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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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数人过着一种平静的绝望生活,他们心中的歌和他们一起埋入坟墓。
  ——梭罗《瓦尔登湖》
  1
  王艾劝过王有德,照相馆生意这么差,干脆改行,开个饭馆,再不济,把房子租给附近卖海鲜的人,也是一本万利。王有德不听。他大眼一瞪,好像特别地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啦?怎么全钻进了钱眼里?他坚持的只是一个照相馆吗?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爷爷带着全家人大清早去开明照个全家福,中午到认一力吃顿羊肉蒸饺,下午再逛逛开化寺,那么多人,其乐融融的感觉,说不出来有多好。”
  王艾却认定他怀念的也不是什么开明照相馆,他贪恋的不过是饥饿时代的一顿饱饭。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还怎么往下聊呢?
  不知不觉间,王有德在迎春街上开了快三十年照相馆。早些年,前面是店,后院就是一家三口住的地方。挣了些钱,他索性把整个院子都做成了工作室。家搬到了东山半山腰的孟家井,远是远了些,吃住却要舒服许多。支玉叶还在世时,他每天锻炼完,吃了女人准备的早饭,就骑上山地车一路冲到飞地照相馆。遇上天气不好,就开着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212。生意最好的那几年,一度还把后院改成了广告公司,招了几个年轻人,想着怎么干一票大的。有事没事,他总要去钟楼街转一转,纳闷开明照相馆这么个地方,怎么会做到年利润上千万。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追,显然是迟了。光那些数码设备,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买不起。转行的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多少个清晨,他开着车在东山转悠?他看着灰蒙蒙的太原城,想着怎么能做一点自己的事情。就是这样,到头来,他什么也没琢磨出来,倒是因为拍了几张不错的照片,入了个省摄影家协会。刚开始,他的热情劲儿也高,跟着摄协的一帮人天南海北地转,指望拍出些引人注目的作品。这样的事,在支玉叶看来,相当不靠谱,照她的原话说是,这个王有德,有了两个钱,不成体统了。有次王艾从学校回来,支玉叶当着王有德的面说,王艾啊,你将来要是找男人,可不敢找你爸这样的。一个男人,成天夜不归宿,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有些话,支玉叶没有明讲,王艾也明白,这是怀疑王有德外面有人了。一回两回,王有德还可以翻个白眼,次数一多,终是没忍住,说,你天天不是找我吵架,就是和我生闷气,你就不能给自己找点爱好吗?就是那段时间,支玉叶信了佛。从此,两个人好像真是都找到了事情做。入摄影家协会也有收获,比如捎带着认识了几个书协的人,其中有一个副主席,还送了他一幅字:“家和万事兴。”关系还不错的摄友跟他讲,只要是副主席以上的作品,都值得收藏。王有德也不是想搞什么收藏。他就是想把这么一幅作品装裱起来,挂在家里,图个吉祥。谁知道支玉叶铁定了心思,认为他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好在他摸清楚她的性格了。全是妇人之见嘛。这样的事,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是明人不做暗事,总想着自己是为了能在摄影方面有更大的进步,女人的那点含沙射影已经影响不到他的心情了。更多的时候,王有德开着那辆浑身是泥的212在东山上转来转去,也不拍照片,更不想什么转行了,他就是感觉憋屈,想到更高的地方透透气。那样的时刻,简直是一天最好的时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到来。山上到底要比城里冷些,偶尔,看到路边的野果,他停下车,也不摘,只是取下镜盖,拍一拍那果子上沁出的露水。他很少关注城里到处拆建的工地,北沙河那样的污水沟更是走不进他的镜头。胶卷太宝贵了。他喜欢那些有诗情画意的东西,好像那么“咔嚓”一声,原本变化、含混的世界都能看得清楚明白了。
  照相館紧挨着五龙口海鲜市场。原先不是这样。飞地照相馆的门面也不小,至少看上去要比旁边鑫广铝塑商行门口堆得乱七八糟的防盗窗感觉要好。自从五龙口海鲜市场搬到了附近,照相馆更是显得冷清。王有德却像是麻木了,任人怎么说,都是油盐不进的意思。他总是准点拉起卷闸门,打开电脑,放一首老歌,不是邓丽君,就是李宗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应对附近切割铝合金窗的噪音。他墩地,擦洗柜台,规整散乱的相片,等到凌乱的空间恢复了原位,他才坐下来烧一壶纯净水。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日常琐事带来的焦虑不安,女儿半夜起来哄孩子在明晃晃的房间里进进出出的声响,都在茶叶的浓香中一飘而散。坐在照相馆的后院,时不时地扫几眼自己拍下的巨幅艺术照片,王有德又啜了一口普洱。他还是不太适应门口人体感应门铃电子红外迎宾器发出的声响:“欢迎光临。”之前多年,这个小区谁来照相,或者洗照片,王有德都认识。看到他们冲洗的照片,他总会和他们聊几句,问问又去什么地方旅游了。他带点惊叹的话,不经意间又把他们的快乐拔高了几个调子。这几年,高楼一幢接一幢地盖起来,来洗照片的人不怎么认识了,他仍然会微笑着,好像是在随时准备着和他们做更深入的交流。也是心情好的时候会这么想。和支玉叶吵了架,再到店里,顾客上门,他看见他们洗的照片,丑陋又做作,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洗印出来。他都能想见,那些塑封的照片可能永远放在角落里,只有等到某些重大的事情发生,比如死了人,才会翻拣出来。而他们就因为花了点钱,就可以支使他做这做那,好像他命中注定就该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工作。如果不是有人提起,他完全被这些琐碎的事情缠住了,忘了还有过要成为马格南摄影师的梦想。
  他没少和王艾说起过她的爷爷。他说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他小时候要是这么干,肯定早被王世农一巴掌扇到爪哇国了。他没少被王世农收拾。根本就不和他商量,一句话不对,劈头就是蒲扇大一巴掌。才两三岁呢,王世农给了他一玩具,让他好好走路,别摔着了。话音刚落,王有德就摔了。从地上爬起来,王有德头一个感觉是要嚎,才嚎到一半,就看到了王世农瞪着的眼睛。王有德哭得差点噎住了,还要不停地解释:“爸爸,爸爸,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想笑来着。”
  王艾听到这样的故事能说些什么呢?她只是当作一个快乐的段子发到了朋友圈。她甚至说,现在要是有谁敢这么欺负她的孩子,她会去拼命。王艾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又怎么可能理解王有德内心的压抑?从小见惯了王世农的蛮横,王有德很少和人起过争执。要是顾客希望他便宜两块钱,他也不会讨价还价。支玉叶却嫌他大手大脚了。做的本来就是小本生意,这个要求省两块,那个来砍点价,又不是菜市场,完全没有规矩了。王有德也不争,等到支玉叶发泄完了,才说,能怎样呢?都不容易。唯一一回的吵闹,是因为支玉叶信了佛,把照相馆快折腾成经堂。她把他的艺术照全揭了,贴着她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菩萨像。先前还会好好给他做顿热饭,现在呢,成天就在电脑跟前趴着,好像那个净空法师的声音胜过了人世的一切。有时候跟王艾打电话,也要落脚到为人孝顺上来,好像她早就看出女儿不是个孝顺的姑娘。有回王有德实在没忍住,就说:“你唱经也就算了,干吗又把你那一套灌输给姑娘?”   王有德又叹了口气:“你说能怎么办呢?”
  “我就纳闷了,人谦虚点会死吗?我真是烦他你说一句什么他都要接话,好像他无所不知的架势。”
  “是啊,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可怎么办?” 王有德像是看到了马丽芬惨淡的未来。
  “还有那个姑娘,你说她看上他什么了?”
  “谁没有犯傻的时候?当年你跟那个小九处对象的时候不也是五迷三道的?婚也不结,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我那不一样。我不是想要为他生一个孩子。我就是不想再吃药了。”
  “女儿呀,我没有埋怨你。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王艾没说话,站起来又去厨房打豆浆。九阳豆浆机的声音响了几声,又低了下去。王艾端着两杯豆浆出来,递给王有德一杯,又漫不经心来了一句:“爸,我在富力城看中一套小户型房子,准备买一套。”
  “差多少钱?”
  “我不会动你的养老款。”
  “这么着急又要搬出去,图什么呢?”
  “爸,我想了好久了。你看丢丢也不小了。你呢,还年轻。我不能那么自私,拉着你一起陪葬。”
  “怎么说话呢?”
  3
  接到杨武的电话,马丽芬才知道下雪了。杨武说,买点羊肉吧,晚上我给包饺子。出门一看,整条街上都飘着雪。提上羊肉回来,见店里没有客人,她索性拿起王有德放在柜台下的案板剁起来。王有德听见外间响声一片,披衣出来,问:“怎么今天又准备做大餐?”
  马丽芬说她怕回去再剁馅就太晚了。王有德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要不我来试试?接过她递过来的菜刀,王有德慢慢切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着急。马丽芬说他刀法不错。王有德就讲,慢工出细活,吃的事情上,最享受的是做的过程,急不得。
  暖气不太好,王有德又把空调打开了。吹着热风,小店里逐渐温暖许多。若是在平时,马丽芬也不怎么说话,今天却好像一下话多了起来。
  “我和你说过没?我是老大。你肯定想不到,我们这一代还会有弟弟妹妹。小时候可没少帮家里干活。就是书没念好。不过我很感激了,至少我爸我妈一直供着我。”
  她说她之所以早早结婚,就是不想再让父母担心了。她说她婆婆人特别地开明。
  “没结婚前,我和杨武说是谈恋爱,磕磕碰碰,矛盾也不少,好几回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我跟他说,要不分了算了。结果他让他妈给我打电话。还别说,一聊,都能说到我心里去。等到见了面,婆婆个子小小的,心胸却特别地开阔。要说我有什么看法,也就是他们太惯杨武了。”
  王有德本以为她和别的女人不同,现在反应过来了,她和她们并没有多大区别,不管是十八岁,还是四十八岁,当她们放弃了希望的时候,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她没完没了地讲啊讲,也许到了最后,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表明什么。她就是想说点什么。他试图理解她,结果还是纳闷她会有如此怪异的想法。不过看到她说起杨武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纠结,也有那么一点无所适从的迷茫,就像街头流浪的猫狗。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对年轻人待在一起的时光。杨武把她气哭了,再道歉,而她呢,还会陪着他一起疯。她以为这些狂热和偏执,这些糊涂和纠结,也是爱情的一种。事实就是这样,无论王有德在心里如何诋毁马丽芬身边的男人,他还是有种莫名的冲动。他想起了过往。那个时候,支玉叶还没信佛,他和她也是像小狗一样到处追来跑去。只是想象中的画面,那个女人的样子始终是马丽芬的形象。他不怎么想得起支玉叶的模样了。
  马丽芬和支玉叶完全不一样,说话绵绵的,好像她的概念里就没有发火的字眼。有人来洗照片,不管他们多么着急,她都会细心地再调调光,把每一个人的样子处理得更自然。
  后来她又说到了店里的流水。她说她之前在茶楼打过工。“店里也不全是喝茶,靠门的地方还有块空间,会卖一些茶叶茶具什么的。你看照相馆这里有这么大一块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要是摆点有特色的东西,说不定客人无事转悠,就买了。就像超市,谁逛超市是直奔一个地方呢?就是在那里消磨时间,也许无意中看到一件东西,就放在了篮子里。”外面的雪早就停了,店里也亮堂了许多。
  “我也摆了些相框相册。”
  “光靠这个吸引不了什么人。我去过北京的南锣鼓巷,可多有创意的小店了。如果再搞搞会员制,先交点钱,再给人打个折,没打算洗印的人,说不定又回头了。”
  王有德不是没有想过要重新装修一番店面,甚至也想着要不听王艾的话,重新开张做点别的生意。只是想到后来,他就嫌麻烦。还能怎样呢?就这么拥挤嘈杂的一条街,就这么破败的地方,他收拾得再与众不同,又有几个人进来关心他的摄影艺术?这回听马丽芬这么一煽乎,王有德又有些心动。他馅也不剁了,说,过完年再说,你们年轻人想法好,你也帮着想想,琢磨琢磨什么好点子。
  隔壁美容美发店的姑娘看起来比马丽芬还要小一点,有事没事兒也会过来转一转。有时候两个人嫌在外面的饭菜不好吃,马丽芬就在王有德的店里用电磁炉煮白菜豆腐。也不用别的佐料,就放点芝麻酱。吃完了,马丽芬还顺手递给她一张纸巾,比画着提醒她擦擦胸前的衣服。上面稀稀落落地,全是溅出来的芝麻酱。
  “吃沾串串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糊得没鼻子没眼了。”
  好几回了,王有德都听见马丽芬这么对她说。马丽芬确实管不住她的嘴,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胖。倒也不是胖得有多离谱。她是稍微肉了些,却一点都不邋遢。就像平时她也爱吃零食,店里却从没见掉一粒瓜子壳。她总是一颗一颗地嗑好,把瓜子壳再放进柜台下的塑料袋里。
  圣诞节的时候,王有德破例给马丽芬放了两天假。再见到马丽芬,王有德墩着地,随口问了一句:“这两天都去哪里玩了?平安夜有没有去解放路的天主堂?”
  前两天正赶上王有德叔叔的生日,要在御花园摆席。王有德叫王艾也去参加。王艾就说,从来就没听说过他过生日,怎么了这是?王有德就说过八十大寿。王艾还是不想去,就说,那么多人,吃又吃不好,我还带着小孩。王有德却不这么想。谁不知道他的姑娘生了个私生子呢?大大方方地带到亲戚们跟前,总比听他们天天在背后议论要强。   马丽芬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平素安安静静的她,这个时候,不是捏自己的衣角,就是望向门口。
  “朋友们住不习惯,我倒是没有什么想法。突然闯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风土人情啊,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好好打量一番。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当地人都在这里生活了成百上千年,既然都来了,干吗不老老实实住几天?我就想着找点事情做。也像村里的老头老太太蹲在墙根晒太阳,意思也不大。不过,倒也拍了些关于他们的片子。我问他们,附近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他们说的别的我没有记住,倒是有一句话让我琢磨了半天。他们说,找乐子谁来乡下啊,乐子不都在你们城里吗?我就想,我跑出来也不是来找乐子的,我来是找什么的呢?有那么两天,我哪里也没去,就看随身带的侦探小说,《八百万种死法》。小说看完了,才去泡温泉,也是那个时候,好像才意识到我是有身体的,不是活在自己的假想里。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错觉,好像整个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考验人,包括那些难以启齿的折磨。可这些念头,平日里哪敢和人说啊,一说别人肯定骂是神经病。结果我努力想做别人心目中的老好人,却丢掉了当一个疯子的好多快乐。”
  他注意到马丽芬本来好像坐立不安,听到他的这一番话居然插了句话。
  “兴许你的那种症状叫参照性躁狂症。”她好像为道破了这一事实感到特别地抱歉, “我瞎猜的啊,你别多心。不过碰到困难能想着是别人在考验还算好的。好多时候,和杨武吵架,他动手了,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到最后逼得没办法了,只好和婆婆讲。你知道我婆婆怎么骂他吗?我一说什么你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不知道把人家姑娘打坏了,你是要负责任的吗?”
  她捏着嗓子学着她婆婆的话,完全忘了被打的痛苦,好像还在为有这么一个明事理的婆婆感到庆幸。
  这个时候,王有德才知道杨武脾气暴得很。
  “你不是说他还是个文化人吗?”
  马丽芬说他就是嫌她之前谈过两个男朋友,两个男朋友都要比他厉害,一个在北京,一个还出了国。
  “我也知道他就是纯粹因为嫉妒。” 有些话她没有明说。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嫉妒,他见不得她成天无所事事,她呢,有时候也嫌他邋遢,总想着改造对方。“不过,有一回他不知怎么生了气,真的把我打傻了。我喊了半天他都没停手,直到我瘫在地上,他才揉自己的手。”
  “天老爷,你嫁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是家暴啊。犯法的。”
  “他也不容易。他是和人说他没什么压力,家里什么都有。其实他心里苦。他也不想当官,也不想挣钱,就是喜欢写。你说人有点追求也没什么不好吧。他还那么年轻。他就是看到别人成名成家,自己还没折腾出点动静,心里急。”
  “问题是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有压力就打你?这可不是好习惯。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他除了脾气暴躁点,其他都挺好的。没结婚前,他在太原上班,我又没有工作,就和他爸妈在县城里住了好几个月。他每个星期都回来,会当着他爸妈的面问我,他们有没有欺负我。”
  王有德不吭声了。他能说些什么呢?安慰她?他知道他说的话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他站起来,像是突然才想起,从包里拿出一件礼物。一匹胡杨木雕的骏马。凑近点看,那粗犷的样子,似乎都能听到它奔跑的蹄声。
  “据说成吉思汗当年率领军队南征北战骑的就是这种马。”
  有些话他没法儿说出口。他就是看到这个木雕的时候,想着应该给马丽芬带一件礼物。现在,突然听到她的丈夫还动手打她,更是想着她需要这么一匹马,她需要更多的动力。要不然接下来的大半生怎么熬下去?
  5
  中秋节前两天,马丽芬突然问他:“王叔,你每天骑车上下山不危险吗?”
  “危险?”王有德想起有时候自己在拉煤的大卡车中间左冲右突。并不是所有的锻炼都令人舒服。他的目的就是想看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什么事情都怕个喜欢,喜欢上骑行,路上的危险算什么呢?”
  “杨武非要叫嚷着去骑行什么川藏线。你说他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她没说因为这件事,两人争吵,杨武又对她拳打脚踢。
  这个时候,王有德才看见马丽芬脸有些肿,眼角还有道瘀青。
  “他负不负责任,我也不敢乱说。毕竟过日子是你自己。”
  “换成你,你该怎么办?”
  “我年轻时可比你家杨武野得多。为拍几幅照片,经常没来由地玩离家出走。我老婆可没少唠叨我。我能怎么办?后来我就不怎么出去了。至少我出去也会找到合适的借口,不会让她听到就不痛快。一个男人要是让女人不痛快,那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我也不是不让他出去,就是担心他的安全。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不就是个死吗?他说得那么吓人,好像时刻都准备着去死似的。”
  看得出来,马丽芬吓坏了。她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那点疼痛。王有德说:“他是犯横了。不过我认为你现在应该考虑的倒不是他的人身安全,毕竟他也是成年人了。你得为自己想一想。”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既然杨武这么对待她,为什么不去离婚?他也这么问了。不承想马丽芬却说了一句,她之前也听他说过早年的事。
  “我那不一样。拖家带口,那个年代的人也传统。”
  “一样啊,我也是习惯了有他的日子。”
  王有德却不这么看。他认定她之所以愿意耗在现在的困境里,实在是害怕遇到新的麻烦。谁敢保证再冒一回险,得到的结果就一定比现在更好?人就是这样,逆来顺受惯了。
  “好多次挨了打,我就骂自己。结果,到了第二天,我就又恨不起来了,该给他做早饭做早饭,琐碎的事情搞得我没法狠下心来。家里虽然没什么东西,可哪一样不是我们一件件淘来的?再说啦,你又不是不明白,离婚在国外可能算不上什么大事,人都是要追求自由的嘛,可在中国,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好像就完全貶值了。我这么想也不对。王叔,我真的想过离婚。我甚至都想,要是他不同意,直接一走了之,都不跟他废话。可是,能走到哪里去呢?我没有存下钱,也不想再让我爸妈为我的事操心。”   她在电话里号啕大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在向他倾诉,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好啦,丽芬。来太原了一定要来找我。”
  王有德走进厨房,吃了片波依定,又喝了一大杯白开水。他看着王艾把她最喜欢的一些杯子都放进了箱子里。
  “我和你说过吗?给我帮忙的那个小孩太可怜了。丈夫摔成个植物人,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还得压下痛苦安抚公公婆婆。”
  “一个人一种命。妈妈死的时候,你不是和我说过吗?死亡不过是必然到来的节日。你也应该拿这话劝劝她。”
  “王艾,你不能这么说话。”
  “我说什么了?”
  “我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不顺心,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往好里看。你天天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日子那么漫长,将来可怎么过?”
  “我怎么不是个过呢?你还是想想你的那个小姑娘吧。”
  他顾不上和姑娘斗嘴。送走王艾,看见空空荡荡的家,他一刻都不想多待了。又给马丽芬打电话。这回电话直接关机了。
  到了迎春街,看见路边有一家中国银行,想也没多想,走进去给她卡上转了一笔钱。
  拉起卷闸门,放音乐,烧水,准备泡茶。茶壶里的声音越来越尖厉,就是半天烧不开。他一刻也不想等下去了,又打开电脑上网,瞎逛了半天,无意识地点开58同城,一页页翻下来,他突然就写了个帖子,说是要把迎春街上的照相馆租出去。
  等到第二天,真有人打来电话,咨询店面的价格,王有德又反悔了。他担心,万一马丽芬找过来,找不到他了该怎么办?他在店里走来走去,过了一阵子又跑到隔壁美容美发店,问那个小姑娘,最近有没有跟马丽芬联系。小姑娘摇了摇头。
  一个人回到寂寥的孟家井,王有德突然特别地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随便什么地方。他再也不想住在曾经满是佛像经书的房子里,更不想去迎春街上,继续守着那破旧毫无生气的小店。
  第二天,天还没全亮,他就跑到迎春街。都没想着要再拉起卷闸门,直接贴上手写的纸条:“家里有事,要出门几天。”还把王艾的电话也留下了。
  几乎是很匆忙地就决定了要去台湾环岛游。没过两个月,他又报了团,参观了泰国、柬埔寨。说是一群陌生人,好赖都是中国人,年龄也差不多,没过多久就熟了。偶尔王艾给他打电话,他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掉。他唯一坚持的一件事就是,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寄一张明信片给王艾。有一回,看了吴哥窟,他被那宏大精美的佛教世界震撼了。出了庙门,还没从众僧肃穆的唱诵中回过神,又被门口几个残疾人的声音打动。看了半天,到底也没听懂。有推销旅游产品的小贩子走上前来搭讪,他让了让,又看了歌唱者几眼。他们的样子触目惊心,以手代脚,每一个人都那么卖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放下几块钱,退到一边。瞥见小摊上有卖明信片的,便给王艾写了一张。导游已经在吆喝了,又给马丽芬寄了一张。他只能想起一个大概的地址,怕送信的人不负责,把她的手机号也写在了上面。写了地址,他才意识到还得附上两句话。为写点什么内容,他没少动脑筋。写“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也太假了。再说了,马丽芬的丈夫是出事了,问题是用得着他去安慰吗?这不明显验证了支玉叶说过的话,“老不正经”?他费了半天劲,才写了六个字:“如意,自在,珍惜。”几乎是一笔一画,好像这样倾注了他全部祝福的字眼,真能让她重新开启生活。
  回到太原,仍然没有马丽芬的消息。五龙口海鲜市场越来越嘈杂,有好几拨人把电话打到了王艾那里,咨询房租事宜。按王艾的意思,照相馆反正不挣钱,租给那些卖海鲜的人,一年的收入不比照相馆差。
  “重要的是把你人解放出来了。这样子,你想去哪里玩就可以去哪里玩了。”
  感觉很久没有见到女儿,其实也就不到半年。自从搬离孟家井,王艾整个人的气色好了许多。听她的意思,她又在谈恋爱了。对方年龄是大了点,还离过婚,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重要的是和她能说到一起。就是说不到一起,他也懂得节制,会安静地听她先把话说完。她看重的也不是他和她有话,而是他还有耐心陪丢丢一起玩。起先,王艾还有点担心,怕他是在表演给她看。等时日一长,她感觉到了,他没有她那么深的心机。唯一让她担心的是,他工作太忙了,总是出差。
  “有一回我就直说了,怕他在外面胡来。你知道他怎么解释吗?他说,我一搞考古工作的,成天不是在挖墓地,就是在野外走来走去,哪里有心思想什么男女之事呢?就是有心思,也没有作案的客观条件。”
  他的意思太明白了,一个人天天走在大自然中,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不合规矩的事?这个理由说服不了王艾。不过,她还是从他的态度里读出了真诚。他甚至还建议她雇个保姆。
  “你这么年轻,不应该成天被家务和孩子套牢了。”
  聽到女儿开口闭口都是那个搞考古的男人,王有德走神了。他完全无法想象她现在的生活了。就因为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她就能从那团泥淖似的生活中走出来吗?后来又说到了马丽芬。王艾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她拿过来一包东西,让我转交给你。一直在车上放着呢。”
  都是些什么呢?有他送给她的一串崖柏手串,几本关于摄影的书,一张从吴哥窟寄回来的明信片。还有一包稿纸,都是杨武写的一些文字。王有德没敢当着女儿的面细翻。等到姑娘带着孩子回去,他才看那些信。这才意识到杨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一个人。是急躁了些,话也有些幼稚,却掩饰不了他对她的迷恋。他回忆起和杨武仅有的几次接触,可能事先听惯了马丽芬的描述,看到杨武,免不了带上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是看完了这些信,才看到马丽芬写给他的一段话。
  王叔,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该死的一切。当年,我不愿意和他结婚,他妈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先让我怀上孩子,肚子大了,我就没有办法了。怀孕后,我家人也觉得丢人败兴,我能有什么办法?两个人就匆匆领了证。我是不高兴的,天天找他的别扭,嫌他光顾着自己,没有好好陪我,结果流了产。等到赔进去一条生命,我好像才反应过来。再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能怎样呢?认命吧。我想要的简单得很,就是指望有一份简单的生活,每天可以用九阳豆浆机给他榨豆浆,晚上两个人一起吃吃饭,就够了。那段时间过得很慢,我常忘记我是在嘈杂的许西村,憋闷的时候就坐在窗前,看晚霞火烧一般漫过天际,看楼房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一片一片的黑暗里,点缀着无数的光。那时我想,这么多房子,什么时候能有我的一间呢?我明白等着一个人来救我是不对的。便去找工作,结果到了你的店里。说是上班,其实我也没有好好为你干活。有时就在那翻书,E·B·怀特在《人各有异》里说,“每个人在他人生的发轫之初,总有一段时光,没有什么可留恋,只有抑制不住的梦想,没有什么可凭仗,只有他的好身体,没有地方可去,只想到处流浪。”差不多能概括我当时好多并不清晰的想法。只是我不想流浪,我只是还不确定该干些什么。你可能会笑,那时我多么幼稚啊,现在也未必多成熟。我感激你收留了我,容忍我。我总想着生活待我不错,只要两个人努力,总有好起来的时候。可他不这么想,他总是说我们过的是猪一样的生活。那段时间我听了不少你的故事,你呢,也给我讲什么幸福与自由的道理。可能就是那时候,我的心思野了。吵架的次数一多,我就着急,动不动就威胁他,说是你对我挺好。他知道了你的一些情况,就更加生气。我刺激他,激起他的嫉妒心,一心想着怎么能让他务实,以为他能多为这个家考虑,谁知结果却起了反作用,让他糊里糊涂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真是后悔。也是整理他的东西,才意识到,我从来都不了解他。好在他苏醒过来了,虽然下半身不能动了,好在还活着。这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我承认有那么一段时间,待在飞地照相馆,是我这辈子最舒服的时候。我甚至都有那么一点贪恋你对我的照顾。现在待在他爷爷家,乡下安静得很,偶尔他还是会朝我发火,甚至顺手拣起手边的东西打我,可我却能跑着躲开了。   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明白她的态度,是要和他从此撇清的意思,是在清算了。要不然怎么会把他送的那些东西都还回来呢?他甚至都不太能回想起照相馆那段日子。那段时间,他肯定是刻意表现了,要不然怎么会在她的心里留下那样的印象?一想到自己把狼狈不堪的内心世界伪装得那么好,又不由得痛骂了几声自己虚伪。
  有那么几天,他休息不好,感觉整个世界都了无生趣。什么事情也不愿做,也不想见朋友,老是恍惚,好像自己的生活什么都不值一提,拥有的一切都经不起推敲。他想起朋友们的玩笑。每一回他们来到店里,都会胡乱说些故事,弯弯折折的话,似乎都在暗示他有可能打马丽芬的主意。说的次数一多,连他自己也总免不了要往那个地方想。他还曾经比较过孟婧和马丽芬,好多次抚摩孟婧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也全是马丽芬的样子。他甚至嫉妒过杨武,一个不靠谱的家伙,竟然娶了个如此通情达理的女人。王有德为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么多想法感到羞耻。
  尽管王艾摆明了态度,说是她现在准备上班了,在找到合适的保姆之前,想让他帮着照应一段时间丢丢,王有德还是担心自己会成为女儿的负担。她好不容易搬离了这个家,好不容易又准备开始自己的生活,他又带着种种不良情绪出现,会不会重复过去的别扭生活?他想起之前他带孟婧回家吃饭时女儿的脸色,好像这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威胁到了她的领地。
  只有旅行的时候,他才暂时忘却了这些烦恼。辽阔的风景,不断转换的城市,还有旅途的疲惫,总有意想不到的人和事,把他从压抑的情绪中捞出来。他不是没有出去玩过,过去总是有那么多熟人,跑了那么多地方,感觉仍是几个太原人凑在一起。到了某个城市,一心想的是怎么给亲戚朋友们带点东西,玩没玩好另说,整个人到了最后根本没有精力欣赏旅途中的景致。而最近的两回,说是跟团,却只有他一个人,都没什么行李。那种自在的感觉和小时候有些像,不用担心任何事,也没人告诉他应该干什么,要负什么责任。当然,也有遗憾,就是没法儿和人分享这种神奇的体验。要是和孟婧说起这些,指不定她还会怎样的恼怒。他一个人随心所欲,不想承揽家庭的责任也就罢了,还在她跟前炫耀什么人生的自由,不是自讨没趣吗?和王艾也不能说,她带着孩子,又要准备找工作,明显说不到一起。他想起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别人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和临座的人不停地说着话,只有他望着窗外出神。那一望无际的白云里,好像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幻境出现。某个时刻,他甚至还琢磨着再次见到马丽芬时应该怎么说话,该怎么鼓励她振作起来。没人愿意活在枷锁当中,很多时候我们怕这怕那,唯一没有去做的事情就是推开门走出去。只是,讲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很明显,他低估了她的智商,也高看了自己。
  7
  和孟婧提过几回结婚的事,她却执拗得很。她说她早就对婚姻没了信心,现在这样的相处不也挺好吗?她说她害怕将来落得跟支玉叶一样的结局。她模棱两可的态度,好像是早就看透了他王有德是个混球。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才会相信他的诚意。有时候想得转不过来了,就有些恨,他恨自己的愚蠢。那个顶着爆炸头的犹太老头说得多么在理,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是无限的,一个是宇宙,一个是人类的愚蠢。既然他对提升自己的智商无能为力,为什么不好好看看那无限的宇宙呢?他成天不是看侦探小说,就是记两句名人名言,好像这样一来,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受了。他是不太理解她,甚至也能感觉到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这个年龄段的男女,又没有结婚,谁还没有两个取暖的朋友?说起来,他和她也就是这两年见面的次数多了些。他找她,未必是因为有多少热情,而是他习惯了身边有个女人。一想到自己抱有的是这么一种目的,他又有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到了8月,王艾再次提起让他帮着照看一段时间孩子。王有德能有什么办法?他说试试看。都说老人带孩子未必好,他也希望姑娘尽快找到帮手。
  “丢丢,丢丢,你又长高了。”说是才半年没见,感觉却相当陌生了。小家伙开始还往王艾身后躲,熟惯了,又跟王有德说个不停。丢丢说着一口说普通话,王有德嫌在家里还这么讲话,别扭了。他教孩子说太原话。丢丢在沙发上爬上爬下,好像听到这样的话也有趣得不行,嘴里也跟着啊啊地喊。
  小小的屋子就是一个战场,到处都扔着玩具,简直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上卫生间的时候,丢丢也跟了进来,看见王有德站着尿,小家伙也掏出鸡鸡对着马桶。王有德看见洗手盆前放着三个杯子,杯子里放着三把牙刷。
  出了门,他看见阳台上种着一些花,准确地说是草。可能是平日忘了浇水,蔫蔫的。他走到厨房,一个一个翻橱柜。王艾问他找什么,他说:“你就没有买个专门浇花的水壶吗?”
  多年没住高层,王有德早不适应了。平日里浇花,他都是捡起院子里的水龙头,现在呢,感覺就像是摆弄孩子们戏闹的玩具。王有德蹲在阳台浇花时,偶尔也会看一眼王艾。女儿弯着腰整理衣柜,不停地把丢丢随手丢下的玩具摆放整齐。丢丢站在旁边,好奇得很,好像又出现一个男人帮他妈妈浇花,实在有趣得很。
  吃完晚饭,丢丢抱过来一摞相册。他指着支玉叶,不停地叫“姥姥姥姥”。他还没出生,支玉叶就去世了。而现在,小家伙叫得那么兴奋,好像是在问他,怎么没把姥姥带来呢?王艾就说有时候想不起该给孩子讲什么故事,就会讲一些支玉叶的故事。经过王艾的改编,支玉叶成了一个无敌战士,她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打退了一个又一个爱人身边的狐狸精。自身的修为不够了,她又转向佛法,总想着只要心诚,最终就能得到佛祖的眷顾。
  “那姥姥是不是也成了斗战胜佛?”
  小家伙天天看《西游记》,碰见一个新鲜的名词,恨不得马上活学活用。王有德没有意识到支玉叶的形象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传承到了后一代身上。丢丢又喊着姥爷,让他讲一个睡前故事。丢丢甚至都铺好枕头,闭上了眼睛,等着王有德出声。
  哄完孩子,见王艾还在电脑跟前坐着。王艾说快要上班,她得看看英语,找找感觉。转到厨房,一堆碗也没洗。他卷起袖子就忙开了。支玉叶在的时候,总是他负责洗碗。他喜欢把脏乱的东西收拾整齐,还说多做点家务跟锻炼身体的效果一样。直到支玉叶信佛,坚持吃素,嫌他洗不干净锅碗中的荤腥,他才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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