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传说中的梵离山在山外山，人外人之境，远离尘嚣，不归上苍，不附尘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而梵离山上有一个梵离宫，宫门长年不开，专司炼药之事，而在这梵离宫里，哪怕一百岁时，我也只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男子，梵离山的人基本上三百岁寿终，且容颜自成年起至死都基本上没有变化。全梵离山的人们都对这梵离宫有着难以形容的敬畏之情，因它所制的药，梵离山的人们才可以生时如夏花般灿烂，死时如梦境般美妙，这里没有对死的惧怕，对生亦不那么在意。
　　而我是这里最强大的炼药师，父母说我天赋异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不喜欢这样的评价，因为与天赋同在的还有我那有生便有的骨毒。在我二十岁那年，梵离宫宫主也就是我的父亲亲手截掉了我那毒入骨髓的左腿，我是梵离山最美的男子，也有着与容貌最不相称的残缺身体。
　　而这八十年，父亲亲自煎来奇药，早晚各饮一碗，才足以护我残余生命。
　　
　　一
　　
　　“公子，该吃药了!”兰芝的声音十年如一日地在耳边响起。
　　“放边上吧!”我一动不动，目光依然停留在不远处的余晖，我愛在梵离宫的牌楼上看落日，这样代表我的一天又过去了。
　　“天凉了，公子要加衣!”一件轻盈羽衣覆在我背上，温香软玉般的人就在我身后!
　　“兰芝，下次不用亲自送药来了，我去父亲那里取便可以了!”
　　余晖已落，一轮明月升起，这梵离宫离天很近，这月亮也亮得格外刺眼，身后兰芝的余香早散，而我的心也早已冷如冰铁，父亲为我打造的假肢却比我的心冰冷数倍，它比我的右腿更完美，它用厚厚的锦服遮掩着，无人可窥见它的异常。
　　偌大的梵离宫，我能去的大概只有那药房还有这牌楼，年年岁岁地过下去，乏味到让人绝望，身边目之所及，全是美丽的事物，身边到处是对我倾心仰慕的眸子，且个个都那么绝艳绮丽，兰芝，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我只是失落，那个丑姑娘，今天没有在城楼下经过!
　　她背着药篓，总会在日落那刻从牌楼门口进入宫里，身体单薄如纸，发色枯黄，她总愛仰着脖子看远方的日落，所以未老先衰的脸总能一览无余地落入我的眼睛里。
　　这宫里到处是药剂下的玩偶，她只是唯一的生命!因为她会衰老，只有她脸上才有时间的痕迹!
　　她很年轻，是这样的疑惑年复一年地叠加在我心里，反而成了一种翘盼。
　　只是今天她没有来!于是翘盼便成了天上的月，成了这夜间的风。
　　
　　二
　　
　　昨晚月露太浓，许是着了凉，久违的骨痛竟然有些隐隐地发作，第二天清早破天荒地没有去牌楼看日出，先去父亲宫里取药。
　　灯火通明的圣华汀里，我遇到了那个丑姑娘。
　　她竟然乱发拂面，衣衫不整!
　　“许是梵离山现在不缺美人，丑姑娘反而奇货可居了!”我戏谑地看着父亲。
　　她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我悲哀地想，是不是，向来风流的父亲和我一样喜欢上了你这样的皱纹?
　　那么我此刻却只想抚平它，就像抚平我心底里她已经留下的痕迹。
　　“请公子让开!”她不卑不亢，一脸倔犟地看着我，灰黄的眼球里有着别的姑娘所没有的坚毅与执著。
　　“从明天起，到我的药房里来，我要收了你做徒儿!”我掐住她的下巴，挑衅似的看了一眼父亲。
　　我头也不回地离去，从骨子深处传来的疼痛，正一点点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
　　我好早就不再愛我父亲，从他截断我的腿那日开始，抑或是他丢下我母亲那日开始。
　　
　　三
　　
　　其实她很天真，她看见药房里开花的颏斛草会不停地拿指尖去碰触它们，让它们不停地跳舞。
　　有时候她很沉默，名字叫萱草的她，正如这宫里踩在脚下的那草一样，药房的美人们，将她做了下等丫鬟驱使。但她那么逆来顺受，不吭一声。
　　有那么几次，我看不清她眼睛里的内容，有着那么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她还很聪明，她还会将剩下的药材配制成最好的美容药品，悄悄地带出宫。
　　很过个无眠的夜，我立在牌楼上，看她在半夜走出宫，在大清早顶着露水回来，步履匆忙地赶到父亲的圣华汀。
　　我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等到很久之后，她虚弱地从那里出来。
　　“为什么我的药在她身上起不到任何的作用?”我沮丧地站在桐华面前，他是我唯一的好友。
　　“夜沁，她的身体很虚弱，求你不要再让她做你的试验品。”桐华抖动着肩膀，愤怒的表情像蕴藏着一团火焰。
　　“为什么，你们都很喜欢她?”我推开桐华，步履踉跄。
　　我多么希望她专属我一个人，那是我活着唯一的盼望。
　　但是能够在我死去之前，有人喜欢她，我又那么快乐。
　　我已经数天没有喝父亲给我的药，它们被我偷偷倒进了萱草的汤里，不仅如此，我夜以继日地熬制各种还颜之药，悉数灌进了她的嘴中。
　　那药中有千年毒药——噬魂花，可吞毒，可还颜!传说噬魂花以吸食魂魄为生，凡人见到它，皆绕道而走，如果不幸被缠住，只能让其吸食精魂，生命枯竭而死!
　　
　　四
　　
　　她只是变了容颜而已，我怎么可能就忘得了她。
　　对于心的记忆来说，能记住的又何止只是容颜。
　　兰芝和萱草，当年母亲身边的小婢，热烈的兰芝，幽静的萱草，各自盛放。
　　尽管兰芝很愛我，我却更愛萱草。
　　萱草愛日落，我愛日出，很久的后来，在潜伏的骨毒一夜爆发之后，她开始喜欢日出，她说真好啊，又可以陪着你好好活一天。而我愛日落，我说真好啊，这一天又过完了。
　　如若不是母亲偷偷地为我采集噬魂花，如若不是萱草后来偷偷地送进宫里来为我熬制，采花和熬药噬去她们太多精魄，她们又怎能那么快就成为垂垂老妇?
　　父亲却抛弃了这样为儿子续命的妻子，把她赶出了宫。
　　萱草也一并跟随她出了宫，一边照顾她，一边继续为我采花熬药，父亲的圣华汀里有特质的药龛，用鹿草慢慢烘烤噬魂花，才能让其药效发挥到极致……
　　我八十年的生命原来只不过是我最愛的两个女子的绝丽容颜换来的。
　　只是这样的知会真的太迟，那个对萱草痴心的家伙，那个药房的伙夫桐华，终于在萱草来药房前松了口，他说如果不帮萱草保密，就永远会见不到她了!
　　我问他，我和她，他更想谁活着?
　　是这样的耿直孩子，他说死也要她活着。
　　我们都想让更愛的人活着，活到腻烦都无法停止的时候为止!就像你对我一样，萱草。
　　所以这次轮到我离开了，很多人愛过我，包括那个宁愿牺牲母亲的父亲，我不会轻易原谅那样的厚愛，让我差点失去了母亲，和萱草。
　　
　　尾声
　　
　　我若愛定，生死契阔。她曾经那样说。
　　我若离去，后会无期。我后来那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