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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小子吴双和酒香嫂子千里迢迢到深圳搂钱。
他们头一次出远门,没见过大世面,美丽的深圳使他们眼睛不够用了。看那高楼大厦顶天立地,大树、小树、草坪、鲜花仿佛刚刚洗过。满街的女人穿得好长得好,挑不出一个歪瓜裂枣。长发女郎短衣美腿,从身边来来往往,吴双的眼珠也就转来转去的,她们存心迷男人哩,反正迷死人不偿命。吴双还想进超市逛逛。酒香说,别浪费时间穷逛了,赶紧搂钱去吧。深圳人都说,时间就是钱呢!
他们来自东北栗子沟,那可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酒香和吴双是听了大舌头村长的教导闯深圳的。
妈个巴子,你们两个文化人咋不到深圳搂钱去呢?告诉你们吧,深圳的钱老鼻多子了,像秋天的树叶子,只管拿耙子搂!村长的五根手指头弯作耙子状,眼睛瞪得老大,那“耙子”一搂一搂的:搂、搂,就这么搂,铆足劲搂,你们会不会?
二人都点头,都说会,这还不会?是人都会。
来了以后才知道,深圳的钱很难搂。
吴双和酒香在栗子沟,那可是了不起的文化人。如今两位文化人急不可耐地融入求职队伍,怀里揣着初中毕业证,脸上挂着豪壮的神情,出入于大大小小人才市场,对普工之类工作不屑一顾。吴双说,普工是苦力,不是咱们这档次人做的活。酒香问,那么啥活适合咱们做?吴双说,起码当领班,主管也凑合!后来才知道,当主管要有学历,当领班要有经验哩。吴双举着初中毕业证,底气十足地反问面试官,这不是学历吗?面试官毫不客气地把他的毕业证挡了回去。吴双很无奈,那就先干普工吧。二人分别填写求职表,递给面试官。他们刚出道,不知道人才市场行情,也看不见面试官抽屉里面已经积存了近百张求职表,还以为交了表就能上班呢。面试官说,回去等通知。吴双小心翼翼地问,大约等多久?回答:大概七八天吧,也许十几天啦。吴双和酒香都咧嘴笑了,笑比哭好看点。
就这样,时光在一次又一次急躁无望的等待中哗哗流过去,钱袋也一天天瘪下去了。为省钱,出门不敢坐车,口渴不敢买水,一个盒饭二人吃。有家快餐店挂牌:五块钱一份菜,饭量不限。老天,救命菩萨下凡了,猛吃吧!于是二人交上五块钱,你一碗我一碗,吃完一碗又一碗,被老板娘发现,一顿臭骂赶出店门。他们误解了“饭量不限”的意思。
在难熬的日子里,酒香老喊饿死了饿死了。每每看到橱窗里的烧鸡、烤鸭、卤猪蹄,腿就迈不动,立住瞅许久,恨不能砸破玻璃,抓他妈的一只填进口。
酒香开始想家,不是想父母,不是想丈夫,而是想苞谷面大饼子和香甜甜的大碴子粥。栗子沟穷是穷,吃不上好的,却不饿肚子,三个饱一个倒,个个活得松快。酒香说,双子,我实在撑不住了,我怕饿死在这里,回家算了。吴双瞪她一眼,苦笑加挖苦:哇呀呀,我的酒香嫂子呀,这种没骨气的话你竟好意思说出口?栗子沟两个文化人,牛气哄哄闯深圳。结果呢,饿得两眼发绿,灰溜溜回家转。你想丢咱吴家先人的脸?酒香火了,大喊大叫,我这就给家里打电话要钱买车票,丢你吴家先人的脸!
酒香扭身就走,吴双紧随其后,怕她犯浑真给家里打电话。她倔强地走了许久,在一个工业区内停住,不知等谁。但见一辆小车泊在前面,一个大肚子男人钻出车门,酒香不管不顾一阵紧跑,先喊大哥后叫老板慢些走。大肚男人问:什么事?酒香说,贵厂招人吗?男人摇摇头,不要不要!酒香紧跟不舍,大哥大哥行行好吧,我快饿死了!男人说,这不关我事,找市长去。可怜的东北女子蹲在地上呜呜哭泣。
一位青年男子向酒香走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便来询问。酒香满脸是泪,述说实情。青年男子并不动容,他指指身后那间电子厂说,我们厂急需一个仓管员,但工资不高,如果你愿意做,明天到行政部找我,我叫高原。酒香又叫大哥又叫救星,差点跪下磕头。她赶忙拉着吴双问高原,把他也要上行吗?他干活有劲,管饭就行。高原说不好意思,只要一个。
酒香有班上了,可怜的吴双继续游走。他采用酒香的妙招寻找老板模样的人直销自己。然而此招虽妙,却对男人无效。高原那种好人没再出现过,却遭遇几个大肚男人。四月的深圳早早热了起来,太阳悬在头顶热辣辣地烤。他不能找凉快地方歇息,始终马不停蹄。脸晒得乌黑,眼珠发红,黑狼似的。
后来感动了一位水店老板,吴双当了送水工。
水店老板是个好心眼的湖北佬,只为可怜他,方才收留他。吃住全包,工资根据表现定。他住水店阁楼,夜间蚊子嗡嗡叫,他用床单将自己彻头彻尾蒙严实,直挺挺躺在那里,像太平间里的尸体。白天身上套着一件水店发的黄马夹,骑辆破单车,车上驮着四瓶纯净水,在烈日下四处送水。十余天的打工生活,对人生的艰辛初步有了感觉,用劳动挣饭吃的想法替代了用耙子搂钱的可笑想法。他给酒香打电话说,告诉你吧,酒香嫂子,我已经不饿肚子了,腿脚也有劲了,但是看见烧鸡烤鸭和卤猪蹄还是止不住地淌口水。等拿到工钱,我买上一只咱俩解馋。
可是吴双这点可怜欲望未能实现。有个雨天路很滑,吴双在送水路上,一辆摩托横冲而过,他躲让,负重的单车摇头摆尾,把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划出一道三尺多长的弧线。车主一把薅住他的领子,将黄马甲扯剥在手,问他怎么办,私了公了?他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反正没钱,要头剁去!黄马甲背部有水店电话号码,吴双料到车主拿到电话号码将要做什么。
于是吴双撒腿就跑。
车主一边追一边喊,拦住他……
吴双跑得贼快,他腿长,他在栗子沟经常撵兔子。
逃跑成功的吴双潜入菜市场歇息,等把气喘匀后,就买了俩馍填进肚里,打出一串饱嗝后,胜利的微笑便在乌黑的脸上爆米花样崩开了。想想又同情车主倒霉蛋儿,就骂吴双你这个愣头青,你害人不浅呀,贼亮贼亮的车,叫你给破了相,该死的吴双你还有脸笑!
吴双远远望见,车主抖擞着黄马甲,声嘶力竭地与水店老板理论。别看了,赶紧走,离水店越远越好。放在水店里的衣物、身份证和工钱都别指望要了。
吴双不敢回水店,也不好意思给酒香嫂子打电话。没有身份证,工作没法找;没钱住旅店,就住在大桥下面。每天早晨从大桥下面走出来,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他坐在大路边的草坪上,百无聊赖地观看大商场小店铺、大巴车小卧车、大男人小女人,看得犯困,就用报纸盖住脸躺着。这个远离故乡的东北汉子,身边没有亲人,惟有孤独相伴。孤独叫他想家。吴双想念媳妇月桂,还有老母亲和大顺哥。妈、哥、月桂,你们都好吗?吃晌午饭了吧,我还没吃呢……
2
吴双在水店打工的时候,酒香和他经常通电话,互相问候聊天。二人都有钱挣,都有一份好心情,拿起话筒就没完没了地聊,止也止不住,不大功夫,一个盒饭钱就聊进去了。可是近几天酒香没听吴双的电话了,她起初没在意,可能忙吧。日子一晃又是好几天,吴双还没来电话,她就预感到吴双有了麻烦事。不容细思量,拿起电话就往水店打。
那边问,找哪个?
酒香说,找吴双。
那边凶巴巴地说,吴双,死了!
酒香脑袋轰地一响,身子打晃差点晕倒,慌里慌张钻进的士,直奔水店。门面不大的水店,码满了纯净水瓶,水店老板和一个打工仔都忙着,果然不见了吴双。一只蓝色蛇皮袋子放在墙角,酒香一眼认出这是吴双的。想当初吴双弟弟背着这只袋子,千里迢迢来搂钱,钱没搂着,人先没了,蛇皮袋子转眼变成遗物……酒香扑倒在蛇皮袋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水店老板见酒香问也不问,进门就哭,便对这个东北靓妹生出些许恻隐之情,他就说了实话:靓妹你别哭了,吴双没死,我说气话咒他死。他把刘先生的私家车划伤就跑掉了,害得我出两千块修车。我这个小店一个月能赚几个两千块。嗨,两千块,我想起这个两千块肉就痛……
倒霉的水店老板,发了一顿牢骚,气色逐渐变好。他提醒她给老家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逃回老家了。他把手机拿给她。酒香没接手机,她认为把吴双失踪的事传到栗子沟,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好心的老板自费复印了一些《寻人启事》,交给酒香张贴出去,并传授经验:汽车站、路灯杆、天桥上面、立交下面、商场外面、公厕里面,凡是有人的地方你就贴,四下瞅瞅,贴上就走,动作要快,别叫人抓住,这种事我做过。
在水店老板的英明指引下,酒香就利用业余时间张贴《寻人启事》,该贴的地方和不该贴的地方她都贴了个遍。吴双仍无消息。是不是真的跑回老家了?她决定打电话问问,丢人也得打。于是酒香把电话打到栗子沟村长家里,让村长叫大顺听电话。大顺听说弟弟丢了急得哇哇叫。他说双子没回来,这可咋整啊,钱没搂着人先没了。你赶紧回来吧,再把你丢了叫我咋活呀!酒香叫他别害怕,这里没这么可怕。再说,要回来也得把双子找到再回来。咱妈好吗?大顺说不太好,大前天上茅房把膝盖骨跌裂了,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没钱干发急。酒香这时发急了,一字一板的地喊,大顺, 我、马上、寄钱给、妈、看腿——
可是钱在哪儿?现有的钱仅够吃盒饭。想来想去想不出招儿,又去找高原。可是当她要敲行政办的门时,陡然犹豫起来,现在来找他不是时候。
她了解高原,他有情有义冷面热肠。他不仅帮过她,而且帮过许多人。以前工人节假日加班厂方是不发加班费的。工人意见蛮大的,找高原帮忙到劳动站问问,该不该发,说他在那里有熟人。这是一件费力不落好的事,若别人,必将避之惟恐不及。高原有高原的思维方式和做人准则。他不管不顾认真执着地把属于工人的节假日加班费讨回来了。还有,前不久有个电工被电火花打瞎了一只眼,厂方仅支付一半医疗费,也是高原帮他讨回了另一半医疗费和工伤补贴。因了这些事,上司大为光火,隔三岔五找他麻烦,原先拟提拔他的想法也就搁下不再提。
高原眼下情绪不好,这时跑来借钱实在不识好歹。酒香转身就走。高原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看见了她,并叫住她,酒香小姐找我吗?酒香见自己走不脱了,只好实说。高原二话没说,从钱包抽出五百元。酒香说,三百元就够了。他说多寄点回去,给老人买点营养品。酒香感激得连个谢字也说不清楚了。高原见状,一缕笑影掠过冷面,说,别把这事当个事,我喜欢做这种事,不少人说高原不是个正常人,我认。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爱管闲事,最大的优点也是爱管闲事,吃亏也不改,狗改不了吃屎。我想人生一世,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说不定将来我还求你呢。以后再有难事,尽管说。我这个人没多大本事,只是朋友多。酒香很想把吴双失踪的事说给她,话到嘴边却咬住了。
几天后,高原把酒香叫进办公室,脸色很怕人,酒香不知道自己做了啥错事使他甩脸子。高原拿出一张《寻人启事》问她,是不是你贴在大街上的?酒香看看说是她贴的,吴双丢了,我没办法。酒香的脑袋耷拉着,想抬也抬不起来。高原声音高起来,责怪道:这个事你不该瞒着我,我可以帮你找嘛,我说过我门路比你多,你以为我在吹牛是不是?
这当儿,吴双打来了电话。电话里的吴双火急火燎夹带哭腔:酒香,酒香嫂子,快来救我!我,我让警察搂进来了……
吴双惹事逃走以后,遭罪不少。在衣食无着的困境中,沦为拾荒者。每天顶着烈日,背着蛇皮袋,提着二齿钯,在这个美丽城市的肮脏角落寻寻觅觅、钩钩刨刨。他和他的同类是在一幢烂尾楼里被巡逻队当作“三无人员”搂走的。
吴双在电话里央求酒香快想办法救他出来,要交三百块钱。酒香又高兴又发愁,钱不够,钱包里仅有八十元了!高原让她先别急,他说他有个老同学在那个派出所做事。高原拨通电话,用粤语和老同学说话。酒香听不懂粤语,但她爱听他讲粤语,声调浑厚,节奏感很强,叮咚叮咚的。他放下电话说:好了,你去领人吧,不要钱。
当吴双出现在酒香面前的时候,酒香不敢相信这个乞丐模样的瘦小子是自己的小叔子。等吴双叫了声嫂子,这才敢认。叔嫂二人哭了一会儿,酒香说,别哭了,赶快找个地方冲个凉吧,你身上发臭了。吴双说,我不想洗澡。酒香嗔怪道:你想做什么?吴双说:我想吃饭,我、我快饿死了。
3
高原中等身材,比较老相,看上去三十大几,其实刚满三十岁,大酒香三岁;不苟言笑,做事稳重,一年四季冷着脸。自从酒香被他招进厂,酒香满脑子转着他的影子,连他那副冷面孔她也感到温暖、受看,不知强过她的大顺多少倍。人家高原非亲非故的,一次又一次帮她,酒香心存好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可是一直以来,酒香没有一点实际性的表示,干指头蘸盐,实在是因为穷。为这,知恩图报的山村女子,有一种欠债者的愧疚感和心理压力。酒香暗自盘算,怎么说也要表示一下,大餐请不起,喝晚茶还行吧。
忽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已经坠入暗恋旋涡,看见高原就脸红心跳。
高原答应和她喝茶,时间七点半,地点“又一村”。
她坐在“又一村”抢眼位置等待高原。十几分钟过去,却不见他人影。适逢周末,食客较多,或拉家带口,或呼朋唤友一拨接一拨,座位越来越紧张。服务小姐问她喝什么茶,点什么点心。她说,我的朋友还没来再等会儿。半个钟头过去,服务小姐又来问她,言语之间,有催她腾座的意思。山村姑娘初次到这种地方来消费,本来局促不安,外加催问再三,便觉着长时间占着座位不消费,很难为情。
酒香离开“又一村”,拨通高原手机。手机里的高原连声道歉,他说他的火牙又犯了,痛、痛哇!改天喽。感情执着的山村女子问,改在哪天呢?明天行不?他说,行,明天就明天。
第二天七点半,高原准时走进“又一村”,右手捂着腮帮子,没吃点心,也没说几句话,光滋溜溜地说牙痛,喝了一杯茶就回宿舍休息去了。酒香望着他的背影满脸悲伤,她那点可怜的欲望被他的牙齿拒绝了。虽然猜不出他的牙疼是真是假,但能看出来,高原今晚赴约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对她感兴趣。她是土鳖她知道,她身上有一股栗子沟的土腥味,很有必要花些钱去掉哩。
“又一村”前面的街道很热闹,酒香没有心思欣赏夜景,踽踽独行,像个思想者,又像失恋者。
许多不锈钢长条椅子隐在街旁树影里面,她想坐一会儿,看看都有人坐。前面那条椅子好像没人坐,走过去一看,见一人躺在上面,死人似的,慌忙走开。那人呼地坐起来,叫了一声嫂子,是吴双。吴双问她到哪儿玩去了。酒香没说喝茶的事,那是一件既不愉快又没面子的事。她问吴双工作有没有眉目。
吴双抱怨深圳对他不公平,他仍然漂着。
酒香说,这可咋办呢?要不,我再求求高原?
吴双没接话,换了话题,他说做梦回栗子沟了,月桂搂着他的腰,怕他再走掉。正叫大顺看见,大顺说月桂是他的,抡起拳头跟他打架。
酒香说,拉倒吧,别信那玩意儿。
吴双却憋不住了,把双臂伸过来搂酒香,被酒香一巴掌打退。又伸过来,又打退。胳膊不屈不挠地再次伸出时,被酒香紧紧攥住,正色道:吴双,你听着,我是嫂子,你是小叔子,这是乱伦知道不?
吴双嬉皮笑脸说,这哪里是乱伦呀,是爱情……
闭嘴!酒香大吼,一巴掌扇了过去。
有个早晨,酒香在大桥下面找到了吴双。她说了个高兴事,高原帮你找了份工作,不知道你想干不?他说,我这种人还有资格挑肥拣瘦?他说话的口气很冲,脸上没有绝处逢生的惊喜,也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把高原送来的工作不加选择地接受下来,实在出于吃饭的需要,他没有退路了。酒香说,那是个砖厂,在关外,很偏远,活又累,嫂子担心你受不了。吴双说,嫂子,你放心,现在我什么都能受。酒香一阵心酸,眼泪哗地下来了,说,双子,去就去吧,人走到哪儿也得走,这是命啊,双子!
一个半月后的一天,吴双领到七百多块工钱,头一次用自己的大汗换来这么老多钱,手抖得没法控制,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数钱的感觉比啃卤猪蹄感觉好。然后就拨通村长家的电话,给媳妇月桂报喜,分享幸福,声音底气十足,高昂而响亮。听电话的是村长老婆。村长老婆惊叫起来:啊呀妈呀,我说吴老二,你在哪?你不是丢了吗?
胡扯,谁说的?正上着班呢。
啊呀哈,听你这个高兴劲,你发了吧?吴家祖坟冒青烟喽!
村长老婆叫吴双先撂下电话,等会儿再打来,她马上去叫月桂。
当吴双第二次打过电话来,村长老婆告诉他,月桂和大顺上山砍柴去了,他俩天天上山砍柴。然后又说,二小子,听婶子一句不中听的话,沟里起了风声,都说你媳妇跟大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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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下狠心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装了一番,以消除身上那股“栗子沟土腥味”。酒香出山不久,对城里人的审美眼光一时把握不准。酒香把“马尾巴”长发染成了金黄,而且烫了卷,披在肩上,还买了菊黄红边套裙,一下花掉一百五。在栗子沟用这么多钱能买一只山羊一头猪呢,包装质量指定错不了,高原保准喜欢。于是下班后她约高原出来,故意展示给他看。高原的眼神复杂,不像欣赏不像研究不像讨厌不像喜欢,酒香一时看不懂。好一会他才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酒香浑身不爽,怯生生地问,咋的,不好看呀?高原冷着脸说,不好看,真的不好看。金黄色头发适合白皮肤的人。可你的皮肤比较黄。再配上这身黄套裙……怎么说呢……这么说吧,你见过金丝猴吗?酒香转了转眼珠,说,在画儿上见过,那是一种美丽的猴子。高原很难得地笑了一笑,说,如果说一个女子像个美丽的猴子,你认为她,还美丽吗?酒香小姐,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的话可是当真的!
酒香接受了高原的意见,却不知怎么搞掉金丝猴头发。高原一本正经地说,很简单,到发廊推光就搞定啦。酒香差点笑断气,说,那不成陈佩斯了?他说,推成光头以后,买个假发戴上,就不是陈佩斯了。
于是痴情的酒香先到超市买了一副黑色披肩卷发套,后到发廊推成光瓢,戴上发套照了照,感觉很棒。
酒香每天戴着假发上班下班。假发从肩上、背部垂下来,黑亮柔顺、蓬松飘逸,非常自然,谁也看不出假来。再有丰韵高挑的身材衬托,前看后看都受看,且有一股挡不住的诱惑,勾惹着许多目光。她以为自己不再是土鳖,身上散发出阵阵幽香。她的神情坦然而自信,高跟鞋敲打路面得得有声。不认识她的人,还以为她是哪家大公司写字楼里的白领小姐呢。
有人招呼她,回头看,是高原。
她高兴地站住等他,轻轻地甩了甩秀发,动作很斯文,脸上有一种妩媚透出来。
高原快步走来,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秀发,两眼放出柔和的光。那目光不是挑剔不是研究不是反感,而是欣赏和爱怜。他说,不错不错真不错,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酒香听了这话,脸颊飞出了红霞,令高原的冷面充满阳光。可她故意用疑惑的目光盯住他,肃然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他一脸真诚地说,当然是真心话,我说过假话吗?她嘟起嘴唇嗲声嗲气说,你当然说过,你为啥让我推光瓢?其实,其实,事后我听说不必推光的,染黑就行了。你说你说,你是不知道,还是故意使坏?酒香说这段话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高原以为她在兴师问罪,气跑他。然而酒香小姐多虑了。高原不但没生气,反而面带歉疚之色,反复解释:我没染过头发,不知道头发染黄以后还能染黑。绝对不是故意使坏,不好意思啦,酒香小姐。
她说,光说不好意思就完了吗?应该表示一下呀。高原说,行,吃肯德基喽。她摇头。高原说,喝咖啡啦。她摇头。高原说,怎么啦,该不是想吃老北方酸菜饺子吧?她蹦出一句:我要喝酒!
他说,喝酒好办,你选地方吧。她竟然选了个令他始料未及的地方:在你宿舍喝,那里随便,想怎么喝就怎么喝。高原犹豫道:可以啊,时间定在周五晚。
临分手时,她说给他一个小秘密:她的名字是造酒的爷爷给起的,她从小爱喝酒。说这句话时身子打晃,面颊通红,舌头发硬,言语颠三倒四,仿佛刚从酒馆走出来,醉得不轻。
周五晚,当兴致勃勃的酒香如约而至的时候,迎接她的不是高原,而是怎么也叫不开的钢板防盗门。房东老太告诉她,高原昨天退房走了,去向不明。高原还送她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非常精美的东西,有着精美的包装,透明纸小窗明明白白展示出黝黑发亮的假发套,比她头上戴的假发套不知要贵重多少倍呢。
还有一纸短语: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只想对你说
非常对不起
高原的消失把多情女子推进悲痛的深渊。她想不明白高原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回避她那海啸般的感情之浪。高原的不辞而别是她胸中永远的痛,永久的谜。
在酒香极度悲哀中,吴双搭送砖卡车进关找她,想告诉她大顺月桂那个事。同宿舍女工说,酒香下班就出去了。于是吴双便满街找。天已黑严实,路灯也辉煌起来,仍不见酒香影子。吴双买了一瓶水坐在路旁喝,打算歇会再到酒香宿舍看看,如果还不在宿舍,再继续找,就像以前酒香找他那样,直到找见为止。
行人渐稀之时,终于看见了酒香。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晃晃悠悠,似夜游症患者。老天,酒香神经了!吴双赶紧跑过去。酒香痴愣愣地盯视他,一把捉住他的手,口出梦语:高原,高原……我可寻见你了。假如在这个当口,吴双机智地说我就是高原,我送你回宿舍吧,酒香也许跟他走。可他没有这么精明。他反复说明他是双子不是高原。听他这么说,酒香转身跑开了,而且边跑边呼救。
一位巡警听到呼救声及时赶来,他手持半米长的铁棒,追捕吴双。巡警捉住吴双的手腕就要上铐子。吴双不肯配合,两手乱摆,身子乱扭,活像一条鲫鱼。求告,警察大哥冤啊,我是好人,她是我嫂子。巡警问酒香,他是谁?说!酒香瞪着如梦如幻的眼睛,不停地摇头。巡警又要动手上铐子。情急之下,吴双瞅准酒香的腮帮子,一巴掌甩过去,酒香一激灵清醒了,她一把抓住铐子吼叫起来,你这是干啥?你想把我兄弟怎么着?放开他,放开他,说着就要下口咬。
巡警收起铐子,自嘲道,我今天特晦气,光碰上神经病,下午碰上一个,这又碰上一双。哼,该死的!
夜深人静,酒香和吴双坐在路边小树下面的草坪上,背靠背相互支撑。都很累,都不想说话。酒香仍然处于失去高原的悲哀之中。高原不辞而别,她明明知道他不爱她,她是剔头挑子一头热,但她还是思念他,没法恨他。她心里空荡荡,空得害怕,很想让吴双搂住定定神儿。此时的吴双急于知道她碰上什么麻烦事,让她如此不开心。她却羞于启齿,只说,今天上班时我还好好的,下班逛街才觉着不对劲,看路上的行人时隐时现,恍恍惚惚做梦一样,就这么一个人胡游荡,幸亏你扇我一巴掌。
见酒香的情绪趋于平稳,吴双就说了大顺和月桂的事,说得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就那么饶有趣味地娓娓道来,仿佛讲诉一个爱情故事,一个于他本人毫不相干,是从电视里看来的很有味道的爱情故事。他希望村长老婆的话是真实的,这样他和酒香就有借口在这边相好了。
然而酒香却打破了他的希望,她说这是沟里人在胡嚼舌头,他们把两个老实人冤死了!前天酒香给村长家打过电话,不叫大顺不叫月桂单叫婆婆听电话。婆婆膝盖骨尚未好利索,是大顺把她背来的。酒香让其他人走开,问婆婆大顺月桂做没做羞咱先人的事。婆婆一听火冒三丈,声音很大,她说,是谁放的这个屁啊!不怕报应遭雷劈啊!酒香媳妇啊听我说,自打你俩下南方,他俩受老鼻子累了,种地拉粪、砍柴做饭、放驴馇猪食,还拉扯个吃屎娃娃,还伺候个老不死的。媳妇你实话给妈说,到底是谁造下的谣,我拿剪子剪开他的嘴!
酒香怕气了老人,苦口相劝,婆婆那边方才平静。
听罢这话,吴双说,明天我就给他俩打电话,骂那帮烂舌头的鳖犊子。酒香说,你这个二百五,你想把月桂气死吗?她气性大你不知道?她现在可能还没听见,没听见比听见好,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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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酒香猜想,高原的离去八成跟工作不开心有关,也跟她本人有关,他好像有意躲避她,可又猜不出为啥。她单恋高原,原本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也许难受几天就过去了。然而高原住过的小白楼正对着她宿舍的窗,眼皮一撩就能望见它,小白楼使她心里乱七八糟,心情没法变好。她决定搬走,离开这个睹物伤怀的地方。她终于租到一间老屋,房东是个哑巴老头,日日孤坐,倒是个安静而安全的所在。只是阴暗潮湿,蚊子嗡嗡,老鼠乱窜。但她不在乎,穷人没那么娇气,图的房租便宜。
有天在回家的路上,酒香忽然看见个像高原的人,宽肩膀、平头型,夹包走路的样子像极了他。她想喊又怕不是,急切切地追赶他。那人一下却钻进了的士。
她陡然记起电视剧里车追车的情景,当即就打的追。她叫的哥跟定前面的红的。的哥踩了油门换档猛追,当看清红的车牌号码时,紧紧咬住不放松。红的驶过红绿灯大十字,穿过立交桥,驶进闹市区,向右拐了个弯,又向左拐了个弯,车子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倏忽之间竟然消失了。的哥大感意外:咦,真是邪门,红光光的一辆车子,怎么变魔术似的说没就没了呢?
坐在后排座位的酒香没立即下车,苦着脸坐着。直觉告诉她,高原指定没离开这座城市,保准还能找见他。然而酒香心里明白,虽说这座城市不太大,但是寻找高原不比美国人搜寻拉登容易多少。
酒香坐了半晌,交了钱正想下车,蓦然看见一个小皮包。土黄色的小皮包,躺在土黄色的皮座上很不显眼,酒香一直没留意它的存在,竟在离开它的时候跳进了眼帘。酒香当时心情烦躁,脑子乱七八糟,没容她细思量,顺手把它装进手袋里。
酒香把手袋扔在老屋床上,不敢拉开窗帘,也不敢拉开小皮包的拉链,仿佛小皮包不是拾来的,而是偷来的。她站在壁镜前面,照着自己安慰自己,你不是贼,你是好人。可是镜子里的酒香却质问她:你既然不是贼,为啥把人家的小皮包拎到家里来呢?
酒香给吴双打传呼,她慌心慌口地说家里有急事。吴双在那边不慌不忙地问,哪个家?栗子沟那个家还是老屋你这个家?酒香说,老屋老屋!吴双问,老屋怎么了?失火了还是招贼了,还是下雨漏水了?酒香夹气冒火地吼起来,吴双,你这个鳖犊子,你马上过来行不?你嫂子下跪求你了!
吴双当晚十万火急赶回老屋。吴双把小皮包拉链拉开,眼珠差点崩出来。
包里有厚厚的几叠人民币,一张建行卡,一张购物卡,还有几张购货发票。现钞共十五万元。建行卡和购物卡存款数额及购货发票数额一时搞不清。
这些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床上,使老屋蓬荜生辉,又使吴双的面部表情瞬息万变,看不出是哭是笑是恐惧是紧张是贪婪。他把酒香连同小皮包全都搂在怀里,有搂着一座金山的感觉,他把话语说得七零八散:嫂,酒,发了香,酒,真的……发,发,嫂子,在栗子沟,盖小楼,享福……
酒香集中精力翻腾小皮包,指望找出联系失主的有关资料。终于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夹层小兜内,找到一张身份证。
这是一位中年男子,叫马路,也是东北人,老乡!
不管吴双反对与否,酒香拿定主意寻找马路。不为别的,只为帮东北老乡的忙,丢失这么多东西,还不把他急死?酒香就这么想的,很简单。可是做起来很麻烦。这个刚从栗子沟走出来的女子见识少,一时想不出寻找失主的办法。这种事又不便向别人请教,生怕露出风声遭坏人惦记,小皮包就危险了。酒香想交给派出所。吴双当即反对。他有过被派出所搂进去的经历,生生饿瘪了肚子,至今耿耿于怀,怎么可以把小皮包交到那种地方去呢?吴双忽然想到了电视台,何不试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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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理所当然地支持酒香,当天播发了失物招领信息,与失主马路先生很快取得了联系,物归原主。马路先生高大英武、性情豪爽,是典型的东北汉子,已经在房地产生意场上打拼多年,人称马老板。马老板说他近日倒霉透顶,祸不单行,前天撞坏了车,心情烦躁,丢三拉四,所以昨天又把小皮包遗在的士里,现金加购货发票等等共计八十几万。他说幸亏叫酒香捡到,换个别人,说不定提着小皮包衣锦还乡了。
马老板请酒香吴双在一家旋转餐厅吃自助餐,每人一餐三百余元,惊得吴双伸出舌头久久缩不回。
餐桌上谈到酬金,酒香一再表示不要,给老乡帮忙哩,况且您又请吃这么高级的饭。马老板说,千里迢迢来挣钱,你把钱看得很重;拾金不昧,你又把钱看得很轻,可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的人品令人敬重。我一直认为好人不该受穷,我乐意帮你这个穷着的好人。我想报答你,但不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我打算给你一个生财手段,找个好地段,你去办餐馆。房子、餐具、五万元起动资金我给。就是说老马搭台酒香唱戏,这台戏唱好唱赖就看你的本事了。
酒香满眼泪花,扑倒就磕头。马老板阻止道:我是酬谢,不是施舍,要磕头的应该是我。
餐馆地址选在某商业区一条小街旁。小街已有好几家餐馆,看上去生意不错。餐馆大约八十平方,马老板找人装修过。五万元启动资金也打入酒香账户。酒香和吴双共同经营餐馆。口头约定七三分成。
餐馆名称极简约,没有多余的字:酒香餐馆。
邻家餐馆老板,面对酒香餐馆招牌琢磨许久,末了咂咂嘴巴自言自语:这条街上的餐馆名字数它起得带劲、有味道,香气扑鼻,吊人胃口啊!古人言:酒香不怕巷子深。可见这个东北女老板做事有心计,肯用心。用心者,事定成!
然而,酒香使用这个名字另有意图:吸引高原的眼球。她盼望有朝一日她的高原从这里走过,看见酒香二字,走进她的餐馆,续喝那次尚未喝成的酒。
可是,半年时间过去,高原一直没出现。
冬季某月十五日前后,一个风雨天,生意不好做,酒香心情烦躁,左右眼皮都跳,说不清是什么征兆。这一天一连来了两个对她的情绪影响较大的电话。
首先是她的丈夫大顺,从栗子沟村长家里打来了电话。他说,听说你在那边办了个食堂?酒香说,不是食堂是餐馆。他说,不管叫食堂叫餐馆,不就是做饭卖吗?我来搭把手行不?酒香说,你来能做什么呢?他说,我能担水、烧火、劈木头哇。见酒香一时无语,又说,老婆你还听不出来吗,我是想你啊,很长时间没在一炕睡了,你的模样你的气味我都快忘了。酒香说,你现在不能来。一是餐馆不需要担水、烧火、劈木头的人,再说呢,你一走,咱妈和月桂娘俩谁管呢?家里没个男人可不行。顺子顺子你别急,等将来经济条件好一点,你就把咱妈和月桂母子都带来玩玩,深圳很美不说,谁来谁开眼界长见识,你的愣头青弟弟,磕磕绊绊近一年,现在可就出息多了。大顺说,那么你就回来过个年吧,咱妈、月桂和沟里姐妹都想你呢。酒香说,春节太忙指定回不去。你以为我不想家吗,想啊,想那望郎山娘娘庙,想那柿子树山楂树,想那大马车毛驴车,还有那逢年过节花蝴蝶似的大姑娘小媳妇,唉呀,巴不得现在扎上翅膀飞回去呢。大顺说,家里有我你放心。你告给双子,月桂和大侄儿都好,只是大侄儿不知谁是爸,一见我就叫爸哩,感觉贼拉好。酒香就笑骂他,顺子,你这个死货,你就在栗子沟臭美吧你!大顺就嘿嘿憨笑。酒香听见丈夫的憨笑声,泪水呼地涌出眼眶来。心里惭愧得受不了,顺子,我有对不住你的想法呢!
刚打完这个电话,前台电话铃又响起来,前台小姐说一位声称高原表姐的女人请酒香老板听电话。
酒香老板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感觉,嘴唇和手都不停地颤抖。她说,表姐表姐,高原在哪?他怎么了,为啥不自己打电话?表姐说,高原在住院,他想见见你,可以吗?
酒香万万没有料到,与她的高原竟在病房久别重逢。病床上的高原头上缠着绷带,身上连着各种各样管子,眼睛肿成一条缝,脸盘肿成个大头娃娃,一点不像她的高原了,泪珠子哗啦啦滚落了。酒香扑到床边,叫了几声高原。高原没有反应,他在昏睡。
表姐告诉酒香,高原离开电子厂以后,又找了一份工作,住在表姐家中。表姐发现高原情绪低落,沉默寡言,似乎变了一个人。表姐问他,他起先搪塞,经不住七问八问,方才说出他和酒香的事。表姐大惑不解,你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什么不要她,反而处处躲着她,以致不辞而别呢?高原默默无言,继而抱住脑袋,而后连耳朵也捂住了,发出沉闷的哭泣。是那种窝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了的哭泣,是那种心存天大的痛苦却无处诉说的哭泣。表姐明白,可怜的表弟,心中藏匿着不便言说的苦衷。表姐叫老公过来问。高原向表姐夫痛说实情。
近年来,高原的爱情生活屡屡受挫,接二连三遭遇麻烦,其原因简单却难言:阴茎有病,不能做爱。不是阳痿而是早衰,即阴茎未老先衰。
据医生讲,这种病症实属罕见,且无特效药物。他初次谈情说爱期间,他就觉着小家伙蠢得很,守着个靓妹子它却打不起精气神儿,真是不争气!用黄色录像刺激,它也无动于衷,跟女人有仇似的。
有一天,高原偶然路过酒香餐馆,而且看见了酒香,他躲到远处眼泪巴巴地看了她好久,却没有勇气走进去。三天以后,高原参加了同学集会,因了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下楼梯时,一步踏空,就从楼梯上滚下来,摔伤了头颅和脊椎。对生活绝望的高原,不配合医生治疗,病情日趋恶化。他活厌了,仅存的一线希望,就是再看酒香一眼。
听罢表姐的话,酒香想起二人相处的那段时光,那纸短语和那副精美的假发套,酒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惊醒了高原。高原睁开红肿的眼睛,泪水溢出眼眶,嘴唇翕动,艰难地伸出手,使尽全身力气握住她,久久不肯松开。他在说话,可又发不出声。酒香便把耳朵凑近他。
他说,酒香,酒香,我,一直爱你,可我,我办不到。再说,再说,你有丈夫……
酒香说,高原高原,我已经看见了你的心。我是个农村人,你不歧视我,你爱我,你帮我,现在又把实心话儿掏给我,我就知足了。高原,高原,你要想开,你要赶快从阴影里站出来,站出一个自信的男人。你要好好配合医生,先把眼前的坎跨过去。我会经常来陪你,咱俩永远做朋友,好吗?高原微微一笑,昏然睡去。酒香默默离开病房,她不知道她的朋友能否跨过眼前这道坎?
自打这日起,酒香隔三差五跑医院,送吃的过去,送安慰给他,致使高原的病情和心情日渐好转。酒香没把这件事告诉吴双,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酒香一面精心关照高原,一面和吴双精心经营来之不易的小餐馆,就像侍弄一株树苗,巴望它长成大树。餐馆效益不错,到年底存款数目出人意料,生活条件一天好过一天。酒香主管经营和财务。吴双分管采购和厨房,不像以前在砖厂那阵,吃苦受累、黢黑精瘦。现在大鱼大肉营养着,身体健壮挺拔,精力过剩,老梦见媳妇月桂,一梦见媳妇月桂就爬奶头山。快过年的时候,酒香迁出哑巴老头的老屋,租住二室一厅花园房,叫吴双也住进去。叔嫂二人各居一室,却能做到“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真是不容易。可是乔迁之喜没几天,在叔嫂二人之间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
那天夜晚酒香和吴双从餐馆回到新居。吴双脸色不好看,又喝了半瓶高梁酒,愈加满脸杀气。酒香心虚,心里打鼓。吴双用发红的大眼珠子死盯她。酒香像遇见歹徒似的惊叫着向厨房退缩,想退进厨房把门插上,再拿上擀面杖自卫。却被吴双抢先一步把她夹在了门板和墙壁之间,并用强壮的身子扛住门板,夹得酒香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恶狠狠地问,老实告给我,医院那个男人是谁?
酒香说,怎么,你还跟踪我,好本事!
吴双大吼道:少废话!他又发了些蛮劲对她施压,以此相威胁。快说!不说我就夹扁你,像蟑螂一样!
酒香说,快把我压断气了你。她使劲推门板,哀求他快松开,听她慢慢说。
吴双说,要说这就说,啥时说清楚,啥时解放你。
吴双减了一点蛮力,酒香略感轻松,等把气喘匀了,这才一五一十地述说高原的不幸,说得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高原他光帮别人了,可现在躺在医院,有谁知道呀……
听完酒香的话,吴双松开门板,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大口喘气。他说,酒香嫂子,你把吴双看扁了,这件事你根本用不着瞒我。酒香说:可我怕你告给你哥呀。吴双说,那我就不是人了。要不是遇见了高原和马老板这些好人,咱们能当老板吗?能有存款吗?能有花园房住吗?能在深圳站住脚吗?能成深圳人吗?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吗?高原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吗?他摔成这样子光你心疼吗?你说你说嫂子你说!
酒香惊呼,哇呀呀,真是想不到呀,我家的愣头青真是长成人才了呀!听听,这话说得多有水平多来劲呀!双子双子没白到深圳混,土小子肚里能撑船了!
吴双蹿进厨房拿出一根擀面杖,说,酒香嫂子你先别夸我,刚才我用门板压你半死,你用擀面杖敲我一顿出出气。敲哪儿都行,别敲头。
一年以后。高原的伤已痊愈,只是“早衰”仍无治好的可能。酒香一直关爱他开导他,使他走出灰暗的生活,面孔不再冷着,一年四季充满阳光。前不久他告诉酒香,他的表弟留法回香港办公司,请他去帮忙。酒香和高原这对异性朋友,在小雨中的罗湖口岸拥抱道别。酒香祝他好运,一路平安!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苏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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