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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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两点四十分,中午饭吃完还没多久,他就在她的一声接一声的催促下进了厨房,洗手准备今天的晚饭。原本他说不着急,才两点多,咱们都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起来我就去准备饭,欢欢不会回来这么早。她说不行,今天是冬至,又赶上周五,欢欢下午没有课,肯定早早就回来了,她一进门肯定喊饿,这孩子打小就这样,你快去,快去。话说到最后,她开始咳嗽,一手捂着嘴,一手把半躺的身子撑起来,扭动着,用那只尚好的眼睛到处搜寻,身子底下的褥子被搓得起了褶。他连忙把挂在床头的手帕给她递去。她靠在床上,手帕在她脑袋后面,她看不见。接过手帕捂上,她似乎咳嗽得更厉害了,细瘦的脖子上显出蚯蚓一样的血管,突突地跳着。他想给她倒杯水,拿起床头的杯子,却被她使劲摆手推开,他又拍她的背,感觉自己在拍一只瘦弱的鼓,里面都是陈旧的灰,他一拍,那些灰尘就跳起来,在她的身体里呛出一团烟,让她更咳个不停。她用一只手捂着嘴,扭着身子躲避背后的手,又腾出另一只手往外赶他,他明白她的意思,不想让她着急,于是他收回手说,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厨房背阴,很黑,白天也要开灯。进了厨房,他去摸左边一根已经油腻的线,那根线由两段线拼接而成,上面一端是棉线,被多年的油烟熏烤,染得黑腻腻的,在他上周某一次的拉拽过程中断了,下半截的线是从买菜时捆葱的绳子上拆下来的,他踩上凳子才好不容易接上。他摸到了线,小心翼翼地一拉,灯亮了。
  说是灯,其实只是一个五十瓦的钨丝灯泡,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之前她一直说给灯装个罩子,他说,没有罩子就没有吧,有了罩子还得擦,爬高上梯的,咱俩谁也干不了,没有罩子反而亮堂,没有就没有吧。于是这光就这么干巴巴地亮了十来年。借着光,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反光的东西,拿起来戴上,他这才觉得屋里亮了。
  一个水池,一个菜板,一口锅,三样东西环起来,把他围在中间,灯悬在头顶,往外退一步就出了厨房,巴掌大的地方,抬个脚都费劲。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地响,赶紧往外探了探身子说,别起,别过来,我一个人就够。
  她问,虾线都挑干净了吗,害怕你挑不干净。
  菜板被一个高脚凳支起来,虾就放在菜板的一角,剥好了盛在碗里。他说,都挑干净了,你放心吧,可别过来了。接着他听见沙发床吱的一响,同时又听见她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她又躺回去了。
  厨房不够两个人站,她又刚刚做完白内障手术,还是歇着好。这两天北京雾霾太重,不敢出门,几天不通风,她又犯了咳嗽。手术完他问她的主治医生,怎么样,怎么样。医生说,手术做得还可以,接下来要看恢复。他接着又问,那,那个(那里)……那块怎么样?他不记得那个病的专业名词了,而对于那个通俗的名字,又叫不出口,连听到都会无名地脸红。他只好用手指指脑袋。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控制得还不错,恶化得不是很快,但是这个病——你知道,只能是控制,维持,尽量不让它恶化得太快,但是最后肯定会恶化,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四年前的冬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出门买菜,走丢了,找不到回来的路,摔了一跤,最后被一个好心的小伙子送到派出所。他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去接她,看到她像一个孩子似的哭得泪流满面,她说,今天周五,欢欢下午没课,我想去接她回来,不知道怎么就找不到路了,欢欢是不是回家了,她没看见我,我俩肯定是走岔了……
  欢欢那时在美国,她两个月前才去看过。欢欢大学毕业工作了两年,后来又去了美国求学,读完博士就留在了那里,结了婚,嫁给了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华人。她请了假去美国陪欢欢生孩子,之前本来说好两个人一起去,结果学院里另一个老师突然生病,要开刀,把自己管理的课程转给了他,他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得等到期末,安排学生们考试,你在那,欢欢肯定踏实,等欢欢把孩子生下来,我再去也不迟。
  她有点怪他,但也没说什么,自己去了美国,临走前给家里做了大扫除,把冰箱填得满满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但是孩子被确诊为脑瘫,欢欢说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产前的检查他们一个都没落下。她看见女婿操着一口英文跟医生大吵,吵着吵着就要动起手来,她不懂英文,不会拉架,只能冲到他们中间把女婿往一边推。女婿很高,那个蓝眼睛的大夫也很高,她局促地站在他们中间,仰起头才看见女婿下巴上的胡子不停地颤抖。他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她像是一块夹心饼干一样撞在那个大夫的胸口上,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说不上来的味道。仓皇之中她被推倒在地,撞到冰凉的地板,周围又扑上来消毒水的气息。这时有许多人从她身边沖过去把他们拉开,铺天盖地的外文涌进她的耳朵里,她觉得自己头有点晕。
  在病房里,欢欢靠在床上,垂着头不出声,女婿坐在床边,脸上还贴着纱布。她说,你们把孩子给我吧,我带回国去,我和你爸带着她,咱北京也有医院,你爸的一个学生,找的对象还是脑科医院的大夫,让他去找人家问问。我和你爸明年就退休了,我俩就在家陪着孩子,实在不行,等孩子大了,我们带不动了,你们再把她接回来。
  女婿歪着头,显然没有听懂,他问欢欢,欢欢先是不出声,后来禁不住追问,用英文回了两句。女婿愣了几秒,接着说了一大段英文,声音越来越大,欢欢始终不说话。她从那一大串英文中分辨出好几声“No”,她赶紧说不着急,你们再商量商量,别吵。
  欢欢出院那天,她抱着小外孙女,孩子躺在她怀里睡得正香,丝毫看不出与正常的孩子有什么差别,她想,说不定是那个蓝眼睛的大夫误诊了,等带回北京,再找大夫好好看看。可还没等她开口,欢欢就跟她说,妈,我们商量好了,我们打算带着孩子搬到华盛顿去,那里有最好的康复机构,设备什么的都健全,还有专业的护工,孩子在这里也有保险……你和我爸年纪都大了,就不麻烦你们了,等孩子大了,好一点,我就带她回去看你们,你放心吧。过两天我就送你回去,回去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操心我一辈子了,该好好照顾自己了……
  欢欢还没说完,她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说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呀,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和你爸一辈子就生了你一个,这孩子就算有什么,也是我们的外孙女,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在国外这么些年我们也没帮得上你,我们不操心你操心谁啊,谁让我们只有你一个啊,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呀……欢欢也哭了,她说,妈,你赶紧回去吧,我爸还在家呢,你们在家好好的,我们过两天就准备搬走了……   天沉沉的,不用看也知道,是快要下雪了。他站在厨房里,闻到对面厕所的下水道隐隐泛上来些气味。这个房子设计很奇怪,一进门,左边是厨房,右边就是厕所,厨房旁边是很小的一个卧室,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是他睡觉的地方。再往里走就是客厅,现在没有什么客来,沙发床,茶几,放满了书的电视柜,还有一个因为欠费而只有两个频道的电视,堆在一起,混乱得像是没人指挥的大合唱。这里变成了她的卧室兼饭厅。本来他们是一起睡在那间小卧室里的,但是因为那间屋子背阴,她有风湿,一入冬,就只好挪到客厅来睡。他从厨房探探头,想看看她有没有把暖气上热着的梨水喝完,却发现她已经歪在靠垫上睡着了。
  他们是在欢欢申请到美国读书的那一年换到这里来住的。大学毕业之后,欢欢被分配到政法部门工作,他们觉得这份工作还不错,正好对口她的法律专业。可工作了两年,欢欢却突然辞了职,跟他们说不想一直坐在办公室里贴发票,决定申请去美国读书。她埋怨欢欢招呼不打一声就自作主张地辞职,要知道当时欢欢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招进去工作的,那一年,全北京市也只录用了两个人。但他说,让欢欢去。他想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英勇的决定,没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看着欢欢夜夜在屋里开着台灯学英语,连说梦话都是英文,他觉得欢欢应该去。他跟她说,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别耽误孩子,欢欢从小就是个有想法的,让她在那儿贴一辈子发票,也不好。
  伴随着波士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有每年四万美金的学费,欢欢在美国读了五年,每年生活费加上学费要五万美金,那是2000年年初发生的事。
  赶上学院分房,他用指标跟要买新房的同事换了一套旧的,又卖了原来住的那套,把欢欢送到了美国。欢欢在波士顿念书的时候有两个小伙子喜欢过她,她打电话跟她妈说的时候他听见了。欢欢没有答应,跟那两个孩子说,我以后是要回国的,我爸妈还在北京呢。毕业旅行的时候,她跟同学到了西雅图,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女婿,女婿学精密仪器,是个移民二代,从小说英文长大,认同自己的美国身份(是个彻底的美国人),即使他看起来扎扎实实地像个中国孩子。她又打电话跟她妈说,我想留在这了。
  这房子是20世纪70年代建的,老了,又在一层,暖气时好时坏,下雪的时候屋里总有点泛潮。他担心她犯风湿,就给她脚头放上灌了开水的葡萄糖瓶子,玻璃瓶子配上木塞瓶盖,灌了开水后直烫手,又裹上一层毛巾才敢给她。现在这样的瓶子少见了,她每次去医院检查、打针,看到的都是一次性的塑料药水瓶,她曾不无担心地跟他说,这塑料瓶子装药,能干净吗。
  虾肉被剁得细细的,但也不能太细,要保留一点颗粒感,芦笋也切成了小丁,打上两个鸡蛋,加了料酒、盐和白胡椒。他加的时候分了好几次,加一点尝一下,害怕掌握不了度,这几天她一直提醒他,说他口重,别弄得太咸了欢欢不愿意吃。他有点不服地说,咸鲜,咸才鲜,过去哪有这么多调料,还不就靠着一味盐吗。她见他不乐意听了,就说,那到时候你别弄了,我来弄。他说,行了行了,到时候你还是歇着吧,我弄,听你的,宁可淡也不咸,大不了等饺子出锅蘸点酱油吃。他听见外面传来她的鼾声,他想她还是睡着了好,睡着了不咳嗽,让嗓子歇会儿。他用筷子的另一头挑起一点点生肉,尝了好几次之后,觉得差不多了,他自己吃有点淡,但是欢欢应该觉得正好。
  饺子皮是现买的,他实在和不了面,在她的指导下试过几回,不是太软就是太硬,软的搅成面糊喝了,硬的被勉强烙成了饼,出了锅,她咬了一口递给他说,还是你吃吧,我咬不动。
  他站着捏了几个饺子,形状歪歪斜斜,摆了好几次,就是看不顺眼,饺子似乎也知道他不善此道,捉弄一般显出几个重影来。他轻微往后仰了仰脖子,听到里面的骨头像是一台没有上油的机器,发出绞合的响声,他赶紧把垃圾桶旁的一个小马扎拖过来,扶着菜板坐下,隔了好一会儿,再去看案板上那几个饺子,才觉得那些重影慢慢散了。
  他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起来,手掌抵着马扎,可腿总是给不上劲儿。最后一次用胳膊使劲儿的时候,一下子掀翻了菜板,刀和小碗都咣当一声掉了下来,他连忙扑上去用身子护住,腾出一只手稳住菜板,还好小碗里的虾都拌进了馅儿里,装馅儿的小盆被他托住,没洒,装着饺子皮的小塑料袋掉在他的腿上,他缓了一口气,还好,只是损失了几个饺子而已。
  她被他弄出来的声响惊醒了,扯着嗓子问他,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話没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他一边说没事没事,你别过来,一边扶着水池慢慢地起来。这水池的下水道有点堵,洗碗洗菜的时候都要格外注意,池边渗出来的水与积污的水泥地板混成不堪的颜色,与对面厕所的味道连在一起,令人想入非非。他把手上粘的馅儿冲干净,看见她已经半靠着起来,掀开被子准备下地,他快步走过去,把她的腿推回床上说,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我这不是说没事吗,你怎么又下来了,快躺回去吧,又瞎操心了。
  她说,你是不是又把什么弄打啦。
  他说,没有,不小心把案板掀翻了,还好东西都没撒,只把几个饺子弄掉了。
  她说,看看,看看,你总是冒冒失失的,你一个人要弄到什么时候,我来吧,还是我来吧。
  他说,别别,几个饺子包得不成形,不要就不要了,刚好就当练手了。
  她又说,你还没包完哪?欢欢快回来了吧?
  他看了看表,五点了,不知不觉竟然过了这么久,他以为只有三点半,最多四点,没想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他意识不到,他的时间过得越来越快。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却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不然我包馄饨吧,馄饨快,也好包,我会包馄饨。
  她嗔怪说,冬至怎么能吃馄饨呢,谁家冬至吃馄饨呀,吃饺子才不会冻掉耳朵。
  他说,馄饨跟饺子长得差不多,就吃馄饨吧,欢欢更爱吃馄饨,我下酸汤的咱们吃。
  她说,欢欢更爱吃馄饨吗?
  他说,欢欢小时候最爱吃你做的紫菜虾皮馄饨,你忘啦?
  她把头靠回去,沉默了一会儿,他有点慌,他想他不该说她忘了,这样说会不会给她心理暗示呢——大夫说尽量不要跟病人这样说话。   于是他赶紧打圆场,欢欢爱喝汤,馄饨有汤又有料的,她肯定更爱吃馄饨。咱包馄饨?
  她好像抓住了什么一般,连连说,对对,欢欢爱喝汤,爱喝我煲的汤,她考大学的时候我天天煲汤给她,馄饨就馄饨吧,馄饨有汤,这大冷的天气——咱包馄饨。
  他答应着,转身就要进厨房,她又问,欢欢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说,快了,快了,赶上周末,又是冬至,这会儿是下班高峰,可能堵車了。
  她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窗外,刚五点,天就已经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窗外低长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露出光秃秃的枝丫,瘦枯得像是一只手,举起来插在欲雪的空气中,什么也抓不到,令人难以想象它在夏天是多茂盛的一团。她说,是呀,天晚了,要下雪了,欢欢肯定没带伞,不行,我得接她去,说着掀开被子又要起身。
  他连忙上前按住,又给她讲道理,欢欢前两天跟我说了,今天晚上肯定回来。你现在出去,说不定就跟欢欢走岔了,欢欢回家来又得去找你,找来找去的,咱们什么时候能吃上饭?
  她愣了一下说,那要是下雪了怎么办,欢欢没带伞吧。
  他非常耐心地宽慰她,欢欢坐公交车回来,下了车走回来也就一点路,又不是下雨,没关系的。他见她不吭声,又补充道,你要是出去跟她走岔了,欢欢肯定等你回来才肯吃饭,你不怕饿着孩子?
  她听完,这才讪讪地把被子盖回去,说,那你给欢欢发个信息问问,问问她带伞了没。
  他无奈说,好,我问问她,你这操心的命。
  他转过身,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划,点开那个有着两朵云彩的小图标,一笔一笔地在屏幕上划:欢欢,你何时能过来。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快要下雪了,你带伞了吗。
  这个手机是欢欢从美国寄回来的,跟以前的手机不太一样,屏幕很大,只在底部有一个圆形的按键,摸上去冰凉流畅,像是在摸钢琴,手机背面是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一黑一白,欢欢给他们俩一人带了一个。但她不用,她还是用她那个只能打电话和听广播的老翻盖,她嫌这新手机的界面太复杂,眼花缭乱得耀得她头痛,她还说,好好的苹果弄得给咬了一口,也不知道美国人是怎么想的。他倒是抱着手机饶有兴趣地研究了几个晚上,觉得这手机除了字太小,其他都比原来进步。他每天拿着一个放大镜鼓捣他的新手机,下载了各种各样的软件,还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她只回应他说,看把你烧的。
  他们退休之后,逢年过节,知道他俩唯一的女儿在国外,学院里总会派几个学生代表过来慰问,开始的时候学生过来,她总是淡淡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每次送学生们出门,他总要跟人家解释,傅老师现在不大认得人了,这里……不大行。他用手指指他自己的脑袋。你们别介意,谢谢你们了。
  直到两年前,她出现在那一拨孩子里。那时候她才上大二。也是冬天,那一次来的人特别多,她跟着几个孩子进到屋里,把仅有的几个凳子都搬来都不够坐。他让她半靠起来,往里面挪挪,这样脚头还能坐两个孩子。他有点难为情地跟他们说,委屈你们了,家里太小,坐不下,说着起身去给他们倒水。她脚边的一个孩子忽然说,欢欢你往里面坐坐,我这书包快掉了。
  她听到了那两个字,他也听到了,他们同时回了头。欢欢?她直起身子来,眼角放出了光。仔细看那个孩子,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圆圆的眼睛,梳着齐刘海,高高扎着一个小辫子,居然也真有几分像从前的欢欢。她停滞的眼神犹如被一只蜻蜓点了水,缓缓荡出一圈波纹。
  他亲自到学院里跑了一趟,找到以前的一个研究生,想打听这个孩子。研究生听闻后,直接将情况报给了院里的领导,他有点惶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给领导解释说,家里老伴把这孩子认成了女儿,老伴自从受了刺激,摔了那一跤后,腿脚和脑袋都不大好使了。她现在就是一架没有指针的钟,在她的世界里,时间已经停了,欢欢永远在上大学。他说他想亲自跟这个孩子说明一下情况,征求一下她的意见,问问她愿不愿意多来两次,权当宽慰一下老伴的心。
  院里领导马上找来了这个学生,于是他得知她叫何嘉欢,他心想这真是个好名字。领导跟何嘉欢说,这是咱们院里的严老师,严老师的父亲严老先生你们都知道吧,那可是咱们院的创始人啊,你们课本上就印着他的名字,严老师和他老伴傅老师以前都是咱们院的教务,两个人在咱们院干了一辈子,现在都退休了。他们的女儿在国外定居,老人年纪大了,想女儿了,你上次去严老师家,傅老师把你认成了她女儿——所以,以后啊,小何同学,你就多往严老师家跑跑,带点补品过去,宽慰宽慰老人,回来找院里报销,这可是咱们院的功臣之后啊。
  他听着听着,心里越发不踏实,像是一架鼓在敲,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他跟那个女孩子说,我知道你们功课很忙,你有时间再过来,不用总是跑,有空过来就行了,你来的话,什么东西也不要带,我老伴以为你是我们的女儿,你带东西来反而不好。我不是什么功臣,这也不是任务,只当是帮我一个忙,有空再过来。谢谢你孩子,谢谢。
  他惶恐于别人提及父亲,尽管他已经离开很多年。他是父母最小的儿子,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调来这所学院任教。那时父亲戴着厚厚的眼镜,在家里一张张地看胶卷,有时候会放一个火盆在脚边,不时把一些照片烧掉。母亲在厨房做饭,菜刀剁在案板上,依然压不住窗外尖锐的喇叭声,他那时太小太小,只隐约记得那个喇叭里不停地在喊“打倒”,打倒后面连着一串字,声音越喊越高,到最后近乎破音。他晚上躺在床上,依然能听到那个喇叭不知疲倦地响,他的耳膜连着太阳穴,随着声音震出一波波疼痛。从此神经衰弱成为伴随他一生的隐疾。半个世纪过去了,他躺下来,夜晚,明明是关了灯拉紧了窗帘的卧室,却总觉得有光,房间斜对面,厨房老旧而拥挤的水池上有一闪一闪的镜灯,下水道常年堵塞,反光喷漆一样布满玻璃的水面维持着湿润的摇颤,闪得他头痛,颈椎痛,膝盖痛,脚底痛。
  领导有一点说得没错,他的父亲,确实是这个院的创始人。何止这个学院,他的父亲严明礼,可堪电影教育这个学科的先驱。严明礼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像那个时代的先锋们一样,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毕业归国任教,留在南方一所大学;他的母亲也是那个年代里,为数不多的上过大学的女性,结婚后就做了丈夫的助手。父亲扛着一台黑白摄影机到处拍摄,又手把手地教学生操作这个稀奇的东西,引进国外的片子,在大学校园里给学生们放露天电影,后来抗战爆发,全国高校西迁,他们拍摄了一系列西迁纪实片,记录颠沛流离与民生凋敝,像《黄河大合唱》一样,令观看的学生泪流满面。   记忆里的父亲是很洋派的人,穿西服,打领带,用英国发蜡梳头,办公桌上总有浓厚的咖啡香,彼时他话都说不全,却牢牢记住了那个似香非苦的味道。父亲跟他和哥哥姐姐说,电影就诞生在巴黎的咖啡馆里,所以看电影的时候一定要有咖啡相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股味道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似乎有半辈子那么长,直到很久之后,他才从欢欢备考的书桌上重新闻到了那种味道,像是浓硫酸一样在他的血管里打了一个激灵。父亲没能见到欢欢,欢欢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等到他开蒙上学时,抗战已经胜利。1949年后,院系调整,父亲受命调来北京,他带上了他拍摄的所有材料,举家北上。在新的学院,经历了各种成分筛查,父亲最后被认定“靠边站”。他拍摄的照片、手写的教案最终只能署上别人的名字,但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早起刷牙,点满水渍的镜子里能看见自己模糊的脸,不知道是镜子太脏还是视力太差,镜子里的那张脸总是模糊的,模糊得居然像父亲,每一条纹路都像。父亲死在被平反之前,不知道是不是作为补偿,学院给了他们家一个研究生的名额,哥哥姐姐都已在插队的地方结婚生子,这个名额最终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觉得就像做梦一样。然后,然后就是在这里半辈子的时光,勤勤恳恳,也战战兢兢。他不敢申优秀也不敢评先进,他看见父亲的名字被写进教材编委一栏,缩在角落里,打上一个黑框。他想万一天有不测风云,这场梦就会醒来。她骂他没出息,他就像父亲一样沉默,没出息一辈子了,只要过得去就好,他没像父亲一样做出什么贡献,也不想再体会那样耻辱的湿润。所以他听到“功臣之后”这四个字的时候毛骨悚然,仿佛时光穿越。
  何嘉欢笑着应下来,露出一对白得发亮的小虎牙。从此之后,她果然时不时就会来家里探望,每次都哄得她高高兴兴,以为她就是欢欢。他在一旁听着,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去的时候就打个马虎眼,尽管他有时候怀疑她只是掩耳盗铃,像小孩子一样热衷于角色扮演这个游戏,但是想一想,觉得如果能在掩耳盗铃中满足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她又把小茶几底下的那个饼干盒子拿了上来,上面的铁皮已经被磨得褪了色,显出一副残败的辉煌,打开来看是一堆散落的材料,有欢欢的中学毕业证,高考准考证,有她获过的一堆奖状,有她和她班主任的合影,照片年代久了,边角有点模糊;往后翻,有欢欢考试的成绩单,她中学成绩一直很稳定,是班里的前三名;还有她的体检报告,这孩子小时候一直很瘦,初中抽条后更瘦,像颗小豆芽;那张春游的照片,是她小学的时候拍的,就在陶然亭公园,那时候她四年级,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嘴里还含着一个哨子,她天天喊她妈帮她梳头,她妈工作忙了,就让她自己学着扎,这两个辫子高低不齐,肯定是欢欢自己扎的;还有欢欢的画,欢欢小时候特别喜欢画画,每次学期末去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总能看到她们班里的墙上贴着她的画,他还记得他跑了好几个文具店去给她买一支记号笔,老师要求必须买,因为只有那种笔才可以在蜡笔上勾线,覆盖掉蜡笔的油腻,她们班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个,欢欢会用这支笔在画的背面写上“严欢七岁画”“严欢八岁画”,最后的画停留在十一岁,十一岁之后,她功课越来越重,再不怎么画画了;再往后,还有她在幼儿园做的手工,母亲节的时候,老师发彩纸让他们做贺卡,但欢欢没有这样做,她把彩纸剪成一个一个小圈,又一个个串起来,给她妈妈做了一条项链,她就是有她自己的主意——她当时才五岁呀;那个绿色的小本子是欢欢的疫苗证,每次打疫苗她都眼泪汪汪地问,是不是打过针就可以不生病了,长大了就不用打针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不忍心告诉她其实人的一辈子就是生老病死;最底下的那个红色的小本子,是欢欢的出生证明,她出生那天下了大雪,他陪着她去医院的路上,看到一垛垛的雪整齐地堆在路边,红灯笼绑在街边的路灯上,连水泥的铅灰色也好看起来,赤色与雪色之间,写着“欢度春节”四个字,下车之后,呵气成霜,他愉快地想,你有名字了。
  出生证明的最后一页,印着一个红色的小脚印,那么小,没有他的一根手指长,却和他的手指一样拥有饱满的纹路,五颗小圆点整整齐齐地列着,像是五个小战士,牢牢扎在这张纸上,证明自己确凿的痕迹。欢欢的双手双脚都是箕纹,算命的说箕纹不留财,这丫头是个花钱的命,而且箕纹是流纹,她这一辈子啊,注定飘来迁去,游走四方,说不定会跑到很远的地方。他看着那五个坚定的小脚印,一点一点漫漶开来,变得大一点,又大一点,红色渐渐淡去,最后大得像她雪白的后脑勺,他从背后看着她把她的五根手指一根根印对上去,仿佛接受某种感应,她执迷于这个游戏,而这个饼干盒子就是她通关的秘籍,那五个指纹就是她的召唤。她总是要时不时打开翻阅,于是游戏才得以继续。现在她翻完了,心满意足地盖上了盒子,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来问他,馄饨都包好了吗?
  他说,都包好了。
  她又问,紫菜都备好了吗。
  他说,都备好了。
  她又问,海米都洗干净了吗。
  他说,都洗干净了。
  她又问,欢欢什么时候回来?
  他打开手机,弹进来一条语音消息,消息里有窗外的大风,欢欢好像正在风中奔跑,欢欢说,严老师,真的抱歉……我的英语口试改到了今天晚上,我现在正在往那边赶,可能来不及过去了……这个考试对我很重要,我需要这个成绩申请出国……我现在……真的对不起……我跟我一个师妹说了一下,让她替我过去,她长得和我也有点像,都是梳刘海扎辫子这样的……我把我的衣服借给她穿,反正傅老师没有那么认人,刚巧她眼睛又不好,您不要开太亮的灯,她应该也看不出来……
  她的咳嗽声盖过了耳旁的声音,他像是犯了错误那样把手机收起来。她自言自语道,欢欢快回来了吧。
  他走到暖气边说,这梨水凉了,你把水先喝了。
  她问,欢欢什么时候回来呀。
  窗外路灯亮了,隐约有一两朵雪花飘下来,但是很快又消失不見。他知道可能要一整个长夜,甚至要再加一个长夜,成千上万雪的尸体推挤起来,才能换一个天地。
  他说,快了,欢欢很快就回来了。
  作者简介 程惠子,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曾用笔名惠子、花炎。1996年生于西安,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成员。学习与研究之余从事小说及诗歌创作,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青春》《中国校园文学》《两岸诗》。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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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隐匿的事物在天晓之前浮出  此刻,对于半面凹下去的枕头  我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南方以南,我只有起身朝外望望  除了机器的嘈杂,再者,就是小孩的哭鬧  天很蓝,没有一只小鸟飞过  突然想起,满树的玉兰花  在北方以北,我的故乡,正开得紧张  洁白的一对对翅膀挨着另一对  就像南方挨着北方,尘世上的你  挨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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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南北书”《朱雀》《北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及数本小说集之后,葛亮携新作“匠人系列”小说合集《瓦猫》(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重新亮相。  《瓦猫》收录了葛亮近年创作的《书匠》(《人民文学》2019年第12期)、《飞发》(《十月》2020年第5期)和《瓦猫》(《当代》2021年第1期)三部作品,均为中篇小说。单篇作品陆续刊出时已引发广泛关注,但读者仍难窥这一系列全貌,只有当它们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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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在远方缓慢流淌  时间敏感而尖锐  父亲一咳,声音  便钻入破旧木屋  被寒冷孤寂封存  只能等待下一个春天  那里,复活记忆  有足够活力拯救干枯灵魂  像短路电流迸溅的火花  也像一本书中抖落的词语  活跃,积极,甚至桀骜  熟悉的寓言,又从黄昏赶来  每朵云都是神的使者  悲悯与善意,还在  从前的位置  一个熠熠生辉  一个黯然失色  直到追寻的目光消散  涌动热血  又充满脆弱的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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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最上方躺着一只死鸟,它有着灰色的羽毛,细尖的喙,蓝黑的斑点缀在翼间,颈口一圈白色的绒,修长的尾羽挺拔有力,任凭风吹不动摇。  但它已经死了,眼睛半闭着。  我用腳尖把尸体翻到另一面。  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只剩一个空洞,内脏早已没了踪迹,只见肋骨上缠着一层肥长的蠕虫,它们一起蜷缩着,抽动着,一面躲闪着烈日的照射,一面疯狂地抢夺同类嘴里最后一丝腐肉——我想要笑。  “恶心。”  一旁的梅美琳不禁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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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是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她像往常一样走在那条小路上,忽然听见背后一阵清脆的单车铃声。她让出中间的道,看见那个男生骑着车飞驰而过。车子震动一下,他后座上书包的拉链口没关严,从里面掉出一包“东西”。那鲜艳的外包装和上面印的字立刻令她太阳穴边最敏感的神经跳了一下。她赶紧叫住前边的人。  “同学,等一等,你的东西掉了!”  然后她看见那个男生停住,一只脚撑在地上,转头朝她望来。  南沐连忙走上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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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在为《青春》杂志主持大学生原创作品栏目“作业本”时推荐过高桑的短篇《你们在找什么》。那时曾惊叹高桑写作中的“老道”,这并不是指那种长期写作所积累出的经验或是油滑,而是一个青年写作者带着难以掩饰的青涩在语言和意志之间呈现出的某种笃定的味道,仿佛他已然洞悉修辞和叙述的秘密,十分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地方就应该这么写。或许这是语感的胜利,它悄然藏匿于一个沉默寡言、致力于理论物理研究的青年体内,当言说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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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南京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学之都”。这是中国获此称号的第一城。为什么是南京?是和南京古都建制等长的文脉传统?是当代作家创造的江南传奇?是大学、书店、文学教育、公共图书馆、民间读书会等等百姓的日常文学生活?执一端,慢慢捋,都是一个城市的文学故事。  《旧时燕》,如其书名,是历史过往,是当年明月。南京之为“文学之都”,有其悠然深郁的前史。虎踞龙盘,占尽形胜;人物风流,如“王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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