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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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雨淅沥,时下时停,总没个放晴的意思。一交小雪,天气便陡然严寒起来。宅在家中,更觉孤冷清寂,手脚无措。瞅瞅妻子用过的轮椅和一些还留有她生命印迹的物件,心中五味杂陈,有一种浓浓的哀楚。她临终前有些扭曲的面容,又呈现眼前。昔人已乘黄鹤去,未知成仙与成佛?时过一载,她虽驾鹤西去,可这些放置一隅的旧物,因无心打理,任其尘埃厚积。昨晚忽然梦到她了——人远远坐着,面无表情,静静地看我,有点像生前轮椅上的样子……我想上前,她却扭过脸去,像不认识似的。
  而今,我与她已阴阳相隔,我想问:在那个世界,可过得好吗?可她并不愿讲,再也没回过头来……三十多年的夫妻,缘份就这么尽了吗?一年多里,失去妻子的我,像孤云野鹤,像掠走了魂魄。独守一室,四壁空空。时而也恍惚觉得,她就在身边,还注视着我的衣食起居。我极力寻找情感的出口,却没一丝亮光。惟一能做的,就是去她的坟头,烧几张纸钱,默诉些心曲。
  妻子患癌,治疗长达二年之久。二年里,我陪她去南阳,去郑州,尽管心中整日压块石头,但总有个说话、有个倾听的人,现在没了,一切都成了梦景。那些日子,我从不相信她会离开,只想着她会好起来,奇迹会在她身上出现。因为她还没到离开的时候啊!可她的确是去了——忍受着病疼,忍受着对生命的眷恋,去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妻子的病萌发于五年前那个春天。记得她说肚子疼,一阵一阵的。我陪她去县城的医院。医生说是阑尾炎,可手术两月,肚子还疼。这才又去复查,发现肚子有肿块。我当即给在郑州的儿子打电话,同她一起连夜乘车赶往郑州。经半月检查、治疗、手术,瘤子割出来了,放了满满一托盘。医院鉴定:良性。这便放下心来。谁知两年过去,肚子又疼了。CT证明:肿瘤复发,癌变已到晚期。
  儿子先知消息,告诉我时,父子相向而泣。
  妻子的病是怎么了?当初,医生说瘤子是良性,可怎么又成了癌症晚期。我困惑,迷惘……她患的癌,是我从未听说的腹膜后神经节瘤。致命的肿瘤,是良性病变,还是鉴定有误?医生始终没说。两年多的辗转治疗,放疗化疗,中药和生物治疗。凡听说的方法都用了,可恶的肿瘤,还是把她带走了。二年多时间,我与儿子,包括所有亲属,陪同她与病魔抗争,经历的是六百多天炼狱般的煎熬与意志考验。
  此时,我擦拭着她坐过的轮椅,眼前有一种幻觉,好象她还要坐上去似的。轮椅是她住院时,我推她行走的另一双腿脚,望着这已弃之不用的物件,渐行渐远的影像,还那么清晰。
  那是2012年中秋节后,术后二年的妻子,肚子突然又疼痛起来。起初还以为颈椎病犯了,按摩,针刺无效,才又选择中药和住院放疗。在南阳,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一次次行走在放疗的路上。——不足百米的路程,会觉得很远很远……照顾病人洗刷、喝水、服药、用饭,日夜守候。两把椅子堆起的“睡床”,成了我夜眠之榻。一月过去,身心疲惫,满眼迷茫。好多个华灯初上的夜晚,安顿好妻子,一个人站在21层病房大楼的窗前,俯视满城灯火和车流滚滚的街道,似有冷风袭身,感觉的是凄凉、孤独和无助。
  放疗效果不佳,转郑州医院治疗——化疗成为治疗的主要手段。两次化疗过去,妻子的饮食开始下降,头发也大把大把脱落……
  在癌魔面前,她很坚强。她知道自己的病;知道如何配合医生,用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抗争;知道只有增加进食,才能增强抵御病魔的体能。因此,每次吃饭,她都拿出十足的勇气,一口一口把饭菜吃掉。针再疼,药再苦,在亲友和医生面前,都笑脸盈盈,从未呻吟一声。病疼一有缓解,便加入到病友们说南道北、笑言家乡趣事当中……心情好了,我便推起轮椅,沿洒满阳光的林荫大道,陪她去附近的金水河岸,看清清流水,观草木花卉。
  五次化疗结束,效果颇佳。检查结果一出来,医生兴奋地告诉说:“看到希望了……肿瘤消除一大半,其它指标也在好转”。这天,她心情特别好。我去买了卤猪蹄,她吃了两块。这次出院,她提出要回家看看。是的,该回家看看了。选个晴好日子,儿子开车,我与儿媳、孙子,全家一起,回到老家,回到那个很久都没进过的家门。
  此次回家,她便忙个不停,刷洗打扫,待人接物。可我却病了,因体内火气上升,臀部长了毒疖。由于持续奔忙,这事便搁了下来。儿子担心我再倒下,催我抓紧诊治。可因事情太多,一时也没在意。结果,毒疖长成馒头大的毒疮,人便住院手术。在医院,她跑前跑后,送饭、取药、陪护。七八天时间,一直没有闲住。在疮愈出院的回家路上,她说:“等安安(孙娃)大了,咱就住在家里,过几年安静日子”。又说:“几个兄弟移民漯河,还从没去过,兄弟妯娌间多日不见,有机会咱去走走”。
  妻子的愿望,就是过几年平平淡淡的日子。她知道,再有二年,我也退休了。夫妇俩可以相搀相扶,过好晚年。或回老家,在房前屋后种几畦蔬菜,养几只鸡鸭。白天,看青山绿畴,白云蓝天。夜晚,观半月初升,星斗满天。或去丹江湖畔,吹吹江风,看看碧水;或走几家亲朋旧友,忆忆往昔,叙叙当年。隔段时日,去儿子那里,与儿孙一起,享一阵天伦之乐。
  憧憬是温馨的。但世界上的事,往往是那么不可思议。安静日子刚过一个多月,妻子的病又重了。经检查,癌细胞已扩散至骨头,连下床都困难了。2014年春节临近,二弟从漯河打来电话,说侄儿节前结婚。在此之前,妻子就与儿子商定,侄儿结婚,全家都去。可面对突如其来的病情加重,她的愿望已无法实现。那天,弟媳给她打电话,她哭了。这么些年,病情反复,手术、针药、放化疗,她都没哭,这次却哭了,说:“我这病怕是没治了”。我和儿子安慰她。她擦擦泪水,再也不说什么了——大悲无言啊!从此,人就整日躺在床上。妹妹和妻子的病越来越糟。这天,主治医师把我和儿子叫到跟前,简单介绍一下妻子病情后说:“医生也不是万能的”。我们明白医生的意思,儿子当即眼圈都红了。我咬咬嘴唇,说:“不能再做些努力吗?”医生说:“由我负责,转疼痛科”。
  转疼痛科,依医生的话说,叫安慰性治疗。只住二十几天,医院便一次次催着出院。说是回县城的医院,离家近,条件好些。我知道,这是撵人。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听凭上帝安排了。   回到县城,一种幻灭的阴影一直笼罩心头。亲友们一拨一拨地来了,看望、问候、安慰。这里,几乎每隔几天,都有一个重病患者,在亲人的恸哭和炸响的鞭炮声里离去。医院成了逝者与生者,天堂与人间的生死疆界。她终于熬不住了,艰难地度过生命的最后八十多天,便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我目睹着她的光明渐渐暗淡,目睹着她化入苍穹,心理的基石开始坍塌,浑身一阵阵颤栗。
  文字写到这里,我不得不说说我的妹妹。多年,嫂嫂对妹妹关心,有忙必帮。妹妹对嫂嫂敬重,有话必说。妹妹与嫂嫂情深意厚,有种难以舍弃的姑嫂情感。嫂嫂病了,妹妹对病床上的嫂嫂照顾得特别殷勤。端茶、送药,喂饭,擦洗,手脚揉搓,腿臂按摩,侍候大小便,都少不了她。无论郑州住院,还是淅川治疗,妹妹与妻妹们轮换着侍候妻子于床前,妻子去世不久,小弟媳对我说,她晚上梦到大嫂了。大嫂很抱憾,说:要知道我这病治不好,就不该让建芬(妹妹)劳心废力,累那么多天了。这我知道,炎热的夏天,妹妹白天侍候,夜晚轮值于病房。因为辛劳,曾两次累倒,轻者吃几包药,重者输几天液。身子还未康复,便又来到妻子的跟前……
  正因为有了妹妹和妻妹们日复一日的殷勤护理,卧床整整半年的妻子,始终保持着衣衾的洁净,没生一次褥疮。这让亲友们安慰,也让医生、护士感叹。
  妻子离去了,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三十多年的夫妻,多少风雨,多少坎坷,都走过来了。如今,儿子成家立业,孙子渐渐懂事,可她却撇下八九十岁的老父老母,公公婆婆,撇下丈夫、儿子、孙子,说走就走了!临终前那个难熬的夜晚,她的床前围满了人,眷亲子侄,全家老少。我望着她,她的身体是那样的纤弱,木棍一样的胳膊腿,正慢慢失去温度。儿子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只手不时为她擦掉嘴角流出的血污。昏迷中的她,听着儿子的一声声呼唤,嘴角翕动,想说点什么。儿子贴近她的脸。她那梦呓般几乎难以听到的声音,含混不清:“你——爸,你——爸——,要——照顾——好——他”。儿子抽泣着,大声回答:“一定照顾好爸爸”。原来,她生命的最后还想着我呀!听了儿子的话,我强忍泪水,向妻子默默注目,告别。
  妻子贾巧玲,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间是2014年农历8月30日零晨27分。
  妻子的生命,像是熬干了油的灯,一下子便熄灭了。我明白她身心的锐疼。送别妻子以后,我总会想起作家史铁生说的:上帝看她熬不住了,就招她回去了。她在天堂一定是幸福的。
  办完妻子的后事,子侄们一个个都回到自己的单位,剩下我孑然一身,更觉孤独凄凉。看看妻子用过的物品,想想这么些年经历的事情,愈发伤感。朋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劝我尽快走出阴影,说:庄子丧妻,鼓盆而歌。人死不能复生,说不定她正在天国看着你呢……
  妻子离世,一年有余。一年多来,几次提笔,几次放下,想为她写点什么,又不知何处下笔。终久是心烦意乱,笔无一字。周年过后,心地稍稍平静,便想起她的许多事来。
  我与妻子是1981年秋经人介绍相识。与当年许多晚婚青年一样,接触三个多月后,便准备结婚了。是时,我在航运公社当临时工,她在黄庄卫生院做护士。那个时候穷啊,穷得连买件成亲的衣服都困难。是她花半个月工夫,加班熬夜,为我织了件毛衣,又把旧衣服洗净熨平。没有彩礼,也不计较,只身跟我由马蹬乘船,溯丹江而上30多公里,回老家结婚。是弟弟与村里一位兄弟骑两把自行车,把我们从停船码头接回家的。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孩子出生不久,我被借调地区交通局编志书,孩子靠她一人照顾。再后来,我调县广播站当编辑,她则去了乡计划生育指导所。在那个计划生育是国策,是压倒一切的年代,她常常披风沐雨没日没夜地领大伙下村入户,讲国策、督孕检,搞统计,落实计生措施。每逢下村,一两岁的孩子往邻居家一放,一走就是一天。孩子要照看,工作也始终没有落下。七年时间,夫妻分居,她既工作,又抚养小孩。孩子就在她成堆的奖状里长大。直到孩子即将读完小学,才调回县城。
  2005年冬,50岁的她,从城关镇计生所长位置上退了下来。退了休的她,未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先是甲亢,后是肿瘤。就在她肿瘤术后半年,小孙娃出生了。从此,她把对儿子的爱移植到孙娃身上。照看孙娃,成了她退休生活的崇高职责。擦擦洗洗,一把屎一把尿,每天都要把小孙娃从四层楼抱上抱下。几年过去,奶孙形影相伴,她离不开小孙娃,小孙娃也离不开她。在她去世入土那天,不满四岁的孙娃,哭喊得更厉害:“我不让奶奶死——,我不让奶奶死!”
  世事无常,诸相皆空。她走了,像一股云烟,飘散得无影无踪。人们都说她是好人,可好人咋就命不长呢?妻子病重期间,我专门为她买了部装有佛乐的小型放唱机。我是想让“阿弥陀佛”的天音梵唱,安顿她的心灵,祈祷她的安宁,化解她的病疼。这佛音一直陪伴着她走向天国之路。人从泥土中来,再回归泥土。妻子化作泥土,走完了她生命的过程。我愿意相信,她的解脱,当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入殓那天,儿子将放唱机一并放入她的棺木,企望她受佛接引,早入天界。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圆满,过得安好。
  今天,妻子坐过的轮椅,还静静安放家中,轮椅上的疼痛,化成了天国路远。人去了,惟有音容常留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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