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穿山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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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24日,存放于广东省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15具穿山甲死体。 摄影/张由琼
在清远穿山甲救护康复野化中心,苏菲在照顾穿山甲。摄影/ 张由琼

仅余5只


  玻璃窗透出明晃晃的光,窗外人流往来,嘈杂一片。室内满是木屑,立起的木桩—旁,种着几株植物,细长的绿叶下,是一大一小两团穿山甲。它们浑身长满甲片,龙鳞—般,看起来坚硬锋利,让人难以靠近。
  蜷缩不动,是穿山甲唯一的防御姿势。体型小,没有牙齿,天性害羞又胆小,遇到危险时,它们用前爪抱住头,钻进柔软的腹部,尾巴团起来,将所有外界的打扰隔绝在甲胄之外。在自然界,它们几乎没有天敌,这一身鳞甲,连狮子都奈何不得。然而,对于人类来说,这种防御姿势显得有些滑稽,猎人甚至用不着任何工具,徒手就能捉住一只穿山甲。
  空有一身鎧甲,却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反而因此成了盗猎者的目标。这就是每只穿山甲都可能面临的命运。
  这里是广州动物园,从北门进入,向北走再折向东,就来到两栖爬行动物馆。穿过蟒蛇展馆,转进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一侧的木门一个接一个,写着蟒蛇、巨蜥、鳄鱼等,工作人员可以由此进入动物所在的笼舍。
  2019年3月25日,广东接收海关查获移交的21只活体穿山甲,它们被寄养在广州动物园的巨蜥和蟒蛇笼舍内。自接收之日起,16只穿山甲相继死亡,最后仅余5只,奄奄一息。
  “就是一个球在那里,如果不是肚子在呼吸,你还以为它就是死的。”苏菲难以忘记当时的画面。作为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穿山甲项目负责人,苏菲受邀参加了这次联合救助。
  3只雌性穿山甲被养在巨蜥馆,苏菲起初只看见一大一小两只,分别团成球形躲在绿叶下。再仔细一瞧,大的那只穿山甲有两个尾巴,原来是一只穿山甲将另外一只抱在怀里,用身体保护着它,相拥睡去了。
  穿山甲是夜行动物。展馆的玻璃无法隔绝光线,游客来来往往,穿山甲无法好好休息。食盆已经风干,不知道它们多久没有进食。穿山甲以蚂蚁为食,没有牙齿,只能靠舌头舔,这种情况下想进食都没办法吃到。长方形水盆约半米长,水已经发黄,大小便都在里面。地上是碎木屑,如果穿山甲不小心舔进去,就可能窒息。木屑下是石头渣,而穿山甲喜欢刨土。
  苏菲俯身刨了几下,根本刨不动。
  众所周知,穿山甲救护成活率低。苏菲担心,自己没学过兽医,也没有动物学背景,各地都救不活,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进门之前,她还有些害怕。她怕蛇,即使知道有玻璃隔着,路过蟒蛇馆时,她也不敢抬头看。看到穿山甲那一刻,恐惧感忽然没了,她只是心疼得想掉泪。“我还不能哭”,苏菲解释说救护中心、政府部门的人都在—旁,对方“—直拒绝社会组织的参与”,3月末得知查获新闻后,绿发会一直在争取,直到4月17日才被允许参加救助。“他们要看到我的软弱,会跟你讲,你回去好了,正好不用救了。”
  在他们面前,苏菲必须要装作很镇静。
2017 年10 月,浙江省金华市救助的野生穿山甲,工作人员用毛毯包裹着它,防止受凉。摄影/ 董磊

笼中暴雨


  三年前,苏菲第一次参与穿山甲救护。这种害怕时只会团成球的小动物,总让她想起一只刺猬。六七岁时,外婆提了一只刺猬来吃,说是可以治疗糖尿病。此前苏菲一直在做穿山甲市场调查,了解越多,她越发气愤。被买卖,被吃,被圈养,穿山甲不该面对这样的命运。
  2017年8月21日,绿发会得知广西查获34只穿山甲(其中活体33只,死体1只),向国家林草局发函申请参与救助。晚上11点苏菲确定行程,凌晨3点便乘头班飞机离京,中午时分便已到了南宁,此时她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查获的穿山甲。
  几经周折,下午她找到广西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提出查看穿山甲的救助情况。
  对方拒绝。
  之后两天,苏菲多次去找,保卫处的处长质问起她:“到底是什么人,天天在这里晃!”
  好在上级函件也到了,苏菲被放进门。然而,救助专家那边又出了问题。她联系到越南救助穿山甲的专家,专家带着50公斤的白蚂蚁及药品赶来。第二天7点就准备入境,却被救护中心临时拒绝。
  已在南宁待了—星期,救助进展不顺,苏菲赶往越南,一方面为临时变化道歉,一方面是想学习相关的救助经验。她想:“我是中国人,我总可以进去救助了吧。”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Save Vietnam’s Wildlife)是越南一家致力于救护野生动物的公益组织。在越南,很多罚没的野生动物会被官员卖回黑市,他们要第一时间赶往罚没现场,才能及时救护动物。无论中外,救治穿山甲都可能遇到一个问题。为了增加穿山甲的重量,卖出更高的价钱,商贩会将一根导管插进穿山甲的胃,再强行灌入玉米糊、米浆,甚至是石灰水,—些穿山甲因此器官衰竭而亡。长时间运输也会导致穿山甲生病受伤,在被救出几日内便迅速死亡。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成立于2014年,目前他们救护的穿山甲已经超过1330只。与国内极低的救活率不同,他们救助的穿山甲60%以上可以恢复健康,并成功放归野外保护区。在越南菊芳国家公园(Cuc Phuong National Park)内,他们设立了野生动物康复中心,四周丛林掩映。   在康复中心,每只穿山甲都有单独的房间和小游泳池,房间布置模拟自然环境,泳池每天都会换水。穿山甲只吃蚂蚁,而且每只穿山甲习性不同,可能会只钟爱某些特定品种的蚂蚁。越南的工作人员同样以天然食物喂养穿山甲,有专门厂商提供冻蚂蚁。当穿山甲在康复中心生活30天后,工作人员就会将符合条件的穿山甲放归野外。
  在越南,苏菲第一次接触穿山甲。她原本以为穿山甲的鳞片坚硬冰冷,但真正摸到,才发现是有温度的,“像人的指甲一样”。学到诸多经验,苏菲期待着能够参与救助。然而,依然被拒绝。两个月后,33只穿山甲全部死亡。
  苏菲曾在视频监控里见过它们。33只穿山甲被放在铁丝笼里,天黑后便醒来爬动。苏菲与它们最近的距离,仅有一窗之隔。趁着工作人员不在,她循着监控显示的房间号找到它们。
  那是一间普通的红砖平房,绿色的窗,屋里传来—股臭味。她站在窗外,听到穿山甲爬动的声音。它们的爪子碰到铁笼,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暴雨一样。“它心里苦,想要回家,谁能帮它,我们只能替它去说话,替它去呐喊。”
  2019年5月6日,绿发会诉广西林业部门存在救护失职行为,案件于广西南宁开庭审理,是全国首例因穿山甲死亡引起的公益诉讼案件。
广东省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对一只死亡马来穿山甲进行解剖,其胃里存有被走私分子灌食的不明物体。摄影/ 张由琼18 OUTDOOR
主治医生与苏菲在观看CT 影像,分析“没动”的伤病原因。摄影/ 张由琼

接连去世


  在广州动物园,苏菲要救治的,是5只马来穿山甲。
  穿山甲被安置在两栖爬行动物馆,其实它是唯一已知具有鳞片的哺乳胎生动物,与浣熊、大熊猫有着更近的基因关系。目前,全球共有8种穿山甲(亚洲4种,非洲4种)。中国原产的穿山甲有3种,分别是中华穿山甲、印度穿山甲和马来穿山甲(又名爪哇穿山甲)。中华穿山甲曾广泛分布于我国南方,马来穿山甲和印度穿山甲仅分布于云南南部局部地区。
  2019年4月17日,苏菲第一次看到它们,还给每一只穿山甲取了名字。巨蜥馆内,“嗜睡”和“没动”总是抱在—起睡觉,睡在—旁的是“小毛”。两只雄性穿山甲生活在蟒蛇馆内,“昨夜”是夜里第一个起床的,“打呼”身体最弱,呼吸非常重。
  上—次在广西没能参与救助,这一次,她决定守在救护现场。穿山甲习惯生活在潮湿阴暗的环境,她买来大号的黑色垃圾袋,贴在玻璃上遮光,在室内浇水调整湿度。苏菲给笼舍装上摄像头,这样可以24小时观察穿山甲的状态。
  食物最为紧要。穿山甲以蚂蚁为食,每天至少需进食30毫升。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很难给它们找到合适的食物来源。那几日大雨倾盆,进山找蚂蚁的计划被迫搁浅。好在广东省生物资源应用研究所制作了—批特殊配方的食物,绿发会从贵州凯里订制了—批干黑蚂蚁。通过网络求援,苏菲收到云南普洱寄来的白蚁窝,是—群佤族乡亲从树上砍下来的。
  4月19日、23日,“打呼”、“小毛”接连去世。“没动”的情况也并不乐观。4月21日,苏菲发现它一动不动,抱在手里都没有力气,赶忙将它送到医院检查。然而,拿到血液检测数据,却找不到数据可以对比。
  台北动物园是第—个实现穿山甲人工繁育的动物园。苏菲联系到他们取得数据,发现“没动”的白蛋白特别低,这意味着免疫力低。脱水、肺部有沙、不主动进食,连随行的穿山甲专家都觉得它活不成了。在医院住了3天,每天只能强制灌喂,苏菲看着难受,办了出院。
  “对于穿山甲,从它在野外被抓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死了。”陈月龙曾经是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一名饲养员,并先后救护过4只穿山甲。他曾发文写道:“几乎已经不剩下什么的野外种群数量就减少了1,这个1随时都有可能是那最后的1个。”
  2016年9月,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TRAFFIC)发布了《中国穿山甲贸易概述》报告。报告提到穿山甲死体主要来自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越南,甲片走私源头国前三位依次是尼日利亚、喀麦隆和缅甸。
  20世纪60年代以来,我国穿山甲种群数量约锐减9成,种群密度远低于大熊猫。至1995年前后,国内的穿山甲已“商业性灭绝”,不足以支撑商业利用。
  为满足人们的需求,穿山甲贸易链延伸至国外,生活在东南亚、非洲的穿山甲,被迫卷入这场血腥的生意。
尼日利亚热闹的街市。供图/ 孙萍

罪恶绿洲


  孙萍是一名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平时和丈夫—起做鸟类救助工作。她还有另一个代号——非洲侠。2019年3月,她自費前往尼日利亚,调查穿山甲贸易内幕。
  孙萍去的第—个野生动物市场名为小渔村,离市区约4小时车程。车刚刚停下来,商贩们—拥而上,将孙萍围了起来。鱼、虾、蜥蜴、鳄鱼,一下子都挤在眼前。“买不买”,商贩们—边扯着你的衣服,一边用中文叫卖着。“穿山甲,要不要”,有人凑上来问道,也是一口不标准的中文。
  人太多,有点可怕。孙萍不敢再停留,径直走进市场。来尼日利亚前,她就听当地朋友说起这里的情况。华人每月工资在人民币1万元左右,当地人做保姆工作一个月能挣三四百元——这已经算是高收入。治安不好,华人经常遭到绑架,出行请警察护送,已经成为惯例。许多华人每月花费约1000元,每次出行,身边就有警察开着警车陪同。孙萍同样聘请了警察,但面对穿着警服、扛着机关枪的警察,商贩们依然我行我素。   类似的故事在不断上演。纪录片《暗海》中,由于花胶的消费,墨西哥的小头鼠海豚陷入仅剩15只的绝境。花胶由各类鱼鳔制成,因滋阴养颜等功效成為国人喜爱的进补食物。花胶的蛋白质含量与牛肉干相近,但其药用价值被商贩夸大,价格也水涨船高。
  为满足花胶的消费,在墨西哥加利福尼亚湾,小头鼠海豚接连丧命,最后只剩下15只。科学家、新闻工作者及环保人士展开保卫战,片中提到:“问题不仅仅是拯救濒危物种这么简单,背后牵扯的是有组织的犯罪、贪污、贫困、暴力、政治斗争……”
  小头鼠海豚是目前世界上最小的鲸豚类哺乳动物,已经进入灭绝倒计时,出现的每一只都可能是最后一只。
  每分每秒都耽误不起,这也是穿山甲目前的处境。
缅甸小勐拉售卖的穿山甲甲片比国内便宜很多。摄影/ 董磊

“功能性灭绝”之争


  —般而言,“功能性灭绝”是指物种在自然界中还存在,但数量极少、密度极低,数量已低于最小可存活种群大小或低于以前丰度(群落内的物种数目)的1%,以致生态功能丧失、繁殖功能丧失或依赖该物种的其他物种灭绝。
  2019年6月8日,绿发会宣布中华穿山甲在中国大陆地区已功能性灭绝。此言一出,质疑者甚众,关于中华穿山甲是否在中国大陆地区功能性灭绝的争议愈演愈烈。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高级工程师曾岩在微博中说道:“我国境内的大陆中华甲近年来不仅有零星的救护个体,也有红外拍照确认了野外种群,确实少,但是远没有在区域内功能性灭绝。”
  绿发会在中华穿山甲传统分布区域进行了3年调研走访,仅有效记录并查证11只中华穿山甲,且在中国大陆地区长期未监测到中华穿山甲野外种群。他们发现,除在中国台湾地区有1.5万~2万只中华穿山甲外,我国其他地区均未见或仅见零星个体存在。关于质疑声,苏菲说:“加在一起有没有三位数?不还只是徘徊在两位数,这不能说明它们物种很丰富,数量很多。”在她看来,已经到了全民行动的时候,“还停留在天天打嘴仗,你说我不够认真,我说你数据不全,没有意义,我们要做出一些该做的事情”。
  在保护野生动物的过程中,观点不同,往往在所难免,尤其是关系到一个物种的生死存亡。在日本朱鹮的保护中,一直存在保护策略之争:主张“自然繁殖”,认为环境优则朱鹮增;主张动用科技手段进行“人工增殖”。
  1974年,日本决定推进朱鹮人工养殖,但连续4年失败。人工繁殖屡试屡败,保护人士佐藤春雄呼吁给自然繁殖一次尝试的机会。但是,1979年,日本决定将仅存的5只野生朱鹮全部捕获,进行饲养管理。最终,日本朱鹮在人工环境中相继去世,于2003年灭绝。
  和日本朱鹮类似,穿山甲在圈养环境中难以长期存活。能否人工驯养繁殖、罚没的穿山甲是否野放及如何野放,这些问题和“功能性灭绝”之争—样,—直存在诸多争议。
  然而,关于一个物种的未来,每—种声音都在探寻不同的可能性。正如《新京报》的评论文章所说:“绿发会的声音增加了多样性,曾岩的声音在另—层面也增加了多样性。中华穿山甲的命运,本就不该被—种声音论定。”
巡护队员发现穿山甲洞穴。摄影/ 丁铨

绝境逢生


  李成—直忙于穿山甲一线保护,他觉得中华穿山甲并未功能性灭绝,仍存—线希望。
  五年前,李成从未想过自己会投身穿山甲的保护。他刚刚辞去IT工程师的职位,全心投入自然保护工作。
  起初,他最关注的是中国南部及西南部地区。这里是中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有着热带和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我国三分之二的物种分布在此。然而,这里也是传统保护中被忽视的地方。人们可能知道秦岭的大熊猫、青藏高原的雪豹,但很难说出我国南方有哪些明星物种。
  李成和团队一次次走入丛林,安装大量红外相机,拍摄自然影像,做基础调查。森林里获得的影像让人触目惊心。崎岖的山间,被兽夹伤害过的动物一瘸一拐地走过,断腿求生的惨烈难以想象。其中,中华穿山甲曾是被捕猎最严重的动物,他们见到了大量废旧的穿山甲洞穴,却无—处新鲜痕迹。
  穿山甲实在太好抓了。这与它的习性有关,穿山甲的洞穴很好找,猎人在洞口放上兽夹,多半会有所收获。如果穿山甲还在洞里,拿起铁锨一直挖,穿山甲就无处可逃,最后只能乖乖缩在洞里,任人处置。
  穿山甲好抓,也好脱手。盗猎虎豹,可能还要处理血迹、将毛皮藏好。穿山甲体型小,直接装在背包里,骑上摩托进城,很容易就能脱手,比如卖给餐馆等。
  最初两三年的调查里,李成从没拍到过穿山甲。直到2018年10月,—位电工在巡查电线时,发现—处穿山甲的新鲜洞穴,李成很快赶去布设红外相机。一个多月后,他回到原处检查回放,拍到的多是常见的物种,老鼠、鸟、果子狸……翻了20多分钟,一只穿山甲突然出现在镜头里。
在浙江省金华市,被救助的野生穿山甲在户外活动觅食。摄影/ 董磊

  一只圆鼓鼓的穿山甲爬到土坡上,头朝洞口—探,似乎吃了口什么,就抱着前爪摇摇摆摆地走出了画面。它只出现了5秒钟,却让李成开心不已。在中国大陆地区,上—次在野外拍到穿山甲活动,可能要追溯到10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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