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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冤家路窄
“第37届洲际联邦武学竞赛终场地确定，请各参赛小队做好准备。”
柔和的女声在脑内响起，施冉按了一下后颈的皮下接收器，确保它通讯正常后冲面前的显示屏点了一下头。
屏幕后的监督员接到信号，抬手比了个“OK”的手势。下一秒，胶囊舱大门合上，施冉脑内随之响起熟悉的时空跃迁注意事项提醒。
这些话她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忍不住就有些犯困，偏头时视线随意一扫，跟电子屏上的魏元涪看了个对眼儿。
这次的武学竞赛到现在还有六支队伍，其中四支为三人小队，剩下两支单人作战，眼下这十四人的影像挤在同一方屏幕上，密密麻麻，有碍观瞻。
施冉皱了一下眉，正要移开视线，就见屏幕上魏元涪已经先她一步地错开了眼，仿佛她是什么病毒一般。
施冉：“……”
你完了！她皮笑肉不笑，恶狠狠地扯过一旁的安全带系上，对着屏幕上魏元涪的侧脸比了个中指：“老师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联邦不可逾越的战力天花板！”
她气势汹汹，不知道就在她把头偏过去的同时，屏幕上原本错开视线的人又朝她看了过来，见她一脸气恼，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
六支小队，三个作战场地，每个场地两组参赛队伍，各队任务相同，耗时最少的一方获胜。
作为本次竞赛中唯二的单人队，施冉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跟同样是单人的魏元涪分到同一场地，因此从胶囊舱出来的瞬间，来不及确认自己究竟到了哪一个星系，她第一时间打量周围的环境，然后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魏元涪。
……這是什么冤家路窄！
施冉心里吐槽了一句，摆出一张虚假的笑脸。
她身上的制服还没来得及换，沙发上的魏元涪却已经换上了常服，白色套头毛衣配蓝色牛仔裤，看上去跟没毕业的大学生一样。
也不知道他比自己早到了多久……施冉腹诽，转着脑袋打量了一圈周围，依稀觉得有点儿眼熟。
沙发上的魏元涪一直没理会她，施冉也不凑上去讨嫌，在房间里里外外走了一遭，发现确实没什么异常后不悦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去别处看看。
最终场的任务点不像之前一样有系统提示，参赛小队需要自己寻找线索，施冉走之前看了一眼还坐在沙发上的魏元涪，见他捏着一支笔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不太好，手背上青筋凸起，一根一根看得分明。
……
“好像有那个大病。”施冉一边吐槽一边拉开门，跟站在外面的人来了个亲密接触。
来人右手高举，大约是想敲门，施冉一头撞过来，脑门磕在他胸前，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施冉捂着头后退一步，看见了对方衣服上眼熟的，刚刚才在她脑门上硌出一个印儿来的联邦徽章。
……还有其他参赛小队？她蒙了一刹，心里疑惑这个场地为什么会有三支队伍，还没想通就听头顶传来一个冷清的男声：“你怎么在这儿？”
施冉脑子蒙得更厉害了：“魏元涪？”
魏元涪垂头看过来，神色跟房间内另一个魏元涪高度重合。
施冉眨了一下眼，心底生起不安来，这才终于想到了自己的通讯器，并在转念间看清了上面的两行大字——
任务场所：地球模拟器。
跃迁地点：公元2588年。
【二】人类进化
地球模拟器是联邦研究院在星元28年制作出的模拟行星，该行星完全复制了古地球的自转时间、环境、气候，甚至投入了数百年前人类还未完全离开这颗星球时的生活影像，让它看起来就像过去一样繁荣。
但也只是看起来——这样的地球模拟器联邦有上百个，对联邦而言，它们是军队的训练场地，在不同的地球模拟器上投入不同年代的人类生活影像，再依据不同的影像设置不同的任务内容、调整任务难度……就像现在。
施冉和魏元涪脚下踩的这颗地球模拟器作为最终竞赛场地被投放了公元2588年的人类影像，特殊的是，这一年的魏元涪……还生活在地球上。
施冉：我就说这孙子为什么比我快这么多，原来只是一段影像。
施冉一时心情复杂，瞧见魏元涪越过她就要往屋里走，下意识伸直手臂挡在了门口。
魏元涪盯着施冉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上这一段剧情，脸上却还要挤出笑容：“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跟你年轻时候长得可真像！”
魏元涪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施冉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你一点儿不显老，长得跟几百年前一模一样！”
联邦的纪年法和地球不太一样，联邦的一天相当于地球的半个月，魏元涪在联邦待了二十年，换算成地球纪年就是三百年……魏元涪顶着这么一张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更加精致的脸，叫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他长相少年老成，还是该夸他童颜永驻。
魏元涪：“……所以你现在能让开吗？”
他冷着一张脸朝屋内示意，眼神晦暗。施冉也想让开，但为了配合他们的任务，联邦在这颗地球模拟器投放了为期三个月的人类生活影像，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像看电影一样看到未来三个月里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事情，而施冉……
她偏偏在这期间做过一件对不起魏元涪的事。
她心虚得不行，绞尽脑汁想阻止他亲眼目睹自己的罪行，却见魏元涪神情突然一软，眼睛也弯了起来。
施冉回头，看到主卧里走出一对夫妻，坐在沙发上的魏元涪闻声朝那两人看过去，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那对夫妻是魏元涪的父母。
影像时间是公元2588年7月27日。在此之前，太阳陨落，部分人类基因突变，新人类与旧人类为了争夺地球仅存资源发动战争，末世降临。
两个月后，新人类会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但因为没有再生资源，新人类们也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自相残杀的路。
再过一个月，10月27号，联邦星舰会抵达这颗过去的蓝星，带走这颗星球上仅剩的人类。 联邦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这颗星球上发生的事，甚至用智脑将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却始终未曾出手干预——他们将这场战争称为进化。
而魏元涪的父母，就死在这所谓的进化中。
【三】师生关系
魏元涪的父母都是普通人。
施冉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上，先感叹了一番地球人的智慧，然后抬腿踢了踢沙发另一端的魏元涪——魏元涪不愿意离开他曾经的家，施冉又不能眼看着他发现真相，两人在长久的对峙后勉强达成共识：在任务出现之前，两人都暂住这里。
施冉没有半点儿借住的自觉，托着下巴观察小魏元涪好一会儿，问：“你这时候其实已经变异了吧？”
影像里，一家人似乎打算吃饺子，小魏被使唤着去打下手，沾了一身面粉。
魏元涪“嗯”了一声。
他是十五岁变异的，觉醒能力为掠夺。那时候新人类和旧人类之间已经有了隔阂，所以魏元涪藏着这事谁也没说，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
施冉“啧”了一声，夸他还挺有安全意识。
魏元涪敷衍地点头，看着面前温馨的一家三口，心里却觉得怪异。
他记得自己和父母的感情非常好，几乎是无话不谈，那为什么变异这事他没有告诉父母？他记忆里，父母是为了救他才死的，要杀他的那个人又是谁？为什么他只能记起一个模糊的轮廓，却怎么都记不起凶手的脸？
心底的怪异不断攀升，连眼前这一家三口都变得陌生起来，就在他头疼欲裂的时候，大腿外侧又被人踹了一下。
施冉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棒棒糖叼在嘴里，忧心忡忡地问他：“哎，你说这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魏元涪被她一脚从回忆踹回了现实，兀自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
“啧。”施冉身子往后一仰，拖长了尾音嫌弃地说道，“要你何用！”
她面上不显，心里吊着的那口气却缓缓吐了出来，心想，再让他琢磨下去，不定得想起来点儿啥呢！
她心思一动，厚着脸皮往魏元涪那边挪：“要不咱们出去转转？说不定能碰到线索呢？”
魏元涪看她一眼，大抵不怎么愿意，视线相撞的瞬间却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起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2588年的地球，路上已经很少再看到行人了，施冉和魏元涪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空气中尽是黄沙。
施冉几百年没见识过这么恶劣的环境了，踏出大楼的瞬间甚至惊了一刹。
魏元涪倒是适应得很快，可能是因为在这里生活过……施冉适应得其实也很快，她捏着鼻子跟在魏元涪身侧，觉得自己可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好老师。
就是学生不做人。
施冉偷偷瞥了魏元涪一眼，心里叹气。
魏元涪刚到联邦的时候是个刺头，三天两头被人按在地上打，施冉一次次路过魏元涪的挨打现场，终于忍不住把魏元涪按在了墙上。
“你也太弱了吧？”她一脸嫌弃，眉头皱成一团，趾高气昂地问他：“你要不要拜我为师？我教你打架！”
从那天起，魏元涪当了施冉十五年的学生。
施冉一路把魏元涪从联邦有名的刺头培养成了联邦最年轻的上将，又在魏元涪授勋的当天跟他决裂。
这叫什么？施冉看着魏元涪的侧脸吐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四】任务内容
两人在街上游荡了四个小时，其间遇上了好几次小规模火拼，施冉抱臂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摇头道：“太野蛮了，打架也是要讲究美感的。”
魏元涪不置可否，扫了一圈没发现任务线索，便要往下一条街走。
施冉跟上。
任务线索藏得隐蔽，但魏元涪和施冉本就是夺冠的热门人选，眼下两人又是联手，自然很快破解了任務内容。
“解决入侵新人类。”施冉念了一遍，有些意外这次的任务居然这么简单。
魏元涪倒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盯着不远处一群正朝这边走过来的新人类，无端皱了一下眉。
这些人说白了只是投影，施冉便没打算避开，仍站在原地琢磨任务内容的更深含义。
人影相继穿过她的身体，施冉抬了一下脚，刚要有所动作，就听空气里蓦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叫声：“小心！”
施冉身体比脑子快，魏元涪话音未落她便侧身避开了一击，然后借着躲避的动作顺势从口袋里抽出一把短枪，枪口正对来人眉心。
“变异人？”施冉问，不等对方回答又摇摇头否认，随即眼睛一眯，肯定道，“入侵者。”
入侵变异人和变异人肉眼看不出差别，在其主动攻击参赛小队之前，甚至可以像普通变异人一样从施冉他们的身体里穿过，跟投影别无两样。
他们要在这数以万计的新人类中找到共四十个入侵者，谁先杀满半数以上，就算完成任务。
施冉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任务面板，面无表情地扣下扳机，面板上的内容随之改变：任务进度，1/20。
魏元涪站在不远处，已经握住枪托的手在瞧见施冉的动作时缓缓松开，差点儿跳到嗓子口的心脏也落回胸膛。
他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好笑，心想，自己果然是太久没挨过施冉的打了，居然会担心她受伤。
于是施冉把枪收回口袋后抬眼看见的就是魏元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动作一顿，眯着眼道：“你是不是在心里盼我死来着？”
魏元涪：“……”
要在几万个新人类中找入侵者不算易事，对施冉和魏元涪来说却也不难。
一个半月后，施冉指着自己面板上的“19/20”字样跟魏元涪显摆：“看见没有？这就是联邦第一的实力。”
魏元涪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统共也没遇上几个入侵者，因此直到现在任务数还停留在可怜兮兮的“6”上。
施冉不走心地安慰他：“至少这个数字挺吉利。”
魏元涪没搭话，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在厨房里忙碌的一家三口看。 今天是地球历里的中秋，魏元涪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听过这一天吗？华夏文化中寓意一家团圆的节日。”
“啊？”施冉闻言怔怔应了一声，语气犹疑，“好像听过。”
魏元涪便笑了，点了点头道：“是个好日子。”
确实是个好日子，透过大开的窗户能闻到烟火气，这个死气沉沉的星球仿佛再一次焕发了生机。
连往常甚少来往的邻居都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敲响了魏元涪家里的门，笑呵呵的，要来分一杯粥。
魏元涪眼睛里难得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自两人认识以来，施冉似乎从没见魏元涪这样笑过，一时也被感染了，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眼睛，张口想要调侃魏元涪。
拿着礼物的邻居从她的身体穿过，施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魏元涪突然扑到在地，又被他握着手抬枪对准了刚刚穿过她的那名中年男子。
入侵者在主动发起攻击之前和普通变异人没有区别，但……
魏元涪微微眯起眼睛，语气里透出一丝狡黠：“我的邻居中没有这个人。”
他的掌心覆在施冉手背上，带着她的食指扣动扳机，像当年施冉第一次带着他开枪一样。
“砰！”枪响了。
【五】取你狗命
魏元涪跟施冉自五年前决裂起，就再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了。施冉一直觉得他们属于水火不相容的状态，但其实不是的——施冉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即使是两人吵得最凶的时候，他也没想过怨恨施冉。
他只怕施冉对他失望。
“那天顶撞你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别生气了？”
“我也从来没诅咒过你，倒是你，心里不知道骂了我多少次。”
他说着顿了一下，语气似委屈，又似后悔。
子弹没入入侵者的身体又消失不见，被打中的皮肤边缘显出一个小小的“施”字，脑袋里随之响起一声清脆的“叮”，紧跟着是系统“任务完成”的提示。
施冉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见魏元涪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了句“中秋节快乐”。
“还有……”魏元涪说，“恭喜你获胜，老师。”
直到坐上胶囊舱，施冉都没完全反应过来刚刚究竟发生了啥。
显示屏上“是否确定返航”的问话持续了很久，施冉的手指在“是”上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落在了“否”上。
她骂了句脏话，一边往回跑一边痛骂：“狗东西！”
她跟魏元涪互不来往有五年了，这五年间他从来没想过要跟自己解释，怎么今天突然就肯开金口了？连“老师”这个称呼都叫出口了……
施冉心里不安，总觉他刚才那番话不像是解释，更像是告别——魏元涪根本就没打算完成任务，他只想在这里待到最后一天，看到杀他父母的凶手，然后回联邦报仇！
她跑得越来越快，粗粝的黄沙从她脸上刮过，引起细微的疼痛，她却半点儿都感受不到，带着一身戾气一脚踹开了魏元涪家里的大门。
客厅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分成了两半，左边一家三口的影像热闹又融洽，右边魏元涪躺在地板上孤苦伶仃。
施冉进门时正看见一道身影举着匕首朝魏元涪刺去，后者不知道发什么疯，竟然一动不动地等死，看得施冉眼皮一跳，本能地冲上去把那身影踢开，顺手抢过对方的匕首插过去，却见那身影在半空中一点儿一点儿地散了个干净。
匕首狠狠地楔进地面，颤动的刀锋发出细弱的蜂鸣。
施冉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怒道：“你吃饱了撑的，在这搞场景重现呢？”
魏元涪：“……”
他不记得凶手的脸，只记得当时他躺在地上，父母冲出来救他，却死在凶手刀下……为了逼自己记起凶手的脸，他几乎夜夜都在家里重演那一幕，只不过这次不太走运，居然被人看见了，且那个人还是施冉。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半晌才艰难地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施冉：“我回来取你狗命！”
她看起来像是要生吞了他，瞪着眼，磨牙半晌，终是没舍得下口，却跟他一起并排躺在地上。
“你真是疯了。”她喃喃。
魏元涪跟她一起躺着，在满室笑语中扯开嘴角笑了一下，说：“可能吧。”
施冉又问：“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魏元涪这次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她，沉默良久才道：“你知道吗？你训练学生的手段真的非常狠厉，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还没找到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所以我不能放弃。”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一定要为我父母报仇。”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施冉心上仿若千斤重，她的嘴巴张了又合，似是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说道：“你这是叛变，我要向联邦举报你。”
【六】师生情裂
魏元涪一直怀疑杀害他父母的人就在联邦内部。
在新人类与旧人类的战争中，他父母活下来了，而他们死去的那一天，是联邦军舰入驻地球的日子。
联邦把新、旧人类之争看作人类的进化，他们想吸收的也是进化后的新人类，魏元涪的父母作为普通人，自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为什么联邦军舰一来，我的父母就死了？”
魏元涪低低地问施冉，施冉则一如既往地说不出话。
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说。
施冉还记得他第一次这么问的时候，自己脸都白了，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才说：“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你怀疑联邦？”
见他点头，施冉僵硬得更厉害，望着魏元涪的眼睛颤声道：“当初把你们幸存者从地球带回来的人说了，你父母死在新人类手上……”
“不是！”
施冉话未说完又被魏元涪沉声打断，睫毛颤了颤，听见魏元涪冷静的声音：“我记得那人的衣服。”
魏元涪說：“和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施冉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正看见他右胸联邦的徽章。
她不说话了。魏元涪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逼她在自己跟联邦之间做一个选择。
他说：“联邦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我的仇人，我只信你，老师。”
施冉到底不死心：“你在那对夫妻身边十七[1] 年，在联邦十五年，按地球历算，你在联邦的时间是地球的一百多倍，这么长的时间，你……”
她没说下去，因为魏元涪已经给出了答案：“他们是我的家人。”
施冉看着他。他们原本是靠在墙上的，但眼下施冉慢条斯理地站直了，然后往前迈了一步，跟魏元涪划开界限。
她声音渐冷，视线下移落在魏元涪唇上，说：“你信错人了。”
“我是联邦成员，你视联邦为敌，便是视我为敌。”施冉后退两步，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师徒一场，我不会主动向联邦告发你，但你真心要反，我也不会容你……好自为之，魏上将。”
施冉垂眸离开，经过第一个转角时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扔在了墙根。
她没当过地球人，只在联邦留存的历史资料里看过，说地球人在表白时都要准备一枚戒指当礼物，她还特意按照地球历挑了一个好日子，可惜运气不好，在准备表白的当天和心上人决裂。
有小队结束任务归来，路过这个拐角时被墙根的东西吸引了视线，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捡，凭空已经伸出一只手先把那红色的盒子捡了起来。
魏元涪仔细拍掉了盒子表面的灰尘，抬头冲那几人不冷不热道：“是我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他打开盒子，被施冉令人无语的直女审美雷得哑了一瞬，半晌又突兀地笑出声来，直笑得眼睛都红了。
施冉：“……”
听完魏元涪的回忆，施冉神情略恼：“忆往昔就忆往昔，暗搓搓地踩一脚我的审美干什么？”
她语气嚣张，实际上心底尽是无措——那日她把戒指盒扔了就走了，不知道魏元涪居然把戒指捡了回去，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保存得还很好……
施冉的心脏疼了一下，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魏元涪却已经跳过了戒指这一话题，煞风景地说道：“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一定要知道杀我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
这件事是他跟施冉之间唯一的分歧，施冉看向他，淡淡地说道：“打赌吗？我赌你看不到事发当天。”
【七】临门一脚
公元2588年10月9日，施冉明明已经完成任务却放弃返航，系统自动认定其任务失败，只能等三个月任务期满后，和所有任务失败的小队一起，由主控室统一指挥返航。
施冉跟冠军失之交臂，忧郁地瘫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魏元涪陪她一起瘫着，问她是不是后悔回来找他了。
施冉掀开半边眼皮看他，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是呀，后悔死了，所以这个赌我一定要赢。”
魏元涪“嗯”了一声，厚着脸皮喊她“老师”，施冉摆着手连连拒绝，说：“别叫我，我不是。”
魏元涪就笑，声音压得又轻又低。
屋外新人类和旧人类打得愈发激烈，屋内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也照常过，只是最近小魏白天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回来时身上还沾着血，一看就是经历了一场恶斗。
施冉看着小魏脱掉上衣，露出后背一道道见骨的伤口，忍不住皱眉“咝”了一声：“怎么被打得这么惨？”
“不记得了。”魏元涪摇摇头，偏头看见施冉五官都挤成了一团，眼睛里流露出疼惜，又莫名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讨人嫌地伸手将施冉的脑袋扳正，说，“毛头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施冉嫌弃地撇了下嘴，看着小魏自己给自己上完药，穿好衣服，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去厨房给父母准备午饭。
魏元涪这会儿又不吃醋了，指着小魏吹嘘自己懂事，把伤口和血泪都往肚子里咽。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按理说是不正常的……假如他们一家的关系真的如他记忆中那般和谐的话。
施冉敛眸看了他好一会儿，赶在魏元涪有所察觉之前抬手重重地在他头上按了一下，恶狠狠道：“你敢对我这么懂事试试看？揍不死你！”
她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魏元涪一怔，心头泛起一股温热。
施冉跟魏元涪像看电影一样，看着小魏随着日复一日的战斗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最后连多余的表情都没了，整天木着一张脸出门，又木着一张血脸回来，看得施冉郁结不已。
“啧。”她撞了一下魏元涪的腿，却没得到回应，扭头一看，才发现魏元涪紧张得脸都是白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你……”施冉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已经是10月26号了。过了今夜，魏元涪就会亲眼看到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施冉沉默了。
当晚两人谁都没睡，就这么瞪着眼熬到了天亮，看见小魏表情沉重地从自己卧室出来，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
他穿著白色套头毛衣配蓝色牛仔裤，看上去跟没毕业的大学生一样[2] 。坐了一会儿后，他从书架上拿了纸和笔，却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始终未曾落笔，最后把纸揉成一团扔了，只神色郁郁地捏着笔，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看得分明。
就像那日施冉跨出胶囊舱，第一眼看见的画面一样。
影像时间回到了公元2588年7月27日。
“你看，”沉默过后，施冉摊手，“我就说你看不到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八】往事重现
魏元涪似是难以置信，怔怔地往前迈了两步，手臂无措地穿过小魏的影像，嘴里喃喃：“怎么会这样？”
施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原地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上前去拉魏元涪的胳膊：“算了吧，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就把这件事忘了不行吗？”
施冉一边说一边偷摸打量魏元涪神色，见他虽然表情难看却没反驳自己的话，便以为他已经死心了，遂同情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魏元涪微微低头看她，几缕散下来的刘海遮住他发红的眼睛，语气里的委屈却仿佛要溢出来：“我只是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他话语未竟便失了音，施冉虽心疼他，却也束手无策，只好生硬地安慰道：“因为那天发生的不是什么好事，你就算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不是好事啊……”魏元涪怔怔重复她的话，视线又一次落在不远处的小魏身上，眼底渐渐浮上一层狠色，低语道，“我偏要知道。”
施冉没听清，忍不住退远了些，想看清他的口型，魏元涪却趁机一把推开她，然后把手伸向一旁的小魏。
小魏只是一段影像，按理说魏元涪的手该从他身上穿过，但施冉眼睁睁地看着魏元涪的手碰到了小魏的掌心，然后十指相扣。
小魏被吓了一跳，神情惊惧地抬头看向面前这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人。
施冉也蒙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心脏止不住地一沉，张口就骂：“魏元涪你这个狗东西！把手撒开！”
魏元涪不听，施冉要靠过来，被他用手段挡在了一米之外，气得施冉眼睛都红了。眼看着魏元涪身上的颜色越来越弱，她终于忍不住吼道：“是我！我杀的！”
魏元涪愣住了。他转过头，看见施冉红着眼求他：“你先把手松开……松开我就告诉你一切。”
魏元涪和他父母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他记忆中那么好。
他是孤儿，被那对夫妻带回家的前一个月，他刚过了九岁生日。那对夫妻对他说不上好，但也不差，大多数时候都把他当空气，可即便如此，魏元涪依然很感谢他们。
他贪恋这从天而降的亲情，却不知道那对夫妻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他。
彼时新人类与旧人类的争斗已经很激烈了，那对夫妻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定然无法在新人类手下苟活，于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魏元涪。
魏元涪年纪虽小，但他的出生报告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基因变异率百分之九十九。
普通人杀了新人类后有一定几率可以夺取后者的异能，所以打最初起，魏元涪就是那对夫妻的工具人。
魏元涪一心讨好那对夫妻，那两人对他却始终不太亲近，魏元涪虽然不明缘由，到底留了个心眼，于是十五岁发觉自己的异能突然觉醒了的时候，他瞒着这件事，对谁也没说，直到10月27日，联邦军舰落在这片土地上，机械音在城市上空响了一整夜，说他们会带走所有现存的新人类。
然后施冉亲自找上了魏元涪。
直到那天，他那对便宜父母才知道，原来魏元涪两年前就觉醒了。
联邦通报说的是“所有幸存新人类”，但普通人他们未必不会一同带走，就在施冉跟总部汇报魏元涪家里情况的时候，那对夫妻突然对魏元涪发难，想要夺取他的异能。
十七岁的魏元涪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没想到朝夕相处多年的人竟然真的会对自己下手，呆愣在原地没有反应，等施冉发现时，男人的刀都已经刺破魏元涪的皮肤了……施冉眉头一皱，一脚踢开了那对男女。
谁想他俩犹不死心，甚至将主意打到了施冉身上。施冉解决了一个，扭头一看，魏元涪又被人举着刀压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她的刀从那人后心贯穿，喷出来的血溅了魏元涪满脸。压在身上的尸体被一脚踢开，魏元涪一抬眼，看见一个女人逆着光朝他递过来的手：“躺着干吗？起来啊！”
【九】心之所至
“躺着干吗？起来啊！”
施冉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了许久也没能换来回应，不由得有些不耐，眯了眯眼正要骂人，却见地上那十七岁的少年突然哭了。
眼泪从眼尾滑入发间，魏元涪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而后血红的眼睛看向施冉，像是走投无路的信徒在向神佛追问：“为什么？”话一出口，眼泪流得更甚了。
魏元涪给他们当了近十年儿子，便是养只猫狗也该养出感情了，为什么他们就能翻脸不认人？
施冉回答不上来。
她人生头一次生出了心疼的感觉。于是她居高临下地看了魏元涪许久，然后单膝跪地，扶着魏元涪的后背帮他坐了起来。
她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抹掉魏元涪脸上的血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错不在你。”她补充，动作僵硬地把魏元涪抱在怀里哄了哄，说，“没事了，等回了联邦，就会好起来的。”
施冉找人改了魏元涪的记忆。在这份全新的记忆里，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段和谐的亲子关系，他的父母死在离开地球的前夕，被凶手一刀刺穿后心。
过程、结果都没变，变的只有起因。
往事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浮现，魏元涪借用小魏的眼睛看完了这一切，半晌突然道：“原来是这样。”
他语气低沉，敛眉轻笑一声，满是自嘲。
“你先把手松开！”施冉视线死死钉在魏元涪手上。魏元涪神情自若地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抬眸看向施冉，随即摇头低声道：“松不开了。”
他的覺醒异能叫掠夺，是种十分霸道的能力，除了掠夺其他新人类的能力外，甚至可以夺走一切非生命体的身份，一旦他获得了小魏的虚拟影像人身份，他就可以再造小魏的生活影像，并重现10月27日那一天。
可他忘了小魏也有掠夺异能，所以在他掠夺小魏身份的同时，小魏也在掠夺他的，不同的是，十七岁的小魏还没经历过施冉的魔鬼训练，不知道该如何停下这种掠夺，只能被动接受。
换句话说，他跟十七岁的魏元涪就像两个互相吞噬的黑洞，因为他主动停了下来，所以小魏占据优势，转而要吞噬他。
“所以……”魏元涪还有心情朝施冉笑，“我可能要变成一段影像了。”
施冉：那你当初为什么非要作死去夺舍小魏啊！
她气极了，原地转了几圈却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忍不住骂魏元涪：“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那天的事啊？现在好啦，你知道了，也活不成了。”
施冉快被气死了，骂到最后，眼圈一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 魏元涪看着她只觉得心疼，于是放软了声音跟她道歉，说对不起，之前不该跟她吵架。
“所以你到底图什么啊！”施冉把身上带的东西都翻遍了，实在找不出什么办法可以救他，眼睛更红了，恨恨地骂他浑蛋。
魏元涪抿了抿唇。
施冉改了他的记忆，心脏却不认命，不依不饶地想要回到那一天——从前他以为自己是放不下仇恨，如今才晓得，原来他心心念念不肯忘记的，是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心脏拼了命要他记起的，是他厌弃自我时，抱着他说“我觉得错不在你”的施冉。
只可惜他记起得太晚了。魏元涪心里不平，但也无可奈何。施冉更是牙都要咬碎了，瞪着他问：“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魏元涪苦笑一声，目光落在施冉身上，留恋地说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跟你吵架了。”
他这会儿后悔了。自己当初要是稍微哄一哄施冉，说不定现在他都有两个孩子了，这样，等他死了，施冉也能多记他两年。
他语气凄惨，听得施冉又难过又觉得有点儿好笑，吸了吸鼻子刚要说话，就察觉自己后颈处一热，耳朵里随之闯进一道声音：“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还在呢。”
【尾】
为了保证公平公正，整场比赛三个月的时间，其实一直是有监督员在联邦坐镇的。施冉和魏元涪关心则乱，忘了这回事。监督员则单纯是为了听八卦，才拖到最后一刻提醒那两人自己的存在。
监督员因此还挨了施冉一顿打。
监督员：“……”
虽然联邦不觉得一场比赛会出什么乱子，但安全起见，他们还是给所有参赛小队设置了“强制返航”這一项，于是当天监督员说完“我还在呢”之后，又在两人诡异的沉默中轻咳一声，谨慎地向他们发送返航命令。
魏元涪看着面板上“是否确定放弃任务，强制返航”的选项，沉默两秒，转向施冉道：“好消息是我不用死了，坏消息是……”
“我可能要上星际法庭了。”魏元涪说。
施冉冲他比了个中指，凶狠地说道：“祝你牢底坐穿！”
但他到底没干什么出格的事，顶多就是在背地里说一说联邦的坏话罢了，所以经过讨论，最终魏元涪被削了三级军衔，从上将降到了上校。
审判结束那天，施冉在法庭外等他，魏元涪穿了一身常服，出来时他每一步都踩着阳光，让施冉恍惚想起了他们初见那一天。
监督员八卦得要命，挨了一顿打也没打消好奇心，不知死活地追问施冉：当初为什么要改魏元涪的记忆？一见钟情吗？
施冉：……
一见钟情倒也算不上，只是觉得魏元涪抬眸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儿可怜，像只小狗崽，让人忍不住心软，因着这点儿心软，她甚至做了魏元涪的老师，谁想小狗崽一朝长成了个狗东西，令人十分痛心！不过……
魏元涪远远看见她，眼睛一眯，露出笑容。
她甘之若饴。
九岁被书养，此时十七岁，那么在那对夫妻身边只待了八年？
十七岁，应该还是高中生？
“第37届洲际联邦武学竞赛终场地确定，请各参赛小队做好准备。”
柔和的女声在脑内响起，施冉按了一下后颈的皮下接收器，确保它通讯正常后冲面前的显示屏点了一下头。
屏幕后的监督员接到信号，抬手比了个“OK”的手势。下一秒，胶囊舱大门合上，施冉脑内随之响起熟悉的时空跃迁注意事项提醒。
这些话她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忍不住就有些犯困，偏头时视线随意一扫，跟电子屏上的魏元涪看了个对眼儿。
这次的武学竞赛到现在还有六支队伍，其中四支为三人小队，剩下两支单人作战，眼下这十四人的影像挤在同一方屏幕上，密密麻麻，有碍观瞻。
施冉皱了一下眉，正要移开视线，就见屏幕上魏元涪已经先她一步地错开了眼，仿佛她是什么病毒一般。
施冉：“……”
你完了！她皮笑肉不笑，恶狠狠地扯过一旁的安全带系上，对着屏幕上魏元涪的侧脸比了个中指：“老师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联邦不可逾越的战力天花板！”
她气势汹汹，不知道就在她把头偏过去的同时，屏幕上原本错开视线的人又朝她看了过来，见她一脸气恼，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
六支小队，三个作战场地，每个场地两组参赛队伍，各队任务相同，耗时最少的一方获胜。
作为本次竞赛中唯二的单人队，施冉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跟同样是单人的魏元涪分到同一场地，因此从胶囊舱出来的瞬间，来不及确认自己究竟到了哪一个星系，她第一时间打量周围的环境，然后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魏元涪。
……這是什么冤家路窄！
施冉心里吐槽了一句，摆出一张虚假的笑脸。
她身上的制服还没来得及换，沙发上的魏元涪却已经换上了常服，白色套头毛衣配蓝色牛仔裤，看上去跟没毕业的大学生一样。
也不知道他比自己早到了多久……施冉腹诽，转着脑袋打量了一圈周围，依稀觉得有点儿眼熟。
沙发上的魏元涪一直没理会她，施冉也不凑上去讨嫌，在房间里里外外走了一遭，发现确实没什么异常后不悦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去别处看看。
最终场的任务点不像之前一样有系统提示，参赛小队需要自己寻找线索，施冉走之前看了一眼还坐在沙发上的魏元涪，见他捏着一支笔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不太好，手背上青筋凸起，一根一根看得分明。
……
“好像有那个大病。”施冉一边吐槽一边拉开门，跟站在外面的人来了个亲密接触。
来人右手高举，大约是想敲门，施冉一头撞过来，脑门磕在他胸前，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施冉捂着头后退一步，看见了对方衣服上眼熟的，刚刚才在她脑门上硌出一个印儿来的联邦徽章。
……还有其他参赛小队？她蒙了一刹，心里疑惑这个场地为什么会有三支队伍，还没想通就听头顶传来一个冷清的男声：“你怎么在这儿？”
施冉脑子蒙得更厉害了：“魏元涪？”
魏元涪垂头看过来，神色跟房间内另一个魏元涪高度重合。
施冉眨了一下眼，心底生起不安来，这才终于想到了自己的通讯器，并在转念间看清了上面的两行大字——
任务场所：地球模拟器。
跃迁地点：公元2588年。
【二】人类进化
地球模拟器是联邦研究院在星元28年制作出的模拟行星，该行星完全复制了古地球的自转时间、环境、气候，甚至投入了数百年前人类还未完全离开这颗星球时的生活影像，让它看起来就像过去一样繁荣。
但也只是看起来——这样的地球模拟器联邦有上百个，对联邦而言，它们是军队的训练场地，在不同的地球模拟器上投入不同年代的人类生活影像，再依据不同的影像设置不同的任务内容、调整任务难度……就像现在。
施冉和魏元涪脚下踩的这颗地球模拟器作为最终竞赛场地被投放了公元2588年的人类影像，特殊的是，这一年的魏元涪……还生活在地球上。
施冉：我就说这孙子为什么比我快这么多，原来只是一段影像。
施冉一时心情复杂，瞧见魏元涪越过她就要往屋里走，下意识伸直手臂挡在了门口。
魏元涪盯着施冉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上这一段剧情，脸上却还要挤出笑容：“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跟你年轻时候长得可真像！”
魏元涪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施冉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你一点儿不显老，长得跟几百年前一模一样！”
联邦的纪年法和地球不太一样，联邦的一天相当于地球的半个月，魏元涪在联邦待了二十年，换算成地球纪年就是三百年……魏元涪顶着这么一张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更加精致的脸，叫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他长相少年老成，还是该夸他童颜永驻。
魏元涪：“……所以你现在能让开吗？”
他冷着一张脸朝屋内示意，眼神晦暗。施冉也想让开，但为了配合他们的任务，联邦在这颗地球模拟器投放了为期三个月的人类生活影像，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像看电影一样看到未来三个月里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事情，而施冉……
她偏偏在这期间做过一件对不起魏元涪的事。
她心虚得不行，绞尽脑汁想阻止他亲眼目睹自己的罪行，却见魏元涪神情突然一软，眼睛也弯了起来。
施冉回头，看到主卧里走出一对夫妻，坐在沙发上的魏元涪闻声朝那两人看过去，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那对夫妻是魏元涪的父母。
影像时间是公元2588年7月27日。在此之前，太阳陨落，部分人类基因突变，新人类与旧人类为了争夺地球仅存资源发动战争，末世降临。
两个月后，新人类会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但因为没有再生资源，新人类们也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自相残杀的路。
再过一个月，10月27号，联邦星舰会抵达这颗过去的蓝星，带走这颗星球上仅剩的人类。 联邦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这颗星球上发生的事，甚至用智脑将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却始终未曾出手干预——他们将这场战争称为进化。
而魏元涪的父母，就死在这所谓的进化中。
【三】师生关系
魏元涪的父母都是普通人。
施冉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上，先感叹了一番地球人的智慧，然后抬腿踢了踢沙发另一端的魏元涪——魏元涪不愿意离开他曾经的家，施冉又不能眼看着他发现真相，两人在长久的对峙后勉强达成共识：在任务出现之前，两人都暂住这里。
施冉没有半点儿借住的自觉，托着下巴观察小魏元涪好一会儿，问：“你这时候其实已经变异了吧？”
影像里，一家人似乎打算吃饺子，小魏被使唤着去打下手，沾了一身面粉。
魏元涪“嗯”了一声。
他是十五岁变异的，觉醒能力为掠夺。那时候新人类和旧人类之间已经有了隔阂，所以魏元涪藏着这事谁也没说，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
施冉“啧”了一声，夸他还挺有安全意识。
魏元涪敷衍地点头，看着面前温馨的一家三口，心里却觉得怪异。
他记得自己和父母的感情非常好，几乎是无话不谈，那为什么变异这事他没有告诉父母？他记忆里，父母是为了救他才死的，要杀他的那个人又是谁？为什么他只能记起一个模糊的轮廓，却怎么都记不起凶手的脸？
心底的怪异不断攀升，连眼前这一家三口都变得陌生起来，就在他头疼欲裂的时候，大腿外侧又被人踹了一下。
施冉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棒棒糖叼在嘴里，忧心忡忡地问他：“哎，你说这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魏元涪被她一脚从回忆踹回了现实，兀自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
“啧。”施冉身子往后一仰，拖长了尾音嫌弃地说道，“要你何用！”
她面上不显，心里吊着的那口气却缓缓吐了出来，心想，再让他琢磨下去，不定得想起来点儿啥呢！
她心思一动，厚着脸皮往魏元涪那边挪：“要不咱们出去转转？说不定能碰到线索呢？”
魏元涪看她一眼，大抵不怎么愿意，视线相撞的瞬间却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起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2588年的地球，路上已经很少再看到行人了，施冉和魏元涪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空气中尽是黄沙。
施冉几百年没见识过这么恶劣的环境了，踏出大楼的瞬间甚至惊了一刹。
魏元涪倒是适应得很快，可能是因为在这里生活过……施冉适应得其实也很快，她捏着鼻子跟在魏元涪身侧，觉得自己可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好老师。
就是学生不做人。
施冉偷偷瞥了魏元涪一眼，心里叹气。
魏元涪刚到联邦的时候是个刺头，三天两头被人按在地上打，施冉一次次路过魏元涪的挨打现场，终于忍不住把魏元涪按在了墙上。
“你也太弱了吧？”她一脸嫌弃，眉头皱成一团，趾高气昂地问他：“你要不要拜我为师？我教你打架！”
从那天起，魏元涪当了施冉十五年的学生。
施冉一路把魏元涪从联邦有名的刺头培养成了联邦最年轻的上将，又在魏元涪授勋的当天跟他决裂。
这叫什么？施冉看着魏元涪的侧脸吐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四】任务内容
两人在街上游荡了四个小时，其间遇上了好几次小规模火拼，施冉抱臂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摇头道：“太野蛮了，打架也是要讲究美感的。”
魏元涪不置可否，扫了一圈没发现任务线索，便要往下一条街走。
施冉跟上。
任务线索藏得隐蔽，但魏元涪和施冉本就是夺冠的热门人选，眼下两人又是联手，自然很快破解了任務内容。
“解决入侵新人类。”施冉念了一遍，有些意外这次的任务居然这么简单。
魏元涪倒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盯着不远处一群正朝这边走过来的新人类，无端皱了一下眉。
这些人说白了只是投影，施冉便没打算避开，仍站在原地琢磨任务内容的更深含义。
人影相继穿过她的身体，施冉抬了一下脚，刚要有所动作，就听空气里蓦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叫声：“小心！”
施冉身体比脑子快，魏元涪话音未落她便侧身避开了一击，然后借着躲避的动作顺势从口袋里抽出一把短枪，枪口正对来人眉心。
“变异人？”施冉问，不等对方回答又摇摇头否认，随即眼睛一眯，肯定道，“入侵者。”
入侵变异人和变异人肉眼看不出差别，在其主动攻击参赛小队之前，甚至可以像普通变异人一样从施冉他们的身体里穿过，跟投影别无两样。
他们要在这数以万计的新人类中找到共四十个入侵者，谁先杀满半数以上，就算完成任务。
施冉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任务面板，面无表情地扣下扳机，面板上的内容随之改变：任务进度，1/20。
魏元涪站在不远处，已经握住枪托的手在瞧见施冉的动作时缓缓松开，差点儿跳到嗓子口的心脏也落回胸膛。
他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好笑，心想，自己果然是太久没挨过施冉的打了，居然会担心她受伤。
于是施冉把枪收回口袋后抬眼看见的就是魏元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动作一顿，眯着眼道：“你是不是在心里盼我死来着？”
魏元涪：“……”
要在几万个新人类中找入侵者不算易事，对施冉和魏元涪来说却也不难。
一个半月后，施冉指着自己面板上的“19/20”字样跟魏元涪显摆：“看见没有？这就是联邦第一的实力。”
魏元涪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统共也没遇上几个入侵者，因此直到现在任务数还停留在可怜兮兮的“6”上。
施冉不走心地安慰他：“至少这个数字挺吉利。”
魏元涪没搭话，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在厨房里忙碌的一家三口看。 今天是地球历里的中秋，魏元涪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听过这一天吗？华夏文化中寓意一家团圆的节日。”
“啊？”施冉闻言怔怔应了一声，语气犹疑，“好像听过。”
魏元涪便笑了，点了点头道：“是个好日子。”
确实是个好日子，透过大开的窗户能闻到烟火气，这个死气沉沉的星球仿佛再一次焕发了生机。
连往常甚少来往的邻居都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敲响了魏元涪家里的门，笑呵呵的，要来分一杯粥。
魏元涪眼睛里难得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自两人认识以来，施冉似乎从没见魏元涪这样笑过，一时也被感染了，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眼睛，张口想要调侃魏元涪。
拿着礼物的邻居从她的身体穿过，施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魏元涪突然扑到在地，又被他握着手抬枪对准了刚刚穿过她的那名中年男子。
入侵者在主动发起攻击之前和普通变异人没有区别，但……
魏元涪微微眯起眼睛，语气里透出一丝狡黠：“我的邻居中没有这个人。”
他的掌心覆在施冉手背上，带着她的食指扣动扳机，像当年施冉第一次带着他开枪一样。
“砰！”枪响了。
【五】取你狗命
魏元涪跟施冉自五年前决裂起，就再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了。施冉一直觉得他们属于水火不相容的状态，但其实不是的——施冉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即使是两人吵得最凶的时候，他也没想过怨恨施冉。
他只怕施冉对他失望。
“那天顶撞你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别生气了？”
“我也从来没诅咒过你，倒是你，心里不知道骂了我多少次。”
他说着顿了一下，语气似委屈，又似后悔。
子弹没入入侵者的身体又消失不见，被打中的皮肤边缘显出一个小小的“施”字，脑袋里随之响起一声清脆的“叮”，紧跟着是系统“任务完成”的提示。
施冉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见魏元涪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了句“中秋节快乐”。
“还有……”魏元涪说，“恭喜你获胜，老师。”
直到坐上胶囊舱，施冉都没完全反应过来刚刚究竟发生了啥。
显示屏上“是否确定返航”的问话持续了很久，施冉的手指在“是”上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落在了“否”上。
她骂了句脏话，一边往回跑一边痛骂：“狗东西！”
她跟魏元涪互不来往有五年了，这五年间他从来没想过要跟自己解释，怎么今天突然就肯开金口了？连“老师”这个称呼都叫出口了……
施冉心里不安，总觉他刚才那番话不像是解释，更像是告别——魏元涪根本就没打算完成任务，他只想在这里待到最后一天，看到杀他父母的凶手，然后回联邦报仇！
她跑得越来越快，粗粝的黄沙从她脸上刮过，引起细微的疼痛，她却半点儿都感受不到，带着一身戾气一脚踹开了魏元涪家里的大门。
客厅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分成了两半，左边一家三口的影像热闹又融洽，右边魏元涪躺在地板上孤苦伶仃。
施冉进门时正看见一道身影举着匕首朝魏元涪刺去，后者不知道发什么疯，竟然一动不动地等死，看得施冉眼皮一跳，本能地冲上去把那身影踢开，顺手抢过对方的匕首插过去，却见那身影在半空中一点儿一点儿地散了个干净。
匕首狠狠地楔进地面，颤动的刀锋发出细弱的蜂鸣。
施冉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怒道：“你吃饱了撑的，在这搞场景重现呢？”
魏元涪：“……”
他不记得凶手的脸，只记得当时他躺在地上，父母冲出来救他，却死在凶手刀下……为了逼自己记起凶手的脸，他几乎夜夜都在家里重演那一幕，只不过这次不太走运，居然被人看见了，且那个人还是施冉。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半晌才艰难地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施冉：“我回来取你狗命！”
她看起来像是要生吞了他，瞪着眼，磨牙半晌，终是没舍得下口，却跟他一起并排躺在地上。
“你真是疯了。”她喃喃。
魏元涪跟她一起躺着，在满室笑语中扯开嘴角笑了一下，说：“可能吧。”
施冉又问：“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魏元涪这次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她，沉默良久才道：“你知道吗？你训练学生的手段真的非常狠厉，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还没找到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所以我不能放弃。”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一定要为我父母报仇。”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施冉心上仿若千斤重，她的嘴巴张了又合，似是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说道：“你这是叛变，我要向联邦举报你。”
【六】师生情裂
魏元涪一直怀疑杀害他父母的人就在联邦内部。
在新人类与旧人类的战争中，他父母活下来了，而他们死去的那一天，是联邦军舰入驻地球的日子。
联邦把新、旧人类之争看作人类的进化，他们想吸收的也是进化后的新人类，魏元涪的父母作为普通人，自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为什么联邦军舰一来，我的父母就死了？”
魏元涪低低地问施冉，施冉则一如既往地说不出话。
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说。
施冉还记得他第一次这么问的时候，自己脸都白了，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才说：“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你怀疑联邦？”
见他点头，施冉僵硬得更厉害，望着魏元涪的眼睛颤声道：“当初把你们幸存者从地球带回来的人说了，你父母死在新人类手上……”
“不是！”
施冉话未说完又被魏元涪沉声打断，睫毛颤了颤，听见魏元涪冷静的声音：“我记得那人的衣服。”
魏元涪說：“和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施冉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正看见他右胸联邦的徽章。
她不说话了。魏元涪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逼她在自己跟联邦之间做一个选择。
他说：“联邦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我的仇人，我只信你，老师。”
施冉到底不死心：“你在那对夫妻身边十七[1] 年，在联邦十五年，按地球历算，你在联邦的时间是地球的一百多倍，这么长的时间，你……”
她没说下去，因为魏元涪已经给出了答案：“他们是我的家人。”
施冉看着他。他们原本是靠在墙上的，但眼下施冉慢条斯理地站直了，然后往前迈了一步，跟魏元涪划开界限。
她声音渐冷，视线下移落在魏元涪唇上，说：“你信错人了。”
“我是联邦成员，你视联邦为敌，便是视我为敌。”施冉后退两步，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师徒一场，我不会主动向联邦告发你，但你真心要反，我也不会容你……好自为之，魏上将。”
施冉垂眸离开，经过第一个转角时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扔在了墙根。
她没当过地球人，只在联邦留存的历史资料里看过，说地球人在表白时都要准备一枚戒指当礼物，她还特意按照地球历挑了一个好日子，可惜运气不好，在准备表白的当天和心上人决裂。
有小队结束任务归来，路过这个拐角时被墙根的东西吸引了视线，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捡，凭空已经伸出一只手先把那红色的盒子捡了起来。
魏元涪仔细拍掉了盒子表面的灰尘，抬头冲那几人不冷不热道：“是我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他打开盒子，被施冉令人无语的直女审美雷得哑了一瞬，半晌又突兀地笑出声来，直笑得眼睛都红了。
施冉：“……”
听完魏元涪的回忆，施冉神情略恼：“忆往昔就忆往昔，暗搓搓地踩一脚我的审美干什么？”
她语气嚣张，实际上心底尽是无措——那日她把戒指盒扔了就走了，不知道魏元涪居然把戒指捡了回去，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保存得还很好……
施冉的心脏疼了一下，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魏元涪却已经跳过了戒指这一话题，煞风景地说道：“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一定要知道杀我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
这件事是他跟施冉之间唯一的分歧，施冉看向他，淡淡地说道：“打赌吗？我赌你看不到事发当天。”
【七】临门一脚
公元2588年10月9日，施冉明明已经完成任务却放弃返航，系统自动认定其任务失败，只能等三个月任务期满后，和所有任务失败的小队一起，由主控室统一指挥返航。
施冉跟冠军失之交臂，忧郁地瘫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魏元涪陪她一起瘫着，问她是不是后悔回来找他了。
施冉掀开半边眼皮看他，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是呀，后悔死了，所以这个赌我一定要赢。”
魏元涪“嗯”了一声，厚着脸皮喊她“老师”，施冉摆着手连连拒绝，说：“别叫我，我不是。”
魏元涪就笑，声音压得又轻又低。
屋外新人类和旧人类打得愈发激烈，屋内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也照常过，只是最近小魏白天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回来时身上还沾着血，一看就是经历了一场恶斗。
施冉看着小魏脱掉上衣，露出后背一道道见骨的伤口，忍不住皱眉“咝”了一声：“怎么被打得这么惨？”
“不记得了。”魏元涪摇摇头，偏头看见施冉五官都挤成了一团，眼睛里流露出疼惜，又莫名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讨人嫌地伸手将施冉的脑袋扳正，说，“毛头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施冉嫌弃地撇了下嘴，看着小魏自己给自己上完药，穿好衣服，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去厨房给父母准备午饭。
魏元涪这会儿又不吃醋了，指着小魏吹嘘自己懂事，把伤口和血泪都往肚子里咽。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按理说是不正常的……假如他们一家的关系真的如他记忆中那般和谐的话。
施冉敛眸看了他好一会儿，赶在魏元涪有所察觉之前抬手重重地在他头上按了一下，恶狠狠道：“你敢对我这么懂事试试看？揍不死你！”
她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魏元涪一怔，心头泛起一股温热。
施冉跟魏元涪像看电影一样，看着小魏随着日复一日的战斗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最后连多余的表情都没了，整天木着一张脸出门，又木着一张血脸回来，看得施冉郁结不已。
“啧。”她撞了一下魏元涪的腿，却没得到回应，扭头一看，才发现魏元涪紧张得脸都是白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你……”施冉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已经是10月26号了。过了今夜，魏元涪就会亲眼看到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施冉沉默了。
当晚两人谁都没睡，就这么瞪着眼熬到了天亮，看见小魏表情沉重地从自己卧室出来，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
他穿著白色套头毛衣配蓝色牛仔裤，看上去跟没毕业的大学生一样[2] 。坐了一会儿后，他从书架上拿了纸和笔，却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始终未曾落笔，最后把纸揉成一团扔了，只神色郁郁地捏着笔，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看得分明。
就像那日施冉跨出胶囊舱，第一眼看见的画面一样。
影像时间回到了公元2588年7月27日。
“你看，”沉默过后，施冉摊手，“我就说你看不到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八】往事重现
魏元涪似是难以置信，怔怔地往前迈了两步，手臂无措地穿过小魏的影像，嘴里喃喃：“怎么会这样？”
施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原地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上前去拉魏元涪的胳膊：“算了吧，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就把这件事忘了不行吗？”
施冉一边说一边偷摸打量魏元涪神色，见他虽然表情难看却没反驳自己的话，便以为他已经死心了，遂同情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魏元涪微微低头看她，几缕散下来的刘海遮住他发红的眼睛，语气里的委屈却仿佛要溢出来：“我只是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他话语未竟便失了音，施冉虽心疼他，却也束手无策，只好生硬地安慰道：“因为那天发生的不是什么好事，你就算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不是好事啊……”魏元涪怔怔重复她的话，视线又一次落在不远处的小魏身上，眼底渐渐浮上一层狠色，低语道，“我偏要知道。”
施冉没听清，忍不住退远了些，想看清他的口型，魏元涪却趁机一把推开她，然后把手伸向一旁的小魏。
小魏只是一段影像，按理说魏元涪的手该从他身上穿过，但施冉眼睁睁地看着魏元涪的手碰到了小魏的掌心，然后十指相扣。
小魏被吓了一跳，神情惊惧地抬头看向面前这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人。
施冉也蒙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心脏止不住地一沉，张口就骂：“魏元涪你这个狗东西！把手撒开！”
魏元涪不听，施冉要靠过来，被他用手段挡在了一米之外，气得施冉眼睛都红了。眼看着魏元涪身上的颜色越来越弱，她终于忍不住吼道：“是我！我杀的！”
魏元涪愣住了。他转过头，看见施冉红着眼求他：“你先把手松开……松开我就告诉你一切。”
魏元涪和他父母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他记忆中那么好。
他是孤儿，被那对夫妻带回家的前一个月，他刚过了九岁生日。那对夫妻对他说不上好，但也不差，大多数时候都把他当空气，可即便如此，魏元涪依然很感谢他们。
他贪恋这从天而降的亲情，却不知道那对夫妻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他。
彼时新人类与旧人类的争斗已经很激烈了，那对夫妻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定然无法在新人类手下苟活，于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魏元涪。
魏元涪年纪虽小，但他的出生报告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基因变异率百分之九十九。
普通人杀了新人类后有一定几率可以夺取后者的异能，所以打最初起，魏元涪就是那对夫妻的工具人。
魏元涪一心讨好那对夫妻，那两人对他却始终不太亲近，魏元涪虽然不明缘由，到底留了个心眼，于是十五岁发觉自己的异能突然觉醒了的时候，他瞒着这件事，对谁也没说，直到10月27日，联邦军舰落在这片土地上，机械音在城市上空响了一整夜，说他们会带走所有现存的新人类。
然后施冉亲自找上了魏元涪。
直到那天，他那对便宜父母才知道，原来魏元涪两年前就觉醒了。
联邦通报说的是“所有幸存新人类”，但普通人他们未必不会一同带走，就在施冉跟总部汇报魏元涪家里情况的时候，那对夫妻突然对魏元涪发难，想要夺取他的异能。
十七岁的魏元涪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没想到朝夕相处多年的人竟然真的会对自己下手，呆愣在原地没有反应，等施冉发现时，男人的刀都已经刺破魏元涪的皮肤了……施冉眉头一皱，一脚踢开了那对男女。
谁想他俩犹不死心，甚至将主意打到了施冉身上。施冉解决了一个，扭头一看，魏元涪又被人举着刀压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她的刀从那人后心贯穿，喷出来的血溅了魏元涪满脸。压在身上的尸体被一脚踢开，魏元涪一抬眼，看见一个女人逆着光朝他递过来的手：“躺着干吗？起来啊！”
【九】心之所至
“躺着干吗？起来啊！”
施冉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了许久也没能换来回应，不由得有些不耐，眯了眯眼正要骂人，却见地上那十七岁的少年突然哭了。
眼泪从眼尾滑入发间，魏元涪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而后血红的眼睛看向施冉，像是走投无路的信徒在向神佛追问：“为什么？”话一出口，眼泪流得更甚了。
魏元涪给他们当了近十年儿子，便是养只猫狗也该养出感情了，为什么他们就能翻脸不认人？
施冉回答不上来。
她人生头一次生出了心疼的感觉。于是她居高临下地看了魏元涪许久，然后单膝跪地，扶着魏元涪的后背帮他坐了起来。
她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抹掉魏元涪脸上的血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错不在你。”她补充，动作僵硬地把魏元涪抱在怀里哄了哄，说，“没事了，等回了联邦，就会好起来的。”
施冉找人改了魏元涪的记忆。在这份全新的记忆里，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段和谐的亲子关系，他的父母死在离开地球的前夕，被凶手一刀刺穿后心。
过程、结果都没变，变的只有起因。
往事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浮现，魏元涪借用小魏的眼睛看完了这一切，半晌突然道：“原来是这样。”
他语气低沉，敛眉轻笑一声，满是自嘲。
“你先把手松开！”施冉视线死死钉在魏元涪手上。魏元涪神情自若地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抬眸看向施冉，随即摇头低声道：“松不开了。”
他的覺醒异能叫掠夺，是种十分霸道的能力，除了掠夺其他新人类的能力外，甚至可以夺走一切非生命体的身份，一旦他获得了小魏的虚拟影像人身份，他就可以再造小魏的生活影像，并重现10月27日那一天。
可他忘了小魏也有掠夺异能，所以在他掠夺小魏身份的同时，小魏也在掠夺他的，不同的是，十七岁的小魏还没经历过施冉的魔鬼训练，不知道该如何停下这种掠夺，只能被动接受。
换句话说，他跟十七岁的魏元涪就像两个互相吞噬的黑洞，因为他主动停了下来，所以小魏占据优势，转而要吞噬他。
“所以……”魏元涪还有心情朝施冉笑，“我可能要变成一段影像了。”
施冉：那你当初为什么非要作死去夺舍小魏啊！
她气极了，原地转了几圈却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忍不住骂魏元涪：“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那天的事啊？现在好啦，你知道了，也活不成了。”
施冉快被气死了，骂到最后，眼圈一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 魏元涪看着她只觉得心疼，于是放软了声音跟她道歉，说对不起，之前不该跟她吵架。
“所以你到底图什么啊！”施冉把身上带的东西都翻遍了，实在找不出什么办法可以救他，眼睛更红了，恨恨地骂他浑蛋。
魏元涪抿了抿唇。
施冉改了他的记忆，心脏却不认命，不依不饶地想要回到那一天——从前他以为自己是放不下仇恨，如今才晓得，原来他心心念念不肯忘记的，是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心脏拼了命要他记起的，是他厌弃自我时，抱着他说“我觉得错不在你”的施冉。
只可惜他记起得太晚了。魏元涪心里不平，但也无可奈何。施冉更是牙都要咬碎了，瞪着他问：“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魏元涪苦笑一声，目光落在施冉身上，留恋地说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跟你吵架了。”
他这会儿后悔了。自己当初要是稍微哄一哄施冉，说不定现在他都有两个孩子了，这样，等他死了，施冉也能多记他两年。
他语气凄惨，听得施冉又难过又觉得有点儿好笑，吸了吸鼻子刚要说话，就察觉自己后颈处一热，耳朵里随之闯进一道声音：“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还在呢。”
【尾】
为了保证公平公正，整场比赛三个月的时间，其实一直是有监督员在联邦坐镇的。施冉和魏元涪关心则乱，忘了这回事。监督员则单纯是为了听八卦，才拖到最后一刻提醒那两人自己的存在。
监督员因此还挨了施冉一顿打。
监督员：“……”
虽然联邦不觉得一场比赛会出什么乱子，但安全起见，他们还是给所有参赛小队设置了“强制返航”這一项，于是当天监督员说完“我还在呢”之后，又在两人诡异的沉默中轻咳一声，谨慎地向他们发送返航命令。
魏元涪看着面板上“是否确定放弃任务，强制返航”的选项，沉默两秒，转向施冉道：“好消息是我不用死了，坏消息是……”
“我可能要上星际法庭了。”魏元涪说。
施冉冲他比了个中指，凶狠地说道：“祝你牢底坐穿！”
但他到底没干什么出格的事，顶多就是在背地里说一说联邦的坏话罢了，所以经过讨论，最终魏元涪被削了三级军衔，从上将降到了上校。
审判结束那天，施冉在法庭外等他，魏元涪穿了一身常服，出来时他每一步都踩着阳光，让施冉恍惚想起了他们初见那一天。
监督员八卦得要命，挨了一顿打也没打消好奇心，不知死活地追问施冉：当初为什么要改魏元涪的记忆？一见钟情吗？
施冉：……
一见钟情倒也算不上，只是觉得魏元涪抬眸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儿可怜，像只小狗崽，让人忍不住心软，因着这点儿心软，她甚至做了魏元涪的老师，谁想小狗崽一朝长成了个狗东西，令人十分痛心！不过……
魏元涪远远看见她，眼睛一眯，露出笑容。
她甘之若饴。
九岁被书养，此时十七岁，那么在那对夫妻身边只待了八年？
十七岁，应该还是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