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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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之,本名陈迈平,1952年生。1985年北京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硕士毕业后赴挪威奥斯陆大学留学,后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长期任教,并担任《今天》文学杂志编辑。出版有短篇小说、剧本和翻译文学作品等数种。
  
  暮色勾勒出的山脊墚上,终于出现了一片蠕动的黑影。在黑影的后面,摇晃着一个瘦削的老头,不时挥动手里的一根羊鞭。山娃急忙向着山墚上奔去,一边大声呼叫着。
  ——爷爷!爷爷!……
  风顶住了他的声音,把声音推回了漆黑的山谷。他喘着气跑到了爷爷的身边,指着山谷说:
  ——爷爷,他们又来了!吉普车又来了!他们在村长家呢!
  爷爷不吭声,只把羊鞭甩得更用力,甩出更清脆的声音。山娃把爷爷背着的一小捆柴火接过来,追着爷爷摇晃而疾碎的步子,又问:
  ——爷爷,我们还把羊赶回去吗?
  爷爷依然不吭声,脚步慢了起来。山娃感到心里轻松了一些,快步走到爷爷的前面。他想走到羊群的前面去,把领头的那只公羊的角先抓住。他用力把挡在面前的羊拨开,八月的羊,吃足了水草的羊,像堵墙一样挡着他的步子。
  可是爷爷的鞭子又挥起来,鞭声打得山娃的心颤颤的。他回头看着爷爷,可黑暗中看不清爷爷的脸色。他觉得胸口热起来,一股泪涌上眼眶。羊群已经冲下了漆黑的山谷,咩咩的叫声散布成一片。爷爷的身影晃过去了,晃动着他眼前的一片泪光。
  山娃帮着爷爷把羊赶进圈里,关上圈门,扣住铁链子,锁住,然后把钥匙攥在手心里。他做这些事很匆忙,很慌张。爷爷不吭声,捡起柴火进了羊圈旁边的小屋子。他望望圈里的羊,羊粪的气息潮潮地涌过来,那里已经安静了。他又回头望望村子,那里有几星灯火在黑暗中闪着,几只狗呼应着叫唤。
  爷爷已经点上了油盏子,在炕上盘腿坐着抽烟,小屋弥漫着山娃熟悉的干辣的烟草味。他像往常那样掀开锅盖,倒上一瓢水,然后把柴火塞进灶膛里。火慢慢燃起来,烤得他的脸发烫。他看着那些树枝在火里冒汽,滴水,痛苦地绻缩起来,变色,变黑,然后吐出蓝色、黄色和红色的火苗。他攥着钥匙的手一直没有松过,手心已经汗津津的。
  这回我决不松手。决不松手了。
  山娃抬头望着爷爷,想抓住爷爷的目光。爷爷已经抽完了一锅烟,把烟锅在炕沿上磕着,接着又装上了一锅。爷爷不看他,只把眼盯住油盏子上跳着的小火苗。火苗把爷爷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墙上,那是个巨大的影子,晃动的影子。
  爷爷,爷爷,你的影子还是好大哟。
  影子盖住的是墙上的那把双筒猎枪。山娃用目光抚摸着这把枪,感到了它的沉重。爷爷不在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地把枪摘下来摆弄。枪是爷爷的骄傲,爷爷是山娃的骄傲。枪是爷爷当打狼英雄那年得的。那时山娃还没有出生呢,他的爹也还没出去修公路被炮崩死呢,他的娘也没有把他留给爷爷然后去改嫁呢。爷爷现在还不让他摸这把枪,虽然爷爷说这把枪早晚是归他的。
  ——你还不到时候,山娃子,这可不是摆弄着玩儿的,你瞧走了火,出人命呢。
  ——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狼都被你打完了呢。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一只狼。人家说后山再不会有狼了,狼都被山娃他爷爷打光了,就是还有狼,也不敢再往山娃他爷爷羊堆里钻了呢。
  山娃只见过爷爷扛着枪出去,然后背回只狐狸或是山鸡子,后来狐狸也少了,只剩山鸡子了。最后,连山鸡子也不见了,只有枪常留在墙上挂着,慢慢落些尘土。
  锅里的水咝咝地响起来,热气蒸腾,影子消失了。山娃给爷爷舀了一碗水搁在炕沿上,然后掰上些砖茶叶子泡在里面。他看着那些茶叶漂开,慢慢又沉入水底,水逐渐酽成了茶色。他心里好像踏实了,于是抬起眼睛盯住爷爷说:
  ——爷爷,你说话呀,你说过你这回不给那帮狗日的杀羊啦!
  爷爷瞟了他一眼,缩着两只腮帮子使劲咂吧着烟咀儿,还是半天不吭声,然后就用那只空着的手伸向冒着热气的水碗。山娃用手把碗扣住了。
  ——你说!你不说我不给你喝茶。你答应过我,你说他们再来咱就不把羊赶回来了。他们总不能老白吃我们的羊。
  爷爷的手僵住了。山娃搜寻着爷爷的眼睛,觉得泪水又要涌出来。只听见爷爷的喉咙里咕哝出什么声音,先是嘶哑的,突然破碎成了尖利的咳嗽。那张脸顿时涨紫了,全身都在剧烈地震动。山娃觉得自己的心也缩了起来,急忙把手松开。
  ——爷爷,爷爷,快喝口茶吧,喝吧!
  爷爷已经咳个不停,缩住了脖子,瘦削的身体佝偻成了一团。山娃也缩住脖子,直着眼睛等待这一刻过去。他知道,只有等到那喉咙被撕扯够了,裂开,里面最后冒出一团浓浓黄黄的痰,爷爷才会止住咳嗽。
  爷爷毕竟老了。夜半的时候,山娃常被爷爷的咳嗽声吵醒。那咳嗽能震动整个小屋,震得隔壁的羊群也躁动不安。那喉咙里总像是有东西被撕扯着,好像要把爷爷越来越干瘦的身子扯开。山娃总是担心有一天爷爷的身体会被扯碎。村长带着山下的大夫来给爷爷瞧过病,用个银晃晃的圆疙瘩在爷爷胸前背后听过,说是里面的什么管子坏了,抽烟抽坏了的。大夫走的时候,留了一些白色的药片,背走了一张白色的羊皮。爷爷把那些药片早吃完了,爷爷还是咳嗽,爷爷也还是抽烟。
  ——不抽不行啦,山娃子,这东西解乏呐。
  爷爷终于咳出了痰,闭着眼喘气。山娃用双手托着碗把茶递给爷爷,看着爷爷咕嘟咕嘟地咽下去,看着一些水珠顺着爷爷羊须样的胡子淌下来。他又想说什么,突然觉得心奔跳了起来。外面有了脚步声。
  ——他们来了,爷爷!
  门被推开了,村长提着盏风灯跨进来。一个人,只有村长家的那只大黄狗跟在后面,撒欢势地蹿到山娃的面前,把爪子搭在他肩上讨他的亲热。山娃一巴掌把狗头打开,蹲到火已熄灭的灶膛前面。村长诧异地瞅了瞅他,摸摸蹿到脚下的受了委屈的黄狗的脑袋。爷爷已经在炕上挪动了身子,让出一块地方让村长坐。村长跨在炕沿上坐着,不说话,爷爷也不说话,各自摸着烟锅装烟叶子,垂着脑袋抽着。安静的屋子里只听见烟油滋滋地在烟锅里烧。
  山娃摊开手,看着手心的钥匙。他心里越来越紧张,手有些忍不住地发抖。这不是头一回了,也不会是最后一回。一种硬硬的东西在心窝里长出来,顶得他的胸口发闷,就要变成一串声音从喉咙里冲出来。
  早先,山娃也听人们骂骂咧咧,可最后还是从他这里把钥匙拿走,一次次开圈把羊拖出来。后来人们再不说什么了,闷着头干完。爷爷从来就不吭声,由着人们把羊拖出来,可杀羊总是爷爷掌刀。爷爷是杀羊的好手,入刀,吹气,剥皮,又干净又麻利。人们把羊肉羊皮羊下水抬走,按规矩把羊头给杀羊的留下。爷爷把尖尖的杀羊刀抹干净收起来,然后就把羊头燎去了毛,拾掇干净,扔在锅里煮着。
  ——羊头,羊头,我再也不要啃煮羊头。没错,后山的羊肥着呐,要不沟里的吉普车才不会三天两日跑个不断。可凭啥把羊给他们白吃了呐。村里人谁不骂咧。你说,你说。
  ——别问个没完啦。不到时候,不到时候,山娃子,你还不懂世事呐。
  世事是啥事?他懂,那不就是山下的事。晴天的日子,山娃和爷爷坐在山脊墚上,望得见地的边儿。地边儿上有成堆成堆挤在一块儿的房子,有羊肠样的路把房堆连起来,有长虫甲虫一样的车在路上来回跑。爷爷去过那儿,那杆枪就是从那边背回来的。爹去过,爹是去那边修路送了命的。后来妈也去了,妈是去那边嫁人的。他懂,那儿的人过日子和山里人不一样。
  ——可那些人不放羊又不杀羊,那些人凭啥白吃咱羊肉呐。爷爷,爷爷,你不是打狼的英雄嘛?你不是得过一杆猎枪嘛?你就由着人把羊这么拖走嘛?你斗得过狼,斗不过那些人嘛?
  ——那儿的人不打狼,那儿的人造咱打狼的枪呐。
  ——爷爷,你就没法治他们嘛?你真老啦?
  ——别哭哇,别哭哇,山娃子,你哭得爷爷心疼呐。行啦,行啦,下回他们再来,咱不把羊往回赶就是嘞。咱再不给那些狗日的杀羊就是嘞。
  村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咂,已经抽完了一锅烟,然后磕了磕烟锅,又装上一锅烟闷着脑袋抽着。大黄狗在屋里转着无聊了,蹿出门去,冲着黑天和村里的狗呼应着叫。
  一会儿,村长喑哑着嗓子说:
  ——磨面机房柴油又没啦,一村人等着磨点面过八月节呢。明儿一早,留只羊在圈里,我还得下山换点柴油去!
  爷爷终于也抽完了一锅烟,磕了烟灰,叹了口气,卷起烟袋子,在炕上挪动起来。
  山娃知道那时辰到了,把钥匙又攥紧在手里。他想叫喊,想跑出门去,可是嗓子眼全被堵上了,脚也迈不开步子了。他只在心里在叫唤着。爷爷,你这回可说话不算数呀。你说不把羊赶回来啦,你说再不给狗日的杀羊啦。可你这回又要跟我来拿钥匙了。爷爷,你真老啦。你再打不了狼啦。
  不,他懂,不是爷爷打不了狼,是爷爷斗不过人呢。这世事就是人跟人不一样呐。村里人村长管着,村长呐,一样,山下的人管着。那儿有人管着咱们呐,村长说过。管人的人要吃羊,白吃也就白吃了呐。
  可爷爷你不该哄我呐。
  村长已经听见了山娃的哭泣声,皱着眉看看爷爷。爷爷没有表情。爷爷下了地,先把杀羊的尖刀拿出来,试试锋刃,然后走到他身边,掰开他的手心,把钥匙捏起来,递给村长。爷爷的动作慢悠悠的,吃着好大的劲。村长接过钥匙,嗯了一声,也下了炕走过来,摸摸他的头顶说:
  ——这娃子真长大咧。
  爷爷提起风灯跟着村长出了屋子,铁链一阵响动,羊群骚乱起来。只有屋子静下来了,只有他还愣愣地蹲着,觉得泪干在脸上。小油盏的火苗跳着,照着空无人影的四壁。他抬头看见了墙上的枪,看得出神。他慢慢地爬上炕把枪摘下来,握住,觉得心里那块硬硬的东西正在布满全身。
  原作于1982年,北京
  再写于1989年,奥斯陆
  整理于2001年,斯德哥尔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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