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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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我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我儿子宗洛,今年三十岁,他打电话给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爸,我在枯萎。”“爸,我看见那个日子了!”“爸,圣治岛竟然没有鸟?”“爸,我昨天接诊了最后一个病人。”“爸,我决定……”
  作为人生的辞别,他邀请我去他目前隐居的圣治岛,来一次旅行。旅行结束那天,就是他生命结束的日子。在这之前,我们已有五年没见过对方。他自杀的决定跟五年前前往圣治岛隐居的决定一样唐突,似乎指向一个没有勒马余地的悬崖。
  儿子电话那头,我听得很清楚,在下雨,而我的城市,阳光灿烂。但很快,很奇怪,我的房子也开始下雨,仅是我的房子在下雨,外面依然——阳光灿烂。
  早些时候,我家独有的物种白肚蟑螂,开始死亡,床成了它们集体死亡的坟场。我养的黑狗常年受虱子折磨,就在刚才,它花了半个钟,抓挠腿上由虱子造成的伤患,最后狠狠咬伤了自己。我的房子不耐水,天花板偏偏在下雨,泡烂了地板。在地板下,有一窝淹死了的白额高脚蛛,像腐烂的杨梅。这下,蚊子又得多起来了呀。我检查过了,管道没有漏水呢。
  一只眼球的震颤,会引起脚底鸡眼的疼痛吗?
  路魈
  1993年生,广东肇庆人。有作品发表于《天涯》《西湖》《山花》《香港文学》《青年作家》等。获“华语新声”科幻小说奖。
  雨水,一定是圣治岛的空气通过某种时空感应,在我的房子里积聚成云,而后才凝结而成的,虹吸,感应,流动。而且,我身边的动物和昆虫,甚至房子,也受到某种波动的影响,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这是一个危象。在和他没有见面的五年里,他的思想发生了什么变化?回忆和他共同生活的岁月,我从未察觉那个孩子跟死亡有任何瓜葛。生活经历已失去了探究的时效性。人到了哪种地步,才会认真思考生与死的问题?他是个医生,他最懂了。
  挂上电话,我着手准备旅行行李。出一趟远门,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安的情绪复发。我最近备受广泛性焦虑的折磨,没有很明确的焦虑对象,夜惊,晕眩,每逢晨起时,觉得世界即将发生的不幸都与我有关,需要我独自承担。起初医生说,这种症状,属于自由浮动性焦虑。现在看来,我儿子决定自杀所带来的惶惑,早就以一种无法捕捉的焦虑形式,远距离降临到我的生活中。直到他亲口告诉我,我才找到焦虑的确切源头。这也许是父子间的感应吧,就如眼球的间歇性震颤,同时引起了离眼球非常遥远的脚底的那颗鸡眼的疼痛。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继续下雨。为了避免一场小型洪水的发生,我找来一块防水布,铺在客厅地板上,接着在防水布上制造一些坡度,好让水排到天井里去。一只母鼠带着几只幼鼠,嘴里叼着从花园里盗窃的花种子,在防水布的褶皱间爬行,最后朝有阳光的门口走去。我很庆幸,在这个家里,还有一种依然想努力活下去的物种。
  签证时,我遇到一个值得玩味的签证官。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用如此恳切,如此渴望得到真实答案的眼神望着我,问我为何偏要去圣治岛。我反问,为什么我不能去?他对着我翕动鼻翼,闻了闻,然后解释说,圣治岛是死人的岛屿,我这种半死不活的人,在根本上还没有资格进入。我怀疑这个签证官是个专搞恶作剧的家伙。在我要高声投诉时,他却通过了我的申请,最后补充道:“你似乎有某种潜质,我决定放你一马。”
  圣治岛是一个火山岛,有一座遗迹古城。遗迹古城作为旅游胜地,本应热闹非凡,但飞抵圣治岛的航班很少,而且全是夜班机。正如签证官所说的,那个地方是死人的岛屿呢,只有夜班机才能找到通往那里的航线。
  我抵达圣治岛时,已经是凌晨四点。机场位置偏僻,靠近海,空气很冷。
  啊,圣治岛,死在这样的异国他乡——这个岛名给予我足够的想象空间,浪漫,而且洋溢着殉道般的神圣气氛。尽管获得这样的心理氛围,我依然未能捉摸宗洛选择这个地方作为人生终站的理由。
  我坐在航站楼大厅.等宗洛来接我。海风随着最后一个航班的抵达,灌入航站楼,吹出寥寥几个乘客,像海边游荡的寄居蟹,不断更换庇护所。临近凌晨五点,一个年轻的女人向我走来,解释说,宗洛无法前往机场接我,由她来接我回酒店。她没等我答应,就朝门口走去。我只能跟着她走,甚至没有搞清楚她身份的真实性。我没向她打听宗洛的情况,她冷漠的态度也取消了我发问的主动性。
  我坐上女人停放在石滩上的汽车,前往酒店入住。透过车窗,在漆黑的夜空里,我隐约看见一座高耸的火山,火山口像朝天穹开火的炮口,硕大而骇人。
  海浪声细微,催人人梦,我很快睡着,梦见了亲手埋葬宗洛的那天。在睡梦中,我演练了好多回,一个父亲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前来迎接他的儿子。高兴,悲伤或者愤怒,统统都显得不那么合时宜了。这不是什么父子间久别重逢的温馨时刻。我是不是该拿出父亲的威严,镇压这场自戕的暴乱呢?死亡的屏障如此巨大,如同喷发的火山,一只手无法盖住喷涌的出口。他肯定有些复杂的思想,一套类似于医学理论的哲学论调,在这种思想面前,我只能退居弱者的位置,在他逐渐成熟的同时,自己倒退成一个幼稚的年轻人。所谓父权,所谓居高临下的理智与道德,不过是一只只妄图填满火山口,反被高温引燃的雀鸟,在抵达海边灭火之前,就化成了灰烬。
  但我终归是他的父亲,在他决意结束他所认为的悲哀生命之时,我理应守在他身边。在我的故乡,长辈是不允许参加后辈的丧礼的,不吉利。但俗世不该成为这场仪式的篱笆。我将他带来这个世界,一起看着生命膨胀,也会有天和他一起目睹死亡回旋。只是在生与死这段距离里,我们无法以父与子的关系,彻底看到对方身体里的黑洞。
  愤怒的情绪经过几个日夜的激烈催化后,现在剩下一团冰冷的残余物。这样,我才可以带着无比冷静的身体,进入死的现场,一寸寸地靠近它。
  但在那场黑暗真正降临之前,我还没有彻底放弃劝阻他的计划。
  我在汽车的微晃中醒来时,圣治岛的阳光铺满了整个峡湾。汽车沿着山间大道蜿蜒前行,植被稀疏,低矮的灌木叢偶尔闯入视线,下方的海港停满了帆船。   圣治岛的主城区是一座遗迹古城,在一个峡湾里,两侧都是耸起的山脉,日出一个小时后,才会有阳光越过山顶照进城里。火山在峡湾的后方,高度比预想的要低一些,像工业时代某座巨大的标志性冷却塔,镇压一个城市的灵魂。
  “那座火山还会喷吗?”我撑起身,问那个女人。
  “休眠火山。上一次它喷发时,这座城还没出现。”她头也不回地说,继续绕着山路行驶。
  “我是宗洛的老爹。”
  “我知道。我叫几维。”
  “鸟?额……我是说,有一种鸟也叫几维。”
  “对,我爸妈一直想移民到新西兰,没成,生下我后,给我起了跟这国家国鸟一样的名字。”
  “几维鸟没翅膀,要是活在其他国家,铁定会灭绝。”
  “我也没翅膀。几维乌天生弱视,直视太阳的话会失明。嗯,我也是,只不过太阳在我看来,是一个黯淡的灯泡而已,不至于失明。这是我比几维鸟更高级一点的地方吧。”
  “这种鸟应该受到保护……你,是他女友吗?”
  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回答。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如同机械一样规整的褐色头发垂在两侧,脸颊瘦削而尖,像日本卡通里的少女,有种现实里不存在的怪异之美。
  “听说,这是一个死人的岛屿……”我又说。
  “这座城的居民曾几度离开又回来,无论人类怎么迁徙,它还是持续存在了一千年。但说不定明天,它就会被岩浆吞没。这里的人都活在某种阴影里,怎么说呢,他们身上都带着阴气吧。”她说,带着一丝嘲讽。
  “你是本地人?”
  “你说呢?”她笑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彼此一直在用同一种语言交流。
  我们的脸庞蒙上了天空微颤的云影,如同坐在放映机镜头前的人,感受时间流逝的细微知觉。稍后,我察觉到天空干净无云,投落在脸庞上的云影,其实是车窗上一片溅开的血迹,似乎有群鸟撞上了车身,在车窗上留下了血迹。血迹分布不均匀,左边的血迹更多,说明群鸟是从左边飞来的。血迹与光线连成一线时,褐红色显得更透亮。她没注意到吗?
  我把手放在血迹的阴影下,缓慢地翻动手掌,想象受伤的场景。我想起宗洛在电话里说过,圣治岛没有乌。我遥望海面,在广袤的蓝色之上,的确没有任何飞翔的影子。
  汽车在快要进入古城城门时,从侧面的车道转了进去,进入了一条浓荫密布的路,沿着斜坡朝上行驶。看来人住的酒店不在古城里。汽车沿着火山山脊爬坡时,我才意识到,这家酒店设在火山口之上。在一座休眠的火山口里建设酒店,极具美感,也极其致命。
  果然,汽车在火山口顶部的边缘停住。我走出车外,发现了那家酒店。它根本称不上是酒店,而是一座小小的三层旅馆,建在火山口倒锥形的内壁上一个向外延伸的天然平台,看样子极其危险,而且旅馆开裂的表面,让人担心它随时会倾圮,有坠入火山口的可能。难得的是,火山口很开阔,植被绿油油,所处位置能把古城尽收眼底。整个火山口只有这一家旅馆,估计价格不菲,但不好说,毕竟它携带的天然危机感,跟价格无法成正比。跟山下的平民古城相比,它不就是德古拉在山上孤独的城堡吗?
  “宗洛呢?”我问。
  女人指了指旅馆,“我要走了。在山下,我在干一份导游的工作。这份工作令人沮丧,因为来这里观光的人,一年比一年少。”
  “他还好吗?”我抓住即将关上的车门。
  “不好说。”她把车门强行关上,降下车窗,“跟他谈恋爱,像在跳一支没有准则的舞,你无法预测他的下一个姿势。我不是个好的领舞者。对了,你会跳舞吗?”
  我摇摇头。我从没跳过舞,僵硬的筋骨早已不适合跳舞。“先再见吧。”她冷漠和热情交替的性格吸引了我。我感到一种饥饿,一种从衰老四肢膨胀起来的舞动欲望。她的邀舞对我来说,是一次善意的挑衅。我想,在这个属于死人的陌生古城里,我可以学学跳舞啊,新的舞姿,新的语言,新的观念……
  我朝旅馆走下去。火山口的面积实在太大,一家旅馆、一个行人和一辆车都显得过于渺小。我是在火山口边缘行走的一只蚂蚁,要钻进一个随时溃败的蚁穴。
  旅馆的门没关,我推门进去。旅馆内部比外观看起来更破旧,大厅有几张大理石做的椅子,一些用石头拼接而成的挂画,几乎是空无一物:这是整个古城最便宜的旅馆!前台没人看管,也不见其他游客入住的痕迹,还有股怪味。我在入住登记册上填妥资料,然后在上面寻找宗洛的名字,翻了几页就找到了他的名字,登记时间正是五年前。他是这里的常住客。这五年,登记册仅记录了几页的游客名单,生意太差了。
  太安静了,我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桌椅都积了灰尘。我打开桌上的茶罐,想喝茶,发现里面装满了火山沉积物,涌出一股硫黄的气味。
  楼上的房间大同小异,很宽敞,摆设依旧是简约风。一张足够睡两个人的铁架床,刷得发白的厕所,一张椅子和梳妆台,同样是石头拼贴出来的挂画,表现的大概是落日的海边,再无其他了,空空落落的,留有很大的空间没有利用。
  窗户很高,窗帘拉起来了,可是天有点儿黑,房间的灰显得轻飘飘,可又吹不散似的。我走到窗边,望下去正是火山口,硫黄味的阴风在盘旋。旅馆的位置过于奇特,位于能俯瞰一切的火山口之中,能遥望整个遗迹古城。如果忽略偶尔在街道缝隙闪过的人影,在这个淡季,古城看起来就是一堆石头。断裂的拱门和高低不平的廊柱,是古城唯一显示出不对称之美的建筑部分。我走到另一侧的窗户,仰望天空,看到上一层的窗户也探出了一个仰望的头颅。仰起的垮塌的下巴,两个乌黑的鼻孔,倒置的嘴唇,下垂的脸颊,一张五官乱凑的怪脸。是宗洛吗?但看样子这个人年龄比我还大,不会是他。我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我不敢贸然呼喊他的名字,怕遭遇认错人的尴尬,更担心在这种子居其上,父居其下的角度,进行多年后的第一次目光接触。我承受不了一个决定自杀的儿子的俯视,这个俯视的背景是一片庞大陌生的天空。我的衰老在俯視之下,会更显丑陋可憎吧。   我在床上坐下,接着听到隔壁有人在收拾东西,又连忙起身走过去。
  “宗洛,宗洛,是你吗?”我轻声探问,其实心里却希望那个人不是宗洛。
  隔壁房间的确空无一人,却走出一条狗来,是我养的黑狗。
  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记得在出发前,将它交给了宠物医院,治疗它的虱子病。说来愧疚,我竟任由它被虱子缠身这么多年,才送它去医院。我蹲下来,抚摸它。它吐出舌头,磨蹭,还认得我。它身下渗出一摊水,果然又失禁了。这是一种叫“开心症”的老毛病,它用排尿来表示自己对我的依赖。我检查它的身体,虱子留下的伤口已经全部消失了。这时,它从我手里挣脱,跑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人。
  “我用火山灰给它除虱子,效果很好。五年来,它再也没遭受过这种病痛的折磨。”说话的,正是宗洛。狗在他的脚边转圈儿,亲密无间。
  “啊,你去了哪里?”我问。
  “我這几天一直在给旅馆主人治病。”宗洛抱起黑狗,狗站起来有他的一半高,像是一个男人牵着一条狗在跳探戈。狗的尿液甩得到处都是。
  “我刚才在窗口看到的,是他吧……”
  “不可能。因为……就在刚才,他死了。我对自己的医术再次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宗洛走进房间来,在病床上坐下。
  “你把黑狗治好了啊,你的医术没问题,它很健康——”我说,随后意识到了那件不寻常的事,“狗怎么会在这儿?我明明没带它来……”
  “爸,我来这里的时候,就把它带来了,你忘了吗?”
  我饲养那条黑狗的记忆是一场幻觉吗?假如宗洛说的是真的,那我的记忆就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我表现出了父亲式的沉默,连质问他为什么寻死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宗洛打给我的那个电话,也可能是记忆的谬误。在这里,他根本就没有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
  “爸,几维给我打电话,说你需要多休息。你现在睡一会儿吧。”他说。
  几维,这种毛茸茸的鸟类,拥有长长的鸟喙,这形象跟她的脸型倒是有几分切合。
  宗洛铺好那张病床,示意我躺上去睡觉。我顺从地躺下,僵硬的背脊骨无法顺着柔软的床褥下凹,几乎撑了起来。我想换一张硬板床,但宗洛已经在窗户边的桌子边坐下来了,烦躁地翻阅一沓病历。
  这个房间的布置很眼熟,完全是照着他以前在城里开的诊所的模样复制过来的。我还在揣度宗洛的态度,因为从刚才见面开始,我们完全不像是五年未见的父子,也未就自杀一事有过讨论,一切平常得像是我多年前患了骨痛症,走进他的诊所看病一样平常。但宗洛周围的事物早就浮现尸斑,在挣扎中维持一种二手生命:木椅为了维持自己的稳固,不得不给自己上了颗螺丝;即将倒塌的书架紧贴墙壁,明知地心引力垂直向下;被铁丝网卡住的鹩哥还要继续啼鸣,幽默委婉;墨水盒伸出舌头接收天花板的水滴,湿润即将干涸的胃部……宗洛的命脉一旦消逝,所有苦苦维持存在痕迹的事物,很快会随之灰飞吧。
  “爸,最后一个病人死在我手里,再也不会有病人来找我看病了。”宗洛说,紧攥着病历。
  “怎么会呢?跟我回去吧,把诊所重新开张,城市里的病人多得是咧。”我劝他。
  “世界的病人都是共通的,地点只是个虚构的概念。”
  “你在陌生的国家待得太久啦,跟我回去吧,和说母语的人一起生活,会对你好些。”
  “我要去搞旅馆主人的丧礼了。你休息吧,明天我带你游览古城,这有你从未见过的风景。”
  宗洛走出门去,黑狗抬起头,跟着一起下了楼。
  “记住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病人在,你不必担心客源!”我补充道。
  我被疲倦侵袭,遥远的海浪声逐渐响起来,是一个安稳的睡梦。来了这里之后,我的焦虑症神奇地消失了,脑袋轻盈起来。它曾经与我的身体结合得那么深邃紧密,阴魂不散,像孪生兄弟,在那个时期,世界的意义完全被降解了。现在呢,我对它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似乎从未曾触碰过它的肌理,也未曾被它附身过。然而轻盈是值得怀疑的。这种怀疑也是我对自己精神的怀疑。我从来都无法控制一盆泥土在春天时会长出什么样的杂草来,蛴螬和蝼蛄是否会冷不丁地开始对根部进行新一轮的攻击。也许,宗洛在电话里说的自杀根本不是焦虑症的源头,只是圣治岛的磁场镇压了我心灵里的暴乱。我倦了,再不入睡,就会枯萎。
  我还听到一些声音:火山灰重重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声;人们在街上张大惊恐的嘴巴,任由火山灰落入喉咙深处,灼烧黏膜,泡泡声密集,连续……火山喷发了!
  我一下惊醒,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是雨的声音:和梦融合得很和谐。
  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雨势不大,在庞大的乌云背后,还有阳光照进城里,形成了一种明暗共存的奇异现象。我一下子失去了地点的概念,不明身在何处,起身洗漱时,清凉的水让我慢慢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家乡,而是在圣治岛,在一间只有两个人的旅馆里。我的儿子彻夜为旅馆主人送葬。洗漱完毕后,我应该去他的坟前表示一点哀悼。
  我在楼梯口遇到了宗洛,他用双手捂住脸,蹲在转角处,似乎很困扰。
  “你这么早就醒了?这里有早饭吃吗?”
  “我连给死者送葬的能力都没了。爸,我昨晚一整夜都在担惊受怕。我想叫醒你,想叫你帮我把旅馆主人的尸体抬出屋外……”
  “他的尸体还在这里啊…一你在怕什么呢?”
  “他让我寄居这么多年,还把生命最后的时刻托付给我,而我只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医生,未能挽救他的性命。我的荣誉彻底毁了!我的职业生涯要在这里终止了!”
  我很踌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此时能帮到他的,就是将旅馆主人好好下葬。在我准备去寻找旅馆主人的尸体时,宗洛站了起来,说要带我去游览古城的风景。我感到愕然,这样走掉对死者是否太不敬了呢?
  “爸,我们好久没有一起散步了。在这种古城里漫步,想必很美好吧。”宗洛的脸展开了笑容。我一时搞不清他的情绪变化为何如此突然。虽说死者为大,可是我的儿子宗洛,一个活着却站在死亡边缘的人,不是最值得去拯救吗?   我的心腾起了紧张而富有责任感的欲望。虚构
  我们没有从上山时走的山脊公路下去,而是走进一片低矮的树林,可以看见火山口圆形的顶部,也能远眺蓝色的海面。古城的铁青色形象夹在其中。宗洛下山的脚步很快,轻易地顺着斜坡滑行。我逐渐被抛在后面,偶尔被树根绊到,就会踢起埋藏在浅层的火山沉积物,一千年前的喷发,竟然在地表浅层处就找到了痕迹。我脚下的植被曾经被流动的灼热岩浆摧毁,想必那个海港也未能幸免,海水曾被岩浆的高温加热至沸腾。一千年后的人类趁着它暂时熄灭怒火时,在废墟上建起了一座城市,将下一次火山喷发的恐惧代代传递下去。
  宗洛没影儿了。我凭着直觉走下山,几乎要迷路,埋怨儿子把年老的父亲甩在身后。海拔下降过程中,低矮的树丛逐渐变成比人高的树林,视线完全被阻隔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望见山脚下,有一座连通火山跟进城隧道的桥,那儿站着一男一女,是宗洛和几维。我累得吃不消了,于是躲在树后面,一边休息,一边偷看他俩在干什么。
  他們似乎在吵架。宗洛叉着腰在桥上踱步,很躁动,不大开心。几维时而拥抱宗洛,时而又将他推开,指着他的鼻子骂。真是个善变的女人呢,态度举棋不定。我暗暗庆幸窥视到了宗洛的私生活,这对了解他的内心,阻止他的自杀计划至关重要。隔得老远,我也能看清几维那张尖削的怪异的脸,然而在吵架时,她的脸会像伞蜥颈部的伞状薄膜一样展开,变得更宽阔,也更具威胁性了。这种奇异的变化勾起了我的欲望:啊,几维根本就不是一种鸟类,而是一种蜥蜴!我想象她在夜里变回一只蜥蜴的场景,感到自己的脖子正变得通红。他们的吵架终于结束了,几维转身走进隧道里,留下宗洛独自趴在桥的石栏上,像一尊石像。随后,宗洛也走进隧道里,然而,只有他一人从另一头走出来。我盯着隧道出口很久,也不见几维从出口走出来,仿佛凭空消失在隧道里。
  宗洛该不会把那个女人掐死在隧道里了吧?我怎么能任由他成为一个罪犯?我顾不上酸痛,抓住树干一路滑下山坡,来到桥上。我站在桥上仰望天空,火山口像一座通天塔,居高临下,带来了无尽的压迫感。我能想象到燃烧的飞石从火山口向空中喷射,然后坠落古城里的毁灭性场景。我的皮肤起了疙瘩,同时心旌摇曳。眼前,要进古城,穿过隧道是最近的路,绕路已经太远了,尽管我有的是时间,但我必须穿过隧道。几维遇害的想象连番出现在我的幻想里。桥下的河流通向不远处的大海,若是在隧道内发现几维的尸体,我必须处理掉她,最好的办法就是扔进河流里,让大海掩埋罪行。
  隧道不深,能一眼望穿。光线在这里停止了向内渗透,除了远处出口那块模糊的圆形光源,隧道内一片漆黑。我走进隧道里,往里走,可见度有所提高,但还无法看清隧道的深处有什么。我扶着隧道墙壁走,滑溜溜的,长满了青苔。如果把整座圣治岛比作一个来自远古世界的人,高耸的火山是他的头颅,古城是他的器脏,那这条潮湿黑暗的隧道,无疑就是一个口腔,一条吞咽的食道,通向最复杂的躯体深处。
  几维的尸首会在里面某处吗?由于宗洛的散步邀请,我失去了处理旅馆主人尸体的机会,现在他又制造了一具新的尸体。外部世界的道德准则不再生效,我渴望直面死亡的遗产,感受死者的温度,来证明我的体温是属于活人的。
  一滴什么液体滴在我的脸上。我的皮肤能分辨那种黏稠度,不是水,是血液吗?我抬头看着隧道的顶壁,那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像人体血脉的网状物,不断滴下液体。地板铺满了液体干涸后形成的固状物,如同蝙蝠洞穴铺满粪便的地面,发出恶臭,爬满以粪便为食的白肚蟑螂。肢体呢?内脏呢?眼球呢?我料想,这里得有一具人体向外炸裂,才可以达到这种骇人的效果。液体落下的密度和速度大幅增加,我如同站在雨中,想起家里天花板下雨之势。室内滂沱!世界组成了无尽的圆圈,一种逃不出死局的疲倦在隧道里来回荡漾,令人呼吸停滞,血脉停运,大脑填满蜂窝聒噪的恐怖。宗洛犯了罪!一桩即将人尽皆知的罪行!一个父亲无法帮儿子处理一摊已经无法阻止其扩大的血污罪证!我迈开腿,努力迫使自己走出隧道……
  “龙血树的禁地!”
  一个喝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入口处站着一个人,是宗洛,他还在隧道外。
  “你不进来吗?”我问,“做儿子的不进来拉爸一把吗?”
  他在洞口徘徊,用语言诱导我往前走,没有走进来救我的意思,“爸,你走得太快了,我刚才在半山腰等你呢。我们得赶快去城里,几维已经等我们好久了,她坚持要当你的导游,带你转转。我不能拒绝,你知道拒绝一个女人是很不道德的……你走得太快,你试试转过身来……不,你继续往前走……这个隧道……你浑身都脏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走出去。”
  黏稠的液体雨啊,雨势在变大。我几乎听不清宗洛的话,累得匍匐在地上,朝出口爬过去。地上血流成河,黏住我的胸口,宛如穿过战后营地一样,四周全是阵亡士兵的骨骸。我必须伪装,才能躲过狂风暴雨中的子弹和刀枪。那段距离的爬行,我花了大概十分钟才完成。当我成功爬出隧道时,宗洛已经在出口处等我了。他从哪里绕路来的呢?
  如果有路人经过这里,会以为我刚从血池爬上来。我浑身都被染红了,由于紧张而鼓起的血管在红色中闪闪发亮。我的眼睑无法完全睁开,因为黏液开始凝固。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丢脸。
  “你看,是龙血树。”
  宗洛指着隧道顶上的山体,那里生长有一片长相古怪的树林,树枝朝上翘起,整齐划一,形如反转的雨伞,又像一颗蘑菇,一只伞蜥怒张的颈部薄膜。它们密集的根部穿透石头,探进隧道内部,现在正大量分泌出某种液体。
  “血?什么血?”
  “血竭是龙血树受伤后分泌的树脂,很昂贵,可以治很多种病痛。但我不能私自盗取。这个隧道是圣治岛的禁地,不允许通行,为的是保护龙血树的树根。是谁造成了这些破坏呢?”宗洛陷入沉思,完全不想帮我清理身上这些恶心的树脂。
  我想起那天,几维的车身同样布满了红色液滴,是血还是血竭呢?她曾开车穿过隧道?她是岛上的导游.不会明知故犯,原因不可究。即使事情属实,我也不会告发她。我对所闻所见之事,失去了判断,明明看着宗洛和几维走进龙血树隧道,却只有一个人走出来。这个龙血树隧道是时间和空间分叉的起点,事物的可能性在这里不断繁衍,紊乱无序,看看龙血树粗大圆浑的树枝吧,以“两分法”的方式产生分支,每一个分支继续产生两个分支。一只蚂蚁沿着根茎爬行,能抵达无限个可能的结局。这一棵树,展示着事物发展的无限性与疲倦度,我的视线抓住其中一个树枝起点,渐而迷失在数不清的迷宫线路里。   从这个推断来看,圣治岛这座火山岛,其事件皆处于混沌未定的状态——想想那只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黑狗吧——外面的世界被锁死在模式化的轨道上,而宗洛是聪颖的,他选择在这里当隐士,以便把握和研究病症的所有可能性。
  因此,我为宗洛的自杀列举了三个状态:已经决定自杀;自杀的思想尚未出现;通知自杀的电话只是我的幻觉。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至今宗洛还没和我谈论过电话里关于自杀的事。所以,我现在的一举一动,将影响最后的结果!
  “爸,看看你,脏兮兮的。”
  “要怎么洗掉呢?你不是需要血竭治病吗?你可以将它们收集起来啊,收集这些二手的血竭不违法。我到河里洗洗。”
  “等等。你知道古代人用血竭做什么吗?”
  “说说看?”
  “尸体防腐。”
  “哦,其实死人不需要治疗。”
  血竭的气味跟腐烂的肉很接近,但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我的酸痛。我打算让它在我身体上多敷一段时间,这让我看起来像被食人族剥了皮,而且这样走到古城里,肯定会引起骚动,被认为是盗伐者。宗洛想了个办法,他在一种青色的岩石上拔了一堆羽毛状的灰色丝绒。不,那的确是羽毛,毛管完整,纹理清晰。不是说圣治岛没有鸟吗?这些羽毛从哪里来的呢?
  “这里的鸟不是灭绝了吗?”
  “是呀,爸爸,我研究过了,这是互补平衡效应,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创造的。鸟还没灭绝时,它们就在这种岩石里造巢。鸟彻底消失后,岩石为了维持平衡,逐渐演变出生长羽毛的能力。当然,在化学上,这种羽毛跟真正的羽毛是有差别的,它的实质是火山灰沉积物。我给它命名叫火山羽!”宗洛兴奋地向我解释他的伟大发现,“我要用它们给你做一个伪装。”
  趁我身上的血竭还有黏性,宗洛将羽毛贴在我的皮肤上。羽毛跟血竭有很好的相容性,一贴上去,仿佛被皮肤吸收了似的,跟我的毛孔紧紧结合,我甚至能感受得到羽毛在我身上生长的生物活性,获得了一种二手生命,假以时日,我便能获得飞翔的能力。
  很快,圣治岛的鸟人改造成功了!我浑身披覆灰色的羽毛,模样肯定很滑稽,血竭的止痛能力消除了我沉重的焦虑,羽毛则给予我轻盈的浮力。宗洛稍稍退后,啧啧称叹,如一个艺术家品味自己的全新造物。
  现在,我们父子俩要继续下山进城了。对自己的鸟人形象,我充满了信心,人们会惊异于在圣治岛复活的第一只鸟类,由一个年轻医生亲手创造出来。我希望借由自己重新唤起人们对宗洛的医术的关注,他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医生,理应获得人们狂热的崇拜,而不是住在火山旅馆里做一个无人问津的孤独隐士。给予爱,完成自我牺牲,消除他的孤独感,将他从自杀的困境里解救出来,我收获了履行父亲责任后的快感。
  这座遗迹古城已有千年历史,它的心脏是石头做的,皮肤和骨骼也是,血液(大大小小的河流)充满了矿物质的味道,硫黄、碳酸钙和铝的化合物。房屋方方正正,没有太多形状上的变化。唯一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房屋的数量极其庞大,整体形状连贯无比,弧度变化如一股海浪,也许是在同一个时段内建造出来的。我想起了微雕工艺。如果地球是一颗桃核,说不定在远古时空,这座遗迹古城正是在一块延绵起伏数十里的原始石头上,被直接镂刻出来的,被一只巨大的手……上帝之手?
  这天游客不多,在街上活动的差不多都是古城的后裔。对,遗迹古城的后裔。“遗迹”与“后裔”,似乎是两个矛盾的词语。因被抛弃而成为遗迹的城市,逐渐接纳了当初抛弃它的后裔归来,有着水火相斥然后交融的美妙。他们的脸色跟古城风格保持一致,铁青色,肢体动作像石头一样僵硬,所以很容易把他们跟游客区分开来。
  宗洛领着我,得意扬扬地走在街上,一边向我介绍古城的历史,一边向路人介绍我,“看!这不是我爸,他是圣治岛的新物种,你从未见过的鸟!”然而,路人对我的态度更多是疑惧,纷纷避让,这让宗洛很生气。小孩要拔我的羽毛,男人举起火把要烧掉我的羽毛,妇女认为我的羽毛做成被芯会很暖和,最后还招来了巡警,警告我们不能在古城进行街头表演。
  混乱中,我多么期待几维出现,带我们父子从这群蛮荒的人中突围。我们逃进了一座废弃的教堂。教堂的穹顶已经倒塌,向天空敞开,四周屹立的墙壁,维持它原本的规模格局。即使空有躯壳,我也能想象教堂完好时的恢宏:信徒满满,天使与阴影并座;主持会议的人在台上为出生的婴儿施洗;不信任何神迹与神明的人站在窗口下,观察圣像脸上流淌下的道具血液,用指肚试探那个荆棘环的锐利程度。现在呢,一切看着不同了,终于有了遗迹的味道:教堂内部摆满了卖工艺品的小贩摊档,撑开遮阳的彩色大棚伞;曲折的走廊上有休憩的修女,喝着从小贩那里购买的冰冻饮料,咬着耳朵不知攀谈什么秘密;一个老男人从修女手中要来空瓶子,在積水潭里舀了半瓶他口中坚称的圣水,用来浇花;一群初来的女游客,用一瓶香水跟老男人换了几朵种在废墟里的蔷薇花,别在长发上,闪闪发亮。我想参与其中,作为其中一环扣在链条上。可是,这个物质交换的过程是如此完整,我只能被迫搁置一旁。
  嘿,旁边有一个旧书摊!
  我看见一本描绘神迹降临的图集,心里痒痒的。小贩偷偷在我耳边说,要求我用身上的羽毛跟他交换图集。我趁宗洛不注意,拔了一把羽毛,换了这本图集。翻开图集,一群白肚蟑螂从里面钻出来——被欺骗了!图集中间没有书页,被镂空了,装满白肚蟑螂。白肚蟑螂是我家独有的物种呢,怎么会出现在这种远隔重洋的土地上?也许,这儿跟我家曾经是从同一个大陆板块分离出来的呢。小贩在狂笑。这是一个恶作剧,我坚持要小贩把羽毛退回来。
  小贩拒绝了,“你已经得到了堕落的权利,走吧!我还要继续我的生意。”
  “爸,你怎能把自己的羽毛拔下来,换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啊!生活的恶作剧已经够多了!你太让我失望了!”宗洛暴怒不已,踢翻小贩的书摊,踩死地上的白肚蟑螂——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家里的白肚蟑螂会无端死亡啦——把蟑螂塞到小贩手里,然后把羽毛夺回来。   混乱招来了警察。这次没那么好运了,我们父子俩被扭送到警察局。
  “鸟?怎么会有鸟?!超级大的怪乌!”
  我们走进警察局,引起了人员的恐慌,他们似乎很讨厌鸟类。是呀,这种石头城里的石头人,怎么能接受鸟这种轻盈得可以乘风飞起的柔软物种呢?警察给宗洛定的罪名是非法表演,让他坐在板凳上等候审理。我呢,罪名竟然是非法盗取火山羽和血竭。我被关在一个铁笼里。宗洛肯定对我很失望吧,坐在板凳上不愿看我一眼。倒是有很多警员和同样等候审理的嫌疑人围在铁笼前,讨论怎么把我变回一个人。这时,刚才跟我交换羽毛的小贩也被抓了进来,罪名是非法藏有火山羽。
  他们从海里接了一根水枪,要冲掉我身上的羽毛和血竭。经水泵加压后的海水冲击力很强,水柱一下子击中了我的肚子,把我冲到墙壁上。我身上的羽毛开始脱落,露出衰老的血红色皮肤,还感到刺痛。宗洛发出痛苦不忍的耻辱之声。
  一只鸟被剥除羽毛时的虚空。翅膀是活着的虚构。石头也可以飞了。我湿漉漉的,羽毛没了,血竭也冲得一干二净,丑陋发皱的裸体,就这么暴露在众人面前。
  几个小时后,来了一个当地的牧师,他花了点钱,将我们保释出来。
  “宗洛,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是要毁了自己的事业吗?”牧师责怪道。
  “怎么回事?”我问,“宗洛,他是谁?”
  牧师打量我,“老先生,您好啊,您是宗洛的父亲吗?”见我点头后,他继续说,“那好,老先生,我有必要向你说明现在的真实情况。圣治岛经过几次人类的迁徙,原先的信仰文明已经彻底崩坏了,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重建这片大陆的信仰文明——对,我负责精神上的塑造,宗洛要做的,是肉体上的重建。你看,我已经把新时代的圣主创造出来了。”说着,牧师搬出一个造型奇特的塑像。显然,这件怪玩意儿,是牧师把各种圣像残骸用胶水拼贴在一起而搞出来的:它戴着一个荆棘环;脸的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两张脸之间不完全嵌合的缝隙用泥土填上,像一条刀疤;两侧安装了千手观音的手臂,重心看起来不太稳;背部背着金刚杵……身体由各种不协调的碎片强行组合,像肆意疯长的肿瘤组织。
  “我给它命名为多罗多洛洛。在未来世界,多罗多洛洛已经存在了,现在不协助它诞生的人,在它真正诞生那一天,会受到惩罚。人主动选择死亡,永远不会管用,因为它无处不在。人即使死了,灵魂也会受到永恒的折磨!”牧师自豪地举起这尊模样惨不忍睹的东西。
  “堕落堕落落?”我一下没听清这个拗口的名字。
  但我知道,牧师所说的多罗多洛洛,在现实里是一种叫“洛可蛇怪”的假想模型,已经在外部世界引起了人们的恐慌。然而,在这个闭塞的岛上,它还显得很新鲜,很神秘。他只是挪用了这个概念,来折磨我的儿子。
  “宗洛,我的工作就快要完成了,你呢?”牧师把塑像小心地放在桌上,转向我,“老先生,为了让多罗多洛洛的诞生有一条可传播的故事脉络一嗯,想想《圣经的故事》——你儿子需要仿照上帝造物的顺序,用他的医术疗愈六个跟上帝造物理念相违背的病人。当然啦,这只是一个形式,不意味着我抄袭现存的上帝。我的目标是,由人亲手造神!嗯,让我想想……上帝在第一天创造了光,宗洛医生,我记得,你治疗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一个怕光的岛民吧?啊,老先生,刚才宗洛把你装扮成一只鸟,因为上帝在第五天创造了空中的生命啊。可惜,你这只鸟太老了,又不会飞,随时会死掉,不算数。不过,宗洛医生,既然你已经走到第五步了,意味着下一个病人将是你的收尾工作了,得加紧进度哕。”
  宗洛把头埋进大腿间,默不作声,浑身发抖。
  “收尾工作又是什么?”我问。
  “嗯,上帝在第六天创造了人。也就是说,宗洛必须挽救一个要自杀的人。”
  自杀的人?正是宗洛自己呢。一个人为了去死,却必须让自己活着,真是矛盾啊。
  “宗洛医生,你还好吗?前四个病人呢?他们现在还好吗?”牧师问道。
  “死了、死了,全死了!”宗洛哀号一声,随即倒在地上,抱着脑袋,疯狂挣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掺和这个混账的牧师妄想出来的古怪事业,把我这个老父亲也愚弄了一番。他在颤抖,就快要缩成一团了。他在痛苦什么呢?
  “看来,你把事情搞砸了啊。”牧师哼了一声,“圣治岛的存亡,都搭在你手里了。”
  突然,宗洛站起来,抓起桌上的多罗多洛洛像,往地上狠狠摔了下去。
  “恐怖!创造会带来毁灭的恐怖!病人全死在我手里了!”宗洛跪在我脚下,抱着我,“爸,我也要枯萎了!”
  地上的多罗多洛洛四分五裂,在碎片中,钻出了一只隐士蜘蛛。
  回到旅馆后,宗洛再没提起在他手里死掉的四个病人,因何而死,如今又究竟在哪里。
  几维,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女人(即便她是我儿子的女友),没有兑现她的承诺,做我的导游,带我见识圣治岛的奇异风景。她更近似于幻象。但火的跳动是无法掩饰的,在她的车上,我见识了美和生命。也许,几维才是宗洛的第五个“病人”,因为几维才是这个岛上唯一的一只鸟:我想象她身上柔软的羽毛,轻盈的雙翅,红色的鸟喙,怎么在我身上游走抚慰。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意味着,几维也死了,死在圣治岛的某种可能性里,死在进入隧道后的黑暗中,死在宗洛为了神的诞生而替她进行的弱视治疗里。她是我和宗洛见面之前,在那段黑夜路途上的唯一联系。现在,我和宗洛之间,失去了一个结。
  宗洛整日在旅馆的房间游荡,“爸,爸,爸,我也要枯萎了……”他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是“也”?难道有另一个先于他枯萎的人?——是我?是我!我怀疑,从一开始宣称要自杀的人,正是我自己,只不过圣治岛抹杀了我的决定,将生死的可能性归还给我,进行全新的抉择。
  宗洛行经的走廊,留下金飞蛾临死洒落的翅粉,标出一个模糊而沉重的形体。即使那些叫唤清晰可辨,我也很难碰上实体的宗洛。他可以像植物一样枯萎,只有遇到湿润的空气,才可再次获得人形。有时,那只黑狗就是他,蹲在我脚边,抱怨身上的虱子病又发作了。或者,一楼大厅的音响喇叭,会成为他的嘴巴,从里面播出几句不成调的哼唱。浴室盆栽开的花朵可能是他的眼睛,在我洗澡时,它会不好意思地转过去。别人很难理解他的分裂,我作为父亲,在使用物品时会比以前更加谨慎——因为每个物品都有可能是他的器官的替代品——以免摔坏或者制造一些不必要的惊吓,致使它们魂飞魄散,无法重组成一个真实的人类。   我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旅馆主人的尸体。那个房间对应下层的位置,正是我的房间。到达的第一天,我在窗户见到的倒置的脸孔,是旅馆主人的鬼魂吗?
  旅馆主人的尸体泡在充满红水的浴缸里。黑狗趴在浴缸旁边,吐着舌头。“你这只不知死活的家伙。”我摸摸它的脑袋。旅馆主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悬浮着,裹着一层苍白发皱的皮肤。我仿佛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是整个人类历史中,第一个活着面对自己尸体的人类。我甚至怀疑,此时的自己只是一个灵魂,对自己早已离开躯壳的事实浑然不知。但很肯定的是,我还活着。躺在浴缸里的旅馆主人只是偶然跟我长得相似,宗洛利用他取替我,现在他死了,在宗洛心中,我也等同于死了。
  我用手触碰红水,很肯定,那不是血,它充满了植物的气味和质感。这才是真正的龙血树树脂。我仔细回忆,在隧道里,淋在我身上的倾盆血竭,那股腐臭的味道中,夹杂着一丝新鲜的血腥味。
  我放掉浴缸的红水,将尸体拖出来,放在浴室帘子上裹起来。黄昏时分,我背着旅馆主人,沿着碎石嶙峋的火山口壁,走到了底部,挖了一个坑,把他埋了进去。在底部仰望那栋陈旧的旅馆,昏黄的夕阳如同被雾霾蒙住了一般迷幻,我突然渴望来一场火山喷发,烧掉这里的一切,生命会在火山灰的废墟里获取养分。
  我回到旅馆门口时,来了一个送货员。
  “您好,宗洛医生住在这里对吗?这是牧师给他的东西,替他签收吧。”他交给我一只用纸包裹好的玻璃缸,然后离开。
  我拆开包装纸,玻璃缸里装的是一只蜘蛛,是那只从多罗多洛洛碎片里钻出来的隐士蜘蛛。我把它带回房间,放在台灯下,打开灯观察它。这种蜘蛛有剧毒,虽不致命,但也不是好对付的虫子。玻璃缸外壁贴了一张便条,写着:它,是多罗多洛洛的真身。我把便条撕碎,扔进垃圾桶。
  “老爹,看这里。”那只隐士蜘蛛跟我说话,“你相信多罗多洛洛吗?”
  “这个问题嘛……不,存在的确凿性?……我连自己是不是人都没有把握。”我回答。
  “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牺牲的人,就能确立某样东西的存在了。”蜘蛛从玻璃缸爬了出来,在灯罩上行走,灯光在墙上照出了一个恐怖硕大的蜘蛛影子。
  “你说耶稣?”
  “不是,我说你。”蜘蛛从灯罩跳下来,在我手边徘徊。
  新时代的神,所谓的多罗多洛洛,只是个笑话罢了。可是我的儿子,已经被多罗多洛洛侵占了心灵,要摆脱这种幻象,为了证明它的不存在,必须以迂回的方式,先完成幻象的预设,最后才能从本质上毁灭它。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手臂放在隐士蜘蛛的螯牙上,挑衅它。它迅速咬了我一口。我举起另一只手,用力拍死了它,把它连同玻璃缸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宗洛!宗洛!快来!我被蜘蛛咬了!”
  我的呼喊在走廊里四散。宗洛没有闻声而来,朝我房间拥挤而来的,是一堆杂乱的生活用品,喇叭,盆栽,墨水盒,扫帚,筷子,空衣服,等等。那只黑狗也进来了。我知道,宗洛已经来到我面前了:他的分裂还未结束,我眼前的东西就是他的身体碎片。
  “爸,你的手臂怎么了?”喇叭问我。
  “我……”怎么跟他解释这种情况呢,我迟疑,“多罗多洛洛是否存在,不是你一直忧虑的问题吗?这个问题的证明方法,就是完成牧师的假想:你需要治疗一个自杀的人。他今天送来了一只隐士蜘蛛,我自愿让它咬了一口,这样,我就是那个自杀的人。如果你将我治好,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爸,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在这座岛,事件所有的可能性都不会消亡,结局的分岔永恒存在,你以为帮我完成了这个仪式,多罗多洛洛的存在性就会得到盖棺定论吗?”喇叭气得开始冒烟,有股烧焦的味道,最后一团火焰从喇叭口冒出,烧毁了自己。
  我眼前的物品变得不安分,互相碰撞,除了那只黑狗,它们纷纷逃出了房间。
  手臂伤口开始出现蓝紫色的肿胀,形如小山包。黑狗伸出舌头舔舐我的伤口,一边说道:“爸爸,你要靠自己撑过来,这里没有治疗隐士蜘蛛咬伤的药物呢。你知道为什么这种蜘蛛叫隐士吗?因为它们经常躲起来。我在圣治岛生活了五年,每一天我都想念自己的故乡,想念自己的父亲,无法成为一个彻底的隐士。然而,在这里,我觉得我摸到了时间的辽阔,以及无限的虚空。”说完后,黑狗转身跑出去。
  到了晚上,那个小山包状的肿胀开始溃烂,在我的皮肉上形成了一座形如小火山的塌陷。塌陷下去的开放性伤口是橘红色的,产生跳跃性的疼痛,每跳动一次,我就仿佛感受到旅馆底下的火山口随之脉动,即将喷出血红的岩浆。
  在跟蜘蛛毒液对抗的几个夜晚,我在寒战和发烧中度过,频频梦见火山爆发。
  我同时想起,有个旅行家在东南亚的某座火山岛上游览时,眼前出现了火山喷发的幻觉,而在此前,他曾被告知在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类似的火山喷发灾难。他知道时间若能被感知,最终只是一段有起点与终点、可随意进退的标尺。旅行家分不清眼前的幻觉是那场灾难在时间间隙留下的记忆碎片恰好被他的大脑感知了,抑或,他看到的是未来。为了验证,旅行家决定留下来。一个月后的夜晚,火山没有预兆地喷发了,摧毁了整个村庄,包括旅行家本人。在即将被岩浆烧成灰烬的前一刻,旅行家是否对他的幻觉下了最终的判断呢?想到这里,我对这个故事的来源产生了怀疑:如果这个故事是旅行家记载的,那么他不可能在死于火山喷发后,还能将经历向世人公开。这当中存在这样一种猜测,既然旅行家预言了火山喷發的到来,意味着他的意识,甚至肉体都可以穿越时间的维度,所以讲述这个故事的,的确是旅行家本人,一个从死亡世界里,沿着时间标尺回到过去的旅行家。
  我梦到的火山喷发,是一千年前的记忆碎片,是未来的预言,还是纯粹是一个梦?将三个猜测全部列出来,作为事件的全部可能性,并将旅行家故事的真实性作为前提,那任意一个事件发生的概率,都会变得很大。我不怎么担心死亡的事了,只要在这座岛上生活,一切的可能性都会得到复活。世上到底有多少座这样神奇的火山岛呢?
  宗洛再也没有以人类的形态在我眼前出现过。不过,我的目光沉浸在搜索的快感中,宗洛以无数个小型幽灵的形式分散在空间里,等待我去辨认,像在捉迷藏。他的因分裂带来的自由,使我嫉妒。有那么一刻,宗洛的自杀决定在我看来,更像是某种更高阶形态的起始点。说不定,他现在的分裂,是实施所谓的自杀后,下一个高级形态来临前的过渡状态,极度脆弱,也极度自由。他拥有绝对的虚无,失去了人类时间,无处不在,是抵抗多罗多洛洛的最佳方式。但我认为,这世上肯定还有其他隐藏的好方法,等待我去探索,去发现。
  隐士蜘蛛毒液造成的伤口,需要数年的时间才能愈合。在等待愈合的数年里,我可以在圣治岛安心做一个隐士,成为火山旅馆的新主人,重新操办起旅馆住宿的事业,毕竟它拥有最佳的观景视野。幸运的话,我还可以目睹一场火山喷发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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