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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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子或命运
  卿依和老米奶奶住。老米奶奶自称通神,能与天地万物交流。自从搬进城后,她的精神状态开始趋于正常,就好像飘荡在她灵魂中的迷雾一下散盡了。
  卿依在一家书馆上班。那天,公司进口了一批古籍书,从通关卡车上卸下来六箱。卿依带着工人去搬运,搬完后,她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其中一只箱子里。听到工人们已离开,她大喊,可偌大货场,似乎只剩下她一人了。
  钟城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喂,箱子里的人,想出来吗?”他这样说。
  卿依没作声,长这么大,她早已听惯了嘲笑。
  见箱子里的人不作答,钟城换了副正经腔调:“美女,你怎么被困在箱子里了?需要帮助吗?”见对方仍旧沉默,他有些着急,于是启动B计划,硬着头皮唱起了Rap:“尧帝造就黄金种族,文王造就白银种族,始皇造就青铜种族,可我相信,我无比相信,一切源自母系氏族……”
  卿依有些害怕了,挥舞着手机虚张声势:“你要干什么!快走开,不然我报警了!”
  “报警?为什么?我只是,只是想要帮你。刚才我唱的是我自己编的,很难听吗?其实,我就是想说,虽然男人貌似主宰世界,女人才是赢家,所以我刚才只是确定你需不需要帮助。”
  对方表现出的憨态让卿依放松下来,说:“你没听到我发出求助吗?”
  “求助?不,我没有听到。我只是恰好路过。”
  “没听到?那你怎么知道里面有人?”
  “好吧,老实说,我是听到了一点动静。其实我就住在那边楼上,能看得见吗?就是那栋红顶老楼。”
  卿依看到了那座老建筑,它有一个类似宝塔糖的楼顶。
  “你是说那座老楼吗?”
  “对,我就住在那个顶楼,整整一层,都是我的。”
  “那不是要拆迁的危楼吗?”
  “那可不是什么危楼!它只是看上去有点……和周围的色彩与风格不搭配。人们的审美变了,都喜欢新的。新的最好,新的最妙。事实上,我敢打赌,那可能是全城最坚固的楼了。听说那是当时最好的建筑师用了最好的建筑材料。拆迁,那不可能,它属于某些有来头的家伙……说到有来头,你似乎是刚才那群人的头儿吧,我看见你在指挥他们搬东西。”
  “他们只是公司临时雇来的搬运工。”
  “是吗。刚才,他们去了那栋老楼撒尿,我刚好在他们隔壁。听他们说,他们之所以让你进到箱子里,让你帮他们固定吊钩,其实就是想把你扔下!他们说,你坐谁的车谁倒霉!”
  “他们不遵守交规却来怪我!”卿依叹了口气说,又看了眼那栋红顶楼,说:“那可真是一座漂亮的老建筑!顶层就你一个人住吗?”
  “差不多吧。我还是帮你出来吧,隔着箱子说话感觉有点奇怪。咦,箱子上画着画。”
  箱内光线昏暗,卿依注意到箱子上有两个小孔,她透过孔往外看,恰好钟城往里看,两个人赶忙躲开了。
  “箱子外面画着什么?”卿依问。
  “像是古代美女,长着蛇身子,我猜应该是女娲吧。这两个洞是她的眼睛。”钟诚透过洞看了一眼卿依,又说:“不过,她的头发有点奇怪,是密密麻麻的蛇。”
  “那是美杜莎。古希腊雅典娜神庙的女祭司。”卿依发现,箱子内壁也画着画:“我这边也画着画,应该是人首蛇身的伏羲。不过,他手上拿的是三叉戟,应该是希腊的海神波塞冬。”
  “伏羲和女娲?”钟诚话音里透着惊喜,“怎么这么巧!”
  “什么巧?”
  “我是说,他们俩,这两位老祖宗居然被这样画在箱子上了。”钟城说。
  “是很神秘,在老外眼里,东方神话本来就神秘。这个箱子从西方运到东方,可能是某人想表达某种善意或者仅仅开个玩笑。”
  “我可不认为是玩笑,他费了这么大劲,就为了和某个不认识的人开玩笑。我更相信是某种预兆。”
  由于箱子太大,钟诚设法弄倒了箱子,才见到了卿依。
  卿依在箱子倾倒的瞬间,借势蹲在了那幅不知是谁画的波塞冬版的伏羲像上。当她站起来时,衣服里掉落了一样东西,是一本古籍线装书。
  钟城猜测卿依很可能是因为私藏了这本书才故意被落下的。
  卿依有些尴尬。不过,钟城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而在她脚下的伏羲画像上,他俯身捡起书,眼睛却盯着伏羲画像。
  卿依想要回书,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说:“不如我们哪天一起坐坐吧?”
  钟诚这才反应过来,将书还给卿依,说:“好啊,那就下午吧,就在纸中城邦。”随后又自言自语说:“怎么偏偏是他呢?”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钟诚眼神躲闪,见卿依一脸疑惑,只好说:“下午纸中城邦,你来我就告诉你。”
  老米奶奶
  卿依之前从没和男生约会过,她有些不甘心首次约会竟然是自己主动的。
  在此之前,卿依的生命里只有老米奶奶,当然,还有幻想出来的清凉女。
  卿依与老米奶奶搬进城里居住,其实是为了躲避村里的流言。若干年前,卿依险些因为一场意外被送进少管所。那天下午,与她结伴回家的少女溺水身亡,半埋在沉沙水库里,而她却毫发未损,在远离事发地点的上游被发现。
  卿依不敢告诉任何人,当她和那个女孩一同掉进水里时,清凉女召唤来了河中所有的金黄鱼,将她逆流送去了上游。她也从未告诉任何人,当她伤心难过时,也是清凉女给她以安慰,以一杯水或者一场雨的形态,和她在一起。
  卿依和老米奶奶进城后住在黑山羊客栈。说是客栈,其实就是由养殖场改建的棚户区。老米奶奶对客栈老板老蔡有恩,所以房租是卿依有了工作后才开始交的。卿依之所以能谋到这份工作,全都仰赖于老蔡。在那之前,是老米奶奶养活了她。老米奶奶精通中医和与亡灵往来的秘术。
  据老米奶奶讲,她出生时,满人还没当皇帝。她隐姓埋名,到过不少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当地人都惜老怜贫,给她一个落脚地儿。   老米奶奶最爱讲故事。老米奶奶说,太阳是鸟中至尊的鸾凤,女娲是太阳鸟的化身。女娲是踩着风的翅膀,枕着水的骨骼做完造人之梦的。人类都是女娲的梦境。老米奶奶说,露水滋润夜晚的稻谷,稻谷的灌浆期总在满月前后,而月亮是露水的母亲。老米奶奶说,风会送来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总在黄昏抵达,坏消息则乘着夜风叩响门环。
  卿依最爱听老米奶奶讲的是关于自己出生的故事,尽管有些混乱。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老米奶奶总让她闭上眼睛,说,我会带你去那儿的,那是你出生的地方。每次听这个故事,卿依都感觉自己赤脚站在旷野上,鼻子里满是泥土和苦艾草的气味。
  这是个以风开头的故事。老米奶奶说,她出生在旷野里,那天刮着风,玉米秆成捆伫立在田野上,就像一群群将脑袋抵在一起嘀咕的人。
  老米奶奶苍凉的声音回荡在旷野:风不停地刮着。有时,风会改变一堆玉米秆的立场。玉米秆倒下,是因为风的心里有鬼。风试图掩埋一个婴儿,繁育一个老鼠家族。想想吧,依依。一面是肥美的肉,一面是饥饿的老鼠,那会发生什么?
  别怕,顺着纽根林斯北面,白桦树和花楸树下那蜿蜒泥泞的小路,一直走,经过一堆黑色的大石头。这些石头在这儿已经有些年头了,它们的存在,阻止了农民开荒的念头,保住了这片白桦林。好了,跨过这条小溪。不,不要去摘那些灯盏一样的荷花,那是野兔小战马的领地,它因为战胜了五条牧羊犬而声名显赫。一直向山下走,你会看见三个旱獭洞,实际上它们属于一只旱獭。它已经躲起来了,或者到丈母娘家去了。不过,它并不是一只风流的旱獭,它才成年,对一些人情世故还不明白。好了,就快到了。
  前面有户人家,几百年前,一个女人难产,死在那棵无花果树下。人们无法把她与树分开,直到她咽气。没人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她是个害羞的女人,围观者太多,她只能接受树的庇护。也许,那棵树与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比方说,人们总说树也是有魂魄的。总之,那棵无花果树后来受到人们的崇拜,当女人们生产时,会摘几片树叶。它实在太雄伟了,它的枝叶垂下来,深深扎入泥土,形成网状的囚笼,给女人们庇护。不过,人怎么会知道一棵树的真实想法?
  依依,我们就快到了。庄稼收割完后,大地就睡下了。今天,它却得到一个新生婴儿。听到那洪亮的哭声了吗?她已经哭了很久了,那哭声在老鼠听来简直就是咆哮。婴儿救了自己,哭声成了一件武器。我的孩子,这就是你,看那一个粉红色的小家伙。所以,你来自一棵无花果树,一个女人为了遮盖纯洁的身体,拒绝离开那棵树,换来了你。
  “你是说,那个难产的女人?她几百年前不就死了吗,怎么可能是我的妈妈?”
  “你能看出一滴水和另一滴水的不同吗?你知道是地上的水先存在,还是雨水先存在? ”
  “好吧。我知道了,我是一个弃婴。”
  老米奶奶生气了,说:“这三个支锅石很早之前就是我家的神灵了。当着支锅石的面,我从不说假话。也许你就是从石头里面出来的吧,就像大禹的儿子。”老米奶奶生气的时候,就会说起大禹,大禹是她所知道的最伟大的人。
  “那你到底是在玉米秆里发现我的,还是在无花果树下发现我的?”
  “那不重要。况且,那有什么区别吗?你就出生在野地的大风里。”
  “好吧,也就是说,我是被风刮来的,是一阵龙卷风。有时候我被风刮到玉米秆里,有时候被刮到无花果树下,和那个我得叫她妈妈的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宁可是被你生下来的。”
  “宁可是被我生下来的?你是在嫌弃我吗?”
  “我说我宁可你生了我,是说我宁可和你一样弓腰驼背也不想成为怪物。”
  “不,你不是怪物,你是个奇迹!是我找到了你。我不能生养,因为我从记事起就是个老太婆,老太婆是无法生养的,就像干豆荚孕育不出新豆子。你是神赐给我的宝贝!”
  这就是卿依的童年,世界在她眼里就像个童话——她是神走过大地留下的脚印,脚印里积攒了水,水幻化成了她;或者,她是那個在无花果树荫护下不断重生然后死于难产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就是这样。等她渐渐长大,她开始发现,自己实际上就是一个弃婴,一个被疯癫的老太婆养大的弃婴。
  世界发生变化是在卿依上学以后,她因为有了越来越俏丽的容颜,而越来越遭到同学排斥,他们说她是私生子。因为私生子是不恰当的美引发了邪念才降生人世的,所以私生子都比常人美,这是流行于当地民间的逻辑。
  那天下午,备受打击的卿依逃课了。她去了山上。走着走着,她掉进了水里。她害怕极了,慌乱地挣扎,就要沉底时,清凉女来了。清凉女教她轻轻吸气,慢慢踩水,她重新浮出水面。后来,清凉女成了她惟一的朋友。
  那天回到家,她疲惫地倒头就睡,梦里有细小的红色小鱼从身下流出。
  第二天早晨,老米奶奶用不同以往的庄重神情迎接她醒来。中午太阳升到最高时,两人一同清洗了被小红鱼弄花的床单。老米奶奶说她长大了,并让她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轻信男人。
  “他们会打垮你,让你一个人遇到你的无花果树,那就像个轮回的圈套。”老米奶奶说。
  所以,当卿依遇见钟城时,她突然想,也许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能干等着男人骗。再说,她也不想因为一本古籍书丢掉工作,她要奋斗,她要给老米奶奶和自己买一所房子。于是她主动约了钟城。
  当他们说好约会时间后,钟诚突然说:“你就不怕落入坏人的圈套?”
  卿依有点吃惊,她想起了老米奶奶的话。“你是说……你吗?”她犹豫了。
  “不,我是说圈套。”钟城在脖子上环了一下。
  卿依笑了,笑得有些勉强。
  “你笑起来真好看。”钟城说:“可我总感觉,你就像菜窖里就要发芽的胡萝卜,新鲜、湿润,散发着妖娆明媚和黑暗中神秘腐朽的味道。”
  这个说法让卿依大为惊讶,因为那正是她某个时期对自己的评价。她判定钟城和自己是一类人。   预 兆
  下午三点,钟城先到,在纸中城邦一间小书房里等候。等卿依坐定,钟城笑着说:“我这辈子仿佛都在等一场巧合中的巧合,你相信预兆吗?”
  “你是说,就像下雨前蚂蚁搬家吗?”
  “我是说真正的预兆。听说过伏羲和女娲的故事吗?他们原本是兄妹,后来成了夫妻。四小时三十七分钟前我们相遇那一刻,我通过女娲之眼看见了你,而你通过伏羲之眼看见了我——他俩被画在一块木板的正反面。这听上去,是不是很像某个有趣的预兆。”
  “不会啊,他们也可能是希腊神话里的波塞冬和美杜莎。”卿依没有说破他们的故事,感觉那会是某种暗示,既然这个人这么执著于预兆之类的东西。
  “这儿有好多面具。”卿依看见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面具,大的如磨盘,小的如小孩巴掌,有陶质的、玻璃的、青铜的、草编的。她离开座位,微笑着欣赏。当她回过身时,发现钟城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是那个箱子上画的伏羲和女娲。他把它切割下来了,他拿着画像的头部部分。
  “那些箱子会被回收利用,被粉碎成锯末,然后制作成复合板材。但这是件艺术品,我不想它们被白白扔掉。我会把它们制作成一个最与众不同的面具,送给你。”
  看不见音响设备,却有一个男高音在歌唱,意大利语,很尖很高的嗓音:“这是命运,但没有好运,不管我问什么,只有我知道……”
  “这些面具感觉都是一个人。”卿依仍然在看那些面具,尽管她已经看不清它们任何一个。她紧张极了,她想起了老米奶奶的话。他看她的眼神让她不安,她从心底排斥那种被侵犯的感觉。她不相信这个男人,她想离开,但是膝盖像是被绊住了。
  “他们都是伏羲,孤独的伏羲。孤独!在最高处的孤独!”钟城停顿了几秒,像是在做着可怕的思想斗争,最后他还是说了出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伏羲凤凰琴的末代传人,正在演奏的这曲子里最高音的部分的和音是由伏羲凤凰琴完成的,为我心中的女娲。”
  “真的假的?”卿依睁大眼睛,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伏羲凤凰琴?你就是那个?我想起来了,我一直以为你是电视编导想象出来的,一个纪实片里的高人。”
  钟城耸了耸肩,笑着说:“人们活在当下,我活在影像世界。说起来,你更是高人。我每天都能看到你。”钟城拿起遥控器摁了一下,墙上的巨幅壁画升起,壁画后面是一整面落地窗,正对着橡树街,只不过那不是普通的玻璃,因为看出去的风景都是黑白色调。卿依记得,沿街一侧都是青灰色的水泥建筑,没想到“纸中城邦”竟有这样一面不露声色的玻璃墙。
  “这儿属于我,这是我每天下午休息的地方。”钟诚拿出主人派头,喝了口茶。“躲开摄影机,躲开舞台。从这儿,我每天都能见到你,你是风景的一部分。你爱吃街拐角月盛斋马家老铺的酱牛肉——每周二。其他时间多半吃沙县小吃,你是个沉默的高人。”
  自己竟然被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打探,这还不是卿依最吃惊的。她吃惊的是钟城四平八稳的腔调。她的心不寻常地跳了几跳,就像关在栅栏后面的兔子,但她什么也没看到,这种感觉太新鲜了。
  卿依拿出手机,用手指在屏上滑动,让对方以为自己其实是被突然的来电打断的。看了好一会儿,她换了职场人的面孔说:“我得走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工作没有完成。我得回单位了。”
  “不,我们才刚开始。”钟城努力回想自己是哪里做得不恰当,极力想挽回局面。“或者……我可以让人给你们单位领导打电话。我真的可以为你那么做,我保证,他不会责怪你,从今往后都不会。”
  卿依慌乱起来,像是在试图抵挡什么似的举着手机,就像举着一面万能的盾牌:“别那么做,那是我的工作。”她着重强调了“我的”。
  “我很抱歉,我吓着你了,可之前我们一直聊得不错。我只是想让你多留一会儿,我们可以再约吗,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可以吗?可以再约吗?”
  卿依想了想,她将手指放在唇边。
  “给我一杯水可以吗?”她说,她尽量让自己面带微笑。“我一紧张就口渴。我还是第一次跟男生出来。我感覺有些透不过气。”
  钟城笑了,充满深情的笑意会让每个女人心动。他端来水,卿依接过来,喝了一口。哦,清凉女。我需要你的帮助。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会给你我的电话,只是电话,我不会打扰你,要求加你微信,或者别的什么好友。”
  “好的。当然,当然可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独眼怪
  卿依走出纸中城邦就开始编辑钟城哀求他留下的那段视频。
  自从注册了抖音帐号后,她的粉丝和关注量每天都在提升,这是万能的老米奶奶都不能理解的新世界,用她的话说,这才真是个妖孽横行的年代。人们被一个小扁盒子控制了,就像中了巫蛊,冲着个比巴掌大的盒子说话、发脾气、发愣、大笑,或者对着它手舞足蹈,言听计从。
  而自从老米奶奶抱怨了这些之后,她也像中了巫蛊,视力开始一天天下降,直到某天彻底失明。令人惊讶的是,她走路从不会撞到东西,也能自如地做家务,却对卿依用手机拍摄自己的事一无所知。她每天都说一个精怪故事。那些故事比《山海经》生动一千倍,比老马故事汇更加有趣,简直就是一部现代版的妖怪启示录。
  每当卿依对她说:“老米奶奶,讲个故事吧。”她就正襟危坐讲起来。
  最开始,卿依录影只想留个念想,到后来,她开始在自己的抖音上发布。连续发了一个星期,粉丝与关注度暴增。看腻了扮美扮丑的公众开始围观这个穿着对襟绣花大褂的老人家,一开始是好奇,以为是影视剧里的老演员,可一听老米奶奶讲故事,就被吸引住了。卿依的抖音账号有了广告收入,成了所谓的大V。
  老米奶奶讲了九十九天,突然就不讲了。卿依只好开始记录老米奶奶的日常,关注量开始下滑,谁会关注一个瞎老太太的日常。
  老米奶奶不讲故事后,坐着不动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每天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们不该搬来城里,城里妖孽横行。我们回去吧,该走了。”   卿依不想走,卿依在和钟城交往,并从中得到了好处,她暗中拍摄这个伏羲凤凰琴的末代传人,暗中拍摄他热衷的各种“预兆”,然后发布到抖音上,重新获得点击量。二十多万粉丝持续关注着她,她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需要清凉女的抚慰。
  这天,老米奶奶告诉卿依,她得回去了。
  “你一个人能去哪儿?你还是留下来吧,我们很快就会有个新家的。”卿依一边做早餐一边对等在餐桌边的老米奶奶说。她们现在的身份换了,以前是老米奶奶照顾她,现在是她照顾老米奶奶。
  “你是要搬去和那自称是伏羲凤凰琴的末代传人一起住吗?他的凤凰琴是祖上盗墓盗来的。”
  卿依在拌大拌菜,一片生菜掉在地上。“你怎么知道?”
  “只有你自己不知道罢了,所有人都知道。”
  卿依将碗放在桌上:“是房东老蔡告诉你的吧?他就是个坏蛋。他总盯着我看,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知道害臊。”
  “那就多穿点。你现在穿得越来越少了。”
  “这也是他告诉你的?”
  “是我感觉到的。你以为人只有眼睛吗?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你不该这样的。”
  “别再拿你那套教育我了!我只是个孤儿,我能怎么办,我得活下去,我得照顾咱们俩。我会辨别的,而且我会……”
  “你只是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去获得自己想要获得的。你成了那个扁东西的又一个俘虏。当然了,每个人都是它的俘虏,就连老蔡这个老东西都不例外呢。他居然还是你的粉丝。你们管那种病态的迷恋叫粉丝是吗?”
  “奶奶!我们会尽快搬走,至少换一个房东。”卿依认为是老蔡在捣鬼,让她和老米奶奶之间有了隔阂。
  “是啊,那个末代传人住在一个产权不明的大楼里,里面住满了无家可归的人,老鼠乱串,跳蚤横行。”
  “可他住在顶层,整整一层就住着他一个人,那一层在楼外有单独的通道,那棟建筑很美的。”
  “那只是外观看上去很美。他被妖孽控制着,那个妖孽长着独眼,这只独眼吸食他的生命。而他靠出卖自己活着。”
  “奶奶,我得走了,我得去上班了。”
  “上班?然后下班后去和他约会,在那个小小的摆满面具的屋子里,你们今天会亲嘴拥抱吗?”老米奶奶说,并且不顾卿依愤然离开,冲着她的背影继续说:“就算那间屋子,独眼也掌控了一切,在那之前,他已经有过很多女孩了……”
  卿依忍无可忍,她决定下楼好好教训一下老蔡,让他不要跟踪自己,四处打探别人的私生活。老蔡不在,有可能是躲起来了。
  终极预兆
  卿依和钟城又一次在纸中城邦见面了。卿依继续不动声色将装有摄像头的坤包摆放好。钟城像个魔术师一样,带着神秘而迷人的微笑迎接她。还真是有趣呢,居然有人会以预兆的方式说服另一个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而不是用语言或者行动。这些的确太程式化了,也许这真的是老米奶奶说的圈套。
  “好吧,这次给你一个真正的预兆。”钟城将房间的光线调整至恰到好处的明暗度,又从茶几深处取出一套状如莲花的茶具,又从颈上取下一只拇指大小的玉盒,弹开玉盒,从里面捻出一粒裹在金色丝绸中近乎透明的花蕊,投入玲珑的小茶壶。花蕊落在壶底,发出清越之音,沸水淙淙入壶,花蕊便更加欢快喜悦地翻滚起来,轻叩壶壁,奏出悦耳的高山流水之声。少时,一缕异香以花蕊之态在空中生长,如植物之藤缥缈曼舞。钟城手持茶壶,将壶中之水注入卿依和自己的荷花杯。香气更加浓烈地绽放,伴随着悦耳迷离的音乐。
  “这是从嘉陵江北鸑鷟山采来的风龙茶,三百年产九粒。这些花枝会合在一处,就像伏羲当年在昆仑山上为女娲展示的预兆。”
  茶香凝结的白色花蕊在他俩上方慢慢合成一朵,花中心是金色的花萼,花瓣共有九重。
  卿依惊呆了,她信了那预兆。她怎么能不信呢?尽管老米奶奶说那不过是个下流的把戏罢了。但是,她怎能不相信呢?那真的是个美仑美奂的时刻。她接受了他的求爱。就像已知的,女娲和伏羲是彼此命中注定的人一样,她想,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
  卿依这天回家时买了酱牛肉,那是老米奶奶最爱吃的。可是,家里空荡荡的,老米奶奶不在屋里。老米奶奶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卿依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她。她想起老米奶奶早晨说的话,她还以为那是老米奶奶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和钟城交往的开场白,没想到却真的是道别。
  她去了车站、机场,最终一无所获,没有人见过这个满头浓密银发、穿红色中式长袍、佝偻着腰背的瞎眼老太太。后来她想老米奶奶可能步行离开了这座城市,便租了辆出租车出城寻找。
  有四条出城线路,通往四个不同的方向。走第一条线就花了两天,沿途她一路打听,司机后来也受到感动,下车帮她打听。第一天她一直在车里刷抖音或者对着手机耍酷。
  跑完三个方向,卿依已经没有钱付给司机了,只能放弃。她想就算再找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老米奶奶既然走了,就不会让她找到。
  老米奶奶自称走遍了华夏大地,也许那是真的。这次她会到一个新的地方,在那里,她会恢复视力,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年人,惜老怜贫者会给她一个落脚地。而她很快就会因为精通中医和与亡灵往来的秘术,而被四邻八乡熟知,不用别人接济,也能很体面地生活。她渐渐感到心安。
  回到黑山羊客栈,卿依见到了钟城。十多天联系不上她,钟城非常着急。卿依走去站在他面前,她想,既然老米奶奶并不看好钟城,也许他们应该先结婚,这样,老米奶奶也就放心了。于是她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钟诚愣了一下,说:“好啊。”
  卿依搬进钟城的楼顶大宅以前,那个与她一起跑了几天的司机跑来找她,说她把东西落在他车上了。
  卿依与司机约在中午吃饭的小饭馆见面,司机拿来的是老米奶奶的衣服。她怕老米奶奶冷着,希望在找到她的第一时间给她穿上。现在,它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蝉蜕了。卿衣伤感不已。
  司机放下衣服就跑去了厕所,他大概真的憋坏了,以至于把手机都落在了桌上。手机的抖音开着,一个直播室正在播一个人日常生活,被拍摄者正是钟城。那是往季的直播,那个戴着女娲面具的女孩应该是那一季的女主角。   新新人类的生活
  卿依戴着钟城送她的面具——女娲伏羲面具或者美杜莎波塞冬面具——卿依进入钟城的“顶层豪宅”。房间里的“巨巢”与直播间里那个一模一样。
  卿依知道他们不可能结婚,尽管钟城看上去一往情深,她不过是他带回巢的新猎物。正如老米奶奶所说,他被妖孽控制着,这个妖孽长着独眼,这只独眼吸食他的生命,而他靠出卖自己活着。独眼妖孽指的就是摄像镜头,他堕落了,一个伏羲凤凰琴末代传人在失去关注后,把自己签给了一个小影视公司,他们将他视为“流量大V”。就是这样。
  钟城将卿依带去没有摄像镜头的房间,褪去她的衣裳,将她放在冰凉的水牛皮凉塌上——就像波塞冬将美杜莎按压在冰冷的石头上。卿依以为他至少会摘掉她脸上的面具,但他没有,他盯着面具上的女神,和女神缠绵着,亢奋着,悲伤着。除了面具后的脸,他亲吻她的一切。他们是美好的一体,就像箱子上那对始祖,灵与肉,骨头与发肤,汗水和眼泪。
  新一季的伏羲凤凰琴的末代传人讲述的是钟城作为有巢氏的生活。每次制片人和团队的其他人露面的时候,卿依都偷偷录下来,放在自己的抖音里。那就像偷拍版本的片场花絮,关注的人并不多。
  他们虽然住在一起,但从未互加关注。大约各自都知道这是一场戏,谁都不想戳破。
  卿依开始想念清凉女。当她觉得痛苦得喘不上气的时候,通常会躲进水里。可钟城整个夏天都占据着巨大的浴缸。那是他的直播间,他会将浴缸建成各种材质的鸟巢。一次,他采风回来,车里塞了几大袋薰衣草干花。他将干花倒进浴缸,裸着身子扑进去,还对卿依说,生活在当地的阿穆尔隼用薰衣草花蕾筑巢,而再往北的阿穆尔隼却只好偷牧民的羊毛筑巢了。
  钟城已经用苔藓、木屑、细砂、树叶、麻绳纤维、报纸碎屑、鼠尾草和蜘蛛网、布条和彩色丝线、羽毛和蛇皮等东西在浴缸里筑巢了。
  这天,老蔡和一名警察找到了卿依,他们送来了老米奶奶的骨灰瓮。警察说,因为天气暑热,他们对这种走失的老年死者只能是拍照后拉去火葬,然后再查找家属报案的案卷。骨灰用奶粉罐裝着。
  卿依是老米奶奶用奶粉养大的,因为卿依娇弱,每次喝牛奶都会发热。
  卿依穿回窄小的布契装——短衬衫、绣花裙、绣花小凉鞋。她知道镜子上方有摄像镜头,摄像镜头无处不在,它把看到的一切通过网络传播,滋养并麻木网络上无数干瘪的灵魂。
  卿依记得老米奶奶说,有一种人,注定要通过难产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在传递的时候,必须包在胎膜内,以保证其完整性——你正是那个难产儿。卿依不明白,那个特别的东西指什么。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清凉女不过是自己充满神怪形象的大脑在孤独时想象出来自我安慰的幻影。
  钟城是在卿依的哭声中睡着的。他其实并不困,但卿依的哭声让他停止了思想代谢,或者,他只是不想尴尬地束手无策。他阖上眼皮,眼前出现了一个屏幕(他时常在他们面前夸口,说自己是天生的导演)。屏幕上,春蚕肥白的身体逐渐透明——当蚕的背部发亮时,就可以上架了。人们说,蚕上山了。蚕房里挂着西兰卡普,上面绣着海棠花、栀子花,就像嫁闺女一样……(睡眠进一步深化——他伸手去触摸那蚕丝,感觉自己的手指越来越长,越来越细,最终与蚕丝混为一体,整个身体都被抽成丝状,恐怖缥缈甜美的感觉。)
  “丝绸和女人,哪个更柔软?”钟城耳畔响起粤语版的解说词:“青城丝毯,以蚕丝和绢丝为主要原料,按照传统工艺,经手工编织而成。毯面光洁,染色精美,柔韧而富有弹性,自大夏之前就经古黔中的海上丝绸之路运往印度……”他转过脸,枕着梦乡沉沉睡去。恍惚间与一只破茧而出的白色大蛾,飞向凤凰城,那里,每个人都口含嘉禾在田野里翩翩起舞,有顶着太阳的伏羲,顶着月亮的女娲。他的胳膊能感觉到蛾子的触须,能看见蛾子的复眼中千万个舞蹈的细小精灵——剧本中有写这些细节吗?(不,你不过是在逃避,假装对面前这个女人漠不关心。)
  卿依头脑却越发清晰起来。黑白风景画、面具、会跳舞的茶雾,还有什么?伪造!现实不过是一场漏洞百出的电影,而他是失去灵魂的舞者。这真的是一个妖孽横行的时代,人们轻易就能迷醉其中,就像《千与千寻》中被食物夺去人性幻化为猪的夫妇。
  卿依从水瓶里掐了朵雏菊插在发鬓上,哼着清凉女的夜歌,一路拧开阁楼里的浴缸、洗脸池、暖气片的水阀。水会让所有机器失灵,她仿佛已经看到,监视着一切的制片人、编剧和导演正惊慌地赶往这里。
  让交通堵塞吧,她说。她脱掉绣花凉鞋,站在那儿,等水漫过脚背,又拎着鞋,走进浴室,试了试正哗哗流淌的水的温度。
  看着钟城熟睡的脸,卿依俯下身,低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水没过钟城的肩了,她抽出他颈下的丝绒枕头,在他脑门上摁了一下,看着他滑向缸底。一切都按照原有的剧情,按照生活本来的式样。艺术家私密的生活,公众偷窥的欲望。
  好的,她已经决定了。她摘掉了面具。
  她走进卧室,从衣柜顶取下自己的绣花大布包,从包里抽出那本古籍,看了看又放回去,然后将包甩上肩膀,拎着鞋,踩着水,走出门去。
  醒 来
  温热的水,如同女人丝绸般的身体,一段一段贴合他的欲望。融化吧,像牛轧糖上的糯衣,他有些陶醉了。这是最真实的他,快来抓住这个失去伪饰的家伙——他是盗墓贼家族的孽子,他是冒牌的伏羲凤凰琴的末代传人。
  他嗅出一股腥甜气,这让他想起血,血水中有母亲漂浮着离去的裸体。他看见自己在水里吸吮拳头,一群色彩斑斓的木片鱼在周围游动。那时,他在渔船上每天至少要睡十四小时。现在他又没在一汪水里,像一颗腐烂的葡萄,一个霉菌。这梦很可笑,他在梦里不断嘲笑自己否定自己。不久后,尸体的气味将消失在水中,包括那些繁衍滋生的菌丝和昆虫,它们羽化繁衍,跑来跑去,兴盛了一代又一代,一国又一国,白垩纪的恐龙大抵如此。他兴奋得发抖,在梦里大叫,让想象力来得更猛烈些吧!
  闹钟响了。他脑子有点木,像被丝线控制住了。
  细细的丝线布满大脑,是缺氧吗?不,是爱情,他爱上了那女孩,但她远远隔着面具看着他,他想从她脸上拿下那面具,他要看着这张亲爱的脸,并且告诉她,让我们重新开始吧,甩掉所有的监视和监控,过正常人的生活,一生一世足矣。
  但她似乎已经彻底从他的生活中走开了。她哭了很久,然后她离开了。
  闹钟在响,不,是门铃。门铃响了很久了。门外有很多人吧。
  钟城终于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水底,脸上罩着氧气面罩,房子成了个大水缸,水面上漂着各种东西,包括那个粉彩一点点淡去的女娲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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