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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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米丽丽被警察抓走的消息像导弹投在精瑞小学的校园里,掀起惊涛骇浪。张会计惊诧之余打了一通电话后,奔跑着冲到校长室,喘着粗气喷出一句话,差点没把校长砸晕:“米丽丽杀人了!”
  校长脸上的皱纹挪来挪去,嘴唇抖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咋、咋回事?”
  “米丽丽家的阁楼上,发现一具白骨,警察怀疑是米丽丽杀的。”张会计脸上闪着知情人士的得意,她老公在派出所工作。
  “米丽丽不是住新锦小区吗?我记得她住在二楼,哪来阁楼?”校长挠着头皮问。
  “不是她自己家,是她娘家,在青荡镇的娘家。”张会计说,“我还去过呢。”
  张会计去米丽丽娘家还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米丽丽刚进精瑞小学当老师。米丽丽与张会计同住一个宿舍,有一个周末邀请张会计一起去青荡镇玩。说起那天情形,张会计印象深刻,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张会计的钱包被偷了。“害得我丢了五六百块钱。”张会计觉得晦气,以后再也没去过。
  不过,米丽丽父母的热情,让张会计至今回想起来,嘴里还泛起咸鲜的泥螺味。青荡镇离市区两个小时的车程,以盛产泥螺著称。米丽丽家在镇东,是幢独门独院的小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乡镇的自建小楼外墙都喜欢贴瓷砖,这在几十年后看起来,难免有公共厕所的嫌疑,不过,这是当时最流行的外墙装修。小楼两层三间,楼下东边是米丽丽父母的卧室,中间是客厅,西边是餐厅加厨房。客厅有楼梯通向二楼,米丽丽和哥嫂的卧室分别在二楼的东西两侧。中间还有一个客房,堆着杂物。米丽丽妈妈要收拾客房让张会计住,米丽丽拦住,说和张会计同睡一张床。屋子前面有个不大的院子,屋后绕着一条小河。从米丽丽卧室的后窗,可以看到黑亮的河水。这条小河从镇东游来,慌慌张张地向镇西溜走,据说是流向辽阔的东海。
  米丽丽的哥哥那个时候正忙着谈恋爱,找的是市区的女孩子,她哥哥三天两头往市区跑,家里只住着父母。他们对张会计的到来,像是迎来了贵客,一桌子的菜,一个劲地挽留,还让她带回一大瓶泥螺。
  米丽丽那时刚从本地的师范学院毕业,有着初出小镇的俭朴和随意,脸上还带着新教师的喜悦。她在女教师成堆的精瑞小学,并不出众,不过,她个子高,倒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样子。入职后,她开始注重打扮,慢慢变高大硕壮为精致婀娜,方方脸庞因为修饰得当,有些异域风情。
  那天晚上睡觉时,张会计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没有。张会计为报答米家的热情,提出要帮她介绍对象,问她有什么条件,米丽丽说:“张姐,你看着合适就行。”
  张会计回来后,张罗着帮她介绍男朋友,不过都没成,张会计也就淡了这份心。
  张会计老公从县里调到市里,她从集体宿舍搬走,她俩的关系就疏远了下来。几年以后,张会计听说米丽丽结婚了,找的是银行职员。米丽丽来办公室分喜糖,碰巧张会计不在,张会计只尝到了甜味。
  不过,米丽丽的消息时有吹过耳畔。最近让全校师生私下非议的,是与学生家长的一场纠纷。
  那天教务处长从教学楼下经过,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一团东西砸中,霎时间他的秃脑壳上开了花,黄乎乎黏糊糊的东西溅了他一脸,顺着面颊往下流。他的火“腾”地上来,边用餐巾纸擦脸边怒冲冲地上楼,二楼的203班同学直摇头,三楼的303班小朋友推出一个小黑球,七嘴八舌说是他干的。
  小黑球乜斜着眼,一只脚蹭着地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气得教务处长直喊“米老师哪里去了”。
  米丽丽急匆匆赶到,拉着小黑球向教务处长道歉。小黑球低着头,就是不吱声。教务处长“哼”了一声,满脸愠色离去。
  米丽丽罚小黑球站到教室门口。上完课后,米丽丽开门,小黑球不见了。米丽丽没当回事。小黑球是班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不是拉女同学的辫子,就是用铅笔头戳前面同学的后背,每天状况不断,罚站是常有的事。
  这次小黑球没按常理出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开始在校园里晃荡,晃到校门口,门卫保安正在卖废品,与收废品的在计较斤两,并翻着白眼算账。小黑球一溜烟从保安的背后溜出去。保安把钱放到口袋,拍拍手回到门卫室,完全没有料到有学生已经像只小鸟般从笼子里飞走了。
  小黑球的父母从市场上卖完海鲜回家,整锅烧饭。小黑球父亲拿了一包花生米,倒了杯酒,边看电视边喝酒。母亲把没卖完的几条小黄鱼清蒸,又用咸菜烧了蛤皮汤,喊大家吃饭。这时,才发现小黑球不在。
  小黑球父母赶紧让小黑球姐姐到隔壁的李根家问问。他姐姐回来说,他们早就放学了,没看到小黑球。
  父母分头到小黑球常去的地方寻找,网吧,烧烤店,超市,运动场后面的草地,寻了个遍,也没有踪影。这下着急了,又一起到李根家。
  李根已经睡下了,被一堆大人从睡梦中叫醒,惺忪着眼,想了半天,说:“他今天被老师罚站了,后来就不知道去哪了。”
  小黑球的母亲拿出电话就拨,他父亲拦住:“现在12点多了,明天吧。”
  “那不行,我儿子被她搞丢了,她还睡得着觉?要是找不回来,我跟她拼命。”
  她还是拨了电话。米丽丽关机。小黑球母亲没招了,她不知道米老师住哪里,要不然,她肯定要赶过去。
  那个深秋的夜里,小黑球父母和亲朋好友的脚步踏遍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把流浪猫狗的栖身之地也翻了个底朝天。
  第二天一大早,小黑球的母亲就赶到学校,直冲教室。
  米丽丽正在埋头批改作业,同学们在早读。小黑球母亲一把抓住米丽丽的胳膊,喊道:“你赔我儿子!”
  朗诵声戛然而止,四十六雙透着惊奇的眼睛直盯着讲台。
  米丽丽挣脱小黑球母亲的双手,呵道:“你要干什么?”
  “你把我家聂家诚搞丢了,你说怎么办?你好好的罚他干什么?”
  米丽丽甩开她的手,冲她吼道:“你家儿子不听话,你们自己不管好,还怪我!你知道他犯了多大的错?也只有你这样的家庭,才养出这么没有教养的孩子。”   “这么小的孩子,能有多大的错?你这样罚他,他能不气跑吗?你说,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说!他到底怎么啦?”
  “他怎么啦?他朝楼下扔东西,都扔到李老师头上了!”
  “就这点事,用得着这么罚他?你明明是看我们不起,跟他过不去!有你这么当老师的吗?”
  小黑球的母亲越说越恨,声泪俱下:“你每次到我摊上买东西,我都便宜点给你,上次那只青蟹,足有一斤多,我都没收你的钱。我本来以为花点钱,指望你对我儿子好点,哪知道你吃了我家东西,还这么对待我儿子!”
  米丽丽脸涨得通红,她伸出双手,不知道是想拨开她的双手,还是想捂住她的嘴。两人推推搡搡。到底米丽丽比较壮实,小黑球母亲被逼到墙角。小黑球母亲嘴里还是不依不饶,说些不堪的话。
  米丽丽腾出一只手,狠命按在小黑球母亲的嘴上,堵着不让她说。小黑球母亲恨极,张嘴便咬。米丽丽大喊一声,劈头盖脑向小黑球母亲打去。
  闻讯赶来的校领导把她俩拉开,一些老师憋着笑,在一旁劝,把米丽丽拉回教研室。
  小黑球也找到了。他在海涂上打鱼人的小木屋里住了两三天,打鱼人把他送回家了。
  老师们私下里说:“这么贪小便宜,还争什么‘教坛新秀’”!米丽丽肠子都悔青了,近十年的努力,这么一件小事,全都归零。
  那个时候,精瑞小学的老师们完全没有料到,这件事在米丽丽的人生中,相比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轻飘得如同一片羽毛。
  二
  全市的媒体、民众都兴奋起来,但凡与米丽丽相关的信息,都成了记者们挖掘的元素。单位领导、家人、同事、同学、邻居,哪怕是米丽丽家边上修鞋老头的一句话,记者都如获至宝。修鞋老头说,米丽丽经常来修鞋,她从不穿高跟鞋,只穿休闲鞋。她穿38码鞋。
  修鞋老头从没想到,他的一句话,也能成为一个事件,被别人细细品嚼。当然,更多的信息是从关键人物的口中传出。
  揭秘“阁楼白骨案”细节
  “阁楼白骨案”邻居有话说
  回顾那些根据真实犯罪案件拍成的电影
  “阁楼白骨案”侦办刑警讲述:嫌犯米某被抓之后
  铺天盖地,众说纷纭,让精瑞小学不堪其扰。
  校长已经把应付媒体的事交给了书记。书记起初还耐心地接受采访,每次说话字斟句酌,如果出镜,她必然要先去换件衣服。后来,她发现那些小记者们写的东西不能代表官方,且大都不着调,就再也不愿理会这件事,把它推给了校办李主任。
  李主任接了无数个电话,他对张会计说:“你看,我的脸都肿了。”张会计仔细端详:“你是上火了吧?牙龈肿了。”
  李主任说:“反正都被杀人案给整的。”
  张会计兴奋起来:“米丽丽到底怎么回事?快说说。”
  李主任手一摆:“拉倒吧!我听到这个名字都要吐了。我得到医院去。”说完,拉开抽屉翻出医疗卡飞奔出门,跨出门时还留下一句话:“帮我接下电话。”
  张会计临危受命,立刻表现出一位资深八卦人士的职业操守。她对每一个打进来的电话都细心作答,而且与对方进行深入探讨,合理推断案情。
  快下班前,电话又响起。她拿起话筒,对方很久没出声,她有点急了。校车到下班点就开走,没人会等她;如果要自己回去,公交车需转乘,打的要二十多元,这太不上算了。为八卦牺牲时间她可以忍受,但付出金钱,她万万不肯。
  “喂”了几声,她刚想放下,对方出声了:“我是米丽丽的丈夫,我想问问……”
  张会计一听,脑袋里“轰”一声响,仿佛推开一扇秘密花园的大门,里面的奥秘让她忘了二十多元损失,她干脆又坐下,像审讯犯罪嫌疑人的警察一样,手指轻轻点击着桌面,开始审问。
  “米丽丽到底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们家这么长时间没有发现?你跟她一起生活了那么久,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
  那位银行职员本来就有点像被重锤砸过后懵头懵脑,张会计连珠炮般的问话,让他想起连日以来无休止的骚扰,有他必须回答的,也有以关心名义来满足好奇心的。他很是生气:“我想找校长!”
  张会计也不含糊:“校长是随便你找的?”她潜意识里,米丽丽成了罪犯,她丈夫也好不到哪去。谁知道是不是同案犯?天天一个屋檐下,气味熏熏都熏坏了。
  银行职员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张会计口气软下来:“你找校长干什么?”
  “米丽丽这个月的工资打到卡里了没有?”
  “这事要问校长干什么?问我就行了。这个月照发!”
  张会计还要问,对方“啪”把电话挂了。
  张会计综合了各方消息,加上她自己的想象和推理,第二天一早就到校长室,向校长一五一十汇报。
  米丽丽在师范学院毕业前,有过一个男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米丽丽考上师范学院,而那位男同学没有继续上学。
  这位谢小波同学家里是办企业的,他直接当起小老板,主要的任务是替父母开车。
  米丽丽与谢小波在高中时坐前后桌。毕业后,谢小波时不时到学校找她。谢小波每次都开车到学校,她赚足了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不过,米丽丽那时候刚上学,对学校生活充满憧憬,想象着校园爱情充满了浪漫气息,带着无限的甜蜜忧伤,哪像黑瘦的谢小波只会送点小礼物?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谢小波有一次竟然送她一双银筷子,既不能穿又不能戴,总不能举着一双筷子显摆吧?
  入学两个月以后,她才明白,她们这样的师范学院,男生像烧饼上的芝麻,少得可怜。稍稍齐整的男生,被一群女生围着,米丽丽连站在边上的资格都没有,条件差的男生,其他女生看不上,米丽丽也不愿拣人家挑剩下的。相比之下,谢小波虽然像根豆芽菜,但小老板的身份,说起来总是响亮的。她也就半推半就倒在小老板懷里。
  谢小波很兴奋地把米丽丽带回家,得到家里的一致认可。他母亲满意米丽丽的职业,她说,当老师好,以后小孩有人管了。那个时候,二十岁刚出头的米丽丽,还读不懂中年女性华丽话语包装着的犀利眼神;她审慎的目光早就上下打量了米丽丽好几个来回,以她的经验,这样高大的身材,对他们家族的繁衍,有着绝对的优势。   米丽丽进出谢家成了常事。谢家的重要场合,米丽丽也能露脸,一起参加亲戚朋友的聚会,还成了聚会上的焦点。米丽丽在一家子生意人当中,倒也显得清纯知性。
  很快就到年底,谢小波的母亲要到庙里烧香拜佛,让谢小波开车送去。米丽丽刚好放寒假,在家里闲得发慌,听到谢小波召唤,放下正在看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妈,我到小波家去了。”说完就钻进谢小波的车子里。
  福安寺在南湖的小普陀岛上。谢小波母亲领着他俩在每尊菩萨前都点香下拜。当青烟在他們头顶升起的时候,谢小波母亲的脸上显现出无比的虔诚。他们这些小企业主,受外境影响大,市场的波动很难把控,一下子赚得盆满钵满,一下子又一无所有,像潮涨潮落,哦不,潮涨潮落还有规律,他们的起落毫无规律。他们总觉得有双神秘的手在搅动着命运,所以,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神灵上。
  出了福安寺,谢小波母亲带他们到小岛另一边的码头上,那里已经停靠着小舢板,船老大看到他们三人,忙起身伸手扶谢小波母亲上船。
  谢小波问:“妈,我们这是上哪儿啊?”
  谢小波母亲只顾脚下的安稳,无心回答,颤颤地在船老大的搀扶下坐上小舢板。
  米丽丽很高兴,拉着谢小波的手跳进船。小舢板晃悠一下,他俩赶紧在隔板上前后坐定。
  船老大用浆把小舢板推开,瞬时,他们悠悠就荡在湖心了。米丽丽把手伸到水里,流水在指尖划过,她顺手把水撩到谢小波的身上,谢小波一边躲,一边反手用水泼她,急得谢小波母亲直喊:“别闹别闹!船翻了,我可不会游泳。”
  一会儿,小舢板就带他们到了另一个小岛上。靠岸后,岸上等着的人,把他们接到密林中的一间小木屋前。进得门去,小小的一间房里,对门中间一张方桌,两边靠边有两把木椅,右边坐着一位瘦瘦的人,昏黄的灯光下,那人身上仿佛披了一层灰。左右两面墙边贴着一溜小竹椅。
  领他们进来的人,对着瘦瘦的人说:“叶大师,他们来了。”
  叶大师微点了点头,眼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梭巡。
  谢小波母亲忙上前去,说:我想让大师看一看。说完她坐到叶大师对面的椅子上。
  大师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嘴里开始念念叨叨。大师说了一通半文言半白话的话,不知谢小波母亲听懂多少,反正坐在小竹椅上的米丽丽听得一头雾水。
  在回程中,谢小波母亲黑沉着脸,盯着窗外一直沉默不语。谢小波说:“妈,你被叶大师施了失魂术了?”
  过了很久,谢小波母亲像对他俩,又像是对自己说:“你们啊,还别不信这些。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到大姨家玩,回来的时候,大姨留我再玩几天,我说过年再来。大姨说,你过年再来,就恐怕见不到我了。我大吃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大姨说她请镇上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表哥今年要带重孝,不是她有事,就是我大姨父有事。我不相信,说,算命的鬼话你也信。当时我大姨才五十出头。我信不着,就回来了。到了12月,果然,我大姨得了脑溢血,没抢救过来。”
  谢小波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
  三
  米丽丽的人生原本平坦如同一张白纸,连个褶皱都没有。从福安寺回来后,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
  第二天谢小波和米丽丽相约去游古镇。米丽丽等到了下午快两点,谢小波还没有来,她急了,跑到对面小店,给谢小波打电话。
  到了三点,谢小波才赶到。一路上米丽丽气鼓鼓的,抱怨个没完。谢小波闷了半天,终于狠踩刹车,把车停到路边,说:“好了好了!你也不用烦了,我以后不来就是!”
  米丽丽眼睛一圆:“怎么啦?让别人等那么久,说你几句都不行啦?”
  一路无语到家,谢小波看她下车,扬长而去。
  米丽丽看着他的车尾,恨恨地说:“有本事永远别来。”
  果真,谢小波再也没有出现。
  过了一个星期,李秀珍觉出异常,问女儿:“你们怎么回事,吵架了?”
  米丽丽不耐烦:“谁知道!不来拉倒,没他我就不活了?”
  话虽这么说,米丽丽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一页一页翻着,却一个字都没落进心里。她的心一直高高地吊在耳朵尖上,听着院门的一响一动。
  几天后,李秀珍去买菜,回来时慌张得如同从灾难现场逃回来似的,气喘未定,对女儿说:“出大事了啦。”
  米丽丽的心一下子被提到嗓子眼:“怎么啦?”
  “刚才菜场碰到你大姑,她告诉我,谢家说你克夫,不准小波再上我们家门啦。说是小普陀的算命先生说的。难怪小波这么长时间不来。”
  米丽丽“呼”地站起来,书“啪”掉地下:“我找他去!”
  李秀珍拦下她:“人家说不要你,你上杆子有什么用吗?再说,他们谢家就一根独苗,最在意就是这个,你改变得了啊?”
  “咚”的一声,米丽丽的心掉在地上,摔成了许多瓣。现有的一切,仿佛一场精彩的戏文,毫无预报地开了演,又毫无预报地终了场。她刚刚来得及进入剧情,大幕却呼地落了下来。
  整个假期,米丽丽都没出门。她觉得自己像是掉到冰窟窿里,又黑又冷。她一天到晚拿本书,说是看书,大多数时间看着窗外。远处的小河,从早晨的清亮到夜晚的黑亮,闪烁的每一道波纹,都像一根鞭子,抽打着她的心。全镇人都羡慕她找到称心如意的男朋友,现在成了一场空。那些羡慕的眼光转成嘲弄的眼神,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承受。她的美好人生如同风中的落叶,翻着翻着就没了。她还来不及退下眼角眉梢的稚气,就体会到生活急流带给她的冲击。
  寒假快过去,米丽丽的心情渐渐平复,而这时,谢小波却站到她家门口。
  李秀珍把他挡在门外:“小波,不是阿姨说你,你妈这样做就不讲道理了。丽丽还是小姑娘,你们一家子这样算计她,她怎么吃得消?这种话传出去,我们家丽丽以后怎么嫁人?”
  谢小波低头不语。小灰狗在一旁撒欢,拉着谢小波的裤脚嗅个不停。   老米也从屋里出来:“小波,你妈也是,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迷信。”
  谢小波说:“我妈她说她不是迷信,她是有亲身经历的……”
  老米和李秀珍对望了一眼。老米叹口气说:“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谢小波脑袋低到胸口,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想跟丽丽说句话。”
  “没什么好说的。走吧。”
  谢小波只得往回走。小灰狗跟着他,他弯下腰摸它的头,小灰狗用脸蹭他的手。他的手停在小灰狗头上,好久都没有动,他听得院子里传来米丽麗的哭声,还有老米的吼声:“再去见他,打断你的腿!”
  谢小波几次到学校找米丽丽,米丽丽都躲着不见。谢小波没办法,只好走了。过了几个星期,米丽丽收到谢小波寄给她的信,里面只有一盘磁带。米丽丽把磁带放到随声听里。这个随声听是谢小波送给她的,那个时候,班里同学有随身听的人不多,她得意了好一阵子。
  她戴上耳机,一阵音乐漫过,千百惠的声音响起:
  风就这样迷惘地吹/吹不散叹息在午夜/爱你从没有后悔/爱你从没有怨言/如今却让我流下失望的泪/爱为何不能不残缺/总会有相聚与离别/爱你仍没有后悔/爱你仍没有怨言/谁叫我甘心为你憔悴/在这冷冷的雨天/只求你再拥我身边依偎/在这冷冷的雨天/再给我温暖一些/在这冷冷的雨天/软弱无力的凝视你的双眼/在这冷冷的雨天/请给我最后的感觉/最爱你/请不要把我忘记/最爱你/不管你是否仍对我在意/最爱你/这世上没有人能取代你/最爱你/请让我长年陪伴你/最爱你——
  那歌声尖锐如刀,一下子挑开了耳膜,直直地捅在米丽丽的心上,挑啊挑的,她的心就乱成一团了。
  整盘带子只有一首歌,她听一遍哭一遍,泪水浸湿了半个枕头。她只听到一句“最爱你”,一路横冲直撞,直到她的心底。
  他们又开始约会,完全不知道自己攀援在一段行将朽烂的木头上,朝着渺无边际的深渊飘去。
  米丽丽说:“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走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到我们。”
  谢小波说:“那我们咋活呢?”
  他长这么大,一直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出了这个圈子,两眼一抹黑,哪敢多迈一步?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你妈的宝贝。”米丽丽不耐烦。
  谢小波犹豫和懦弱渐渐稀薄了米丽丽的爱意。米丽丽明白,谢小波就像那片湖水,他的母亲是飘在湖心的小舢板,水就是涨到天上,也漫不过小舢板。
  米丽丽又觉得谢小波如同风筝,米丽丽和他母亲,哪阵风吹过来,他都跟着飘。风筝的绳子虽然还在自己手里,风筝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心里总是不甘。
  那个“五一”节,米丽丽的哥哥米建成准备结婚,米家忙得昏天黑地。又是装修,又是办喜酒,一直忙了两个月。婚礼结束后,全家人舒了一口气,米建成提出带父母外出旅游,让米丽丽一起去,米丽丽说,这是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暑假,要好好休息。
  他们一出门,米丽丽就打电话约谢小波到家里来。谢小波直到晚上,才急匆匆赶到。
  米丽丽很不高兴:“人家等了一天!”
  谢小波说:“厂里来客户,我妈让我陪着。我能不陪吗?”
  “你妈你妈!少跟我提你妈!我一听你妈就讨厌。”米丽丽不客气。
  谢小波马上避开这个话题,两手一拥,嘴水母似的吮上了米丽丽的嘴唇,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舌头。
  米丽丽看到谢小波的后背上有一根头发直愣愣戳在领子上,她用手拉出来,这头发越拉越长,足有一尺多。米丽丽奋力推开谢小波:“这是谁的头发?”
  米丽丽铁青着脸道:“总不可能是我的吧?那——是哪个女人的呢?”
  谢小波答不上来,一声不响坐在床沿上。米丽丽气急,青筋像树藤一样暴在额头、颈项、手臂上。她问了几声:“到底是谁?”
  米丽丽对着空气一样的谢小波怒吼。突然,她跑出房间,“噔噔噔”下楼,一会儿又“噔噔噔”上楼,整幢房子被她的脚步声震得微微颤动。她再次回到屋里,手里拿着一把剪刀。
  米丽丽把剪刀对着自己的手腕:“到底是谁?不说我死给你看!”
  谢小波整个身子凛了起来,他瞪着她,心里在评估米丽丽有几分的可能。米丽丽把剪刀贴到皮上,使劲一划,一道红色的细珠从皮肤上渗出。谢小波嘴唇动了动,没出声,米丽丽又划下一道,两道红色的细珠,像等号横在手腕上。
  谢小波嗫嚅:“是我妈帮我介绍的。”
  米丽丽放下剪刀,狠狠扇他一耳光:“你这个骗子!”她的心里,多么希望谢小波不肯承认,哪怕是谢小波骗她,也要骗到底啊。
  “你毁了我一辈子啊!”米丽丽趴在被子上大哭。
  谢小波抽抽鼻子,垂着眼皮。米丽丽恨得不行,使劲用脚踹他。谢小波被她踢狠了,站起来,使劲抱着她。她推了几次推不开,越发暴怒,用尽全身力气,奋力一推,谢小波往后一仰,后脑撞到墙上,晃荡几下,倒下不动了。
  米丽丽坐在床沿上,盯着谢小波,他像只瘌皮狗样趴在地上,侧脸对着米丽丽。这张脸,曾经那么熟悉,但现在却扭曲得她完全不认识。米丽丽依旧气得发抖,喘着粗气,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又狠狠踢了一脚谢小波。
  当初如果谢小波不那么热切,一次次发誓,她怎么可能让他得到自己?现在他脚踩两只船,把她骗得团团转,还当她破抹布一样,随意糟蹋她。
  米丽丽的忿恨伏在身体的深处冷冷地观望了很久,今天如黑风恶浪,急切地要寻求一个决堤的口子。眼前的一切渐渐地模糊起来,只剩下一腔愤怒如平地里兀起的山峰,生猛地占据了她的心。米丽丽觉得血从脚底一寸一寸地冲了上来,心跳得一屋都听得见。
  她顺手抓起围巾,那根围巾渐渐地坚硬起来,像一条斑斓的蛇,警觉地吐着信子。她拉下围巾,狠狠勒住他的脖子。
  谢小波终于像一条躺在锅底的鱼。
  她走到楼下,到厨房后面的卫生间里,把浴缸放满水,躺了进去。她躺了很久,举起剪力对准手腕。这时候,小灰狗跑来,蹭她的手,她感觉到狗的鼻子在顶她,凉凉的,一下子,她就醒了,就像梦一样。   米丽丽竖起耳朵,听见了一些响声,仿佛是有人在阁楼蹑手蹑脚地行走,又仿佛屋后那条河在唱歌。
  她终于起身,到贮藏室搬来梯子,顶开二楼客房天花板上通向阁楼的通道盖板,用尽吃奶的力气,把谢小波扛了上去,装进樟木箱子里。
  她听到谢小波的身体在她的重压下,“咯咯”作响。
  四
  米建成看中了一套别墅,打电话与父母商量,要把老家的房子卖掉筹钱。老米一听着急了:“这房子卖了,我们住哪儿去?”
  米建成说:“老爸,我买的是别墅!别墅!有三层!六个房间,随你们挑,爱住哪间住哪间。”
  老米说:“我这里住着挺好,哪也不想去。”说完“啪”挂了电话。
  李秀珍白他一眼:“现在儿子图你点东西,还常来看看。要是不图你点东西,来都不会来。你看丽丽,一年来几次?”
  老米说:“她是老师,老师当然忙了,哪有时间来。”
  “忙,忙,我看她放假了也见不着人影。”李秀珍不理会老头,悄悄打电话给儿子:“阿成,你去把房子定下来。那个倔老头,甭理他。这破房子,我是住够了。后面那条河,臭得要死。”
  “那河还臭吗?我记得十年前臭过一次,差点把人熏晕。后来镇上不是派人治理过了吗?”
  “现在比那个时候倒是好点。不过,靠着河,苍蝇蚊子总是多,乱七八糟的臭虫也多。再说,房子也潮,总觉得阴气太重。好了,不说这些,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帮我整整东西。”
  “好,我有空过来。”
  她知道,老米就是爆米花,看着大,其实根本不堪一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老米起初都不同意,但结果总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对老米,她有十足的把握。她的两个孩子,儿子像老米,什么事都听老婆的,估计这次买房,也是老婆的主意;倒是女儿,个性跟她很像,想干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第二天,老米背着钓鱼竿,骑上电动车到五里外的水塘去钓鱼。
  李秀珍吃完早饭,看看天色不错,开始收拾东西。她把陈年八古的旧瓶子破罐子整出来,看看哪个都舍不得扔。
  小灰狗已经成老灰狗,慢悠悠地围着那些瓶瓶罐罐,仿佛嗅到隐藏着的无穷奥秘。院门开了,米建成推门进来。看着老妈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老妈,你这些破玩意儿,有啥用?全扔了吧。”
  “扔!扔!你们就知道扔,这些东西哪样不是用钱买的?全扔了,要用的时候,又找不到。咦,你今天怎么有空?”
  “刚好到镇东的厂子里办事,办完了顺道过来。”米建成蹲下,拿起罐子看了看,拍拍手站起:“妈,这些东西,你自己看着办吧。”
  “别走,你到楼上看看,你们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留在这里,那么长时间没人住,别都烂掉了。”
  米建成迈步朝二楼走去。
  不一会儿,他从楼上探出头来:“妈,都是李微的东西,下次让她自己来看看。”李微是米建成的妻子,自从搬到市里住后,也就逢年过节来点个卯。
  李秀珍上来,埋怨道:“下次下次,她一年来几次!我上来看看。我这腿脚真不想爬楼梯。”
  “妈,啥时候带你到医院看看腿。”
  “看医生干什么,我平时走路一点事都没有,就是不能爬楼梯。”
  米建成拉开柜门,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一看就是女人的衣物。他扒拉一下,一大坨就掉下来,米建成急忙伸手没接住,“呼啦”地下一片。李秀珍弯腰捡起:“你看看,全新的,说扔就扔,不穿买它干吗?”
  米建成把地下的衣物扒拉到一起,抽出根围巾绑住。李秀珍呵道:“别用它绑。这围巾还是我买给小李的呢。我记得我买了两条,小李一条,丽丽一条。丽丽那条我都没见她围过。”
  她把蓝底紫花的长围巾往身上披:“看,不是挺好看的。算了算了,这些东西让小李自己来整吧。”
  米建成扶着老妈往外走。到了楼梯口,李秀珍抬头看:“这阁楼上应该还有好多东西呢,要不上去看看?”
  “对,我上去看看。我还有个皮箱放在上面,我们要开同学会,都在找旧照片,应该在那个箱子里。”
  米建成说干就干,到贮藏室搬把直梯,到客房顶开阁楼通道的盖板,梯子搭在楼板上,慢慢往上爬。
  李秀珍也要上去。米建成说:“妈你这腿脚,上来干什么?”
  “快十年没上去,上面都不知变成啥样了。”李秀珍艰难地往上爬。米建成没办法,连拉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太太终于站到阁楼上了。
  外头的太阳白花花的,乍一踏上阁楼,两眼一阵黑,母子俩一时看不清里头的摆设。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阁楼的光线。
  阁楼好似一个巨大的盒子,架在整个屋顶上。阳光从东西两侧狭长的小窗里窜进,如一条细带,照得一屋子如黄昏。
  近十年的灰尘,被突然闯进的两个人搅动兴奋起来,满屋子飞扬。米建成捂住嘴,快走几步迅速去开小窗,脚下一阵“稀里沙啦”的响声,像是踩在沙子上一样。铝合金“吱”地发了极不愿意的声响,米建成用力推开后,探头看到屋后的小河在晌午的阳光下泛着绿波。
  阁楼中间横七竖八放着几件家具,一个橱柜,几个纸箱子,两只樟木箱靠在一边,还有一只皮箱放在橱柜上。
  米建成打开皮箱:“我说吧,相册果然在这里。”他翻看相册,抽出一张,觑着光线定睛看:“年轻时我多帅啊!”
  李秀珍拍他一下:“臭美!”慢慢走到橱边。她打开橱门,看到里面放着一只收音机,还挤着一个小风扇。李秀珍记得这几样家电,当初坏了,修的价格跟买一个都差不多,他们就只好放弃不修,但又舍不得扔,就收拾起来,放在阁楼上。她转身看到樟木箱:“现在新买的家具,用起来倒是方便,真要放东西,还是樟木箱好。我以前放在樟木箱里的毛衣从来不坏,现在的家具,毛衣放在里面,动不动蛀一个洞。这两只樟木箱还是我结婚时,你爷爷給我们打的。我哪天把樟木箱拆了,把板子装到组合柜里,放东西可好呢。”她拍了拍箱子,一阵灰尘腾空而起,呛得她一阵咳嗽。
  “咦,建成你看,这箱子背后是什么东西?”
  米建成转身跨过来,脚下“稀里沙啦”更响了。他蹲下,看到一堆粗沙样的东西贴在箱子背后,斜斜地从箱顶一直延到一米之外,细看,又不是沙子,倒像是豆子,他碰一下,爽爽滑下来一排。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定睛一看,吃惊地马上松开手:“哇,妈,那是臭虫的壳。”李秀珍皱着眉头眯眼看:“可不是,天哪,这么多!”她伸脚一踩,臭虫的壳碾碎一片。
  李秀珍绕到箱子前面,伸手拉箱子的锁头,没打开。米建成也过来:“我来。”樟木箱的拉攀是圆圆的老式锁,锁头同时也是拉手。米建成拉了两下,还是紧紧的。他找了根铁片,插进箱盖和箱子的缝隙中,微微向下压,箱盖裂了条缝,他手里再使了把劲,箱盖松了。他再使劲拉锁头,箱盖“吱”开了。
  他用力把箱盖往上一推,一阵尘后,他定睛一看,惊叫着倒退几步,叫声差点没把李秀珍的耳膜震破。李秀珍回头看,她的叫声哽在喉头,心脏仿佛跳出直接卡在喉咙,上不去,又下来,身体抖成筛糠样子,整个人就软下来,靠到儿子身上。米建成一把抱住她。
  在樟木箱里,赫然是一具森森的白骨,在微光下,泛着蓝光。
  米建成用铁片轻轻碰了碰白骨,那白骨“呢碌”滚到一边,“咚”一声碰到箱壁,李秀珍终于叫出声:“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快打电话叫你爸,快打。”
  米建成摸出电话:“爸,爸,你在哪?还钓什么鱼啊。家里出大事了!快回来快回来!”
  米建成挂了电话,与母亲面面相觑。
  突然,箱子里的头骨动了一下,撞到箱壁,箱外的臭虫壳滑落一批,窸窣作响,空旷的阁楼上闪过一道光,李秀珍和儿子飞奔向梯子。
  两人战战兢兢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李秀珍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报警吧?”米建成说。
  “报警!”李秀珍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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