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梅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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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男性之间也有一个人可以被称做“天生尤物”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梅兰芳!
  兰芳才4岁时,父亲便去世了。10年之后母亲又死了。他既无兄弟,又无姐妹,所以从小便孤苦伶仃,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世上的天伦乐事,有好些趣味,我是从未领略过的。”
  幸好他还有个祖母。她悯其孤苦,躬亲抚养,至于成立。另外还有个“胡琴圣手”的伯父。兰芳7岁时便开始学戏。他那驰名的《玉堂春》就是他伯父教的。所以兰芳未到10岁就会唱“十六岁开怀是那王”了。
  他们梅家在清朝咸同年间在北京便很有声名。所谓“所操至贱,享名独优”。兰芳的祖父梅巧玲身躯长得细腻洁白、肥硕丰满而善于忸怩。在《渡银河》一剧里演杨太真,能使全场春意盎然。
  因为扬州是烟花旧地。中国古代诗人羡慕“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又说:“人生只合扬州死。”所以自古以来中国的名伶名妓都说自己是扬州人。
  清人罗瘿庵在他的《鞠部丛谭》内说:“南府伶官多江苏人,盖南巡时供奉子弟,挈以还京,置之宫侧,号南府子弟,皆挈眷居焉。其时江苏岁选年少貌美者进之。嘉庆后渐选安徽人皆纳之南府。道光后南府皆居太监,伶人乃不得挈眷矣。”艺南生的《侧帽余谭》则说:“若辈向系苏扬小民从粮艘载至者。嗣后近畿一带尝苦饥旱,贫乏之家有自愿鬻其子弟入乐籍者;有为老优买绝任其携去教导者。”
  在那种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考究出身非常严格的社会里,他们梅家便世世代代做着优伶。但是在那个时代,做个伶人也着实不易。他要应付当朝权贵,他要敷衍地方上的恶势力,还要浓妆艳抹地去为捧客们征歌侑酒。
  梅家奶奶梅巧玲有两个儿子,乳名叫做大琐、二琐。大琐名叫竹芬,后改名雨田;二琐名叫肖芬。他两人也继承父业习青衣花衫。大琐年少时粉抹登场也还楚楚可人。《宣南零梦录》的作者粤人沈南野当时在北京做豪客,“曾招之侑酒”说他:“既至则敛襟默作,沉静端庄类大家闺秀,肥白如瓠,双靥红润若傅脂粉,同人拟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八字。谓其神似薛宝钗也。”这位薛宝钗式的大琐就是兰芳的伯父,后来他也因“倒嗓”不能再唱,而改行为琴师。
  至于二琐则一直是默默无闻,未见有人捧他,未及壮年,便夭折了,而兰芳就是二琐的儿子。所以他不但少孤,而且家境也非常贫寒。
  但是兰芳从小便绝顶聪明,更生得明眸皓齿,皮肤白皙,指细腰纤,真是浑身上下,玉润珠圆。而最奇怪的是他自小便生得一副谦和脆弱的气质,柔和得像一个最多愁善感的少女。再配上一副清和润朗的嗓音,使他除性别之外,便是个百分之百的姣好的少女。当时人说他是“以文秀可怜之色,发宽柔娇婉之音”。所以他自12岁便取用艺名兰芳——他原学名梅澜,字浣华——在北京登台后,一鸣惊人,不期年便捧客盈千。
  须知当时北京的优伶,没有人“捧”是永远不能成名的。在那千万个捧客之中,最重要的还要“豪客”。
  至于豪客在当时的北京是所在皆是。那儿有的是王公贵人,贝勒公子;有的是腰缠10万想到北京“捐”个知府道尹的地主富商;有的是进京会试想谋个一官半职的各方名士和新举人;有的是卸职还京,在习礼3月等候召见的封疆大员。都是有钱有势的有闲阶级。
  清季京师禁女伶(北京有女伶系庚子以后事),唱青衣花衫的都是些面目姣好的优童。这种雏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后来被讹呼为“相公”。日久成习“相公”一词遂为他们所专有,公子哥儿们反而不敢用了。兰芳便是当时百十个“像姑”之一。
  这些“像姑们”当然每个人都想拥有千百个豪客,借他们的财势,将来好变为红脚。贱日岂殊众,我们没有理由能把这时的兰芳和他们分开。
  但是应付这些豪客也绝非易事。他们除在园子里听戏之外,还要这些童伶们去“侑酒”去“问安”。侑酒的方式有剧妆侧侍的,也有卸妆杂座的。在这种场合下,酒酣耳热,猥亵的行为在所不免。清人笔记所载比比皆是。
  郑振铎在《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的序中说:“清禁官吏挟妓,彼辈乃转其柔情以向于伶人,史料里不乏此类变态的描写与歌颂,此实近代戏剧史上一件可痛心的污点。”
  有些像姑们除应付豪客之外,亦有以同样方式向“冤大头”们拖金的(“冤大头”三字在嘉庆时即有此俚语)。
  这些冤大头们有的竟为他们所迷恋的伶人“筑室娶亲”耗至数万金者。亦有因破产呷醋等关系而招致杀身之祸者。所以有人作诗咏其事曰:“飞眼皮科笑口开,渐看果点出歌台,下场门好无多地,购得冤头入座来。”
  但有时也有骗子冒充冤大头的。伶人们也常有因此失金“失身”的。
  这一类的社会史料,在清人的笔记内真多不可数。清季士大夫阶级荒淫的罪恶,真罄竹难书。但是这个罪恶的渊薮便是兰芳出身的社会背景。由此也可知道他的职业的性质。
  写历史的人不能因为他爱慕兰芳,便剪去了那梅郎弱冠时代伤心的一页。
  时至光绪三十几年时,兰芳仍算不得是“花国状元”。他上面前辈的青衣花衫还有他的师傅陈德霖和王瑶卿。生角有谭鑫培,和武生杨小楼等。兰芳则不过是当时“像姑”中的第一二名而已。但那一批前辈伶人与梅家非亲即故,所以他们对兰芳也加意扶持。尤其那特蒙西后殊恩的杨小楼和谭鑫培也时时援引兰芳为配角。
  要不是时代有了转变,恐怕兰芳的一生便要和他的先人们一样,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凭自己以往的声名,来当一名管班,授几名徒弟,再去扶持一批小辈子侄,任达官贵人们去“捧”了。
  谁知武昌城内一声炮响,大清皇室随之瓦解土崩。兰芳在清末本专唱青衣正旦,所谓贴旦。民国以后乃兼唱花衫。他本人是以皮黄起家的。但他并未忘记他梅家祖传的昆曲。《刺虎》便是他昆曲的拿手戏。
  中国戏剧自宋元而后以至于他们梅家之崛起,都是昆曲的天下。自元人杂剧到吴梅所搜罗的146种“清人杂剧”,骚人墨客们也着实下过了一番功夫。至于情节的动人与唱词的娴雅,昆曲可说已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惟其伴奏的乐器则只以笛子为主。
  中国诗人们所欣赏的“小红低唱我吹箫”,与其说是欣赏音乐,还不如说欣赏意境的好。
  到了清朝末叶,昆曲式微了。而打倒它的,却是由南方北传鄙俚不堪的土戏。“乱弹”,也就是所谓“黄腔”。湖北黄陂、黄冈两县所流行的黄泥调,便是后来的二黄,再配上徽调汉调乃成为后来的皮黄。
  京剧是今日每个中国人都听过的,胡琴拉得好的亦确有其超凡脱俗之处,这也是任何音乐家所不能否定的。民国以后4大名旦的琴师,几乎全是梅派。所以兰芳不但是4大名旦之首,而其他3大名旦亦皆祖述梅家,现姑不多谈。所以京剧到了兰芳手里,可说是天与人归。
  再者皮黄到了清末可说已至滥觞时代。西太后是天天要看戏的。那时戴红顶花翎,穿黄马褂的头品大员参见太后都要匍匐,仰首伫视是要犯大不敬罪的。可是戏子们在“老佛爷”面前却可随意调笑。据说在光绪初年德宗每次陪太后看戏总是侍立一旁,一次一个演皇帝的戏子出台后向宝座一坐说:“咱假皇帝有得坐,真皇帝还没得坐呢!”太后听了大笑,于是赐德宗座。
  皮黄在清末盛行的状况。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在满清光宣之间,朝野上下几乎每人都要哼几句才算时髦。所以拜在他的“红裙底下”的第一流名士,多不可数,而尤以清末民初的易实甫、樊樊山为最。梁启超和后进的胡适也常敲边鼓。
  在这些文人的精心策划之下,于是梅剧的内容情节,唱工、身段、灯光、布景、台词、音乐等等的进步也就一日千里。因此皮黄乃由一种鄙俚不堪的小调儿,骤然进步到雅乐之林。在中国的歌剧艺术史上写下了光彩辉煌的一页。而兰芳就是这一页的首要著作者。至于兰芳在这些第一流名士的捧客间,是否也有一二腻友,其友情是基于“灵魂深处一种爱慕不可得已之情”如琪官儿之与宝二爷者,笔者就无从深考了。
  清朝惟有天津和上海的租界内才有唱皮黄的女戏子。惟当八国联军的混乱期间,天津的女戏子乃乘间入北京演唱而大受欢迎。后来两宫回銮时,当局也就默许了既成事实。女伶既兴,则在北京很多唱青衣的男伶都被那唱青衣兼唱花衫女同行挤下去。在民国初年此种情形尤为严重。于是兰芳在各方怂恿之下,在大名士显宦的捧场中,也开始唱起花衫来。青衣贴旦是专究唱工的,而花衫则唱做兼重,为投时好,为求雅俗共赏,则兰芳唱起花衫来,其任务也就益形繁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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