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虫的第九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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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离自然的寒冷,一只像苍耳一样古老的虫藏进人的暖气房,寻找一点关照。几天前,在我打扫房屋时,扫帚把它赶出小屋,它在艰难地爬行,不顾我的呼唤与挽留,毅然决然地爬到窗外的枯草丛。
  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声音是它和同伴在初夏鸣叫。它像一个早熟的孩子,悄悄站上了舞台——窗下花园中的一株樱桃树,在演绎着童谣,声音有些水样,有些幼稚,听了却让人心碎,我曾给它当翻译:“自然妈妈,把我生下。草地为故乡,云朵是家。从生到死,秋冬春夏……”
  正好,有一辆大篷车停在花园外等小朋友,拉车的老头是一个沉默的农民乔大叔,每日像一头忠实的牛,把一群小鸟乱飞的少年装车上锁,穿过热闹的人民路,进入一家幼儿园。虫叫的时候,乔大叔蹲在地上听着,脸上有了一点笑意。我原以为他是个哑巴大叔,他却告诉我:“小蠓虫唱歌了。”我说,它在唱一支童谣。孩子们来了,冲进花园,寻找小虫,叽叽喳喳的。夏日,有许多在散步的男女,都没有注意有这么一只会说话唱歌的虫,没有在意樱桃树上的独唱声。
  一天,我看到拉大篷车的不再是乔大叔了,而是一个妇女。我上前去问,妇女说乔大叔到上海看孙子去了,他孙子得了败血症。突然间,我感到有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抛进了大海。乔大叔,一个贫苦农民,到上海大医院看望病中的孙子去了,他行吗?他孙子会好吗?
  虫儿在鸣叫,声调有些凄婉,在草尖上飘着。
  挂念着乔大叔,因为他是唯一告诉我小虫在唱歌的人,他有童心,也很善良,就像他躬腰拉车的背影,朴实、温暖,在冷酷的城市,尤其让人难忘。一个雨天,乔大叔披一张塑料布站立在雨中,拉个架车子等人,他奇怪的打扮如同一个太空人。然而,他的车没有上人,他的工作被那个女人顶替了。
  我去问他孙子怎么样,他说本来就是治不好的,只是想看一看,当爷爷的该去看一看。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在大城市摸了半夜,找到了医院,但孙子不行了。雨很大,我没有看清他脸上的泪,都是雨水。他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淡淡的,几乎没有了悲伤。
  我说有个能说会道的女人抢了你的大篷车,你还回来做什么?他说回家种地。这时候,雨声小了,小虫又在树头鸣叫起来。乔大叔一笑,说:“怪好听的,这个小虫。”我从家里偷出一件旧衬衫给他,因为从春天开始我就见乔大叔只穿一件灰蓝色的中山装,经过闯荡大上海,衣服已经目不忍睹。他收下了,说了一些感激的话。
  乔大叔走了,从此没有见过面。
  小虫已经长大了,离开了樱桃树,到了一丛美人蕉上,声音也大了,但含着一种忧伤,像一个流浪的诗人在吟唱。仲夏之夜,虫音如潮,让我无法分辨了。
  常常在夜晚,我边听虫鸣边想起一些旧事,想起乔大叔来,也许他在乡下大树下边休息,边听虫儿鸣叫。我微微感到一种凄凉,本来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可是孙子病了,死了,他也失去了工作,或者他会有一大笔债务,让他的今后更加没有笑容了。
  一天,收破烂的王大娘来了,她在架车把上挂着一个小葫芦,见了我热情地打招呼,说老乔这个老头子疯了,非让我捎一葫芦蝈蝈给你。我打开精美的小葫芦,爬出两只紫壳的蝈蝈来。我想,老乔一定是在感谢我看得起他,特别用蝈蝈感谢我。可是我把蝈蝈放入草丛,到下午下班已被人捉走了。只有那只小虫还在叫。
  秋天,硕大的桐叶从院墙外高空飘来,落了一地。小虫的叫声嘶哑了,苍老了,不几天,突然不叫了。
  我的世界也静寂起来。秋夜,皓月当空,月光如水洒满窗子,墙壁上映着淡淡的青光,像湖水一样清澈安静。我忽然听到了虫鸣,竟在屋内……小虫来了,走近了人类。我心情有点激动,也有些感伤,因为小虫的鸣叫已不再动听,遥远的,像从墓地传来……
  我在枯草中寻找它,呼唤它,但它老了,没有了回声。
  王大娘捎来了一个好消息,说乔大叔到上海打工去了,也许,在远方的大都市,有一辆大篷车在等他。
  
  丢失的马驹
  
  一个洪水暴涨的夏日。
  我去割草,因为村上的枣红马下崽了,下了一匹棕色的小马驹,尾巴小而细长,四蹄像玉碗儿,眼光迷蒙,像充满幻想的儿童。小马刚生下十分钟就能站立,半小时就能在十米范围内嗅东西,一周就能到马路上散步。一个月后,小马驹能到村口遛腿了。它经常对着太阳撒欢,好像在问:“我是谁?怎么到这个世界上来啦!”
  饲养员老曹说:你叫马驹。它甩甩尾巴穗儿,对老曹、对大树下肃立的群众,有点感动。而站在旁边,双目怒视的马妈妈是一位英雄母亲,这个小马驹是它下的第十五个崽。小马驹属于妈妈超龄生育,多亏兽医接生有水平,老曹侍候“母婴”有经验,不然相当于八十高龄的老女人还能生下孩子吗?
  远处,小马驹的哥哥姐姐站成一排,发出幸福的鸣叫,响彻村庄。小马驹的爸爸,是一匹掉尽牙的北口马,用力踢着砖头,不停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对天长嘶,是一种老年得子般的兴奋。
  四周很静,桐树的阴凉在慢慢移动,大粪坑里有气泡在炸。午饭后,村民习惯在路口树阴里睡觉,而我们几个孩子在悄悄行动,要到西河岗割苜蓿草,给老马壮奶。这个老妈太老了,奶袋子空空地吊着,活泼的小马则需要更多营养。
  说起种植牧草来,是从前一个学畜牧的大学生到村上办事,给村长上了一课。说这个村临河有这么多沙地,不能种庄稼,但不种苜蓿草是个巨大的浪费。村长就去购买草种,种了一河湾。初夏涨潮,苜蓿草淹死了大半,只有岗头上还有活的,非常茂密,是牛马的上等青饲料。我们就是要割苜蓿草给老马吃。
  吃了苜蓿草,母马的奶似瀑布,小马驹长得快,一个月就非常调皮,能跳过栅栏吃王婆家的瓜秧了,气得王婆跟着马驹跑。
  一天,我们刚准备出村去玩,小马驹就追上来了。它亲切地吻着我们的手,在篮子中寻找着苜蓿草,很兴奋的样子。我摸着它橡胶一样柔软的黑鼻子问:“跟我们一起去割草吧。”
  我们向着阳光忽闪的西河岗前进。
  河水清澈,船上的老大喊:“别带牲口去,它太小啦——”
  “我还小吗?都会跑了。”小马驹不满意地向前跑。村子离岗头大约有2公里,只有一条沙礓小径,两边都是杂草与灌木。
  风吹着白云悠悠的像远处的帆,浓密的杨柳与泡桐间,有黄鹂在唱。野鸭拍翅,天空传来哨音。我们带小马驹向西河湾走。突然,小马驹不见了,只有高粱叶子舞动着,一只红色的黄鼠狼坐在小径中央,眼睛滴溜溜地转……
  “小马驹!”我们齐声叫。
  没有回声。只有风吹过庄稼地的声音,“刷、刷、刷——”西河湾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我们几个焦急地在走动。这时,天在变脸,白云成了乌云,从西南滚滚而来,一会儿布满天空。
  雨后是风,一场极大的瓢泼大雨和龙卷风,大地上黑风四起。我看见有一个东西被卷起了,一直飞向西北天空而去。
  “小马驹!”我喊,大家跟着喊。
  “哗——”暴雨淹没了一切。
  也许小马驹成了精,飞掉了,它妈妈肯定知道的,我们去问它的妈妈吧。我们议论着,找借口以减轻心中的压力。
  饲养员举着油布大伞,眼睛像牛眼,他愤怒地问:“小马驹到底在哪里?你们说!”
  “飞掉了,驾着云头。”小燕吞吞吐吐。
  “难道它有翅膀会飞?”突然出现的村长扛个锹立着,像张飞一样。
  “反正小马驹被黑风怪卷走了,我们都看见了。”我说。
  村民都围上来,都说哪个朝代有母马生十八只马驹的,肯定有讲究啊。我说,路上有个黄鼠狼,也许是它把小马的魂弄走了。
  天空放晴,一道彩虹铺上天空。
  有人看到小马驹走在“天桥”上,可是那彩虹立即消失了。
  村长老曹说,他不操心。老曹说这么小的马驹儿,像个小孩子——怎么好管呢?再说,有这帮调皮孩子吸引着……
  我们牵着老马朝西河岗走,让妈妈喊孩子。雨后有许多红灰色的蜻蜓乱飞,还有滔滔不绝的蝉先生说废话,有点幸灾乐祸。
  老马在叫孩子,声音嘶哑。我们找遍了西河湾的每一丛草,没有发现小马驹。
  暴雨重来,百年一遇的大雨啊,村上不少老坯屋都坍塌了。一两声炸雷,山摇地动。有人看见有一道闪光,飞向马棚。我们哭着入睡了。
  天亮了,小马驹站在了妈妈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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