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声,在我的奈米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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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前,如果我们要形容一个东西小,会捡时髦,说“迷你”。“迷你”范围无所不包,如“迷你裙”或“迷你车”“迷你餐”“迷你诗”。后来,“迷你”用老了,二十年前又冒出一个新字眼来,叫“奈米”(大陆称为“纳米”)。我现在说的奈米森林,其实就是“小森林”的意思。我在台北住家,却拥有一座森林,但我拥有的森林太小太小,小到不像样,所以只好叫它“奈米森林”。真的森林有多大呢?想当年亚马逊森林鼎盛的年代,那真是漪欤盛哉,大可敌国(而且,还是好多国)呢!也不必说远的了,我们自己当年的东三省——更早的时候是满人的原乡——也是范围极大,且又海拔甚高的森林,否则哪会拥有人参、貂皮等好资源呢?
  森林这个词,令人看着就欢喜,那么简单明了,连五岁小孩都可以立刻学会,一个是“二木”,一个是“三木”。反正,加起来,就是千千万万亿亿兆兆的树,只要有树,就有机会成林,成了林,就能成森……
  上帝是先造森林,才造人类的。伊甸园,其基本规划是森林加溪流。至于伊甸园里有没有上帝亲手砌成的豪宅一栋──咦?好像没听说过耶 !
  当然,既使是上帝造林,造林之前也得先造土地,上帝不造塑胶林。
  而我住在台北市这个水泥丛墟中,不拥有土地,此事无法可想,就算大富翁王永庆,也只能在自家台塑大厦顶楼阳台种菜种稻,取悦一下老母。我没办法做全面规划,把屋顶变菜园,那需要大成本,但我得对付我的新居。
  新居是2010年冬天迁入的,因为是冬天,一切安好。可是到了翌年夏天,忽然领略到西廊直晒下来的毒太阳,真是让人“热不欲生”。
  我原住一间旧公寓四楼,住了四十年,老家面对一座小型公园,真是诸事清吉。但因近年丈夫心脏装了支架,我自己又关节退化,只好换个有电梯的新式楼厦。不过,住老楼虽会因爬楼而累死人,搬新楼迟早也会发生热死人的事,怎么办呢?开冷气虽可挡挡热,但我又反对大量用电,这事真不知如何了结……


  终于让我想出一个法子来了,这屋西廊有一列1.1米高的女儿墙,墙长约10米,墙厚约35厘米,我在其上先做起牢牢的不锈钢框架,然后把中型花盆置放其间。中型花盆里放了土以后就种些不用花钱的柑橘种子(不敢种柚子,因为柚子的尖刺太长),去花市买树苗当然也可以,但不必了,我并不期望什么名种柑橘,也不指望吃橘子,只希望能看到树荫。
  小树苗很快就长出来了,像黄豆芽,但树就是树,它的架势自来便与草不同。小树很快变高,但因阳台上方有玻璃罩,它只能长到1.8米,它用三年时间达成了这个高度。
  种这些树,其实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眼,我视它们为卫兵,而且,是佣兵。我每天喂它们一点水,却要求它们为我挡子弹——盛夏热带阳光的子弹,它们也真是尽心竭力,无愧职守。它们于我虽然本是工具,但日久生情,我也难免会对它们又感激又愧疚。想它们每一颗种子,原来都有其神圣的DNA,都大可长到10米,如今却局限在我这小盆子里讨生活。
  我选种橘子树原意也只为省钱,橘核容易取得,完全不必花钱,只要吃橘子的时候留下来就成了。它又粗生贱长,人道便宜无好货,它却又便宜又是好货。而且,身为橘子,它其实是果中贵族。远远的,在《尚书》里,它就是南方进贡的佳果。屈原为它写过《橘颂》,曹植为它写过《橘赋》,王羲之为它写过《橘帖》。有学者说,它是远从喜马拉雅山下一路传过来的,不管它来自何方,它都有其优雅隽永的品秩。
  如今,它在闹市一角,沦为我的守卫树,这样的命运,它显然并没有料到。但它居然并不嫌弃我,也不嫌弃自己的职分,它日日绿着,供我清荫。
  其实,不等它长大,在它身高一米的时候,便已能发挥几分威力了。想到因种了几棵橘子树,居然就节约了一夏的冷气电力,觉得自己真是好聪明呀!当然这种聪明是任何一个农夫农妇乃至农家老妪老叟和小孩都懂得的,偏偏就是都市人不懂。这一大排穿着翠绿色戎装的御林军,这些短时间内不交班不换岗的忠心部队,对我是多么忠悃仁慈啊!
  我曾视他们为工具,但他们给我的却是整条命啊!而且,他们二十四小时待命──咦,奇怪,怎么我写着写着就把属于树的“它”写成了“他”呢?他之于我,已是朋友,是同一个地球上的“球民”。


  曾经,在新加坡,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有位美国大使,他嫌大树挡了他住屋的视线,便大锯伺候,把树枝削掉几枝。嘿!他哪里知道,在新加坡,树也是有其树籍的。你砍树,也是某种伤害,是罪行,所以,要罚。麻烦的是,人家是美国使节,难道要他去蹲黑牢吗?大家都在等待看严刑峻法的新加坡怎么惩罚这位老美?还好,后来,是意思意思,罚他做劳役,去整理整理公园,略示薄惩。当然,人到了公园,看到花草树木,也是某种感化教育吧?


  其实,我若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做了“地球球长”,我的第一道政令便是:每个人每年一定要种它一棵树,像缴税一般,不种的,要重重处罚。
  如果没时间去种,那就出钱请别人代工去种(加上去“护”)。至于肯种第二棵的,他家小孩在学校里可以免费吃营养午餐,老人可以得到“日间托管”。
  这世界最需要的东西不是打仗、不是主义、不是革命、不是石油,而是——树。
  为什么“本球长”硬性规定要种树呢?简单,因为我们人类不断地用树,当然得种树来补过啦!就算我们不用纸、不写字、不读书,也要用树木来做船、做桌椅、做板凳、做橱柜、做地板、做天花板、做床、做棺材、做巩固山林的地桩……就连耶稣钉十字架,这项救赎大业,也得靠一棵树的主干来牺牲自我,才能共襄盛举呢!释迦牟尼,如果没坐在菩提树下享受那份清荫,则印度的烈阳当顶而照,他能不中暑已经不错了,要悟道,休想!
张晓风。图/受访者提供
  人类,一直在用树,于是把森林和高山毁了。人类也一直养牛羊,养少尚可,大规模养便把草原毁了。人类又成亿成亿地生孩子,孩子骄奢浪费,把水资源毁了。人类东奔西跑燃耗石油,把空气毁了……毁了这么多地球资源,请你种一棵树,你能说这要求很过分吗?
  还有,还有,人活着,是要呼吸的,人类每吸一口气,都要靠树来供养(氧);每吐一口气,都要靠树来为我们注销罪孽,人类不种树其实是丧尽天良的事呀!毁树就是灭人,植树才是扶人!


  日本在上世纪30年代发动战争以后,当然做了很多很多坏事。这个,不用动用大脑,用脚趾甲想也知道,要打仗,要求胜,能不杀烧掳掠吗?能不屠人成河、堆骨成山吗?不过,最近读了日本女作家佐野洋子的《无用的日子》,才发现日本人的另外一桩罪行,又邪恶又滑稽又悲哀的罪行。
  话说作者洋子颇算号人物,是个得过日本皇家紫绶勋章的童书作家,1938年出生在北京,她的堂姐桃子比她大八岁,二人不同的是洋子的童年在中国过,桃子则在日本。战争期间桃子堂姐读小学、初中,她纳入“学生动员令”(哈!你要不要问我她是“自愿的”或“遭强迫的”呢?),被视为“一份小小劳动力”,算来大约是她十一岁到十五岁之间的事。那时,她小女孩一个,当时家家缺钱缺粮,每个小鬼头都发育不良,体力衰微,她又能为伟大的天皇供献什么呢?唉,有的,她奉命去挖树根,全班不上课,都去挖松树根。松树,天哪,历史上风雅的日本人没有谁不爱松树的呀,身为日本人而不爱松不爱鹤,那简直是不用验DNA就知道他不是日本人。但那是战争期间,他们居然祭出“动员令”,叫瘦伶伶的小女孩去挖松树根。
  我曾试作口头测验去考问年轻人,说:
  “二战期间,老日叫他们的小孩子不上课,去挖松树根,你猜,那是为了什么?”
插图/老树。

  回答一律是:
  “应该是肚子饿吧?粮食不够嘛!”
  也有少数人说:
  “是为了作柴烧吗?”
  如果是为了食物或为了作煮饭燃料,那还稍稍说得过去──其实,不是,那时候日本急缺燃料油,有时连飞机飞出去都不加回程的油(可怜的“单程”神风队员!),油既不够,打主意竟打到刨松树根的办法上来了。原来,松树算是有油脂的树,据说榨它一榨,也可提炼一些飞机燃油,来增加大日本帝国的空军战力……
  当时十岁出头的佐野桃子虽不是什么高人,却也料事如神,她对自己说:
  “日本会输日本会输,日本已经沦落到靠刨松树根来提炼油料了,日本会输!”
  日本果真输了,桃子居然大乐,听到“玉音放送”(就是“天皇之广播”的意思)宣布投降,她不禁欢呼:
  “哇!我太开心啦!以后不用天天再去挖松树根啰!我自由了,从此可以放手去做我自己要做的事了!”
  人云“利令智昏”,其实“权”和“贪”和“野心”更严重,妄想“一统天下”的军国主义,犯下的罪恶无法言述。
  不知当年的日本小孩在动员令下刨掉了多少棵松树的根?你不要笑我:
  “神经病!日本在二战期间做的坏事可多了,挖挖树根算个什么呀?”
  我想,我还是有理由来恨他们这一项罪行,发动小孩,消耗了他们的体力(当时他们已在饿死边缘),去做了一件徒劳无功的事。用深耕的谎言作彻头彻尾的欺骗,说,战争即将全面胜利了。愚蠢的战火持续,日本青年死了,中国青年死了,殖民地台湾的青年也死了,全国小孩疯狂挖树根,好把飞机送到天上去轰炸远方的男女老少,让他们流血,让他们肢残,让他们妻离子散,家毁人亡……
  而且,竟然还祸及松树。
  我恨屠树之人。


  屠树的人其实当然不止日本人。又坏又蠢的行为也不止日本人才有。
  50年代,有人动念要“土法大炼钢”。对,建设现代化国家要钢,国防更需要钢,但钢从何来?当然是铁了。但铁又从何来?去每家搜呗。铁锅菜刀,悉皆缴库。
  90年初,我陪母亲赴南京,去寻她的故居──三益里12号,她背得滚瓜烂熟,我们找到了,里面住的当然是别人,“别人”是电视台的高干,他算仁慈,容许我们母女二人进去看了一圈,独栋四层楼的小洋房,一棵桐树长得密枝繁叶,跟楼齐高。母亲说,“那是我种的呀!我小时候。”但她却突然又大叫了一声:“哎呀!怎么我们家的大铁门不见了?”我心里暗自好笑,她何以独独在意她家的大铁门。砖墙上有两个黑色铸铁的固门铰链,嵌在水泥里,拿不走,证明母亲的记忆没错,那里当年的确有一扇象征身份地位的大铁门──然而,铁门不见了,我们猜对了,人家告诉我们,拿去土法大炼钢了。
  这个,已够荒谬,更悲伤的是,他们用木柴炼钢,木柴哪里来?砍树就成啦!树反正也不会反抗,于是一棵一棵的树没了,一山一山的树也没了。但钢在哪里?徒然把中国的土地变光秃了,长江也几乎成了黄河,其实跟树的消失也大有关系。
  为什么人类总是去欺负无辜的树?


  二战后,大规模的战争不敢打了,但局部的战争却不断,其中越战就打得凄凄惨惨。美国人越过半个地球前来打仗,对手是些小个子的越南人,他们像山老鼠一般满山乱窜。美国人的战术常是愣愣的火海战术,在大平原上比较好施展,跑到崇山峻岭野溪莽径就很难大显身手了。要轰炸,有树挡着,你追进丛林,他们又善挖地道,善设陷阱,你抓不到敌人,反掉到地道里去了。美军恨死了丛林战,附带的,他们想消灭树,包括草莽。于是,他们不仅丢炸弹,靠着科技上遥遥领先,他们从高空洒下毒剂,树果真一棵棵毒死了──这还不说,大地当然也给毒到了,河水理所当然跟着倒霉。等战祸结束,环境之祸却延续不绝,生生世世,畸形小孩到现在还在生,连台湾也受波及。因为那样的山林,后来长出有毒的茶,那茶其实也卖到台湾,混在我们茶里,卖给我们小民喝。我们的不肖茶商喜欢买他们的茶,因为便宜。我们的正经茶农也受害,因为廉价茶加了香精,鱼目混珠,劣茶驱良茶……他们,我们,至今都是美国橘色毒剂的受害人。   当年美军要屠树,那是为了打赢战争,手段上必须无所不用其极,一切的道德文化碰到战争好像立刻都灰飞烟灭,因为,“兵不厌诈”。人类古代战争好像好一点,因为是“人对人”,还碰得到“人性”,还有什么“来将通名”的礼数,以及名门不用喂毒暗器的荣誉信条,以及不屑背后放冷箭的等等潜规则……《左传》里居然还记载“不擒二毛”(指头发杂黑白二色的中年人),真是战场上的“人道战俘法”,也真是君子之战啊!但现在中东混战,毒剂每从天而降,毒气暗夜飘空前来杀人,新闻照片上童尸成排,施放的人完全没有罪恶感。现代的战争不必真刀真枪,只需一按钮,就完事了──没有人会为按钮后远方发生的悲剧内疚自责。
  打越战,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但五十年后战祸仍烈,被糟蹋的山林、树木、大地、河流仍在遗毒万年……


  台湾其实也屠树,从日本时代开始。
  去日本游历,大凡有名的景点,都有个名叫“鸟居”的“开”形架,高约15米,需要用极高大的桧木(或扁柏)。这种好东西,照例是从台湾贡去的,这就是做殖民地的悲哀。你需要自己出人力开山路(想想多辛苦啊),砍大树(那是先祖所说的圣山之灵啊!),出人力搬运(木材极重,搞不好你就滚下山去殉职了),然后拿去日本什么“春日大社”给人家装点门面。日本人自己自有伊势树海,干吗跑到那么远的台湾来取树?哎,新到手的殖民地,不抽台湾的骨髓抽谁的?吾人游日本,必须把自己挫得麻木一点,看看十分“卡哇伊”(可爱)的“凯蒂猫”就好,你如果一一检点那些鸟居,看那成列成阵的悲哀树尸,不免想到“清国奴”(日本人如此叫老中)就活该受苦吗?不服从的赛德克巴莱就活该遭杀遭剐吗?这些树,这些深山里摩云友星的神圣大树就活该砍下来搭成鸟居,作人家的守门犬吗?


  台湾战后换了政权,树的处境和灾情也没见好转。从前树死,是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霸权,现在呢?换“资本主义”了。山那么高,林那么深,山巡员有心要阻绝盗林的“山老鼠”已属不易,如果不想尽忠职守,甚至想参一脚吃红,那就天知道了。早期有位姓钟的作家,他因生病,难事生产,他的妻子便出外打工,打什么工?就是做山老鼠啊!为什么做这份工?因为跟其他工作相比,这份工作的主人既有暴利可图,报酬也就付得比较高些──盗林,是不必成本的,你不需去栽千年古树,你只需雇人一起来做小偷就行了。盗了宝贵的木材,不怕没有买主,所以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
  这位妻子当年像男人一样,拼粗活,扛巨木,且往往碰上有警察狂追,其情诚然可悯。但细细想来,七十年来全台湾的每一座山下都有堪称良善的百姓,却投身参与盗林毁林的行为,他们当然是“犯罪之人”,既违法,也违天理(你当然也可以可怜他们,但违法犯罪却是事实),要怪谁呢?
  可以怪罪的人很多,其中包括犯法头头、犯法“从恶人”、执法不够力的官方、怕事躲事的公务员、隐瞒事实不敢说出真相的邻居、倡导山林环保不努力的官方和老师,还有,喜欢收集木材的买家。例如去买用大树之根做成的饮茶雅桌,其实,“斩树除根”比斩树更严重,树与山原是“互养”的生命,斩树除根,让山不知如何养其荣。台风一来,山洪暴发,山和树受了欺负不会说话,但尸体会说话,遭洪水冲死的尸体会说话,灭顶的夷成平地的村路会说话,他们说:
  “为什么挖我们的树来害我们死?为什么种高冷蔬菜来害我们死?你们在餐桌上吃着脆美的蔬菜,我们却遭到活埋的命运,这样,公平吗?”
  什么?我们乖乖坐在餐桌上吃一盘素炒的清甜高丽菜也犯法吗?不错,不但“犯法”,而且“犯德”。高山是树的家,不是蔬菜的家,菜园会破坏水土,而破坏水土会让全体国民乃至后世的子子孙孙永世受害。
  对山林的虐待行为,有人出于贫穷,有人出于贪婪,有人出于无知,有人出于不辨是非。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吗?我目前仍无法作乐观的预期,残杀森林是蓝绿执政者不分的罪恶。蓝绿执政都“懒得管”。山那么高,林那么深,要跟歹徒周旋很累耶!歹徒如今都有枪,在山中碰上盗林者,常常不是山警抓了强盗,而是强盗杀了山警。
  何况现代人有钱,对奇珍木材的需求量更大了,盗林头子更是工作狂热,他们有计划地去找某些山中居民,诱惑他们吸毒,吸毒则急需钱,需钱则甘愿犯法,何况山中扛木,也需先服毒品,才能“忽生神力”。只要让一个人上了毒瘾,他就一辈子是主人的奴才。怎么办呢?人类的罪刑,常是一条大锁链,一环扣一环啊!


  我非常喜欢一个故事,元杂剧的故事,在八百年前的剧场中是极受欢迎的演出。它有点像洋人故事中的“王子大战巫婆”,国人的这个故事则是“善良美少女”大战“巫公”。
  我先来把故事说一下吧!
  在某个小小的村子里,住着几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姓周,他家主人,人都叫他周公。周公会算命,铁口直断,说出人家的生死祸福。不料同村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名叫桃花女,居然有办法破解厄运,让一个离乡在外注定必死的年轻人存活下来了。她一再破周公的预言,免去了好些人的死劫,害周公商誉不隆。周公痛恨这个年轻的后辈同行,因为他只生气自己的“铁口”地位不保,完全不为那些生还者庆幸。终于有一天,他下定决心要斩除这年轻的桃花女,以绝后患。
  桃花女和周公都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原来世间之人,人人都有一棵“本命树”,这棵树长在深深的山里,它的生死枯荣跟我们紧密相扣。换句话说,那棵山中的“本命树”若长得好,山下的人也活得好。山中的本命树若干枯了,人也就病体支离奄奄一息了。本命树若花繁叶茂,人就精神抖擞,本命树若遭逢天灾人祸,以致主干残断枝叶零落,倒地而死,那人便呜呼哀哉就此毙命。
  身为现代人,听到这种怪异传说,难免会嗤之以鼻,视为迷信,但从小信了基督教的我,却深为这则民间传说而动容,一个民族不可没传说,传说不能当真,但也不必视之为假,它是“虚”,虚字很神秘,说它是象征吧?
  也许你会问,如果真的有“本命树”这回事,岂不是想杀人就去砍树就好了,何等简单方便!反过来说,如果反过来贵为皇帝,可以差遣调动大批人力,只要多派精猛勇士,死守其本命树,勤加浇灌,岂不就万岁无疆了?其实,没那么简单,除了懂法术的人,一般人是搞不清楚自己的本命树长在何处何方的。其次是,砍树树必死,但,护树,树却未必就能活。   桃花女的本命树是棵什么树呢?原来就是一棵茂美的桃花树。这件事周公早知道了,而桃花女也知道周公早知道了,并且知道周公打算找人去砍桃树。她私下去找了“砍树杀手”,她知道那人是因为身为周公的家奴,才不得不从命的。她劝那奴仆,说:
  “想想,我从前也曾救过你的命,现在,请你也帮我一个忙吧!你砍树,不要砍太多,只砍上面一段末梢去应付应付周公吧!这样,我就还可以再复活。”
  那曾受桃花女救命之恩的奴才,总算天良未泯,他真的只砍了半截树,带去给周公看。周公不察,以为那棵树全给砍断了。
  林子里的桃花女果然昏死过去,但过不久,她又苏醒过来了。
  原来,山上那棵受伤的桃花树又自行愈合了,所以,桃花女也就醒转过来。周公明白了江山代有才人,人道“英雄出少年”,却原来有时也会“英雄出少女”呢!
  故事的结尾有点荒谬,周公的儿子娶了桃花女,皆大欢喜地办了喜宴,虽说荒谬,却也颇合乎国人一向喜欢的团圆结局的大老套。当年的观众想必喜欢的那位又聪明又善良且又法术通天的美丽女子,在表演台上和代表权位中心的老男人周公大行斗智又斗法,女演员如果身手好,必然大有看头,这真是一出如同今人所说的“未演先轰动”的热闹大戏啊!
  我没赶上八百年前的元杂剧时代,我是在我小小的书案上搭了幻想的舞台来欣赏此戏的。但在三十五年前(1981),我把它写出来放入《戏曲故事》那本书里,当时是“高信疆时代”(他是《中国时报》副刊的编辑),他的中国古经典丛书一口气出了六十几本,《戏曲故事》是其中的一本,这件事算是台湾出版史上的盛事。我在《戏曲故事》中改写了许多篇戏曲故事,《桃花女》是我选中的一篇。
  近三十年来台湾山林不断遭劫,土石流肆虐,山中灭村的事也竟然发生。屠林的代价何其大,一夜台风,整个村子可以夷为一片泥滩,想挖出山村居民的一只膀臂或半条腿得靠狗,狗不够,就靠人,跪在满地烂泥中去闻尸臭,在尸臭中去寻找曾经活蹦乱跳的殒灭生命。
  每当这悲痛的时分,我就会想起桃花女的故事,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黎民,我们要护好自己远在山巅溪谷间的那棵本命树啊!山上一棵树,地上一个人,我们的命运是和森林绑在一起的啊!我们得爱森林,非爱不可,我们和森林是同其休咎共其荣枯的啊!无论属于我们的那一棵本命树是千年银杏或史前水杉,是高耸摩云的红桧或盘根虬结的雀榕……总之,让我们珍惜每一棵树──因为,他很可能就是某一个人的本命树啊!砍树和斩人其实是同一件事啊!
  世人中颇有些人甘愿花钱花力气去养小宠物的,我则比较希望自己就是宠物。为造物所宠,为日月山川所宠,为草原林沼所宠,为花香草薰所宠,为宇宙六合所宠。
  你若问我,我要选谁来宠?我其实很想选一棵大樟树来宠。但我想我如今还不够好,还不够精彩,所以还不十分有资格去作一棵大樟树的情人──必也等我正其心、诚其意、励其品、端其灵魂、慧其吟肠,则庶几可以有幸去好好爱一棵树吧!
  注:散声,亦称散音,是指古琴由右手弹奏空弦所发出之音,其声沉实。参见唐代诗人王建《霓裳词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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