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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余5只
玻璃窗透出明晃晃的光,窗外人流往来,嘈杂一片。室内满是木屑,立起的木桩—旁,种着几株植物,细长的绿叶下,是一大一小两团穿山甲。它们浑身长满甲片,龙鳞—般,看起来坚硬锋利,让人难以靠近。
蜷缩不动,是穿山甲唯一的防御姿势。体型小,没有牙齿,天性害羞又胆小,遇到危险时,它们用前爪抱住头,钻进柔软的腹部,尾巴团起来,将所有外界的打扰隔绝在甲胄之外。在自然界,它们几乎没有天敌,这一身鳞甲,连狮子都奈何不得。然而,对于人类来说,这种防御姿势显得有些滑稽,猎人甚至用不着任何工具,徒手就能捉住一只穿山甲。
空有一身鎧甲,却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反而因此成了盗猎者的目标。这就是每只穿山甲都可能面临的命运。
这里是广州动物园,从北门进入,向北走再折向东,就来到两栖爬行动物馆。穿过蟒蛇展馆,转进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一侧的木门一个接一个,写着蟒蛇、巨蜥、鳄鱼等,工作人员可以由此进入动物所在的笼舍。
2019年3月25日,广东接收海关查获移交的21只活体穿山甲,它们被寄养在广州动物园的巨蜥和蟒蛇笼舍内。自接收之日起,16只穿山甲相继死亡,最后仅余5只,奄奄一息。
“就是一个球在那里,如果不是肚子在呼吸,你还以为它就是死的。”苏菲难以忘记当时的画面。作为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穿山甲项目负责人,苏菲受邀参加了这次联合救助。
3只雌性穿山甲被养在巨蜥馆,苏菲起初只看见一大一小两只,分别团成球形躲在绿叶下。再仔细一瞧,大的那只穿山甲有两个尾巴,原来是一只穿山甲将另外一只抱在怀里,用身体保护着它,相拥睡去了。
穿山甲是夜行动物。展馆的玻璃无法隔绝光线,游客来来往往,穿山甲无法好好休息。食盆已经风干,不知道它们多久没有进食。穿山甲以蚂蚁为食,没有牙齿,只能靠舌头舔,这种情况下想进食都没办法吃到。长方形水盆约半米长,水已经发黄,大小便都在里面。地上是碎木屑,如果穿山甲不小心舔进去,就可能窒息。木屑下是石头渣,而穿山甲喜欢刨土。
苏菲俯身刨了几下,根本刨不动。
众所周知,穿山甲救护成活率低。苏菲担心,自己没学过兽医,也没有动物学背景,各地都救不活,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进门之前,她还有些害怕。她怕蛇,即使知道有玻璃隔着,路过蟒蛇馆时,她也不敢抬头看。看到穿山甲那一刻,恐惧感忽然没了,她只是心疼得想掉泪。“我还不能哭”,苏菲解释说救护中心、政府部门的人都在—旁,对方“—直拒绝社会组织的参与”,3月末得知查获新闻后,绿发会一直在争取,直到4月17日才被允许参加救助。“他们要看到我的软弱,会跟你讲,你回去好了,正好不用救了。”
在他们面前,苏菲必须要装作很镇静。
笼中暴雨
三年前,苏菲第一次参与穿山甲救护。这种害怕时只会团成球的小动物,总让她想起一只刺猬。六七岁时,外婆提了一只刺猬来吃,说是可以治疗糖尿病。此前苏菲一直在做穿山甲市场调查,了解越多,她越发气愤。被买卖,被吃,被圈养,穿山甲不该面对这样的命运。
2017年8月21日,绿发会得知广西查获34只穿山甲(其中活体33只,死体1只),向国家林草局发函申请参与救助。晚上11点苏菲确定行程,凌晨3点便乘头班飞机离京,中午时分便已到了南宁,此时她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查获的穿山甲。
几经周折,下午她找到广西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提出查看穿山甲的救助情况。
对方拒绝。
之后两天,苏菲多次去找,保卫处的处长质问起她:“到底是什么人,天天在这里晃!”
好在上级函件也到了,苏菲被放进门。然而,救助专家那边又出了问题。她联系到越南救助穿山甲的专家,专家带着50公斤的白蚂蚁及药品赶来。第二天7点就准备入境,却被救护中心临时拒绝。
已在南宁待了—星期,救助进展不顺,苏菲赶往越南,一方面为临时变化道歉,一方面是想学习相关的救助经验。她想:“我是中国人,我总可以进去救助了吧。”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Save Vietnam’s Wildlife)是越南一家致力于救护野生动物的公益组织。在越南,很多罚没的野生动物会被官员卖回黑市,他们要第一时间赶往罚没现场,才能及时救护动物。无论中外,救治穿山甲都可能遇到一个问题。为了增加穿山甲的重量,卖出更高的价钱,商贩会将一根导管插进穿山甲的胃,再强行灌入玉米糊、米浆,甚至是石灰水,—些穿山甲因此器官衰竭而亡。长时间运输也会导致穿山甲生病受伤,在被救出几日内便迅速死亡。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成立于2014年,目前他们救护的穿山甲已经超过1330只。与国内极低的救活率不同,他们救助的穿山甲60%以上可以恢复健康,并成功放归野外保护区。在越南菊芳国家公园(Cuc Phuong National Park)内,他们设立了野生动物康复中心,四周丛林掩映。 在康复中心,每只穿山甲都有单独的房间和小游泳池,房间布置模拟自然环境,泳池每天都会换水。穿山甲只吃蚂蚁,而且每只穿山甲习性不同,可能会只钟爱某些特定品种的蚂蚁。越南的工作人员同样以天然食物喂养穿山甲,有专门厂商提供冻蚂蚁。当穿山甲在康复中心生活30天后,工作人员就会将符合条件的穿山甲放归野外。
在越南,苏菲第一次接触穿山甲。她原本以为穿山甲的鳞片坚硬冰冷,但真正摸到,才发现是有温度的,“像人的指甲一样”。学到诸多经验,苏菲期待着能够参与救助。然而,依然被拒绝。两个月后,33只穿山甲全部死亡。
苏菲曾在视频监控里见过它们。33只穿山甲被放在铁丝笼里,天黑后便醒来爬动。苏菲与它们最近的距离,仅有一窗之隔。趁着工作人员不在,她循着监控显示的房间号找到它们。
那是一间普通的红砖平房,绿色的窗,屋里传来—股臭味。她站在窗外,听到穿山甲爬动的声音。它们的爪子碰到铁笼,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暴雨一样。“它心里苦,想要回家,谁能帮它,我们只能替它去说话,替它去呐喊。”
2019年5月6日,绿发会诉广西林业部门存在救护失职行为,案件于广西南宁开庭审理,是全国首例因穿山甲死亡引起的公益诉讼案件。
接连去世
在广州动物园,苏菲要救治的,是5只马来穿山甲。
穿山甲被安置在两栖爬行动物馆,其实它是唯一已知具有鳞片的哺乳胎生动物,与浣熊、大熊猫有着更近的基因关系。目前,全球共有8种穿山甲(亚洲4种,非洲4种)。中国原产的穿山甲有3种,分别是中华穿山甲、印度穿山甲和马来穿山甲(又名爪哇穿山甲)。中华穿山甲曾广泛分布于我国南方,马来穿山甲和印度穿山甲仅分布于云南南部局部地区。
2019年4月17日,苏菲第一次看到它们,还给每一只穿山甲取了名字。巨蜥馆内,“嗜睡”和“没动”总是抱在—起睡觉,睡在—旁的是“小毛”。两只雄性穿山甲生活在蟒蛇馆内,“昨夜”是夜里第一个起床的,“打呼”身体最弱,呼吸非常重。
上—次在广西没能参与救助,这一次,她决定守在救护现场。穿山甲习惯生活在潮湿阴暗的环境,她买来大号的黑色垃圾袋,贴在玻璃上遮光,在室内浇水调整湿度。苏菲给笼舍装上摄像头,这样可以24小时观察穿山甲的状态。
食物最为紧要。穿山甲以蚂蚁为食,每天至少需进食30毫升。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很难给它们找到合适的食物来源。那几日大雨倾盆,进山找蚂蚁的计划被迫搁浅。好在广东省生物资源应用研究所制作了—批特殊配方的食物,绿发会从贵州凯里订制了—批干黑蚂蚁。通过网络求援,苏菲收到云南普洱寄来的白蚁窝,是—群佤族乡亲从树上砍下来的。
4月19日、23日,“打呼”、“小毛”接连去世。“没动”的情况也并不乐观。4月21日,苏菲发现它一动不动,抱在手里都没有力气,赶忙将它送到医院检查。然而,拿到血液检测数据,却找不到数据可以对比。
台北动物园是第—个实现穿山甲人工繁育的动物园。苏菲联系到他们取得数据,发现“没动”的白蛋白特别低,这意味着免疫力低。脱水、肺部有沙、不主动进食,连随行的穿山甲专家都觉得它活不成了。在医院住了3天,每天只能强制灌喂,苏菲看着难受,办了出院。
“对于穿山甲,从它在野外被抓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死了。”陈月龙曾经是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一名饲养员,并先后救护过4只穿山甲。他曾发文写道:“几乎已经不剩下什么的野外种群数量就减少了1,这个1随时都有可能是那最后的1个。”
2016年9月,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TRAFFIC)发布了《中国穿山甲贸易概述》报告。报告提到穿山甲死体主要来自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越南,甲片走私源头国前三位依次是尼日利亚、喀麦隆和缅甸。
20世纪60年代以来,我国穿山甲种群数量约锐减9成,种群密度远低于大熊猫。至1995年前后,国内的穿山甲已“商业性灭绝”,不足以支撑商业利用。
为满足人们的需求,穿山甲贸易链延伸至国外,生活在东南亚、非洲的穿山甲,被迫卷入这场血腥的生意。
罪恶绿洲
孙萍是一名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平时和丈夫—起做鸟类救助工作。她还有另一个代号——非洲侠。2019年3月,她自費前往尼日利亚,调查穿山甲贸易内幕。
孙萍去的第—个野生动物市场名为小渔村,离市区约4小时车程。车刚刚停下来,商贩们—拥而上,将孙萍围了起来。鱼、虾、蜥蜴、鳄鱼,一下子都挤在眼前。“买不买”,商贩们—边扯着你的衣服,一边用中文叫卖着。“穿山甲,要不要”,有人凑上来问道,也是一口不标准的中文。
人太多,有点可怕。孙萍不敢再停留,径直走进市场。来尼日利亚前,她就听当地朋友说起这里的情况。华人每月工资在人民币1万元左右,当地人做保姆工作一个月能挣三四百元——这已经算是高收入。治安不好,华人经常遭到绑架,出行请警察护送,已经成为惯例。许多华人每月花费约1000元,每次出行,身边就有警察开着警车陪同。孙萍同样聘请了警察,但面对穿着警服、扛着机关枪的警察,商贩们依然我行我素。 类似的故事在不断上演。纪录片《暗海》中,由于花胶的消费,墨西哥的小头鼠海豚陷入仅剩15只的绝境。花胶由各类鱼鳔制成,因滋阴养颜等功效成為国人喜爱的进补食物。花胶的蛋白质含量与牛肉干相近,但其药用价值被商贩夸大,价格也水涨船高。
为满足花胶的消费,在墨西哥加利福尼亚湾,小头鼠海豚接连丧命,最后只剩下15只。科学家、新闻工作者及环保人士展开保卫战,片中提到:“问题不仅仅是拯救濒危物种这么简单,背后牵扯的是有组织的犯罪、贪污、贫困、暴力、政治斗争……”
小头鼠海豚是目前世界上最小的鲸豚类哺乳动物,已经进入灭绝倒计时,出现的每一只都可能是最后一只。
每分每秒都耽误不起,这也是穿山甲目前的处境。
“功能性灭绝”之争
—般而言,“功能性灭绝”是指物种在自然界中还存在,但数量极少、密度极低,数量已低于最小可存活种群大小或低于以前丰度(群落内的物种数目)的1%,以致生态功能丧失、繁殖功能丧失或依赖该物种的其他物种灭绝。
2019年6月8日,绿发会宣布中华穿山甲在中国大陆地区已功能性灭绝。此言一出,质疑者甚众,关于中华穿山甲是否在中国大陆地区功能性灭绝的争议愈演愈烈。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高级工程师曾岩在微博中说道:“我国境内的大陆中华甲近年来不仅有零星的救护个体,也有红外拍照确认了野外种群,确实少,但是远没有在区域内功能性灭绝。”
绿发会在中华穿山甲传统分布区域进行了3年调研走访,仅有效记录并查证11只中华穿山甲,且在中国大陆地区长期未监测到中华穿山甲野外种群。他们发现,除在中国台湾地区有1.5万~2万只中华穿山甲外,我国其他地区均未见或仅见零星个体存在。关于质疑声,苏菲说:“加在一起有没有三位数?不还只是徘徊在两位数,这不能说明它们物种很丰富,数量很多。”在她看来,已经到了全民行动的时候,“还停留在天天打嘴仗,你说我不够认真,我说你数据不全,没有意义,我们要做出一些该做的事情”。
在保护野生动物的过程中,观点不同,往往在所难免,尤其是关系到一个物种的生死存亡。在日本朱鹮的保护中,一直存在保护策略之争:主张“自然繁殖”,认为环境优则朱鹮增;主张动用科技手段进行“人工增殖”。
1974年,日本决定推进朱鹮人工养殖,但连续4年失败。人工繁殖屡试屡败,保护人士佐藤春雄呼吁给自然繁殖一次尝试的机会。但是,1979年,日本决定将仅存的5只野生朱鹮全部捕获,进行饲养管理。最终,日本朱鹮在人工环境中相继去世,于2003年灭绝。
和日本朱鹮类似,穿山甲在圈养环境中难以长期存活。能否人工驯养繁殖、罚没的穿山甲是否野放及如何野放,这些问题和“功能性灭绝”之争—样,—直存在诸多争议。
然而,关于一个物种的未来,每—种声音都在探寻不同的可能性。正如《新京报》的评论文章所说:“绿发会的声音增加了多样性,曾岩的声音在另—层面也增加了多样性。中华穿山甲的命运,本就不该被—种声音论定。”
绝境逢生
李成—直忙于穿山甲一线保护,他觉得中华穿山甲并未功能性灭绝,仍存—线希望。
五年前,李成从未想过自己会投身穿山甲的保护。他刚刚辞去IT工程师的职位,全心投入自然保护工作。
起初,他最关注的是中国南部及西南部地区。这里是中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有着热带和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我国三分之二的物种分布在此。然而,这里也是传统保护中被忽视的地方。人们可能知道秦岭的大熊猫、青藏高原的雪豹,但很难说出我国南方有哪些明星物种。
李成和团队一次次走入丛林,安装大量红外相机,拍摄自然影像,做基础调查。森林里获得的影像让人触目惊心。崎岖的山间,被兽夹伤害过的动物一瘸一拐地走过,断腿求生的惨烈难以想象。其中,中华穿山甲曾是被捕猎最严重的动物,他们见到了大量废旧的穿山甲洞穴,却无—处新鲜痕迹。
穿山甲实在太好抓了。这与它的习性有关,穿山甲的洞穴很好找,猎人在洞口放上兽夹,多半会有所收获。如果穿山甲还在洞里,拿起铁锨一直挖,穿山甲就无处可逃,最后只能乖乖缩在洞里,任人处置。
穿山甲好抓,也好脱手。盗猎虎豹,可能还要处理血迹、将毛皮藏好。穿山甲体型小,直接装在背包里,骑上摩托进城,很容易就能脱手,比如卖给餐馆等。
最初两三年的调查里,李成从没拍到过穿山甲。直到2018年10月,—位电工在巡查电线时,发现—处穿山甲的新鲜洞穴,李成很快赶去布设红外相机。一个多月后,他回到原处检查回放,拍到的多是常见的物种,老鼠、鸟、果子狸……翻了20多分钟,一只穿山甲突然出现在镜头里。
一只圆鼓鼓的穿山甲爬到土坡上,头朝洞口—探,似乎吃了口什么,就抱着前爪摇摇摆摆地走出了画面。它只出现了5秒钟,却让李成开心不已。在中国大陆地区,上—次在野外拍到穿山甲活动,可能要追溯到10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