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热闹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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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深夜十点,她扶着路灯的杆子,弯腰呕吐。血往上涌,从胃和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低沉如泣。油坊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扇卷帘大铁门,黑洞洞的不透一丝光,她在自己模糊的世界里几乎睡去。
  手机这时突然响起,一下子把她拖拽出混沌的泥潭,像是直起了腰,爬上岸。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看,是老钱。脑袋里顿时像有清水流过,她接通:“喂,老公,我喝多了,好难受,快过来陪陪我呗!”周围很静,此时没有行人与车辆经过,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嗲味十足的声音,像一坨正溶化的奶油,从自己被酒精蹂躏过的身子里滑出来,什么时候,这种味道变成了她本真的流露,掠夺了她真实的那部分?她哆嗦一下,马上又泛起一阵恶心来。
  她继续呕吐,清醒地吐,并记起在酒桌上自己没有伪装过的语调与笑声,跟十年前荡漾在体院的走廊、宿舍里一模一样,哪个才是真的?此刻那个她,已随夜色遁得无踪迹,她想伸手挽留一把,却找不到方向。
  老钱的电话一来,她又摇身一变回到现实,好在现在没有别人听到。这儿的别人是指从前的人,旧友。
  体院十二年同学聚会,她去了。其实每次聚会她都去。去了,就能回到过去,或者假装回到过去,她能找到自己。这次喝得有点多,走路时步子散乱,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姜德东送她回来,还没到油坊门口,她就不让送了。下了车,她站得笔直。临分别前,姜德东说:“小丫头,保重!”然后紧紧地拥抱了她,摸了一下她蓬松的短发,上车,车走了。
  每个动作都像一阵风刮过,她在他怀抱里涌出的泪水还没有流下来,就被风吹干了。
  老钱人没来。他来有理由,不来一样有理由。她吐完了,胃舒服多了,只是头有点眩晕。微醉的状态下闲是一种坏事情,过去那些影像,那些事儿就会挤进来,或者不是事儿,只是种情绪。但那是种致命的情绪,让她找不到出口,走下去的道路,活下去的出路,所有堵塞的东西会在顷刻间生出万千个触角,把她拖拽到陈香宇时代。
  就如这个深夜,她站在那个时代的堤坝上,心底的痛苦被酒精烧出了一道口子,“哗”地一声,奔涌而入。站在空旷的屋子中间,她用抽搐、呜咽甚至嚎啕迎接自己,迎接那个憧憬爱情的姑娘。她站在自己的对面,目光清澈,笑盛在酒窝儿里,不用谁碰就常常溢出来。
  那时的陈香宇笃信爱情能天长地久。因为相信,她放弃了许多种选择,比如摔跤队队长姜德东,或者当时比姜德东看起来还要优秀的男孩。六年前,她嫁给了她深恋的祝小伟。一无所有的祝小伟带着她租了两间平房,给她买了一个黄金戒指,很轻很薄但她喜欢的要命,在西城广场的花坛边上,祝小伟郑重其事地把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顷刻,她涌出两滴热泪,祝小伟笑着给她擦掉,并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哭。她笑了,把手伸出来,在阳光下,左左右右,翻来覆去地端详,原来清秀的手上一下子多了一种味道。当时她没想清是什么味儿,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去菜市场买菜,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手上戴着一个宽宽厚厚的黄金戒指,她才明白那种味是烟火味儿。烟火味儿就烟火味儿吧,只要两个人相爱,她就是成了整日烧火做饭的胖婆娘,也会有满满的幸福的。
  她和祝小伟结婚以后就在西市场卖熟食和凉拌菜。西市场和热闹街有几分相像。人多,车多,店铺多。每个早上,祝小伟总在那个弥漫着油腻腻气味儿的厨房里喊她:“香宇——找个盆子来!香宇——帮我添下火!”偶尔他闲下来一会儿,也要扯着嗓子喊:“香宇,来!帮我抓抓背……”那时祝小伟是个勤奋的男人,凌晨三点半起床,拎上两只黑乎乎沾满油渍的编织筐,嘴里嚼着烧饼,往外奔去,他要去屠宰场上货。有一个大风天,她看到祝小伟眯着眼,把身子弓成一只大虾米,奋力蹬着三轮车,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酸。
  但那时的酸是酸,甜是甜,心疼也是真心疼,从没有过半丝怀疑的。
  可四年后的一天,祝小伟手机上一条暧昧的短信引起她的警觉:亲爱的,还没忙完吗?她照着号码打过去,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马上传过来,仿佛那人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她一下子关掉,并告诉自己别太多疑——这样不好。我们有铜浇铁铸般的感情,七年呢!她安抚自己乱跳的心。可慢慢的,她的疑心越来越重,在祝小伟那里,她感觉到了被敷衍与被应付,而且是时时刻刻的。
  她感觉自己再也待不住了,不弄清楚自己就会疯掉。她开始调查,她找姜德东,从手机号查到派出所查到街道,结果查到一个叫张芳的人,那人比祝小伟大四岁,做过卖淫的勾当。听完街道大妈的介绍,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她感觉自己输得太惨了,输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她站在出租屋里放声大哭,那时候的痛苦也不像现在飘忽、孤寂和繁杂,有种无处不在的味道,而是更强壮一些,更具体、单纯。而那时她感觉如果不出声,她会窒息,会被悲伤与绝望憋死。把悲伤倒干净后,她感觉自己的恨从心底涌出来。她恨那个女人,更恨每天用笑脸和甜言敷衍她却时刻想偷着跑去和别人过夜的丈夫祝小伟。她决定要教训他们一下,至于怎么教训,她还没想好,总归要先捉奸吧,不能单凭自己的直觉,或者听几个人的口风,这样祝小伟是不会认的,她要把事做得让他们心服口服才行。
  有好些天,她天天跟在祝小伟后面,不让他离开自己,有时她看祝小伟偷着跑去打电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她的气就涨得老高,简直要把自己撑开了。最后,她还是深深地出几口气,咽几口唾沫,憋了回去。照样一转头,换个明媚的笑脸和祝小伟说话。差不多一个月后,她感觉自己都熬不下去了,再不捋出个头儿来就要疯掉了。有一天早上她对祝小伟说:“我妈打电话,说快过年了,想孩子,我想回去住两天,又怕耽误卖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她一副征求的口气。祝小伟打断她,说:“去吧,去吧,我一个人行,你多待两天。”她说:“不行,我就待两天,大后天回来,下午你送我们娘俩儿到车站。”祝小伟说:“好,好!”祝小伟乐呵呵地送她们娘俩上车。车刚出市区,她就带孩子下了车,打车回来,住到不远处朋友的家。那晚她有一点点后悔,她想应该给祝小伟和自己一个机会。她打算第二天早上回去,如果祝小伟是在油腻的厨房里烀猪头、猪下水,那么,一切就当没发生,无论以前什么样,她再也不怀疑了,好好和祝小伟过日子。   辗转一夜,她又让了一步,她决定先不回家,先去那女人那,如果那女人在家,她就什么也不想了,真的回乡下住两天去。她不想让祝小伟知道自己的猜忌。她与祝小伟之间的那些感情都结成了粒粒珍珠,她不想往里边掺几粒类似老鼠屎的东西。除了姜德东,她还有两个同学在派出所,他们早就帮她查清了那个女人的底细。第二天,她打车到那女人的住处,手上拿个盒子,扮成送快递的,敲响了张芳家的门。张芳没在家,她的心就一点点凉起来,那些消散的气又一点点聚拢来。她返回到自己家。她多希望自己又想错了,或许一打开门,卤香味四处弥漫。祝小伟正热气腾腾的往外捞猪下货,码好盘,摆放在车上的玻璃柜里,然后推到西市场上卖给那些爱吃他们熟食的人,被他们三言两语地夸,挣他们兜里那点毛票,过自己香喷喷的日子。当她见到祝小伟时会对他说:“我怕你一个人干活太累,赶早班车回来了。”
  可事实不是这样,家里的院门锁着,窗帘拉着,从外面看那窗帘上的大红碎花倒像谁的新房。他们俩没有锁门的习惯,烟囱也没有冒烟。她有一种不祥之感。手扶着墙,她一跃爬上墙头。年轻时在市体校练柔道和长跑,上房对于她都是小事。进了院门,一拉屋门,门在里面插着。窗户挡得没一点缝隙,什么也看不到。她拨了祝小伟的手机,然后趴在窗口细听,手机铃声在里面响起,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带刺的……然后就没了。她的心“哗”地凉到底,愤怒呼啸而来,这些天圈在心里的东西再也关不住了。她使劲敲门,并喊:“祝小伟!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依旧没有声音。她使劲踹门,疯狂劲儿涌上来,她找来一块砖头把门的玻璃砸碎,伸手打开门插。等她站在祝小伟和那女人面前时,他俩正在穿衣服,祝小伟是勉强穿上了,那女人知道来不及了,只好围着被子披着祝小伟的外衣缩在窗根儿下坐着。她变成了一只疯狂的兽,跳上炕,按住那女人一阵连踢带打。那女人只护着脸哭喊着让祝小伟救命,祝小伟来拉,她回身给了祝小伟一个嘴巴。被打了的祝小伟依旧死死抱住她的后腰,真正动起手来,祝小伟不是她的对手,可此时祝小伟像个无赖一样扣着她的腰不松,她连抓带挠,她在挣扎与愤怒中看到了两人脸与身上有血。看到那点点红,她有一种快感,而此时祝小伟正在阻挠这种快感,她的愤恨又多上几分,伸腿一个斜绊,把祝小伟撂倒在炕上,然后她跳下炕跑到厨房,操起一把菜刀朝着祝小伟和那女人斜飞了过去,祝小伟一歪头,菜刀“咣当”一声,钉在窗框上。那女人吓得“妈呀妈呀”地叫,并把头蒙进被子里。她突然一下子醒了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祝小伟愣愣地看着她。她不能停下来,她不能让祝小伟看到她心虚与心软。回头,她看到炕边一堆衣服,是那女人的,她拎起来,故意问那女人:“是你的吗?”那女人从被里露出慌慌的眼睛,不吱声。她大叫:“是?还是不是?说!”她听到自己歇斯底里的声调,那女人吓得连连点头,说:“是,是!”她拎起衣服来到厨房,往收拾下货的脏水桶里一丢,用棍子使劲地往下摁,并搅了几下。再进屋后,她的怒气一下子消了许多,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对那女人说:“来,把衣服穿上,咱们谈谈。”那女人不知如何是好,回头看祝小伟,祝小伟说:“快穿。”于是,那女人穿上祝小伟的衣服与裤子,肥肥大大的。她那天和那女人谈了好多,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俩的事,别看他和你好,只是想睡你,他虽然是个无赖,但挺顾家,他知道从你手里往回搞钱,是不是有一次从你手里拿五千啊,给我买项链了,其实这个脚踏两只船的无赖有时还是可以原谅的,但我不会原谅,你也不能原谅啊!这样的男人你最后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最后,那女人哭了,说再也不会相信祝小伟了。她说:“那咱们姐俩说好了,都不要他。走,我请你吃饭。”那女人说:“不去。”她一下子翻了脸,大叫:“必须去!不去整死你。”那女人又战战兢兢地起来,起身穿上鞋跟她往外走。刚出大门,祝小伟在院子喊:“傻子啊,你要跟她去,就死定了。”那女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拔腿就往远处跑,她不顾车流,横穿马路,再趔趄一下,跳过一道沟,之后,她穿过一个早市,那里热闹非凡,人山人海,她肥大的衣裤在寒风里被吹得鼓起来,几乎要飞向天空。
  后来很多时候,她都能想起那个奔跑的女人,她想不起她的脸,记不清她的面孔,甚至连她那些惊恐、错愕、隐忍的表情都记不太清了,但她却深深地记着她的背影。后来有一段时间,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她时常感觉自己就是那女人,她感觉被人捉奸,被人按在那儿辱骂、殴打,嘴角与鼻孔流血。她看到自己穿着各种样式、各种颜色的衣服,但却统统地衣衫褴褛,破洞百出,裹不严她的身体,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她感觉冷得牙齿咯咯地打抖。她要横穿马路了,可找不到方向,左一层右一层的人都用脸对着她,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她。注视她露出的乳房、屁股、肚脐、下体,甚至白森森的骨头。
  她提出离婚,祝小伟死活不同意,闹上了法院。最后,她交完了起诉费,把剩余的十五块钱小心地放进钱包的夹层里,很快和祝小伟办了离婚手续。
  孩子判给了祝小伟。第三天,祝小伟就把孩子送到乡下老家里。
  2
  现在,她已不叫陈香宇,那个人已是另一场电影里的人物,这场戏里她叫陈莎莎。她把户口本与身份证上的名字都改过了,没人能拿出证据证明她叫陈香宇。只有一些旧朋友喊她:“香宇!陈香宇!”在一些特定的场合里。特定的场合很少,而那些旧朋友现在像蒲公英一样天南海北地散落着,在本市里除了公安部门那三两个就再没别人了,而这三两个人呢,她平常是不轻易联系的。自从派出所取回身份证与户口本后,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轻飘飘了,她用陈莎莎这个名字与人交往,用陈莎莎的身体去迷惑那些觅着腥味的男人们,她有一种高高在上,事不关已的心态。
  老黄是她离婚后找的第二个男人。
  按说,她痛打了那女人出了气,她像丢一块破布一样丢了祝小伟,在离婚这件事上,她已在那女人和祝小伟身上得到了彻底的胜利。可慢慢的那种恨又聚拢过来,像股小旋风在她心底打转儿,吹起沙尘草叶。她则悬在这风的中央,一种越来越强的空虚弥漫开来,而且越是况日持久,她的这种虚空感越强。盘旋而上,形成一股强大的龙卷风,她需要把这股风击打在物体上,她喜欢看毁灭。她决定要离开老黄时,故意给他的媳妇张庆云打电话暴露自己,然后约她出来。张庆云疯了般跑来,她却根本没有赴约,只坐在新租的房子里喝着柠檬汁。她拿着电话告诉张庆云自己和老黄是怎么好上的,什么时候上的床。在谈到与老黄的性生活时,她近于无耻地描述,让自己都感到震惊。她用这种语言来破坏他们夫妻,也破坏自己,她没想到自己有这个能力,二十五岁之前,她甚至连一句:×你妈!这样最简单通俗的粗口都说不出口。而现在她能顺口而出,不但是妈,奶奶、姥姥、姑姑等所有女性,甚至舅舅,大爷的男性亲戚,最后归结到那些老得骨头渣都没了的八辈祖宗身上。这还是低等骂人,更高一等的就是她发明的那种描述,这种描述比骂人更具杀伤力,而且她骂人时的语速快得惊人,风雨都打不透,等张庆云缓过神来,刚破口大骂一句,她“啪”地把电话挂断,关了机。电话卡丢进了垃圾桶,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老黄之前还有个于中成,四十多岁,是政府机关的一个处长。她本想在他身上捞点钱,可于中成太狡猾了,她想了诸多办法,都搞不定他,后来她想明白了,这个男人就是想在她身上多占点便宜,少花点钱,最好不搭半张毛票。后来她在和他上床时拍了照片,还录了视频,然后理直气壮地敲了他一笔。敲完之后,她还是把照片发到他老婆的手机里,完事以后她坐在黑暗里窃喜,从心里往外的那种舒服,真心的。小时候,出门时总被隔壁张家的公鹅追,心里怕得不行,恨得不行,厌恶得不行,每天一想到这事就硌得慌,堵得慌,却又无计可施,突然有一天,这只鹅被狗咬死在她眼前。现在她的这种毁坏,就像一只恶狗,她要把这狗精心地养在心里。于中成第二天打来电话质问她为何这样不讲信用,她告诉他这都是他逼的。“如果你再打来电话,我会把照片发到网上去。”她说。那边电话“吧嗒”挂掉,从此这个人在她生活里消失了。
  有了钱,陈莎莎的生活就仿佛有了去处,她跑去看女儿。在那个偏远的乡下,女儿站在一段坍塌的土墙前怯怯地看着她,孩子身上脏乎乎,皱巴巴的。她只看一眼,泪水就奔涌而出,她决定要把女儿接到身边。可是一旦女儿回来了,她心里又开始起了一个又一个疙瘩,女儿长得太像祝小伟了,特别是那双眼睛。她不自觉地就掉进过去,掉进她忘不掉的那个早晨。女儿自从回来后特别的黏她,走一步跟一步,有时她让女儿在床上玩,自己去厨房做饭,弄了一会儿,一回头,吓一跳,女儿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抬着头看她。她有事离开家一会儿,回来时,没等进屋就会听到女儿的哭声。女儿像一根钩子钩着她,她什么都做不成,只能等着一起饿死。这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于是她给女儿办了一个长托。女儿走的那天,哭得差点抽了,执拗地认为是不要自己了。她一再的强调,只是去幼儿园,可这样也没能阻止多少女儿的泪水,她哭哑了嗓子还站在走廊里张着嘴无声地嚎着。
  女儿不在身边,她又恢复了常态,做生意,交际,和男人周旋。
  老黄消失了。男人像元宵节摆在广场上的走马灯,一转,这个就去了,只留一个模糊的背影,下面一幅正徐徐而来。经过了于中成和老黄两个人,她修炼得演技纯熟,近乎炉火纯青。她想今后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让她停下了,在与男人们的周旋之中,她心里那个空空的,无边无际的地带才暂时被一种虚幻的快感充盈着。这种被她自己称作快感的东西其实更像一阵风,从前胸穿进去,打着旋儿就后背就溜出来,蹿得飞快。或者,风经过后,吹出了一个更大的洞。
  现在是老钱时代了。
  昨夜的酒精消散了,陈莎莎又恢复了常态。阳光此时正好,不温不火地扑进玻璃门里,伏在地上,还有些覆在了她翘着的二郎腿交臂而坐的身子上,阳光很皮滑,扑了还不算,只要她一动,刚有点儿空隙,就死命往里钻,试图侵入这妖娆而成熟的身体里。妖娆可以粉饰出来的,而成熟就得货真价实了,她的身体看上去正好,窄窄的腰,满满的胸,乳沟在领口里闪烁,有一股子熟透果子所散发出的糜糜。
  她来热闹街一年了。她喜欢热闹街这个名字,每天,经过大宏超市,银座饭店,小涛洗车行,利民水果店,夜阑珊歌厅,安心旅店……啧,看看热闹街真好,什么都有,再加上她的油坊,“聚香坊”榨油坊,就什么都不缺了。“我要做一个有力量的人,在热闹街立住脚。”她每天早晨踏上热闹街,心里就会对自己这样说一次,说一次,就仿佛有了力量。有力量的人走到哪都会理直气壮,不会心虚、腿软,找不准路。现在,她感觉自己真的在这里站住了脚,被这里的人称作“油香美女”,后来叫着拗口,就把美字去掉了,直接叫油香女。油香女就油香女吧,加个美有什么好?没有美也没什么不好。美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儿,心里也许还埋着嫉妒和恨,热闹街那些来买油的老老少少们,人小气着呢,不会因为你长得好看而多给你一毛钱,却总想多要你一勺油,少给你一块钱。她的美要摆在有钱的男人面前,才有了它的价值。
  她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热闹街上车来人往,她在玻璃门后看风景,而从她门前路过的人也在看她,谁是谁的风景,这年头儿说不准。这个时刻是一天中人最少的时候,也是她榨完了油,吃好饭,化好妆后最安闲的时候。这时她想:她们应该来了。她们真的就来了,在机动车与自行车之间的白线上走来两个女人。一老一小,看似母女。女孩走在白线上,母亲在白线外一点,偏向马路牙子这边。女孩走的几乎是正步,胳膊与脚步协调一致,走七步站住,用右脚尖在地上点两下,然后弯腰把右脚上带黏粘的鞋带子打开,粘上,再起身继续走,再走七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规矩而有节律。母亲面无喜忧,在后面跟着,走得散漫,却有种寸步不离的感觉。油香女拿起手机看一眼,正好十五点十分,每天这个时候,这母女俩路过她的店门口。向前再走五十多米后,拐入吴锦记包子铺旁边的胡同,消失。
  这对母亲是热闹街道流动的风景,而她是固定的。
  她现在已经知道再往里走一小段就是母女俩的家。她的油坊在这一带很出名,甚至更远的地方,她的油坊有名是因为油是现榨现卖,纯绿色。也因为榨油的女人年轻漂亮。她认识这里很多人,都是她的客户,吃她的油。她嘴甜,说话有分寸感,很多人都喜欢她。但她常不把这里的人放在心上,独对这母女俩感兴趣,只要看到影儿,她就会用目光把她们俩送到消失。她开始注意她们是在油坊开业的第四天。她被惊着了,那两个每天都穿过整条热闹街的女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她甚至站到了路边张望,希望能更清楚地看到她们俩。可她们给她的一直是侧脸,她们都目不斜视,母亲眼里只有女儿,而女儿眼里只有脚下的那条白线。后来,她听打油的一个老太太说那母女俩姓叶,女人被男人抛弃了,女孩从小没有爸爸,只两个人过日子。女孩子大学期间搞对象,失恋了,疯了,退学了,母亲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老太太说:命苦的人呐!唉!叹了口气算是结束语。她还呆着,她想起了女儿春节时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妈,我不想在那上学,我想去咱们家门口的学校。”她说:“不行,我没空管你。”女儿马上把脸贴到她脸上,说:“妈妈,我说着玩呢,等你有空,我再转到附近的学校。”女儿谨慎得让人心疼。很多时候,她不去想女儿的事,想多了,她的心就腾起雾来,长起草来。现在,她需要的是活在现在,她及时把自己的思绪纠正过来,转到那对母女身上,老太太讲得明白了,可她感觉不够,太不够了,比如这个女人为什么被男人抛弃?没有男人这些年她怎么过,不光是生活费的问题,还有那个,会不会私下找男人?还有这个孩子,为了什么样的男人疯的,这年头大学里的男生多得是,为什么非要抻着脖子吊在一棵树上?唉!傻孩子一个。男人是什么?如果你把他当成神,你就得把什么都搭上,你要把他当成猪狗畜生,那你永远是胜利者,她这样想着,而且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对自己说。现在,她早已看清那母女的面目,可只要她们俩经过,而正好碰到她又是一个人时,她总要去看,有时是看她们身上的美,有时是寻找她们身上让她感动的地方,有时是感兴趣于她们的仪式,还有时,仅仅是看女孩子头发上的一个蝴蝶结。是什么促使她充满好奇,孜孜不倦?还有,是谁蒙住她的眼睛?让她感觉那母女并不是她们本来的面目,就像生活远不止看上去那么简单一样。这是一种感性的好恶,理性上,她当然知道这母女只是她乐章节里的一个插曲,是她人生大画之中,一枝探进来的墨绿枝条。   女人里,陈莎莎还是对身边男人的老婆最感兴趣,她要知道她们为什么让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那么不喜欢,而跑到她这里来,比如原来于中成的老婆,老黄的媳妇张庆云,现在老钱的媳妇吴大曼。当然张庆云她们是过去式了。目前她要研究的只剩下吴大曼这个人。还有,她知道她不会止于吴大曼,这要看老钱的表现,他要是稍差些,那么还会有李大曼、赵大曼的出现,自己还年轻,路还长着呢。手机振了一下,一个短信:今晚有时间吧?我想约你吃饭!发信息的人是土地局的张哥,陈莎莎微微一笑,这人是她上周在饭局上认识的,一个处长,有实权。她回道: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她抛出一个饵。对方又来:感觉和你投缘。他开始顺着藤蔓往下结瓜。她回:我也感觉和你一见如故,但这种方式会不会很唐突?她步步为营。他回:其实这个信息我也是想了三天才下的决心。若你今天不方便改天吧!他也收了刚开始的轻狂劲儿,变得慎微了。她回:张哥这么有诚意,那我得识抬举啦,容我打个电话推了另个局。小俏皮的话缓和了气氛,又给了一张好大的脸。对方马上来:好的,我等你,妹妹。阳光灿烂了,还有点得寸进尺。她暗想鱼儿上钩了,不知是大是小,但至少生意是做定了,端午节卖他一百斤油。黄昏已至,她开始梳洗打扮。榨油店的里间是她休息的地方,为了方便生意,一年里她有几个月住在这儿,当然那些特别的夜晚除外。这次她画得很慢,要仔细得多,浓淡适宜,再找出底裙和小衫换上,在裙子下摆喷了一点香水,一切收拾停当,她拿上自己的香奈儿包,这是她上个月买的,为了装饰自己的门面,平时不怎么背,搁置在柜子里,这次她拿上它,就是要让这个男人注意:这是我的标码。“轰隆”关上卷帘门,一个新的夜晚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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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钱十点钟来电话,说中午要来接她,去黄海鱼村吃海鲜。因为她的店开在热闹街,老钱从不来,今天是第一次。本来今天她没榨油,前两天干活儿兴致上来,几个油桶都快让她榨满了,况且不是节日,油卖得慢,一些散户来打油,三斤五斤,十斤八斤的,都是热闹街和附近佳帝华城住宅区的住户,估计现有的这些油能卖上十天半个月。散户的钱,她挣不上多少,只能挣些名来。端午前的几大户若要油,她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榨都供不上的,所以她不愁。去年春节有七八个单位在她的油坊定购豆油,给职工分福利。那几天她的机器二十四小时开着,雇个人干活儿,但那只是做样子,一百斤豆子榨三遍,出十四五斤油,而榨完这一百斤豆子需要一个小时,根本无法弄够,她去市场买普通豆油,只要和她的豆油颜色差不多,管它是什么地沟油还是别的,这年月假的到处都是,真的才是凤毛麟角。夜里拉来二三百斤,哗地往自家的油桶里一倒,就是她的绿色无公害豆油了。她的豆油十二元一斤,普通豆油六元,她赚了一笔好钱。但是热闹街的人们花自己的钱买的是她的现榨的豆油,她一直很对得起热闹街,她打算下半辈子扎根在热闹街呢。她打开了机器,并把昨天榨完的豆饼一半倒入机器下的大铁槽子里,又往机器里倒了点黄豆,然后把头一天榨完的含油的豆渣铺在漏油口,看油出得慢,她又舀了一舀子豆油放在出油口的铁盘里。还嫌不够完美,她在机器边上有黑油渍的地方用手抹了一下,往鼻子上一蹭,自己都忍不住扑哧一乐,她有好面相,也有好演技,不当演员屈了材料,照下镜子,还真像榨了半天油的模样。
  老钱车到时,她正奋力地挪起一袋黄豆。机器轰隆隆地响,一片片压扁的豆饼源源不断地从机器里吐出来。她穿着被豆油浸得有些发黄的白大褂,松松垮垮,像个农民工。城里的女人,只要有男人,条件稍微好点,现在基本没人干这样的活儿,这样操劳的女人,可是在丢两个人的脸。可她偏要干,她一个人忙得热火朝天,汗水顺着耳后和额角往下流。她就是让他看到,主题一:你的女人在受苦受累;主题二:她可以自食其力,什么都能干,穿上黄马夹她可以去扫街。她得到了应有的效果。老钱进来抱着膀,看着她,好半天没说话,后来摆摆手,她香汗淋淋地过来,说:“来啦!这袋豆子我不榨了,把这最后一遍加完,十分八分就好,你先歇会儿。”老钱一脸严肃地坐在一边等,等她终于关上机器,收拾完毕。
  她换上衣服,重新变成时尚的女子,并用温柔的眼光看着老钱,笑着问:“等急了吧。我补下妆,咱们就走。”老钱不笑,有点严肃,老钱说:“你天天这么干啊?”她用纸巾仔细地擦着脸说:“是啊!”“怎么不雇个人?”她唉地叹了口气,说:“现在是淡季,生意不怎么好,勉强维持,如果再雇人我就真没赚头了。”老钱说:“那也不能为了赚钱自己挨这么大的累,受这些苦。雇人才几个钱,我给你拿,一年五万够不?”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用深情的目光盯着老钱,眼神里满是感动,说:“只有你才是真疼我的人!”然后快速地在老钱的脸上贴了一下,老钱忙回头看一眼,好在此时街上没有行人经过。他紧接着说:“如果这个生意不行,就不要坚持了,兑出去。”她此时已把脸转过去,正对着镜子拍粉。边拍边说:“现在比开始时好多了,只要坚持住,这个地方是块宝地。人们才开始认我的油,后面那片居民区,上秋就入住,那片才是真正的客户,不消半年,就能成,如果还不行,我就听你的。”她心想:狡猾的家伙,怕我在你老婆面前说什么吧!怕我在热闹街待得根深蒂固吧!是不是像浮萍一样才好,风一吹,水一激就跑没了踪迹,我偏不走,想让我藏得无影无踪,没门!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暗暗地说。再一回头,她恢复冰雕玉琢的娇美模样,鼓呶了一下嘴唇,娇嗔的口气拉长了音,说:“走吧!老大!”老钱脸上露出一丝笑,推开门,先上了车。
  夜晚越来越深,黑得虚无。在这样的黑里,做什么都不过,杀人,放火,无人能觅到踪迹。黑夜有时就是为了释放、展示的,给那些郁结的人,给那些藏污纳垢鬼话连篇的人。她在黑夜里搂着这个渐老的躯体,闭着眼睛都能看到他皮肤上隆起的褶皱,或者更多在皮肤里呼之欲出的褶皱。她堵上鼻子都能闻到一种膻味,还掺着一些油腥气,比那些豆子难闻一千倍。她在想象里还捂上了耳朵,但她却听到他哮喘尖锐的呼哨声。老钱老吗,才五十多一点,还没到迟暮,可她就是恶心,从心里往外的,紧接着的还有荒凉。这个是要命的,这种变是缓慢的,就是因为慢,荒凉才更具象与绵长,荒凉的身体里一颗荒凉的心,总也过不去。她尽量地摒弃那种荒凉,并用虚伪与假象填平。她眯着笑眼,无限陶醉地舔啄他每一寸迟暮、干燥、腥膻、褶皱、油腻的肌肤。她掠过了好多个林立在心底的词语来消释自己的厌恶,她无限陶醉地屏住恶心,或者干脆咽下几乎到嗓子的食物。没人能明白她的感觉。此时老钱正在享受他的情人给予他的肉宴。光鲜,水嫩,吹弹可破,散发着青草味。在这样的身体上,他耕作,播种,大汗淋漓,欲罢不能。这种瘾哪个男人能消掉呢?他爽到极点时,动情地呼唤:“我的小莎莎,小宝贝!”她回应:“我的大能人……大好人……神……我的天!”他听这样的话,备受鼓舞,又激起百倍的信心迎战。好女人就是叫男人有斗志的。老钱常和她说:“你比她强上不知多少倍,吴大曼这个女人从嫁给我就一直是更年期。我能坚持到现在才出轨,算是她的福气。”他的这类话,她从来就不去想是真是假,她感觉心思用在这上面没有意义,反正他说什么她只要一脸相信的表情就足够了。   老钱是撒了谎,但有些话是真的,比如他说她比自己老婆不知要强上多少倍这样的话,是真心话。他有时就想这个小女人为什么这么有魔力,她说什么他都不忍反驳。比如租热闹街自己家的房子,这样的荒唐事,他竟然也默许了。而且两年来,这个善解人意的小女人没让自己操半点心。这也许就是他肯死心塌地投资让她做生意,赔了,继续支持她做下一个。他顺应了这个女人的这种模式。他原想找个女人,每月给她扔点钱,很简单的事。可遇到的这个陈莎莎是个不一样的女人。他感觉在有些事上左右不了她,左拐右拐就顺了她的思路走了。但他喜欢,这样的女人才具有挑战性,甚至他有了新的想法,但这个想法不成熟,还要等时机,他相信这事能成,因为在他的人生经验中,只要他真心想要,并积极努力的事情,还没有不成功的先例。
  老钱整理好自己的状态还有衣服,又和她躺在了一起,每一次,陈莎莎都感觉很怪,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躺在一个一丝不挂的人身边。他搂着她,端详她,用手理顺她的头发,眼里露出一丝怜爱。又起身从包里拿出两沓子钱扔到床头柜上,说:“这两天她要来收房租了。”
  4
  吴大曼真的来了。
  其实陈莎莎是做了准备的,又不是第一次照面,当吴大曼推开玻璃门进来时,她正在拖地,看到她,心里还是猛地跳动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心上罩上了铜墙铁壁。她习惯性地往耳后掖了一下头发,稳了稳神。
  吴大曼一来,屋子就小了,除了胖,她身上还有一种气势在膨胀,她感觉到了。吴大曼转了一个身,打量着周围,又俯身看了看榨油机器的出油口。她去年来时,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她问:“生意咋样啊,据说你的油都卖疯了。”她一开口一副公鸭嗓门。“谁的嘴这么快,说瞎话呀,没影儿的事乱说。”她用一种不快的口气接吴大曼的话。两个女人各打各的算盘。吴大曼开始单刀直入了:“隔壁银座酒店的租金今年涨了两万,你的我去年让利一年,今年不能再让了,两万八。”她听了一下子把脸子黑下来,说:“大姐,你办事不地道,租房时讲好两万一年,两年不涨,赔挣我自己担,如果你这样出尔反尔,我马上找地方搬走。热闹街这个地方从南往北数,你不是不知道只缺我这个榨油房。你这个房子挑人做生意,你别当我不知道,前面有三个做别的生意的都黄了,你的房子闲了一年半,看我赚钱你眼红了,要涨房租,没道理的事。你要涨价,我三天之内搬走,你信不信?我这榨油坊市区独一份,在哪都能开得起来。可我搬走你得赔我损失费。”吴大曼急了,粗着嗓门说:“什么,笑话,爱搬就搬,我凭什么赔你钱?”她也急起来:“当初你租给我房子时,敢说没说过?”吴大曼嘴一撇,说:“笑话,谁能证明。”她哼哼一笑,声音也狠起来。她狠起来就是另外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和她平时的声音截然不同:“谁说谎谁出门让车轧死。”吴大曼一愣,眼里闪出一丝迷茫来。她一下子意识到什么,脸上堆起了一层笑,声音温柔起来:“大姐,我不是咒你,只是想说这件事。你要我证明我还真能拿出来了,我手机里录了音,一会放给你听。大姐,咱们都是做生意,没人跟钱过不去,和气生财嘛。这是两万,你要是还想和小妹交往就收钱写条子。”她做什么都麻利,两万元摆好,纸与笔俱全。吴大曼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再便宜你一年。”她顺着台阶走下来,写条子,拿了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一眼。她回给吴大曼一个灿烂的笑脸。
  人一消失,她松了一口气,心想真悬,差点没漏了馅。
  其实刚才吴大曼一愣神儿,对她起疑是准确的。她们确实交过手,不是在明处,而是在暗地里。那是她认识老钱的第二年,两个人才好上不久。她那时开着歌厅,里面有老黄拿的一大部分钱,但老钱并不知道这些。只看到一个女子苦心经营一家歌厅,歌厅生意惨淡,难以维持生计。那次,她并没有想招惹老钱的老婆,因为她知道还没到时候,老钱也并不在她的掌握之中。是老钱自己不小心被跟踪了,然后找到两人吃饭的地方,还好,老钱去洗手间时发现了他老婆,给她打电话,让她快从后门出去。她很听话,她在附近公园转了一圈,感觉无聊,准备回歌厅。可还没到地方,服务生小丁打来电话说:“陈姐,有个女的来歌厅里找你,骂你,你听……”然后,她在电话里听到隐约的骂声,很难听。她对小丁说:“你把我电话号码告诉那个泼妇。”其实她知道吴大曼的电话号码,但她不能打过去,打过去是主动,接电话是被动,她要被动的效果。
  她没有回歌厅,而是直接回到了家,接下来近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她都在跟吴大曼对骂,她语速快,心情平静,一句接着一句,一直占着上锋,吴大曼有时都插不上嘴,她在电话里气急败坏,歇斯底里。她听到吴大曼砸东西的声音,她也骂累了,告诉吴大曼:“你个老货,把房子点着了算你有本事。”然后关了电话,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去厨房煎了一块牛排,一个鸡蛋,又倒了杯红酒,开始了午饭。边吃边听《寂静山林》的曲子,一个不错的下午。
  再后来,她把老钱知道的那个电话号关了一星期,歌厅也歇业。一星期后,她从乡下回来,刚进屋子,老钱进来了。她一看到老钱马上呜呜哭起来,她说咱们还是分开吧,我这次是来收拾东西的。老钱问:“为什么?”她说:“我在这待不下去了,那天,你老婆骂了我半小时,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个,我也不会骂人,光会哭。我的店也让她砸了,你老婆还说要花钱买我的命。我知道你们家有钱,买得起……”老钱一把搂过她,说:“胡扯!没人敢动你,有我呢!我和她已谈完了,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其实那次,吴大曼只砸坏了一台功放机,三只麦克风,还推翻了几个凳子,摔碎了十几只玻璃杯,可她对老钱说,设备毁了一多半。老钱就拿出六万元钱给她更换新设备。
  老钱给她拿钱说明老钱信她,老钱信她就什么事都好办。有钱有势的男人什么都不在话下,对吧。这得益于她在老钱面前的表现,她要把那个叫陈香宇的人剔除掉,她的思维,她的习惯,她的处事方法。当她完全变成陈莎莎时,她就成功了,但她却保留了一个底线,那就是谋生方式。如果是陈莎莎就应该被男人养起在笼子里,只张着嘴等食吃就行了,可她始终放弃不了这个底线,这个是陈香宇顽固的残余。其实她这样做是危险的,多数男人是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要强的,女人要强就不好管理了,那么她只有更加努力地做好陈莎莎了。   表演从第一次就开始了,并力求深入以便衔接未来,让未来趋于完美。她需要像个没心没肺的人一样,把自己的过去晾晒给他,过去的不能重现,但可以在她的嘴里复活。当她和老钱有了第一次之后,她赤身裸体地伏在已穿好衣服随时能起身走开的老钱身上,那时她并不了解老钱的这个习惯,以为他真的会马上离开呢,其实他只是一种习惯。她那次说得很快,语速一快就显得有点急躁,就有了激动感。她说了恋爱里的一些事,那些都是真的,她讲得很投入,那些美丽她也跟着温习了一遍,甚至有一会儿,她竟然有点恍惚,感觉正躺在祝小伟的臂弯里,两人一起回忆过去。但不能无休止啊,她清醒地感觉老钱紧贴着床边的身子,一抬身就能站起来,两步就能走出她租的小屋子,推开门,出去,人的两条腿有时比翅膀还要快,也许从此就消失了。她又加快了速度,讲至关重要的部分。她讲到了那天早上,当然她不能说自己有所察觉,有所预谋。她是无知者,她心情愉快地打开屋门,然后她看到祝小伟和那女人正在她新洗的花被子里睡觉。她大哭,伤心地和祝小伟喊,然后想出门,小伟不让她喊,不让她哭,也不让走,他捂她的嘴,勒着她的脖子,并打她的嘴巴。两人撕扯着,祝小伟把她的风衣撕得丝丝缕缕,她一刻也不想在那屋子里待,那个耻辱的地方,终于瞅准个机会,挣脱了祝小伟,她一路狂奔着穿过车流如水的马路,很多人都在看她,还有些熟悉的人,他们看她衣衫褴褛,看她表情绝望、满脸泪痕,看她尊严尽失的模样。
  陈莎莎讲得委屈极了,泪水像檐上流下的水线,把老钱的白条衬衫胸口弄湿了一片。这时老钱侧了一下身,搂住她,说:“好可怜,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事了,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她听这话心里一喜,想:成了。紧接着她声音更大的哭了起来,在老钱的怀抱里。
  半年后,她又转行做起了旅店生意,装修的资金老钱出了一多半。又做了一年半,她把旅店兑出去,来到了热闹街。
  现在,陈莎莎拿起吴大曼的收条仔细看几眼,然后昂起头,对着屋子里立着的那个笨重的榨油机说:你信不信,不出三年,我就做这房子的房东。
  5
  陈莎莎现在住的房子是离油坊不远的一个小平米楼房,二楼,是老钱给她租的,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女儿现在在寄宿学校,回来就住小房间,她住大房间。每个月有四天的时间,女儿要回来住。每次回来她都感觉到女儿的变化。比如上次回来,女儿不再要求和她睡一个床了。这次呢,女儿明显乖了很多,说话一点不任性,特别懂事,常说一些大人才会说的话。只有一样依然没有变,那就是常跟在她身后的毛病,只是多了一种小心翼翼了,也学会了掩饰。这次,她要给女儿添置两身夏季的衣裙,女儿扬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但从不跑在她前面,总是跟在她身边或身后,她就问:“怎么不往前走?”女儿说:“这样能看到你。”她说:“没事,我看着你。”女儿很高兴,蹦跳地跑到前面去了,可走来走去,女儿又落在了后面。她说:“咱们来这家看看吧。”女儿就说:“好。”她问:“这件你喜欢吗?”女儿说:“喜欢。”她有时真希望女儿说:“我要这个,不喜欢那个。”可女儿从不说。女儿的乖顺与懂事有时会撞疼她的心。但这些不是她生活的主要部分,可以忽略不计,如果女儿偶尔冒出想回到她身边的想法时,她便对女儿说:“妈妈要做生意,要是你回来,生意做不了,没有钱,你就不能上学了。”女儿被说服了,可她常在要睡去或醒来的一刹那里感觉极度的不安与沮丧。
  老钱一周来一次或两次,他会避开女儿回来的日子,可这周老钱没有来。她打了几次电话,老钱都没有接,最后一次她固执地一直打,后来换来两个字的短信:有事。她便不再打了。以前,这样的情形也有过,老钱去年竞标一个工程时,就曾一个月没给她打电话,人也没有来。她并不是离不开他,只是想表现出一种姿态,甚至,有时她希望老钱不来,这样她会整日安心地守在油坊里,无人时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半天半天地发呆,什么也不想,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街外面的风景,甚至吃完了晚饭去不远的公园里散步,听着轻音乐。想走多慢就走多慢,想走多久就走多久。
  这次老钱也许又在忙着钱的事儿,忙着势的事儿,哪件都是天大的事。她知道自己不过是老钱的消遣。而老钱也不过是自己的铺垫,她需要很多钱来铺垫以后的生活道路,她得耐心地等着老钱给她打电话。
  两周过去,三周过去,快一个月了,老钱音信皆无。
  终于,有天吃完晚饭,她收拾桌子时,老钱打来电话:我半个小时后到。这次老钱是喝完酒过来的,状态与原来很不一样,这次显然喝得有点多。老钱进屋后,一手搂过她,亲她,另一只手开始在她的胸前摸,急不可耐的,嘴和手都是。这和原来的老钱有点不一样,原来,老钱一直都很保守,或者说被动,所以就显得有点慢吞吞的。这种事一慢下来就变成仪式,像京剧武戏里的花架子,和真刀真枪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花架子一开始,她本来有那点热就降温了,这还算好,至少还能不温不火地做下去,要是一旦自己是温的就降成了凉的,凉了进行下去就是一种折磨。因为身体一旦凉了,心思就容易多,眼睛睁得大,看得清,近的,细的,甚至将来的,过去的,完了!心里不是滋味儿了,草草收场不太好,还要故意弄个三三两两的动静配合一下。记得有一次老钱做完就走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哭到半夜。可这次真不一样了,老钱差不多一气呵成,大概因为老钱的激情,她冷却的身体也被点燃了,第一次感觉真不错。老钱满头是汗,她找来纸巾给他擦了擦。老钱说:“真痛快,宝贝,你好不好。”她声音娇美地答道:“好极了。”然后她就等着看老钱穿衣服。可老钱双手抱着头躺在那,看着棚顶的角落说:“这房子墙体粉成这样了?”她顺着老钱的眼光看去,那是去年冬天上霜时留下的黑黄的印子,大白掉了,水泥也掉了很多,裸露出粗粗拉拉的沙粒子麻面。他说老房子嘛,等以后给你换个大房子住。老钱的声音传来,她笑笑说:“好啊!”其实她根本没有往心里去,以前那两个人和她好时都这样和她说过,这种话只能当闲话听,老钱也开始说了,男人啊为什么都一个德行。老钱这样姿势足足有五分钟。在明晃晃的灯下,两个人都闲暇下来,老钱一丝不挂地躺在那,让她有点不适应了。他身体几乎和她的一样长,中间一个圆鼓鼓的肚子隆在那,身上的皮有点松,特别是脖子和腿根儿。这身体有点陌生,她眼睛尽量不去看他的身体,而是看她所熟悉的脸。他把脸一下子侧过来,身子也侧过来,他的腿蜷起压在她的小腹上。他说:“莎莎,你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你和别人不一样……”她听出了弦外之音,在她之前他曾有过别的女人,或者现在也有。“……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看过,阅人无数,几个回合就知道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跟了我三年多,我不会亏待你的……”后来的话她都忘记了,她在思考老钱今天为什么没有穿衣服,今天天热吗,她还特意打开了空调。   后来,老钱走时说:“我还要忙些天,到时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她抱着老钱的脖子,亲了一下,老钱满意地离开了。后来,她坐在那回想:谁让他交待了?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老钱又消失了两周。
  现在的生意不错,她感觉时机成熟了,得计划雇人的事了,在计划雇人之前她得让自己先生一场病,这样雇人理由才充分。她要让老钱看到,我干得了,只是生病了才雇人,等雇人的钱到手之后,年底前要计划买房子的事了。这事先不能和老钱说,应该直接找吴大曼谈买房子的事。要让吴大曼和老钱说。老钱要问,她就说找算命的算了,这房子不适合“一财二主”,要么离开,要么买下来。两条道路,生意这么好,她不会离开的,只有买下来,哪怕花高价格。老钱也知道她笃信这个,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要算一算,而且通常她找人算得都很准。这是计划的大致去向。她现在得仔细想一下一些细节问题。比如什么时候生病。还比如在和吴大曼讲房价时怎么讲,什么理由吴大曼才有卖房子的可能性,这是个大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她失眠了好几个夜晚,生病的事想好了,比如想生病时可以在跟老钱出去吃饭时,吃点药,吃成食物中毒症状就行了。可卖房的理由实在难想,她一点眉目都没有。按理说,如果她给的价格高出一截,老钱家门市房子有好几处,不只热闹街这两处,吴大曼是有理由卖的,但要是吴大曼就是不卖怎么办?看来到时候还得让老钱说话了。
  想想两人相识那会儿,若当初是老钱盯上她还好办,她可以直接跟他讲条件,可恰恰不是这样,是她主动接近老钱,一来二去,老钱就半推半就了。有时她感觉这是自己的劣势,所以她从来不直接朝老钱张手要钱,也从不提买房子的事,她跟老钱一直强调:我就喜欢你成熟,有安全感和责任心,还有专一。认识你这么久都没看过你领女人来玩,我就是想找这样一个人依靠,钱这东西只要够活,多有多花,少有少花,我有手有脚,自己也会赚,而且你没发现吗,我是一个做生意的料儿,我得实现自己的价值!这些话,老钱信不信她不知道,但她总挂在嘴上。其实后来她想这也不算个坏处,以前老黄没和她好时,可是又车又房子的应承她了,可到后来不什么都没兑现?骗人有时是有风险的,也有可能被骗。
  房子的事看来要等好机会了,打定主意后,她又轻松起来,毕竟事情得一步一步来。现在就是放松的时候,如果老钱是战场,那么现在是休整阶段。每天她干完了活儿,就拾掇好了,坐在玻璃门后听音乐或站在门口和来往相识的人打两声招呼,有时干脆坐在门口和隔壁水果店的大姐聊天,或逗她家的小白狗玩。
  下午三点,天上没有半点云,蓝得剔透,阳光也好,这时街上人不多,偶然有一两辆车呼啸而过,她坐在门口看一对十六七的小情人在楼角阴影里亲嘴。她看不清,但看那姿势很笨拙。因为笨拙,她才感觉挺有意思。等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时,向旁边看了一下,她看到了那对母女。这次,她看到她们是从白云路那边拐过来的,从南向北走。今天女儿穿着件新短袖帽衫,粉红色的,越走越近,她甚至能看到帽衫领口上耷拉下来的细带儿晃来晃去。女儿脸上有一层又一层的欢愉,堆在一起,她一低头似乎就能掉下来些。母亲今天跟在后面,但脸上有些不安,不时回头张望。女儿今天穿的是黑色的平底凉鞋,也是鞋带有黏粘那种。她走七步,弯腰,把鞋粘一下,抬起身继续走。陈莎莎看着她们越来越近。可怜的姑娘!她心里感慨了一句。她想过一会儿,她们就会从她眼前过去,然后拐进吴锦记包子铺那个胡同。女孩子对面来了两辆车,一辆大货,一辆轿车。后面轿车按了两声喇叭,然后突然超车前行。她眼看着女孩子在弯腰的瞬间,被撞得飞起来,被撞时女孩是一团,在空中时,女孩伸展开了,像一只鲜艳的蝴蝶,只飞了一下,就砰然落在路边的矮树丛里。轿车刺耳的刹车声和母亲的一声惨叫,顷刻间一起响起来。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眼前,等那辆大车开过去后,她看着对面不远处母亲扑过去跪在草丛里。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出事了,她跑过去。女孩的母亲一直在叫,一直晃,一直哭,她忙抱起女孩的头,这时轿车司机已下来,两人合力连拖带抱把孩子弄上车,孩子的母亲只拉着孩子的手跟在后面哭着,叫着。
  女孩在抢救室里。外面的母亲一直的哭,一直断断续续地说:“……我怎么能大意啊!我真该死啊!今天我爸打电话说要给孩子拿点葡萄,在路口等着给我。我没看到他,想等一会,孩子不等啊……呜呜……我寻思着孩子到家我再去取,我就回头看了几眼,就几眼啊!……我真该死,我看什么看啊,我要什么葡萄……呜……”女孩的母亲边哭边说,边说边哭,几乎瘫下去。她不得不扶着、搂着她。
  女孩没有抢救过来。孩子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昏死过去。
  晚上八点多,从医院回来,她心情很不好,垫的三百多块处置费她也没有提,也不想要了。油坊这边,水果店的大姐一直帮她守着门。热闹街的人心还真好,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
  两天后,陈莎莎透过玻璃门向外望,一场雨过去,路面上的血迹已没了,热闹街还是原来的模样,大车,小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走路的,散步的,卖瓜的,卖菜的,卖煎饼果子的,卖老鼠苍蝇药的……没什么不同。她坐在那时,想起了女儿:要是她现在在身边多好。可下周才是接女儿的日子。女儿的校讯通上发来信息,还说要一千三百元钱。这种学校总是要钱,名目繁多,她得继续努力啊。
  想到了钱,她就想到房子的事,突然间她感觉这应该是个机会。对!这个车祸正发生在门口,可以用这个在房子上做做文章。打定主意,她这两天阴郁的心情一下子开晴了。
  6
  老钱终于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那边是一种急不可耐的口气:“我说过要给你个惊喜,收拾好了赶快来,我就不去接你了,在麒麟悦饭店302包房。”她想机会来了,她拿了两包泻药放在包里。这次若是介绍某个单位的后勤主管,让她能多卖些油,今天就罢了,若纯粹是老钱的朋友,或找她只是为自己撑门面,又去见什么二十年前的好友、同学什么的,她就吃了这药。她收拾停当,关了门,上了出租车。
  这个饭店她常来,几乎就像在自己的地盘上。她轻车熟路地推开包房的门。在推开门之前,她想象着一桌子的人,衣冠整洁,男多女少,这种饭局,女人纯粹是点缀,那些男人才是主角,他们都是有些来头的成功人士们。这是她的经验,可推开门之后,她愣了:包房里竟然只有老钱和他的老婆吴大曼。   她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进还是不进,她犹豫着,她想自己一定很失态。可她真不明白这是唱的哪出戏。
  吴大曼先站起来,快言快语地招呼:“来啦,快过来坐!”她眼睛看着老钱,老钱说:“这是你嫂子!这是莎莎!”吴大曼一笑,说:“叫大姐吧。”她与吴大曼明里一次暗里两次的较量,岂能不认识,可两个人都似乎忘记了之前的见面,互相寒暄着落座。印象里,吴大曼一直是个强硬而霸气十足的人,是个分毫不让的人。可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很和善,连那嗓音都变得温柔起来。
  难道这就是惊喜吗,她没有喜,却着实被惊着了。她明显地不知道坐在哪里。于是就近坐在了对面。桌子很大,她离老钱夫妇很远。吴大曼又重新站起来,说:“妹妹,来这边坐,没有别人,坐那么远干嘛?”把她让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上。她别扭地坐下,瞟了一眼老钱,老钱正一双笑眼看着她。
  这是一场阴谋。看来老钱这么多天没有出现,一直在摆平这件事。他真是个能人,这样的事竟然都能摆平了,他是怎么做的呢?陈莎莎敷衍地笑着,心却像陀螺一样转着,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就是想不通,老钱是怎么做到的,这是一个有悖常理的事件,她想这事想得很辛苦,想得脊背开始冰凉,冒着冷气,这冷气直冲后脑,让她有点懵。她自认在社会上闯荡这些年,没有什么事能让她手足无措,但这件事让她不知道一时该做什么。这简直像个笑话。三个人,这种身份,面对面坐着,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没有用的。她也很快进入角色,跟着说这说那。她还在等着吴大曼说些什么,或者是老钱有什么话,可一直到最后,两个人说的都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废话。仿佛是一家三口边吃晚饭边闲聊,吃完就散了,捡碗的捡碗,洗盘子的洗盘子,像一家人。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坐在那,心里一直在哼哼地冷笑着,她不知道这种冷笑到底有没有写到脸上,或者从她嘴里蹦出来。她不光笑他俩,她还笑自己。
  从饭店出来,吴大曼和她告别。老钱开车带着老婆走了,她自己打车回家,站在漆黑的房间里,她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无助,就是当初和祝小伟离婚,衣袋里揣着仅有的十五元钱,她也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无助。躺在床上,她的心很不舒服,像被盐腌渍过,蜇得难受,还伴着被油煎火烤过的腻感,灼。因为难受,她哭起来,呜呜嘤嘤,电话响起来,她知道是老钱,她没有接,她要好好哭一哭,不然她的心脏一定会烂掉。
  老钱给她的惊喜并非只有这一个,吴大曼的默许只是开始。老钱打电话让她去,在房产局,老钱把油坊的房子过户给了陈莎莎。吴大曼当然也在场,对着有点愣的她说:“只是一个旧房子。”后来,吴大曼不在场时,老钱见缝插针地说:“我虽不能明媒正娶你,也算给你个交代,以后咱们就不用弄得这样辛苦了,油坊你要愿意做就雇人吧,不许自己做了。还有莎莎,这只是开始,只要咱们都好好过,你可心的日子在后面呢!”
  老钱只用了一个月就让她几年的理想破灭了。
  自那天以后,老钱公然地在她那里住了一个晚上。那晚,她看到老钱一丝不挂地睡在那里,呼噜声亦大亦小,高低起伏,睡相肆无忌惮,她感觉特别不适应,她失眠了,整个夜晚,她瞪着眼睛看着睡在她床上的这个男人。原来每次他们做完爱,他就把衣服穿好躺在那,那时,她感觉老钱这人还是有点意思的,至少让她有斗志,不会一眼看到底。现在看他侧躺在那儿,那么短小,大大的肚子,尖手尖脚,很不成比例,谢了顶的头上闪着微光。他身上有一股味,即使洗得再干净也有,以前这个男人的钱与势让她喜欢,现在他的钱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花了,他的势她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倚了,可她突然感觉特别失落,甚至生出一种厌恶感,厌恶自己,厌恶这间屋子。
  老钱要出差,时间很久,二十天。
  临走前,送给她一款两万多块的项链。并在这住了一夜,早晨起来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他的口气像个家长,并再三叮嘱:尽快雇人榨油,我要在回来之后,看到另一个人在榨油,而不是你。不怪老钱急,这些天,她一直在自己榨油,以前累时,她常想雇个人榨油,现在她宁愿自己榨油,去消磨时光。这些突然到来的冗长、沉闷的时光,是从哪里衍生出来的呢?她不知道,她只想绕开眼前的问题,可眼前还有问题吗?想想,真的没了!以后,她可以顺畅地过日子了,不用再担心钱,女儿的托费、她的大房子,都唾手可得。可显然不是这样的。在她心里还有东西,那东西巨大,无形,无尽无休。它悬在那,并渐渐围拢她。现在,她把自己置于榨油机的轰隆隆声中,可以少些烦恼,专注做一件正经的事情,比如榨油,这件能看到结果的事情。
  这些日子她又开始做那个梦了,这次她梦到热闹街上,人来人往,自己穿着漏洞百出的衣服在大街上狂奔,没有目的,找不到方向,无论哪个方向都是人,她感觉到四面八方的风从那些洞里钻进来,把她的身体吹得生疼……
  老钱走后不久,陈莎莎就去广告公司打了广告。
  这件事是她从饭店回来就有了想法,只是当时并不那么明晰。后来从房产局出来,她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广告刚登出来,就有了回音,电话从四面八方打来,因为她把价格压得很低,这样一个大便宜,有心的人,想钱的人,都会抢着来捡的。
  最终她把油坊连同房子整体以九十五万的低价卖了出去。
  下午三点多,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她站在油坊门口向对面望,阳光把房子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街上人来人往,但她知道那对母女不会再来了。身后的油坊安静极了,她已好几天没开机器。以前为了能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或者为装腔作势,她干起活儿来生龙活虎,并梦想有一天真的能在热闹街上扎下根,并一直拥有这样一个小油坊,有生活气息, 有烟火味儿,可现在有了,她却感觉到索然无味。现在,她要到街对面的银行查查卡上的钱到账没,如果到了,办完手续,身后的油坊就跟自已毫无关系了。
  刚下过一场雨,她前面是一个水坑,一辆轿车飞驰而过,溅起泥水,顷刻,她的白色连衣裙印上了黑灰色的泥花,大朵,小朵。她想起了洞,想起了她常做的那些梦,无数次,她梦到自己穿着祝小伟肥大的衣服,穿过街道,到街对面去,那件衣服肥大,被风吹得鼓起,几乎要飞了起来,就因为那些洞,她无法起飞,她的奔跑很用力,但却慢如老牛,她从背后看到自己,那件衣服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洞,她的肉体在里面隐约可见。
  有风从街对面的吹过来,清凉的风。她双手抖了抖裙摆上的泥水。她身上的泥水花远远看去真的像洞。但她知道那不是洞,她的裙子是新买的,才第二次穿在身上,怎么能有洞?只是几点泥而已。查完卡,钱到了。她的心突然踏实起来,就像一滴水终于掉进了海里。这个下午,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接女儿,可今天不是放假的日子,可她一想那有什么呢?她就要把女儿接回来,和她好好待上些日子,逛逛街,找个地方玩玩,这次,她一定让她放心地走在自己前面,女儿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至于以后,她还不确定,找另一个地方生活吗?或者吧!现在,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有钱人多的是,而她陈香宇只有一个。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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