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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野叟曝言》中有大量描写梦的内容，或以梦阐释概念，或以梦预示人物命运、揭示哲理，梦成为描写人物、构置情节的重要元素。作品记梦和解梦，与历代占梦家的理论多有相合，使作品成为了解、研究中国古代梦文化的重要资料。
关键词： 《野叟曝言》 梦 概念 命运 哲理
“梦”是人类的正常的生理活动，是人在睡眠时局部大脑皮层还没有完全停止活动而引起的脑中的表象活动。但在我国古人心目中，梦是充满神秘感的人的一种精神活动，长期以来，人们相信可以通过梦象预知吉凶祸福。《周礼·春官·太卜》记太卜“掌三梦之法。”郑玄注曰：“梦者，人精神所寤可占者。”《古今图书集成·庶征典·梦部》引《周礼·订义》云：“王昭禹曰：‘梦者，精神之运也。人之精神，掌与天地流通，而祸福吉凶，皆运于天地，应于物类，则由其梦以占之，周官所以有占梦之官而太卜掌三梦之法。’”古代记梦及占梦的各种文献层出不穷，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先秦时，占梦与龟卜易算并重而尤以占梦为要，占梦者为国家专司之职。两汉以后，占梦流为民间术数，占梦之术日益兴盛，在历代占梦家推阐演绎之下，形成较为完整严密的梦兆解释理论。
夏敬渠无疑深受传统文化的浸染，在《野叟曝言》中描写了很多梦的内容，不仅以梦揭示人物的性格命运，而且将梦作为构置情节的重要元素。而其记梦和解梦，与历代占梦家的理论多有相合，使作品成为了解、研究中国古代梦文化的重要资料。
梦与解梦，本属于神秘文化的范畴，但因《野叟曝言》中描写的“梦”，并非偶尔为之，而是种类繁多，作用各异，是作品中重要的内容，故专文以论。
一、概念之梦
作者描写这类梦，目的简单明确，即歌颂作品的理想人物。梦境只是作者的一个简单的表意概念，虽然有的写得较为曲折，但总的来说，由于梦意的直露单纯，价值不高。
《野叟曝言》里，梦是歌颂文素臣的重要手段，以占梦理论而言，这类梦属于“直叶梦”。明陈士元《梦占逸旨》将梦分为九类，称“九梦”，其中有“直叶梦”，“叶”即协、和之意，指梦象与人事直接相合。《梦占逸旨·感变篇》：“何谓直叶？梦君则见君，梦甲则见甲，梦鹿则得鹿，梦粟则得粟，梦刺客则得刺客，梦受秋驾则受秋驾，此直叶之梦，其类可推也。”这类梦颇有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味道。
《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生时，其父文公之梦，揭示了素臣的不同凡响。第一回，“素臣生时，有玉燕入怀之兆，故乳名玉佳。文公梦空中横四大金字，曰：‘长发其祥。’又梦至圣手捧一轮赤日，赐与文公；旁有僧道二人争夺，赤日发出万道烈火，将一僧一道登时烧成灰烬。”“玉燕投怀”、“空中金字”、“赤日”等吉祥梦征颂扬了文素臣的至尊至贵，并预示其将除灭僧道、成就伟业。作品其后的情节也成为文公之梦的印证。
《野叟曝言》中，文素臣在人们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夏敬渠通过各种手段描写了人们对文素臣的爱戴、敬重，其中，“梦”也是重要的描写手段。一百一十二回，攻打困龙岛，素臣落海，众人以为其死，皆梦素臣：“接连几日，内外上下诸人，有的梦见素臣仍如生前一般豪兴，讲论古今，开发忠孝；有的梦见素臣升木走索，矫捷非常；有的梦见素臣咬牙切齿，怨气冲天；有的梦见素臣幞头蟒玉，已做天神；有的梦见素臣踏浪翻波，驱除水怪；纷纷说出，一说一哭。”梦象既与素臣平时的言行表现相符，颂扬了素臣的为人，又通过众人忧思成梦，表现了人们对文素臣的深厚感情。而众人之梦也使素臣的平安归来充满了意外惊喜，情节安排上颇具变化。《野叟曝言》以梦歌颂文素臣，有的梦也较为复杂、曲折。一百五十三回，水闲梦香烈娘娘：“是日席散，水闲回书房安睡。忽梦两青衣女使扣门而入，传香烈娘娘之命，请水闲去见。水闲惊觉，女使宛然在室，执灯而候。水闲慌忙穿着衣服，随至香烈神祠，祠中设宾主位延坐，水闲逡巡不敢。香烈道：‘令表伯文太师，乃妾恩人，自愿以宾礼见。况妾复有事相求，不必执谦！’水闲只得告坐坐下。香烈道：‘妾父有一族孙，流落嘉兴盐场佣工灶丁之家。郎君到任后，倘能物色赉送至天津，接续吾父宗祧，必有所报！目下当先助一臂之力，送郎君至吴江，与夫人完婚，以践吉期也！’水闲大喜道：‘倘蒙神力，得践婚期，使老祖与家表伯不致忧念，尊神所命，敢不竭力图之！’因问其族孙年貌，并灶丁姓名，香烈一一告知。即命女使传谕风神，速送水爷回南。女使领命出去。不一会，就祠中卷起一阵大风，把水闲平空升起，耳中只闻呼呼声响。一更余天，已过三千里路，落在水宅前厅院中矣！”水闲合卺之夕，尚身在数千里外，家中人均焦急异常，以为婚礼难以如期进行。水闲梦中“一更余天，已过三千里路”，使平凡的婚礼顿生奇幻色彩。而香烈娘娘之所以相助水闲，乃因为素臣于她有恩，并极为敬重素臣的为人。但此梦的意思仍只是称扬文素臣而已。一百五十三回，文施“梦见父亲百岁，礽儿给假，弛驿回家庆祝。蟒袍玉带，俨如太公装束。皇上恩赐之盛，宾客庆贺之多，亦与前日太君庆寿时无异。”仍是歌颂文素臣的丰功伟绩。
《野叟曝言》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梦歌颂文素臣，且简单直露，与直言讴歌并无二致。这种表现方法有明显的概念化弊端，在作品中属于可有可无的内容。
更有甚者，夏敬渠还让人物在梦中自我歌颂。
最后一回，水夫人梦被“天子亲母纪太后”邀“到一大府第，见门上一竖头匾额，是‘圣母公府’四个大字。大殿上横匾，是‘胎教堂’三个大字。尧母、舜母率领许多后妃夫人，降阶而迎。”“问起各后妃夫人位号，知是禹母修己，汤母扶都，文王母太任，武王、周公母太姒，孔子母征在，孟子母肌氏，程子母侯氏，朱子母祝氏”，“侍从内，有韦逞之母宣成君，班彪之母曹大家”。“陆子静之母，闻太君在此，特来辩白其子道学真伪。”“陆母心服认罪，叩头出血，流满于地。”水夫人是作者塑造的“女圣人”，在作品中有崇高的地位。此梦将水夫人形象予以登峰造极的美化，梦中，水夫人备受礼遇，位居天子亲母纪太后之下，众女圣之上。这种极度颂扬表明，在夏敬渠心目中，文素臣的功绩、地位超过尧舜、孔孟、程朱，因此，素臣之母水夫人的功绩、地位也超过历代女圣。作为封建儒生，为了抬高作品的主人公，而将世人顶礼膜拜的圣贤拉作陪衬，即使以梦出之，其用心之大胆也令人目瞪口呆。这说明，夏敬渠为了树立理想的人格榜样，推销自己的创作理念，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但从文本实际看，水夫人也就是生了一个文素臣，会讲理学，并没有让历代女圣恭敬备至的过硬理由，换一句话说，水夫人的无比崇高的地位实让人难以信服，作者以梦进一步显扬水夫人，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其次，梦为个人的隐秘的心理活动，旁人是无法鉴定其真伪的，水夫人自述的有明显的自我美化色彩的梦，难逃自我夸耀之嫌，这与作品一再标榜的水夫人儒雅、内敛、大度雍容的性格明显矛盾。因此，这个梦，不仅没有给水夫人这一形象增光添彩，反而有所损害。这可能是夏敬渠始料未及的。 文素臣亦如其母。素臣梦中乘龙至“大人文国”，与何如、敬亭“叙述别后之事。”被“敬亭领至一殿，见中悬匾额，是‘薪传殿’三个大金字。内设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十一座神位，临末一位，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明孝宗’三字。旁立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颜子、曾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十四神位，临末一位，也是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文子’字样”。敬亭言明因素臣灭佛、老功大，因此坐先圣贤之列。为证实素臣之功，敬亭让武士“擒进十人”，“完完全全的，取出十颗血心。是三四十年前来的，心中或如佛像，或如菩萨、天尊、神、鬼之像；是十余年前来，则皆孔子之像。”并“令武士架起素臣，顷刻返还吴江。遇有路行之人，不论老少男女，俱用尖刀剜出心来，献与素臣。一连剜有百十颗，俱是一般孔子之像，无一佛、菩萨、天尊、神、鬼之像。”“忽见吴江县农民老妇庆水夫人百寿时，所献二千古线香，四千枝蜡烛，环列满地，香上古古结篆，烛上枝枝结花，俱成福禄寿名，富贵功德，康强逢吉，昌炽多男字样，随风招扬，飘渺空灵。半空中，至圣礼服高坐，属目素臣，莫逆而笑。四配十哲，两庑诸贤，肃然环侍。昌篱伯韩文公揖让素臣，使居前列，进谒孔子。素臣乍见先圣、先贤，起敬起爱；又见昌黎谦恭退逊，心复不安。正在局蹐，忽见东方推起一轮旭日，直滚入素臣怀内，满心胸热气非常，登时醒转。”素臣之梦与水夫人之梦如出一辙，也是通过梦境，歌颂素臣无与伦比的功绩。但素臣位居历代圣贤之末，素臣对孔子异常恭敬，对韩愈揖让自己感到不安等内容，与对水夫人的描写又稍有区别，见出作者在处理素臣与历代圣贤的关系时，还是颇注意分寸的。梦中，吴江百姓献心及献祝寿香烛的情节，不仅构想新奇，而且与素臣心系灭佛老功效及母亲寿辰的心理相合，显得较为自然。不过，将作者对素臣的推崇敬爱，出之以素臣之梦，让人物自我歌颂，绝非高明的艺术方法。即使此梦本身写得有可取之处，却并未取得理想的文本表现效果。
二、命运之梦
《野叟曝言》常以梦境指示人物的行动，预示人物的命运遭际。在占梦家眼里，这类梦属于直解占梦，即将梦象直接解释为它所预兆的人事。《论衡·纪妖篇》：“人亦有直梦者，梦见甲，梦见君，明日见甲与君，此直也。”人有直梦，故占有直解。这类梦是《野叟曝言》中数量最多、最富变化，也是最精彩的梦类。
文素臣为救弊图治，一生历尽艰险坎坷，并不时身陷绝境，作品常以梦境指示素臣行动，消解困厄。科考落第是素臣人生大痛，于是有神人梦中开解。十三回，“素臣一则制科一途，本非所好；二则上秋于场内，梦一神人语之曰：‘相公学究天人，识通造化；熊猿龙虎，俱效腹心；臣仆舆台，皆堪将帅；功名与国咸休，德业同天并老；何必作此穷措大生活耶？’自此把帖括厌弃，专究心理，学经济之道。”神人在梦中指示文素臣不必心系科举，素臣信之无疑。这实际上反映了夏敬渠对科举的矛盾态度，他厌倦科举，于是不愿意作品的理想主人公由科举进身；但他又不愿也不敢全盘否定科举，因此借梦中神人说话。素娥因误服淫药，得了“骨蒸之病”，奄奄一息，素臣巧解梦征，使她转危为安：素娥“在梦中哭醒转来”，“方才睡去，见一个头陀，满身血秽，赶来向奴索命，奴慌忙逃避，却被两个黄脸神道拦住，那神道，一个是宰相打扮，一个是将军打扮。奴就求救于他，那尊神道都说是该还他命的，用手扭住，将一柄解手小刀在奴口中戳进，把喉腹肠脏一齐划破，那刀子直到小便处划将出来。奴便死在地下，那头陀神道都不见了。只见老爷走来，将我身躯，提在外边竹园内青草地。奴想：老爷是已死之人，他来领我，我又身躯残毁，横卧荒原，得此凶征，再无活理了！”素娥解此梦为凶谶，素臣则解为“梦死得生，并非恶兆”。“竟是未老伯冥冥之中，来指示你的生路。你梦头陀索命，现病因头陀之药而起。梦黄面神道，一为宰相，一为将军，明是甘草、大黄两味神品。……那解手小刀，还藏着一件药引，竟是用小解和服也”（二十回）。依梦中所示，素娥终于逢凶化吉，挣脱了死神。此梦不仅见出素臣高妙的解梦本领，而且显出其医术的精湛。素臣至苗疆，困难重重，于是有素臣梦受宵光、寒光二宝珠：“素臣睡去，见一老年妇人，装饰甚是尊严，领着两个美女，至床前拜谢道：‘今日若无相公福庇，老妇已为齑粉，今将两女奉侍，以报大德！’”素臣不肯接受，“老妇道：‘此名宵光，此名寒光，各有所长，数该奉侍相公。相公即以不贪为宝，亦当俟其成功后奉身而退，此时不必固辞！’因把二女推入素臣被中，素臣将手推拒二女下床，心中一急，忽然惊醒，两手却握着两颗大珠”（八十四回）。后来，两颗宝珠在素臣苗疆之行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宝珠在二十三回后又于梦中现身帮助素臣。一百七回，妖僧继晓在宫中使“天罗地网”妖法企图危害东宫，素臣虽奋力破解，但处境仍万分凶险。素臣依然是在梦中得到了破敌制胜的线索：至晚，“素臣仍伏桌而睡，忽觉怀中有物撑动，心里一惊，认是裹着的王女。忙把胸前衣服解开看，只见一个年少女子，钻出头来，满面光华，姿容绝世，像是何处见过，却想不起。那女子道：‘小奴蒙相公青眼，垂爱多年，今当辞相公而去。’素臣道：‘便是我爱你极的，怎忍舍我而去？’女子道：‘爱而不用，徒爱何益！明日若并舍妹见弃，则不特小奴不能终事相公，舍妹亦将辞相公而去矣！’素臣心中觉不忍舍，用手抱住，女子把手来推，忽然惊醒。恍然道：‘此霄光之灵也！满宫昏暗，正该用此珠之时，怎我一时懵懂，置而不用？宜其求去也！当即思所以用之。’”宝珠帮素臣度过了危难。
以梦指示素臣的行动，强调了人物在特定时刻处境的艰难，如不借助超现实的神秘力量，就难以措手足。同时，文素臣在紧要关头，总有神人梦中相助，也揭示出其事业崇高正义，符合天意、神意。在阅读效果上，给人“柳暗花明”的快感。
文素臣经历丰富、复杂，作品常以梦预示其遭际，以实境印证梦境，既以梦勾连作品情节，又使作品神龙不见首尾，极富变化。
“娶四个慧姬”是素臣夙愿，素臣得四美是《野叟曝言》最重要的情节线索，早在六回，作品就于梦中暗露端倪。在刘大郎家，“素臣随手抽出一本《纲鉴》，走向正中床上坐着，看不到几行，早已昏然欲睡。”接着梦松庵取妇人胞胎，及梦鸾吹、素娥等“四美”。后素臣果得四美。《总评》对此回描写梦境的技巧非常叹赏：“一梦并摄四美，妙在无一雷同。素娥则全身俱现，金羽则于鸾吹口中点出，湘灵则仅逗一文字，天渊则寓之于剑，复各极隐现即离之致。活至此，可谓透活；灵至此，可谓透灵。并摄四美，妙在前有来龙，后有去路。”此梦确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妙处，也给读者一种美妙的阅读期待。素臣一生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重要人物，与他们的相识，或有意访求，或偶遇，但有时却先缘定梦中。七十四回，素臣至玉麟庄院，虽从未到此，却能细数庄院结构陈设、玉麟兄弟甚至服侍丫鬟，引起众人惊诧。素臣言：“说也奇怪，弟自在又全家中压死狐精，便两夜连做两梦。昨至尊府，宿在西边书房，复做一梦，三梦三同：俱是入梦就坐在天籁堂内。由天籁堂至讲堂，由讲堂至书房，弟便坐在正中一间松榻之上。送茶添香，拍尘拂蝇的，就是这松纹。东西两榻，一个便酷似戴兄，一个便酷似刘兄，伏侍的便是竹韵、梅影。却未与戴、刘二兄叙一礼，交一谈。但知此三童之名，见此三榻一匾，以及天籁堂、讲堂之匾对、门窗诸物模样而已，不意梦境竟成真境，岂非怪事？”玉麟等俱道：“此系前定之数，文爷与两先生该定石交，故已梦中指点出实境来。”实境印证了以前的梦境。如玉麟等人所言，此梦表明素臣与戴、刘二人缘分匪浅，既称颂素臣“梦中已知未来事”的神奇本领，也大大地抬举了戴、刘两先生。九十五回，素臣梦峒母娘娘预示了其至苗疆的奇异艰险的经历。白玉麟仆人陈渊之妻蒙受不白之冤自缢，素臣替她辩明冤枉，“上帝怜她正气，封为此峒土神，教众姓替她建庙。”“是夜，睡至三更，（素臣）梦见峒母娘娘前来拜谢。素臣问其此行吉凶，峒母道：‘逢沙则凶，遇石则吉。石马千里，沙射千日。神猿神虎，子孙惟亿。劈破天荒，纯阳之力。’素臣醒来，详解不出。”而在此后的情节中，峒母的梦中告诫一一得到印证。 以科学的观点，认为梦能准确预知人的命运，当然是荒唐可笑的。作为封建文人，夏敬渠自无法对梦作出科学的阐释，《野叟曝言》中大量的“命运之梦”，无疑有落后、迷信的成分。但这类梦在刻画人物、勾连情节等方面有着独特的文本表现功能，而且，作者较好地注意了梦因、梦征与人物命运之间的有机联系，表现手法也丰富多变，对此，我们应加以肯定。
三、哲理之梦
《野叟曝言》中，有些梦含有丰富深刻的哲理，超越了描写人物、构置情节的文本表现意义，而给人们多方面的联想和启示。
以梦劝人，古已有之。最典型者如唐传奇中沈既济之《枕中记》、李公佐之《南柯太守传》。不同的是，唐人所作皆为正面醒劝世人，其动机是善意的；而夏敬渠描写的则是坚持老庄之学的太玄以梦劝素臣，其动机是邪恶的。
四十九回素臣辟太玄，被其以幻术致梦：素臣以慷慨宏论将太玄的老庄之学驳斥得体无完肤后，在成之书房，“待了一会，不觉困倦起来，遂朦胧睡去。正是：不将蓬莱迷真性，且将华胥觅黑甜。素臣睡中，忽听扣门声急，忙开门去，只见几个差役押着奚囊在外。......”这场梦漫长而复杂，而且梦中有梦，梦中内容与情节紧密勾连，可说是《野叟曝言》里写的最重要、最精彩的梦。梦中，素臣被众差役接上京城，“不几日，到了京中，长卿、日月等俱来接风。”“次日朝见，天颜大悦，降旨补授监察御史。”素臣奏请革除奸佞，荐举贤能，“一时朝野风气翕然，真觉太平有象，景运聿新。”家眷进京，素臣与水夫人、古心、妻田氏、妾素娥、璇姑共享天伦之乐，与推荐自己的神童红豆一同接受皇帝封赏。素臣“入朝则参赞军机，砥砺圣学；出朝则下气怡色，孝养高堂；兄弟式好，妻孥和协，享尽天伦乐事。”“文有安邦，武能定国，烽烟俱息，天下太平。素臣一生心事，强半已遂，只有汰除僧道一事尚未举行。”接着，素臣上表汰除僧道，真人张元孟“致列祖诸仙共现法象”，“皇帝吓得汗流浃背，俯伏于地”。于是宣旨“将素臣押出午门，立时处斩”。素臣好友洪长卿、赵日月等“目为朋党，降旨一概削职，即日驱逐出京。”“将东宫废为庶人，安置别宫；红豆革去国姓，与田夫人等一并流戍广南。素臣被引领西市，静候典刑。”“只听得轰天一场炮响，刽子手一刀向素臣颈中剁过，如冷水向心窝直淋下来，那头便滚落，颈中一股热气往上直冲，骨都都的冒出鲜血，心里几万支箭攒射将来，辣痛非常。”
这场梦境描写富有特色。其一，回应以前情节。三十四回，素臣至京，由好友长卿、日月保举引见天子。在朝中，素臣见到神童红豆。素臣直言极谏，“天子却不禁勃然大怒，向阁臣道：‘这腐儒非圣无法，狂妄极矣！速拟旨进呈，重治其罪。’”“阁臣安吉大喜，也不待同官参酌，即时拟道：‘生员文白肆行奏对，非毁圣教，诬谤大臣，狂妄已极。着锦衣卫使尚成仁押赴市曹，即行处斩。兵部郎中赵旦所保非人，着革职安置辽东。’”后遭神童红豆相救，拣回一条性命（三十五回）。这里的梦象回顾了素臣凶险的人生经历。《总评》称赞作品照应前文的技巧说：“此回文法，妙绝古今。”“四十六回所演之事，所见之人，欲于此一回中收拾净尽，岂不费手？作者偏有力量钩连，打叠至再至三，绝技惊人，真百岁翁所未睹！如进京后连上四本，所劾所荐，将四十六回以前人事打叠一遍；每常想起，复虚虚打叠一遍；迨家眷已到，璇姑适来，与红豆同插金花，撤烛送归，则四十六回之人事无不收拾，特少原道一万文字矣；七上章疏，可准行于是，无一欠缺，打叠尽情；复因押出午门，历叙保救，请代申辩，打夺诸人，重将四十六回中人物尽数打叠一遍；并及哭祭之军民生徒，则并四十六回不着一名一姓亦无不打叠。放之则一百五十二回，而其势方隆隆未已；敛之则止此一回，而盘旋往复至再至三。其机且滚滚不穷。其殆文中之鬼神欤？”其二，太玄以梦劝素臣极见机心。素臣以前所遭遇的凶险经历，必在心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在梦中重现，可达到“回头是岸”的警示效果，可见太玄用心险恶。其三，梦中有梦。素臣梦中见到水夫人，“赶上几步，跪在地下，抱住水夫人两膝，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叩头不已。水夫人扯起，以手摸素臣之面道：‘我儿，莫非是梦里相逢吗？’素臣道：‘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想从前之事，真如做梦一般，至今日方才梦醒了也！’”这既显示了作者写梦手段的巧妙多变，又很好地表现了素臣母子情深。
最后一回，文龙“梦见诚意伯刘青田传高皇帝圣旨，召见孙儿。孙儿随着青田，至一大殿，正中坐着太祖皇帝，左旁第一位便是明宗让皇帝，右边第一位便是太宗文皇帝，其次仁宗、宣宗、英宗、庄宗、宪宗，共有八位祖宗。孙儿朝见毕，高皇帝赐坐，赐茶，复赐两杯福酒，说本朝宗社，全仗父亲扶危定倾，复辅天子为尧、舜之主，灭邪除害，为万世开太平。功德之大，古今无偶！‘上帝眷顾汝父，亦锡以古今无偶之福祉！......今赐汝福酒两爵：一爵是与国咸休酒，一爵是同天并老酒，可敬饮之，以了天庥！’内侍斟了酒，却是明宗、庄宗出位，亲捧立赐。......孙儿饮毕，拜谢出殿，青田尚在殿门外等候，问孙儿：‘可知与国咸休，同天并老之意？’孙儿道：‘便是不能甚解，此八字是衍公门对，惟圣府不愧，寒家何以克当？’青田道：‘镇国公与国咸休，卫圣公同天并老；圣道无极，君家亦无极也！’孙儿暗忖：‘与国咸休，亦必与国咸戚。’因问国衽修短。青田道：‘异端既灭，万世永情，何忧国祚耶？’孙儿再四求教，欲知其数。青田用手将孙儿背上一拍，大声喝道：‘万子万孙！’孙儿被拍，一惊而醒。”此梦意味复杂且异常深刻，令人回味。表面上看，梦境意在强调明代国祚昌隆，千秋万代。说明素臣助孝宗开创的盛世基业将代代相传。但作者创作《野叟曝言》时，有明已灭亡百年。那么，此梦是否编造痕迹太显，或属多余呢？显然不是。《总评》言：“万子万孙，青田隐语，世传《烧饼歌》中曾有此文。然我谓文氏子孙世世为相，虽弘治以后君皆中主，而权阉之祸已除，亦何至酿为启正之乱？”意谓如果“文氏子孙世世为相”，即使皇帝平庸，江山也不会易主。因此，作者构造此梦的意图或恐有二，其一，明代“万子万孙”成南柯一梦，根源如《总评》所言，是没有如“文氏子孙”般的贤相，此梦是夏敬渠曲折、隐晦地揭示明代覆亡的原因。这是符合夏敬渠的政治思想的。他在追究政治腐败、朝政昏暗的原因时，矛头总是指向无能、奸险的宰相。其二，作品以洋洋一百五十三回，构造出一个无比辉煌强大、繁荣富庶、亘古无双的理想帝国，给人无限怀想，也给人无限的期望。但结局却是一场梦幻。这也就暗示出，盛世绵延、国祚修永等美好的理想期望只能是一纸荒唐梦。以此角度来理解，《野叟曝言》当是一部有着强烈的政治寓意的作品。因此，此梦的存在，大大提升了作品的文本价值、意义张力。
此梦与一百五十三回的文施之梦及最后一回的水夫人、素臣之梦收束全书，《总评》对之叹赏备至：“六世同梦，此大梦也！一家之人，一日之梦，而聚数千年之圣人，与数十朝之圣君，与一朝历代之祖宗，更推而至于圣贤之所生。此尤开辟以来之第一大梦也！至除灭佛、老而已极，除灭佛、老之报；至庆祝百寿五百亲丁而已极；于是更从旁文生色以补足其意。而书不得不完，完以一梦，似蹈小说家虚无之弊。而完之以如此，古今第一大梦，则非小说家出子虚乌有旨者可比也。”水夫人、素臣之梦，纯属歌颂与自我歌颂，梦虽“大”，却梦意凡庸，《总评》揄扬不在点子上。真正堪称“开辟以来之第一大梦”的是文龙之梦，如果没有其他的梦，单以此梦收束全书，则当真是神来之笔，让作品增色无限。
《野叟曝言》中存在丰富的梦描写内容，说明夏敬渠对梦这一神秘的人类心理现象有极浓厚的兴趣，而有意识地以此为重要的表现手段。总体而言，光怪陆离、奇幻莫测的梦境，极大地增添了作品的传奇色彩，增强了作品的阅读魅力。而且，作品中大多数的梦，并非先验的，迷信落后的。如从人类心理的潜意识层面分析，可看出它们的真实性、合理性，如文素臣经历了弊端丛生的科考并名落孙山，因此对科举心怀厌倦，于是有神人劝其远弃帖括的梦自在情理之中；一心想娶四个慧姬，梦四美顺理成章；一生“崇正辟邪”，认为佛、老乱人心性，梦太玄亦毫不足怪。作品写梦的技巧尤值得称道，以梦写人、劝人、勾连情节，作用各异，梦境真幻迷离，变化莫测，手法灵动无比，结尾以“文龙之梦”收束全书更是意味深远，匠心独具，艺术上的成就不容忽视。但也须指出，从根本上说，夏敬渠没有把梦看作人们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而认为它既是神秘的心理现象，又是有着巨大的影响、规范人们行为、决定人们命运遭际的超验力量。这种唯心的认识说明夏敬渠并不比其他封建文人高明，这体现出时代的、历史的局限。另外，有些梦境，尤其是作品结尾的水夫人和素臣之梦，设想做作、陈腐，表现夸饰过度，令人生厌，无论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还是情节的发展，都显得无益而有害，成为作品的败笔。
注释：
文中引文出自夏敬渠《野叟曝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关键词： 《野叟曝言》 梦 概念 命运 哲理
“梦”是人类的正常的生理活动，是人在睡眠时局部大脑皮层还没有完全停止活动而引起的脑中的表象活动。但在我国古人心目中，梦是充满神秘感的人的一种精神活动，长期以来，人们相信可以通过梦象预知吉凶祸福。《周礼·春官·太卜》记太卜“掌三梦之法。”郑玄注曰：“梦者，人精神所寤可占者。”《古今图书集成·庶征典·梦部》引《周礼·订义》云：“王昭禹曰：‘梦者，精神之运也。人之精神，掌与天地流通，而祸福吉凶，皆运于天地，应于物类，则由其梦以占之，周官所以有占梦之官而太卜掌三梦之法。’”古代记梦及占梦的各种文献层出不穷，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先秦时，占梦与龟卜易算并重而尤以占梦为要，占梦者为国家专司之职。两汉以后，占梦流为民间术数，占梦之术日益兴盛，在历代占梦家推阐演绎之下，形成较为完整严密的梦兆解释理论。
夏敬渠无疑深受传统文化的浸染，在《野叟曝言》中描写了很多梦的内容，不仅以梦揭示人物的性格命运，而且将梦作为构置情节的重要元素。而其记梦和解梦，与历代占梦家的理论多有相合，使作品成为了解、研究中国古代梦文化的重要资料。
梦与解梦，本属于神秘文化的范畴，但因《野叟曝言》中描写的“梦”，并非偶尔为之，而是种类繁多，作用各异，是作品中重要的内容，故专文以论。
一、概念之梦
作者描写这类梦，目的简单明确，即歌颂作品的理想人物。梦境只是作者的一个简单的表意概念，虽然有的写得较为曲折，但总的来说，由于梦意的直露单纯，价值不高。
《野叟曝言》里，梦是歌颂文素臣的重要手段，以占梦理论而言，这类梦属于“直叶梦”。明陈士元《梦占逸旨》将梦分为九类，称“九梦”，其中有“直叶梦”，“叶”即协、和之意，指梦象与人事直接相合。《梦占逸旨·感变篇》：“何谓直叶？梦君则见君，梦甲则见甲，梦鹿则得鹿，梦粟则得粟，梦刺客则得刺客，梦受秋驾则受秋驾，此直叶之梦，其类可推也。”这类梦颇有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味道。
《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生时，其父文公之梦，揭示了素臣的不同凡响。第一回，“素臣生时，有玉燕入怀之兆，故乳名玉佳。文公梦空中横四大金字，曰：‘长发其祥。’又梦至圣手捧一轮赤日，赐与文公；旁有僧道二人争夺，赤日发出万道烈火，将一僧一道登时烧成灰烬。”“玉燕投怀”、“空中金字”、“赤日”等吉祥梦征颂扬了文素臣的至尊至贵，并预示其将除灭僧道、成就伟业。作品其后的情节也成为文公之梦的印证。
《野叟曝言》中，文素臣在人们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夏敬渠通过各种手段描写了人们对文素臣的爱戴、敬重，其中，“梦”也是重要的描写手段。一百一十二回，攻打困龙岛，素臣落海，众人以为其死，皆梦素臣：“接连几日，内外上下诸人，有的梦见素臣仍如生前一般豪兴，讲论古今，开发忠孝；有的梦见素臣升木走索，矫捷非常；有的梦见素臣咬牙切齿，怨气冲天；有的梦见素臣幞头蟒玉，已做天神；有的梦见素臣踏浪翻波，驱除水怪；纷纷说出，一说一哭。”梦象既与素臣平时的言行表现相符，颂扬了素臣的为人，又通过众人忧思成梦，表现了人们对文素臣的深厚感情。而众人之梦也使素臣的平安归来充满了意外惊喜，情节安排上颇具变化。《野叟曝言》以梦歌颂文素臣，有的梦也较为复杂、曲折。一百五十三回，水闲梦香烈娘娘：“是日席散，水闲回书房安睡。忽梦两青衣女使扣门而入，传香烈娘娘之命，请水闲去见。水闲惊觉，女使宛然在室，执灯而候。水闲慌忙穿着衣服，随至香烈神祠，祠中设宾主位延坐，水闲逡巡不敢。香烈道：‘令表伯文太师，乃妾恩人，自愿以宾礼见。况妾复有事相求，不必执谦！’水闲只得告坐坐下。香烈道：‘妾父有一族孙，流落嘉兴盐场佣工灶丁之家。郎君到任后，倘能物色赉送至天津，接续吾父宗祧，必有所报！目下当先助一臂之力，送郎君至吴江，与夫人完婚，以践吉期也！’水闲大喜道：‘倘蒙神力，得践婚期，使老祖与家表伯不致忧念，尊神所命，敢不竭力图之！’因问其族孙年貌，并灶丁姓名，香烈一一告知。即命女使传谕风神，速送水爷回南。女使领命出去。不一会，就祠中卷起一阵大风，把水闲平空升起，耳中只闻呼呼声响。一更余天，已过三千里路，落在水宅前厅院中矣！”水闲合卺之夕，尚身在数千里外，家中人均焦急异常，以为婚礼难以如期进行。水闲梦中“一更余天，已过三千里路”，使平凡的婚礼顿生奇幻色彩。而香烈娘娘之所以相助水闲，乃因为素臣于她有恩，并极为敬重素臣的为人。但此梦的意思仍只是称扬文素臣而已。一百五十三回，文施“梦见父亲百岁，礽儿给假，弛驿回家庆祝。蟒袍玉带，俨如太公装束。皇上恩赐之盛，宾客庆贺之多，亦与前日太君庆寿时无异。”仍是歌颂文素臣的丰功伟绩。
《野叟曝言》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梦歌颂文素臣，且简单直露，与直言讴歌并无二致。这种表现方法有明显的概念化弊端，在作品中属于可有可无的内容。
更有甚者，夏敬渠还让人物在梦中自我歌颂。
最后一回，水夫人梦被“天子亲母纪太后”邀“到一大府第，见门上一竖头匾额，是‘圣母公府’四个大字。大殿上横匾，是‘胎教堂’三个大字。尧母、舜母率领许多后妃夫人，降阶而迎。”“问起各后妃夫人位号，知是禹母修己，汤母扶都，文王母太任，武王、周公母太姒，孔子母征在，孟子母肌氏，程子母侯氏，朱子母祝氏”，“侍从内，有韦逞之母宣成君，班彪之母曹大家”。“陆子静之母，闻太君在此，特来辩白其子道学真伪。”“陆母心服认罪，叩头出血，流满于地。”水夫人是作者塑造的“女圣人”，在作品中有崇高的地位。此梦将水夫人形象予以登峰造极的美化，梦中，水夫人备受礼遇，位居天子亲母纪太后之下，众女圣之上。这种极度颂扬表明，在夏敬渠心目中，文素臣的功绩、地位超过尧舜、孔孟、程朱，因此，素臣之母水夫人的功绩、地位也超过历代女圣。作为封建儒生，为了抬高作品的主人公，而将世人顶礼膜拜的圣贤拉作陪衬，即使以梦出之，其用心之大胆也令人目瞪口呆。这说明，夏敬渠为了树立理想的人格榜样，推销自己的创作理念，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但从文本实际看，水夫人也就是生了一个文素臣，会讲理学，并没有让历代女圣恭敬备至的过硬理由，换一句话说，水夫人的无比崇高的地位实让人难以信服，作者以梦进一步显扬水夫人，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其次，梦为个人的隐秘的心理活动，旁人是无法鉴定其真伪的，水夫人自述的有明显的自我美化色彩的梦，难逃自我夸耀之嫌，这与作品一再标榜的水夫人儒雅、内敛、大度雍容的性格明显矛盾。因此，这个梦，不仅没有给水夫人这一形象增光添彩，反而有所损害。这可能是夏敬渠始料未及的。 文素臣亦如其母。素臣梦中乘龙至“大人文国”，与何如、敬亭“叙述别后之事。”被“敬亭领至一殿，见中悬匾额，是‘薪传殿’三个大金字。内设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十一座神位，临末一位，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明孝宗’三字。旁立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颜子、曾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十四神位，临末一位，也是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文子’字样”。敬亭言明因素臣灭佛、老功大，因此坐先圣贤之列。为证实素臣之功，敬亭让武士“擒进十人”，“完完全全的，取出十颗血心。是三四十年前来的，心中或如佛像，或如菩萨、天尊、神、鬼之像；是十余年前来，则皆孔子之像。”并“令武士架起素臣，顷刻返还吴江。遇有路行之人，不论老少男女，俱用尖刀剜出心来，献与素臣。一连剜有百十颗，俱是一般孔子之像，无一佛、菩萨、天尊、神、鬼之像。”“忽见吴江县农民老妇庆水夫人百寿时，所献二千古线香，四千枝蜡烛，环列满地，香上古古结篆，烛上枝枝结花，俱成福禄寿名，富贵功德，康强逢吉，昌炽多男字样，随风招扬，飘渺空灵。半空中，至圣礼服高坐，属目素臣，莫逆而笑。四配十哲，两庑诸贤，肃然环侍。昌篱伯韩文公揖让素臣，使居前列，进谒孔子。素臣乍见先圣、先贤，起敬起爱；又见昌黎谦恭退逊，心复不安。正在局蹐，忽见东方推起一轮旭日，直滚入素臣怀内，满心胸热气非常，登时醒转。”素臣之梦与水夫人之梦如出一辙，也是通过梦境，歌颂素臣无与伦比的功绩。但素臣位居历代圣贤之末，素臣对孔子异常恭敬，对韩愈揖让自己感到不安等内容，与对水夫人的描写又稍有区别，见出作者在处理素臣与历代圣贤的关系时，还是颇注意分寸的。梦中，吴江百姓献心及献祝寿香烛的情节，不仅构想新奇，而且与素臣心系灭佛老功效及母亲寿辰的心理相合，显得较为自然。不过，将作者对素臣的推崇敬爱，出之以素臣之梦，让人物自我歌颂，绝非高明的艺术方法。即使此梦本身写得有可取之处，却并未取得理想的文本表现效果。
二、命运之梦
《野叟曝言》常以梦境指示人物的行动，预示人物的命运遭际。在占梦家眼里，这类梦属于直解占梦，即将梦象直接解释为它所预兆的人事。《论衡·纪妖篇》：“人亦有直梦者，梦见甲，梦见君，明日见甲与君，此直也。”人有直梦，故占有直解。这类梦是《野叟曝言》中数量最多、最富变化，也是最精彩的梦类。
文素臣为救弊图治，一生历尽艰险坎坷，并不时身陷绝境，作品常以梦境指示素臣行动，消解困厄。科考落第是素臣人生大痛，于是有神人梦中开解。十三回，“素臣一则制科一途，本非所好；二则上秋于场内，梦一神人语之曰：‘相公学究天人，识通造化；熊猿龙虎，俱效腹心；臣仆舆台，皆堪将帅；功名与国咸休，德业同天并老；何必作此穷措大生活耶？’自此把帖括厌弃，专究心理，学经济之道。”神人在梦中指示文素臣不必心系科举，素臣信之无疑。这实际上反映了夏敬渠对科举的矛盾态度，他厌倦科举，于是不愿意作品的理想主人公由科举进身；但他又不愿也不敢全盘否定科举，因此借梦中神人说话。素娥因误服淫药，得了“骨蒸之病”，奄奄一息，素臣巧解梦征，使她转危为安：素娥“在梦中哭醒转来”，“方才睡去，见一个头陀，满身血秽，赶来向奴索命，奴慌忙逃避，却被两个黄脸神道拦住，那神道，一个是宰相打扮，一个是将军打扮。奴就求救于他，那尊神道都说是该还他命的，用手扭住，将一柄解手小刀在奴口中戳进，把喉腹肠脏一齐划破，那刀子直到小便处划将出来。奴便死在地下，那头陀神道都不见了。只见老爷走来，将我身躯，提在外边竹园内青草地。奴想：老爷是已死之人，他来领我，我又身躯残毁，横卧荒原，得此凶征，再无活理了！”素娥解此梦为凶谶，素臣则解为“梦死得生，并非恶兆”。“竟是未老伯冥冥之中，来指示你的生路。你梦头陀索命，现病因头陀之药而起。梦黄面神道，一为宰相，一为将军，明是甘草、大黄两味神品。……那解手小刀，还藏着一件药引，竟是用小解和服也”（二十回）。依梦中所示，素娥终于逢凶化吉，挣脱了死神。此梦不仅见出素臣高妙的解梦本领，而且显出其医术的精湛。素臣至苗疆，困难重重，于是有素臣梦受宵光、寒光二宝珠：“素臣睡去，见一老年妇人，装饰甚是尊严，领着两个美女，至床前拜谢道：‘今日若无相公福庇，老妇已为齑粉，今将两女奉侍，以报大德！’”素臣不肯接受，“老妇道：‘此名宵光，此名寒光，各有所长，数该奉侍相公。相公即以不贪为宝，亦当俟其成功后奉身而退，此时不必固辞！’因把二女推入素臣被中，素臣将手推拒二女下床，心中一急，忽然惊醒，两手却握着两颗大珠”（八十四回）。后来，两颗宝珠在素臣苗疆之行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宝珠在二十三回后又于梦中现身帮助素臣。一百七回，妖僧继晓在宫中使“天罗地网”妖法企图危害东宫，素臣虽奋力破解，但处境仍万分凶险。素臣依然是在梦中得到了破敌制胜的线索：至晚，“素臣仍伏桌而睡，忽觉怀中有物撑动，心里一惊，认是裹着的王女。忙把胸前衣服解开看，只见一个年少女子，钻出头来，满面光华，姿容绝世，像是何处见过，却想不起。那女子道：‘小奴蒙相公青眼，垂爱多年，今当辞相公而去。’素臣道：‘便是我爱你极的，怎忍舍我而去？’女子道：‘爱而不用，徒爱何益！明日若并舍妹见弃，则不特小奴不能终事相公，舍妹亦将辞相公而去矣！’素臣心中觉不忍舍，用手抱住，女子把手来推，忽然惊醒。恍然道：‘此霄光之灵也！满宫昏暗，正该用此珠之时，怎我一时懵懂，置而不用？宜其求去也！当即思所以用之。’”宝珠帮素臣度过了危难。
以梦指示素臣的行动，强调了人物在特定时刻处境的艰难，如不借助超现实的神秘力量，就难以措手足。同时，文素臣在紧要关头，总有神人梦中相助，也揭示出其事业崇高正义，符合天意、神意。在阅读效果上，给人“柳暗花明”的快感。
文素臣经历丰富、复杂，作品常以梦预示其遭际，以实境印证梦境，既以梦勾连作品情节，又使作品神龙不见首尾，极富变化。
“娶四个慧姬”是素臣夙愿，素臣得四美是《野叟曝言》最重要的情节线索，早在六回，作品就于梦中暗露端倪。在刘大郎家，“素臣随手抽出一本《纲鉴》，走向正中床上坐着，看不到几行，早已昏然欲睡。”接着梦松庵取妇人胞胎，及梦鸾吹、素娥等“四美”。后素臣果得四美。《总评》对此回描写梦境的技巧非常叹赏：“一梦并摄四美，妙在无一雷同。素娥则全身俱现，金羽则于鸾吹口中点出，湘灵则仅逗一文字，天渊则寓之于剑，复各极隐现即离之致。活至此，可谓透活；灵至此，可谓透灵。并摄四美，妙在前有来龙，后有去路。”此梦确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妙处，也给读者一种美妙的阅读期待。素臣一生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重要人物，与他们的相识，或有意访求，或偶遇，但有时却先缘定梦中。七十四回，素臣至玉麟庄院，虽从未到此，却能细数庄院结构陈设、玉麟兄弟甚至服侍丫鬟，引起众人惊诧。素臣言：“说也奇怪，弟自在又全家中压死狐精，便两夜连做两梦。昨至尊府，宿在西边书房，复做一梦，三梦三同：俱是入梦就坐在天籁堂内。由天籁堂至讲堂，由讲堂至书房，弟便坐在正中一间松榻之上。送茶添香，拍尘拂蝇的，就是这松纹。东西两榻，一个便酷似戴兄，一个便酷似刘兄，伏侍的便是竹韵、梅影。却未与戴、刘二兄叙一礼，交一谈。但知此三童之名，见此三榻一匾，以及天籁堂、讲堂之匾对、门窗诸物模样而已，不意梦境竟成真境，岂非怪事？”玉麟等俱道：“此系前定之数，文爷与两先生该定石交，故已梦中指点出实境来。”实境印证了以前的梦境。如玉麟等人所言，此梦表明素臣与戴、刘二人缘分匪浅，既称颂素臣“梦中已知未来事”的神奇本领，也大大地抬举了戴、刘两先生。九十五回，素臣梦峒母娘娘预示了其至苗疆的奇异艰险的经历。白玉麟仆人陈渊之妻蒙受不白之冤自缢，素臣替她辩明冤枉，“上帝怜她正气，封为此峒土神，教众姓替她建庙。”“是夜，睡至三更，（素臣）梦见峒母娘娘前来拜谢。素臣问其此行吉凶，峒母道：‘逢沙则凶，遇石则吉。石马千里，沙射千日。神猿神虎，子孙惟亿。劈破天荒，纯阳之力。’素臣醒来，详解不出。”而在此后的情节中，峒母的梦中告诫一一得到印证。 以科学的观点，认为梦能准确预知人的命运，当然是荒唐可笑的。作为封建文人，夏敬渠自无法对梦作出科学的阐释，《野叟曝言》中大量的“命运之梦”，无疑有落后、迷信的成分。但这类梦在刻画人物、勾连情节等方面有着独特的文本表现功能，而且，作者较好地注意了梦因、梦征与人物命运之间的有机联系，表现手法也丰富多变，对此，我们应加以肯定。
三、哲理之梦
《野叟曝言》中，有些梦含有丰富深刻的哲理，超越了描写人物、构置情节的文本表现意义，而给人们多方面的联想和启示。
以梦劝人，古已有之。最典型者如唐传奇中沈既济之《枕中记》、李公佐之《南柯太守传》。不同的是，唐人所作皆为正面醒劝世人，其动机是善意的；而夏敬渠描写的则是坚持老庄之学的太玄以梦劝素臣，其动机是邪恶的。
四十九回素臣辟太玄，被其以幻术致梦：素臣以慷慨宏论将太玄的老庄之学驳斥得体无完肤后，在成之书房，“待了一会，不觉困倦起来，遂朦胧睡去。正是：不将蓬莱迷真性，且将华胥觅黑甜。素臣睡中，忽听扣门声急，忙开门去，只见几个差役押着奚囊在外。......”这场梦漫长而复杂，而且梦中有梦，梦中内容与情节紧密勾连，可说是《野叟曝言》里写的最重要、最精彩的梦。梦中，素臣被众差役接上京城，“不几日，到了京中，长卿、日月等俱来接风。”“次日朝见，天颜大悦，降旨补授监察御史。”素臣奏请革除奸佞，荐举贤能，“一时朝野风气翕然，真觉太平有象，景运聿新。”家眷进京，素臣与水夫人、古心、妻田氏、妾素娥、璇姑共享天伦之乐，与推荐自己的神童红豆一同接受皇帝封赏。素臣“入朝则参赞军机，砥砺圣学；出朝则下气怡色，孝养高堂；兄弟式好，妻孥和协，享尽天伦乐事。”“文有安邦，武能定国，烽烟俱息，天下太平。素臣一生心事，强半已遂，只有汰除僧道一事尚未举行。”接着，素臣上表汰除僧道，真人张元孟“致列祖诸仙共现法象”，“皇帝吓得汗流浃背，俯伏于地”。于是宣旨“将素臣押出午门，立时处斩”。素臣好友洪长卿、赵日月等“目为朋党，降旨一概削职，即日驱逐出京。”“将东宫废为庶人，安置别宫；红豆革去国姓，与田夫人等一并流戍广南。素臣被引领西市，静候典刑。”“只听得轰天一场炮响，刽子手一刀向素臣颈中剁过，如冷水向心窝直淋下来，那头便滚落，颈中一股热气往上直冲，骨都都的冒出鲜血，心里几万支箭攒射将来，辣痛非常。”
这场梦境描写富有特色。其一，回应以前情节。三十四回，素臣至京，由好友长卿、日月保举引见天子。在朝中，素臣见到神童红豆。素臣直言极谏，“天子却不禁勃然大怒，向阁臣道：‘这腐儒非圣无法，狂妄极矣！速拟旨进呈，重治其罪。’”“阁臣安吉大喜，也不待同官参酌，即时拟道：‘生员文白肆行奏对，非毁圣教，诬谤大臣，狂妄已极。着锦衣卫使尚成仁押赴市曹，即行处斩。兵部郎中赵旦所保非人，着革职安置辽东。’”后遭神童红豆相救，拣回一条性命（三十五回）。这里的梦象回顾了素臣凶险的人生经历。《总评》称赞作品照应前文的技巧说：“此回文法，妙绝古今。”“四十六回所演之事，所见之人，欲于此一回中收拾净尽，岂不费手？作者偏有力量钩连，打叠至再至三，绝技惊人，真百岁翁所未睹！如进京后连上四本，所劾所荐，将四十六回以前人事打叠一遍；每常想起，复虚虚打叠一遍；迨家眷已到，璇姑适来，与红豆同插金花，撤烛送归，则四十六回之人事无不收拾，特少原道一万文字矣；七上章疏，可准行于是，无一欠缺，打叠尽情；复因押出午门，历叙保救，请代申辩，打夺诸人，重将四十六回中人物尽数打叠一遍；并及哭祭之军民生徒，则并四十六回不着一名一姓亦无不打叠。放之则一百五十二回，而其势方隆隆未已；敛之则止此一回，而盘旋往复至再至三。其机且滚滚不穷。其殆文中之鬼神欤？”其二，太玄以梦劝素臣极见机心。素臣以前所遭遇的凶险经历，必在心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在梦中重现，可达到“回头是岸”的警示效果，可见太玄用心险恶。其三，梦中有梦。素臣梦中见到水夫人，“赶上几步，跪在地下，抱住水夫人两膝，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叩头不已。水夫人扯起，以手摸素臣之面道：‘我儿，莫非是梦里相逢吗？’素臣道：‘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想从前之事，真如做梦一般，至今日方才梦醒了也！’”这既显示了作者写梦手段的巧妙多变，又很好地表现了素臣母子情深。
最后一回，文龙“梦见诚意伯刘青田传高皇帝圣旨，召见孙儿。孙儿随着青田，至一大殿，正中坐着太祖皇帝，左旁第一位便是明宗让皇帝，右边第一位便是太宗文皇帝，其次仁宗、宣宗、英宗、庄宗、宪宗，共有八位祖宗。孙儿朝见毕，高皇帝赐坐，赐茶，复赐两杯福酒，说本朝宗社，全仗父亲扶危定倾，复辅天子为尧、舜之主，灭邪除害，为万世开太平。功德之大，古今无偶！‘上帝眷顾汝父，亦锡以古今无偶之福祉！......今赐汝福酒两爵：一爵是与国咸休酒，一爵是同天并老酒，可敬饮之，以了天庥！’内侍斟了酒，却是明宗、庄宗出位，亲捧立赐。......孙儿饮毕，拜谢出殿，青田尚在殿门外等候，问孙儿：‘可知与国咸休，同天并老之意？’孙儿道：‘便是不能甚解，此八字是衍公门对，惟圣府不愧，寒家何以克当？’青田道：‘镇国公与国咸休，卫圣公同天并老；圣道无极，君家亦无极也！’孙儿暗忖：‘与国咸休，亦必与国咸戚。’因问国衽修短。青田道：‘异端既灭，万世永情，何忧国祚耶？’孙儿再四求教，欲知其数。青田用手将孙儿背上一拍，大声喝道：‘万子万孙！’孙儿被拍，一惊而醒。”此梦意味复杂且异常深刻，令人回味。表面上看，梦境意在强调明代国祚昌隆，千秋万代。说明素臣助孝宗开创的盛世基业将代代相传。但作者创作《野叟曝言》时，有明已灭亡百年。那么，此梦是否编造痕迹太显，或属多余呢？显然不是。《总评》言：“万子万孙，青田隐语，世传《烧饼歌》中曾有此文。然我谓文氏子孙世世为相，虽弘治以后君皆中主，而权阉之祸已除，亦何至酿为启正之乱？”意谓如果“文氏子孙世世为相”，即使皇帝平庸，江山也不会易主。因此，作者构造此梦的意图或恐有二，其一，明代“万子万孙”成南柯一梦，根源如《总评》所言，是没有如“文氏子孙”般的贤相，此梦是夏敬渠曲折、隐晦地揭示明代覆亡的原因。这是符合夏敬渠的政治思想的。他在追究政治腐败、朝政昏暗的原因时，矛头总是指向无能、奸险的宰相。其二，作品以洋洋一百五十三回，构造出一个无比辉煌强大、繁荣富庶、亘古无双的理想帝国，给人无限怀想，也给人无限的期望。但结局却是一场梦幻。这也就暗示出，盛世绵延、国祚修永等美好的理想期望只能是一纸荒唐梦。以此角度来理解，《野叟曝言》当是一部有着强烈的政治寓意的作品。因此，此梦的存在，大大提升了作品的文本价值、意义张力。
此梦与一百五十三回的文施之梦及最后一回的水夫人、素臣之梦收束全书，《总评》对之叹赏备至：“六世同梦，此大梦也！一家之人，一日之梦，而聚数千年之圣人，与数十朝之圣君，与一朝历代之祖宗，更推而至于圣贤之所生。此尤开辟以来之第一大梦也！至除灭佛、老而已极，除灭佛、老之报；至庆祝百寿五百亲丁而已极；于是更从旁文生色以补足其意。而书不得不完，完以一梦，似蹈小说家虚无之弊。而完之以如此，古今第一大梦，则非小说家出子虚乌有旨者可比也。”水夫人、素臣之梦，纯属歌颂与自我歌颂，梦虽“大”，却梦意凡庸，《总评》揄扬不在点子上。真正堪称“开辟以来之第一大梦”的是文龙之梦，如果没有其他的梦，单以此梦收束全书，则当真是神来之笔，让作品增色无限。
《野叟曝言》中存在丰富的梦描写内容，说明夏敬渠对梦这一神秘的人类心理现象有极浓厚的兴趣，而有意识地以此为重要的表现手段。总体而言，光怪陆离、奇幻莫测的梦境，极大地增添了作品的传奇色彩，增强了作品的阅读魅力。而且，作品中大多数的梦，并非先验的，迷信落后的。如从人类心理的潜意识层面分析，可看出它们的真实性、合理性，如文素臣经历了弊端丛生的科考并名落孙山，因此对科举心怀厌倦，于是有神人劝其远弃帖括的梦自在情理之中；一心想娶四个慧姬，梦四美顺理成章；一生“崇正辟邪”，认为佛、老乱人心性，梦太玄亦毫不足怪。作品写梦的技巧尤值得称道，以梦写人、劝人、勾连情节，作用各异，梦境真幻迷离，变化莫测，手法灵动无比，结尾以“文龙之梦”收束全书更是意味深远，匠心独具，艺术上的成就不容忽视。但也须指出，从根本上说，夏敬渠没有把梦看作人们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而认为它既是神秘的心理现象，又是有着巨大的影响、规范人们行为、决定人们命运遭际的超验力量。这种唯心的认识说明夏敬渠并不比其他封建文人高明，这体现出时代的、历史的局限。另外，有些梦境，尤其是作品结尾的水夫人和素臣之梦，设想做作、陈腐，表现夸饰过度，令人生厌，无论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还是情节的发展，都显得无益而有害，成为作品的败笔。
注释：
文中引文出自夏敬渠《野叟曝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