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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子一个激灵就醒来了。
他好像听到了院里的响动。
揉揉还没睡够的双眼，有些涩，有些酸。勉强睁一道细缝儿，见窗纸只泛了一抹淡白，窑洞里，留滞着暗雾和浊气。女人，还有女人身边的四个娃，正睡得沉实。女人上下厚唇圈成的大嘴，在欢快地翕张，把一串串呼噜响亮地喷出来。
杆子知道，场院老槐树上的那口钟还没敲响，那是社里每日催人下地的号令，这会儿号令没响，表明时辰尚早。
杆子还是披衣起炕了。步出窑门，土院已麻麻亮。他完成着每日晨起的三件事：上茅厕，看猪娃，随后洗把脸准备出工。在古塬，杆子是那种勤恳的庄稼人，每日清早，不用钟声催，他就抬起两杆细长的腿去场院。这会儿，土院里出奇的静，今儿的静让杆子觉得蹊跷。平时上茅厕时，一墙之隔的猪圈里，那头半大猪娃子听到丁点声响就哼哼唧唧，在圈里走动不止。这时刻，杆子的一泡长尿淋过，哗哗啦啦的张扬声对圈里的猪娃居然无动于衷。杆子忽地觉得心里慌慌的，一丝不祥的预感朝他袭来，他三两步跨到猪圈边，朝低矮的猪圈呼唤：
啰啰啰……啰啰啰……
没有应答，圈棚也一片沉静。
杆子惊慌地跳进圈里，将那颗干瘪的长脑袋探进圈棚去看——哪里还有猪娃，连猪毛也没了！
杆子的心像被人猛地揪了一下，掏了一下，空空如此时的圈棚。他不甘心地跳回院里，企图在角角落落里能觅到黑猪的踪影。
是柴门边土墙上的一道崭新的划痕，证实了那个可怕的猜测：他家的黑猪已被狼叼走了，确确实实，被可恨的野狼叼走了！不是从柴门出去的，柴门上下扎有茂密的荆刺，是从门边稍低的土墙上跳出去的。他和女人喂养了半年的猪娃，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就被那可恶的家伙叼着从墙头跳出去了，拖出去了。
哦呀呀，这可怎么得了？
杆子瘪瘪的脑袋一胀，下意识地走到窑洞的窗前，那里放有一柄长长的榔头，一只笨重的铁锨和一把轻巧的耙子，他掂起长柄榔头转身要走，要去追赶拖走他的猪娃的饿狼。他对着窗纸大喊了一嗓子，还睡，死婆娘！咱家猪娃子早没影咧——
嗓音早已变了腔调，急急的，像哭。
杆子急火火地跑出院门，手中的一柄长杆榔头成了他最好的武器。他得向场院那边跑去，场院上头就是辽阔的塬面。
村长王社火在场院的大槐树下，正伸长右臂准备敲钟，他忽然定格在那里，他被杆子的怪异行动和可怕表情弄呆了，张开的嘴巴许久没有合拢。
杆子你这是干啥哩？王社火问。
快跟我去追狼，狼叼了我家的猪——
啊？王社火也一惊，但他没忘记自己的本职，草草地拉了几下钟绳，就跟在杆子身后，随杆子跑起来……跑一道长坡，就到了塬上。塬上很宽阔，看得见东面浑黄的山。山叫太岳山，是太行山余脉的绵延，丘陵土峁点缀其间；也看得见南边的大沟深涧，沟是土沟，涧是石涧，有陡峭的土坡石坡，把沟涧连接起来；当然，更能看到西边和北边趋于平缓的土地，还有隔三差五苍黄的村落。
在广阔的塬上，二人一时茫然起来：叼了猪的狼会跑向哪里？朝西朝北是不可能的，那里是一大片梯状的地呀，何况还有村落；朝东朝南，大山和沟涧里，都是野狼的好去处。
此时的晨雾已向东山和南沟里退去，把并不遥远的两处弄得颇有一些神秘，东边的天又泛出一片红亮，鱼肚般的白色衬得塬上好空旷。
已经跑得气喘的王社火转动眼球问杆子：该到哪里追去？
杆子的细长腿慢慢停下来，弯着水蛇腰看光裸的土路，想在刻印有羊蹄兽爪人脚印的繁杂土路上寻找出狼的爪痕。
杆子失望地直起腰来，瘦长脸上却凝固着追狼的执著，他说，狼还不会跑远吧？你想，那五六十斤的猪，够它一叼一拖的了，再说，它叼走的时间也不长，是响动声惊醒我的。咱追吧，或许能追上的。
杆子说完就凭着直觉朝上东山的小路儿跑去。王社火听他说得有理，运了运气，只好跟着跑。
上东山的路，也是古塬村社员出工上地的山路之一。山里的地块零碎，山路自然也条条叉叉，不过，条条叉叉中，还是有一条稍宽一些的主路，杆子和王社火就沿着主路追去。
路上有碎石，有黑黑的珍珠一样的羊粪蛋，还有一堆堆风干了的牛粪。二人急匆匆地奔跑，爬坡，把脚下的碎石、羊粪踢得骨碌碌地朝坡下滚去。坡是缓一截儿陡一截儿，累得王社火喘得像拉风箱。杆子的一张瘦长脸也煞白煞白的。拐过一道山弯，王社火刚要坐下来，忽听前头跑着的杆子一声惊呼：狼！快看！狼和猪娃子，那个样子跑哩——
杆子拿长柄榔头朝着前头另一道山弯坡路指去，王社火朝前一望，他被远处山坡上的情景惊呆了，狗日的，怎么会这样？
山弯坡路上，狼和猪并排着跑。一只高大的灰狼嘴巴叼着黑猪的脖颈，黑猪的腰身却在灰狼的左侧，灰狼跑着，使劲甩动着身后的那条大尾巴，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甩打在黑猪的屁股上，黑猪被甩打得疼了，便没命地朝前跑，而脖颈却被狼嘴所叼，奔跑着的身躯就被灰狼指挥着，操纵着……
二人大惊。以前村里的羊呀猪呀被狼叼走了，他们都以为那是狼用嘴叼着，然后将羊或猪的身子甩在自己的腰背上驮着跑哩，就惊叹那饿狼力气的贼大，六七十斤的重量背着跑山路，也真够呛的。今儿目击到这一幕，真让二人吃惊不小，也见识不浅。
这可恨的家伙，这残忍而狡猾的家伙！在吃到猪之前竟然还会这样利用猪的力气。
相隔一道山弯，眼睛看起来似乎挺近，可要走到那里，少说也有四五里路程，要跑到那里，得个把钟点，狼早就跑得没影了。
算了吧。王社火无奈地说。
杆子却不甘心地对着山弯大喊：打狼——打狼啊！狗日的家伙，放下我的猪娃！
灰狼早已听到了动静，那条大尾巴更有力地抽打着黑猪的屁股，不一刻，狼与猪就跑进另一道山弯，消失在大山的土灰色里去了……
杆子的一张长条脸阴得要哭，他愤恨地扔掉手里的长柄榔头，骂一声：不顶个球的用！
王社火拍拍杆子的肩膀，劝一句：算了吧，咱回吧。
杆子的一对小眼窝此时红红的，他心疼他和女人喂养了大半年的黑猪，再有四五个月就能出槽了，那可是百十块钱哩！如今，就被大灰狼这么弄走了，叼走了，就像叼走他的娃娃。那狼的尾巴一下一下的，抽打着杆子的心。他忽然狠狠地说：今儿个要是有一杆枪就好了，我定会把灰狼的肠子给打出来！
王社火想，杆子的话可不是吹牛，杆子当过几年兵呢。
杆子是不会甘心的，他要复仇！
正是开春二月，青黄不接。
古塬村不足三百口人被缺粮和断顿困扰着。杆子家的猪娃被狼叼走后，古塬村又罩下了一层闹狼的紧张。无论住土窑洞或是住房屋的人家，院门都照护得更严实了，木门天一黑就关得严实，柴门呢，再多扎几丛荆刺，而院墙一律加高几许。家家户户的猪圈也多了一些防范，人口多的人家，夜里就轮流着看护，人口少的家户，就想着法儿，在猪圈边接个铁夹子之类的东西。因了防范的严密，个把月里，古塬村便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青皮是古塬村的羊倌儿。青皮整日放牧着社里的一群山羊和绵羊。
青皮是单身，因为穷，三十好几了还说不上媳妇，成了村里的光棍汉。青皮却不发愁，整天乐呵呵的，他喜欢羊，把山羊和绵羊当成他最好的伙伴。他勤恳，放羊就上心，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山羊和绵羊没一只掉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瘦羊的毛是干干的，零散的，肥羊的毛是柔柔的，顺溜的。青皮饲养的四十多只羊的毛都顺溜得像古塬村大姑娘的长辫子。因了这，村长王社火在社员大会小会上，隔三差五地就要表扬青皮一回。
日头从东山山顶一蹿一蹿地上来了，雾气被崭新的日光逼迫到了古塬南边的沟涧里。雾气一退，潮气被蒸，干干的原野里就寻不到一丁点露水了。
每日这会儿是青皮出牧的好时光。长长的牧羊铲一扬，白的黑的或花的羊就欢快地晃悠在山路上了。
东坡里走着一群白搭子白，
脑袋上顶着两根干硬的柴，
口子里哼着呐哞声，
尾巴下蹦出黑豆子来……
悠悠山曲儿从青皮的嘴里飞出，在细细的弯弯的山路上缠绕，把清瘦的山唱得生动起来。
羊儿听惯了青皮的歌儿，顺从地跟着头羊走。扑扑地，不用驱赶，走得很快。羊儿心里明白，走到远处的阳坡上，去啃吃刚萌芽的嫩草，去拣吃旧年的干草儿。
今天，青皮赶着羊群，跑到了土峁顶上。这里距古塬是有些偏远，却是长草的好地场，一夏一秋里，丰茂的草没人腿膝，一冬一春便有了上好的干草。羊儿吃掉表肤的干草，新草就很快萌芽。
羊群一到这里，都把脑袋探进干却柔软的草丛，很专注地啃吃，一条条短尾巴摆着晃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时有被惊吓的野兔儿，倏忽间从草丛里蹿出，箭一样射向山峁的另一边了。青皮知道，再过一段时日，就有各种各样的草快速地长起来，那可是羊儿的美食了。有嫩嫩的各样的花儿，在草丛里开得鲜艳，多种怪怪的叫不出名的树，还有类似树的植物，都在土峁上长出属于它们的姿态。
羊群啃草的时候，头羊就显得有几分迷茫，因无需它带头引路了，便扬起硕大的脑袋，那标志着强悍雄性和英武无比的壮观的双角，不甘寂寞地一扬，随后，它就三心二意地吃着草，并转悠着。
山峁上的天出奇的蓝，山风和草禾亲切地磨合。山鸟和山草一样多，叫不上名字，灰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和大红色的，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多彩的弧，清脆和悠扬的啼唤，把山坡唤出一派祥和。
青皮不像其他的牧人，趁着这大好时光惬意地打盹儿。他每每深情地注视着他的羊群，看它们吃草的样子，听它们嚼草的声响。他从心底感激这些羊，是它们，才使得他有了这个美差，这份活计。即使给羊圈里填土，从沟底给石槽里挑水，出羊圈剪羊毛，夏日在石涧的水沟里给羊洗澡这些苦活儿累活儿，青皮也干得乐意干得卖力，他爱这些羊呀！
羊群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在缺草的地段，而附近又有绿绿的禾苗的诱惑，嘴馋的和胆大的羊便不老实，趁人不备，会蹿到地边，探出嘴来，偷吃几口。
每到这时，青皮会分外警惕，看到蠢蠢欲动的羊只，便扬起长长的牧羊铲警告。牧羊铲有细长的木把，头上按一铁铲，青皮用它铲一块土疙瘩抡起来，就那么随意地一甩，土块就落到了羊的脑袋前头，羊便断了偷吃的念头。
青皮抡铲砸物的本领让古塬村人对他产生敬畏，村长王社火曾让他表演过。山坡的另一边有一块圆圆的黑石，在草丛里很醒目。青皮铲了一方石块，高高地将铲抡起，借着惯性，小石块迅疾地弹出，准确地击到远处的黑石上，黑石的肚心便显出一点被击打的白来。如此三击，枚枚击中，王社火和村人看得惊讶。
晌午时分，羊儿的肚子渐次地圆了，像天上那颗日头，饱饱的，圆圆的，它们对嫩草的寻觅就不像前晌那么执著，啃草的嘴也松懈了许多，嚼草的牙也缓慢了，还一边嚼着一边把脑袋扬起来。
青皮也觉得有些困乏，那是自然的春乏。看着同样有些困乏的羊儿，他想寻一处高土坛坐下来靠着打一个盹，还能偶尔看见分布得零散的羊。
忽然，青皮的脚被一个硬物绊了一下，低头一看，他惊吓得差点跳起来，那是一颗黑猪的头，准确地说，是一颗被啃得稀烂的猪头。从残存的皮毛上，他认出是黑猪的头，并且很快认出是古塬村杆子家那头前不久被狼叼跑的黑猪的头。
青皮带着几分小心，把那颗不成样子的猪头拣起来。山里风大，天气也凉，还没腐烂哩，只是，一对小猪眼塌瘪下去了，脖颈处，所有的肉被撕吃得精光，只剩下白森森的骨，还有风干的血痕。
青皮不忍再看，他有些犹豫，是否把猪头给杆子带回去？
杆子喜爱他喂养的黑猪，就如同青皮喜欢自己放牧的羊群。不过，杆子更实惠一些，他更喜欢黑猪出槽后所换来的票子。
唉！这猪头，该给他带回去么？就在青皮怅然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目光无意间看到了远处草丛中的一团灰黄，那绝不是枯草，也不是土块，它的四周有羊儿在慢慢朝那里游移。
青皮心里划了一道问号，警觉拽着他朝蹊跷的灰黄走去，由于走得急，脚步把枯草儿弄得沙沙生响。还有几丈远，那可疑的灰黄忽地蹿起来。
是狼，一只大个子灰狼！
青皮几乎吓出冷汗来，一下子呆住了，他万万没料到，这只可怕的大野狼在这儿潜伏着。
老早以前的小学课上，他学过《披着羊皮的狼》，可那只是个童话呀，而今儿个这条狼居然就藏在草丛里，伺机向羊儿出击呢，这太可怕了。
青皮挥铲朝狼打去，那狼也一惊，一下子跑出去好远。
在青皮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看到又有一只更瘦的灰狼倏忽间从草丛里跳到第一只灰狼的身边。
啊——是夫妻狼！
两只饿狼的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青皮，盯着离它们最近的一只绵羊。
青皮顿了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齐齐地竖起来，粗粗的硬硬的，像峁上的枯草。他吸了一口长气，镇定一下。这时候，他首先要保护好羊群，万万不可让恶狼叼去一只羊。
青皮打一声唿哨，极深长极嘹亮的，土峁上，口哨随着山风缠绕着。夏日里，青皮喜欢在涧沟里放牧，一声唿哨响起，土沟与石涧里便回响着这嘹亮的声音，这可是羊儿集中的命令。听到这特殊的声音，无论在土沟还是在石涧的羊儿，都得快速回归到牧羊人的身边。就在羊儿尚且迟疑的时候，精明的头羊粗壮地哞了一声，第一个朝青皮这边跑来，其它羊也先后靠拢过来。
这时候，羊儿可能意识到了某种危机，紧紧地在头羊身边挤成了一团儿。
两只野狼没有离开的意思，凶狠的目光盯着青皮，它们非但没有后退，居然又朝青皮走近了几步。
常理下，在羊群和牧羊人面前，饿狼是不会贸然攻击牧羊人的，柔顺软弱的羊儿那鲜活的血肉的诱惑，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牧羊者。
这一对夫妻狼此时却死死地盯着牧羊人青皮。那是四只什么样的眼睛呀，同它的皮毛一样，那眼珠也是土灰色的，土灰色里却迸溅出狡黠和诡谲，凶残与暴戾。
青皮知晓，狼的皮毛是随季节变换着的，一冬一春里，古塬所在的太岳山光秃秃的，一片土灰，树叶黄了，草禾枯了，狼的皮毛也变成了这种单调的土灰，使狼的眼珠也仿佛染成了土灰色；到了夏季和秋季，土塬山川覆盖了一层绿色草禾，野狼的皮毛也渐渐变成苍灰色，眼珠也仿佛浸染了一层冰冷的绿。从土灰到苍灰，宽容的大自然让这种暴虐的动物也很快融入到自己的色彩变幻中。
青皮紧握着自己的牧羊铲，把细长且锋利的铲头对准了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他像握着一把上了刺刀的枪，两腿呈了弓步，随时都可以向狼肚里刺一刀似的。
青皮是古塬村的民兵，前些年农闲时分，村里的民兵由王社火组织起来，让退伍回村的杆子教他们打枪射击，也教他们肚刺刺。那是用玉茭杆子扎成的敌人，一枪刺去，尖尖的刺刀就穿透了玉茭人的心脏。
两只狼终究不敢上前，人与狼就这样对峙着，僵持着。
青皮的双臂感觉酸涩的时候，忽然有一只狼离开了。那是后来的那只瘦狼，它同羊群保持着一个相等的距离，绕了土峁疾跑一圈后，就停在了青皮做弓箭步的相反方向。这样，青皮就腹背受敌了。
青皮更害怕背后的突袭，他不得不收起长铲，却不知道该做一个怎样姿势才能应对前后夹击他的两个家伙。
两只恶狼居然同时低吼着，同时移动腿蹄朝他逼来。
在短短一瞬间，青皮想到了火，想到了狼最怕火的传说。他一只手背下意识地蹭蹭衣袋处，袋里的火柴盒儿硬硬的有了接触感，同时，火柴棍轻微地哗啦一响，脚下是没了膝盖的干草，自己动作快点，掏出火柴弯下腰来，吸两口烟的功夫就会点燃脚下蓬松茂密又干得透彻的山草，狼保准会被吓跑的。可是，青皮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不能这么干，绝不能！狼跑了之后，火苗会借助山峁的风势片刻就蔓延开来，燃烧开来，这满坡满峁的草禾树木会烧了个翻天覆地，那后果真不堪设想……青皮不敢用这法子了，但此时的青皮必须行动，因为两只狼的步子似乎加快了。
青皮忽然看见了草丛中的一块石头，不圆也不方，就躺在草丛下。青皮一铲探去，细长钢铲就将石头铲进铲面。他没有思索，也来不及细瞅，一把抡转了铲把，惊慌中运了力气，朝着第一只狼砸去——
他没看清石块是如何夹着山风短促地飞弹出去的，他只感到自个儿被用力甩动的惯性弄得身子趔趄，几欲摔倒。他尚未站稳时，看到那只狼却扑倒了，是前腿卧地，后腿挣扎着，一时却没能站起身。青皮再细看时，那家伙才一个翻滚站起来了，却吊着一条前腿转圈圈，呲牙咧嘴地嚎叫。
青皮知道，石头已经砸瘸了狼的一条前腿，此时它正痛疼难忍呢。怎么就没砸中狼的脑袋呢？青皮后悔地想，他觉得自个儿还是太慌乱了，未能沉住气。他四下里又寻找石块，不料，草丛下再也不见第二块石头。
就在青皮挥铲刺向受伤的那只狼的时候，他从未见过的一幕出现了——
另一只瘦狼在受伤的狼扑地的刹那间便已飞奔到它的身边，当确认它伤了一只前腿的时候，便蹲下腰身，让受伤的狼的另一条前腿攀上它的后背，搭上它的胯骨，一溜烟跑了。受伤的狼奔跑的两条后腿和瘦狼配合得默契一致，霎时消失在山峁的尽头。
青皮几乎看呆了。
他听说过狼狈为奸的故事，知道前腿短小、走动缓慢的狈在情急中奔跑时，才将前腿搭在狼的后胯上。可是，今天，野狼居然也娴熟地运用这个动作，实在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
古塬生起了个大早。他把自己心爱的一对铜钹装进褡子里，一边一个，正好轻轻地搭在肩上。
临出门，他又返回到炕边，探头看看还在熟睡中的宝儿。宝儿一张胖乎乎肉嘟嘟的圆脸儿，露在被角外面，鲜嫩水灵。古塬生就探过嘴去，在那细皮嫩肉上亲了一口。
胡子拉碴的，看把咱娃儿扎疼了。古塬生的女人边穿衣服边对他说，能早些回来就别拖太晚，咱娃儿可盼着你带回的卷儿馍哩。
古塬生点点头，走出了家门。
古塬生是乡村鼓乐班子的一名成员。农活尚不繁忙的时候，七村八庄有个红白喜事就离不开鼓乐班子的吹打。鼓乐班子的人员是由七村八庄的几个志同道合者组成。当然，得有吹打拉唱的技艺了。遇到白事，吹打个《苦伶仃》，遇到喜事，吹打个《喜洋洋》，吃两顿饭，挣两块钱，外加十个八个白馍馍。
古塬生使用的乐器很简单，两张铜钹，帽子一般大小，当乐曲进行到高潮时，铜钹就随着节奏使劲地敲打，高潮中掀起又一个高潮。铜钹的特点是响亮、激烈、有气势，让人的心在韵律中感受着激荡。
今儿是南塬村一家办喜事，昨日领班派人捎信过来，让古塬生早饭前一准赶到，赶上早饭前的第一轮吹打。
古塬生喜滋滋地走在村道上。他的家在村边，无需绕村巷，从村道一直往南走，沿着村南涧沟边缘的那条偏僻小路，就可以抄近走到南塬村了。
哟，这大清早的，又去赶好事呀？当心碰上狼娃子哟。
古塬生一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青皮，青皮正担着一担土，汗涔涔地过来。
你这青皮就没个正经，好好垫你的羊圈吧！古塬生嘴里回应着，没停脚步，他想绕过青皮赶他的路。
青皮却放下了担子，一副要和他交谈的样子，把他拦住。
青皮对古塬生讲了他昨天在东边山峁上遭遇夫妻狼的事，并提醒他道，一个人出门，可得当心才是，最好手里拿件家伙，以防万一呢。你家老人以前是打猎的，不是留下一杆猎枪么？还是应该带上的……
古塬生心里想着人家的喜事，又要忙着赶路，暗暗责怪青皮多事，他一个七尺男儿，又在大白天里，任他猛虎饿狼也得远远躲开。他胡乱应了几句，点点头，心想，这青皮还没被蛇咬呢，就开始害怕草绳了。古塬生的脸上滚过一阵不屑，他巅起小碎步，急匆匆地走了。
两顿喜饭吃过，几轮吹打结束。办喜事的主家给他们每人两块钱，十个白面花卷馍。日头已经偏西，塬上风大，古塬生该往古塬村回返了。
吹打班子里其他人都有一辆时兴的自行车，这在六十年代已经很奢侈的了。他们脸上挂一团儿喜色，骑着比毛驴还快的车子，乐哈哈地各自返家。古塬生家境贫寒，跑东村走西庄的就靠两条腿，他的腿就是他勤快的车子。
古塬生原本打算把卷儿馍放进褡子里去的，又怕被铜拔的硬棱切碰碎了，这可是给自己可爱的宝儿的，他就把头上缠的羊肚手巾摘下来，小心地将十个卷儿馍裹了，提在手里。
古塬生走路疾快，步子虽说不大，节奏特紧，远远看去，形同小跑，像挟带了一股风。
古塬生走路时喜欢想个事儿，无非是一些琐碎事，想想前因后果，理顺事由脉络，路途再远，也不显得远。有时候一件事情还没想出个样子，古塬村就到了。今天的路上，古塬生的脑子里想的就是儿子宝儿，宝儿刚两岁，断了奶，能吃馍馍饭了。天黑前他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宝儿见了这么多卷儿馍，还不知乐成什么样……
宝儿胖嘟嘟的笑脸是古塬生走路的动力，他的两条腿替换着，刮风一样，就来到了涧沟的边儿上。沟涧在古塬村南边，过了涧沟，还有四五里地就到村里了。
古塬生踩的是小路，小路近，却偏僻。小路紧靠涧沟，是深沟垅上踩踏出的捷径。两边一二尺高的草早已枯了，新萌发的嫩草儿只有一两寸。一走上沟边小路就觉得倏忽间静下来，是那种瘮人的静寂。沟涧里的风啸啸的，掠动着沟边的荒草和颓树，似乎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这里隐藏。
古塬生的脚步就颠动得更快，沟边，除了风声，就是他走路的脚步声，还有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声。
日头像一枚疲软的桔子，滚到了西山顶，把一抹淡淡的微红洒到涧沟的边垅上。古塬生知道，这层微红一旦被收敛去，天可就真正的黑了。
忽然，枯草丛里有了可疑的响动，继而声响大起来，唰唰啦啦的，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就见有一团灰黄灰黄的东西快速而霸道地横陈在古塬生面前两丈远的地方，堵住了他前行的小路。
哦呀，是狼，是一条高大细瘦的野狼——
古塬生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刷地竖起来，头皮麻辣麻辣的，他如同一截电线杆，一下子就停止了步子，站在了小路上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家伙。
大灰狼黄黄的眼仁，贼贼地凶凶地盯着他，像两把闪光的小刀，剜着古塬生因紧张而僵硬的脸，他的脸仿佛被割得生痛起来。正是这种痛，唤醒了他的意识，面对饿狼恶狼，万不可慌张，一慌张就慌乱，一慌乱就出差错。比如，他不可以掉头跑，这一跑，狼就知道，他的精神垮了，他已没有一点应对能力，狼对他的一点警惕也无需再要，那么，它就会箭一样蹿上去，一下子扑倒他，先咬断他的脖颈，再一扑一吞，撕扯开他的肉，血淋淋的……
片刻里，古塬生一动不动，他的脑子转动开来。他首先立定在原地，做出镇定和深沉的样子，这样，狼暂时摸不透他的企图，弄不清他的深浅，就不敢贸然扑上来。
古塬生一只手提着羊肚手巾包裹的卷儿馍，另一只手在腰里轻轻摸揣，终于，他摸到了腰带下别着的旱烟袋，那是尺把长的旱烟锅，铜嘴、铜锅、竹子杆，装烟的小布袋就系在烟锅下面。古塬生娴熟地装好烟锅，又点燃火柴，佯装悠闲地吸烟。他发现，在火柴点燃的一刹那，大灰狼的眼睛里露出一缕惊恐，同时后退了两步。
一锅烟很快就吸完了，古塬生又续了一锅。现在，他惟一的武器就是这一尺长的烟杆了，握在手里，手心里居然捏出了汗水。
狼又前进了两步，它似乎觉得方才的后退失去了面子，要挽回尊严，于是，它又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次，狼紧盯着他，那可是恶狠狠的、带着仇视的目光。
古塬生一时没了办法，身子有些发软，虚汗快速冒了出来。这时候，他后悔没听青皮早上的劝说，要是把老爹留下的那杆土枪背在身上，量这恶狼也不敢如此逼迫自己。岂止是逼迫呢，他怕更大的危险还在后面。
恶狼似乎窥见了古塬生的心思，同时也试探了他那杆烟管不会对它造成威胁，狼的双耳就竖了起来，它突然转过身子，用屁股对着古塬生，两条后腿使劲刨地，那坚硬无比的爪子把小路上的土粒土块刨起来，扬起来，如同下雨，如同冰雹，纷纷朝古塬生的身上头上和脸上袭去。
狼是想利用飞扬起来的大小土块土尘眯住他的眼睛，让他抱头而逃，在他仓皇逃窜的时候，狼就飞扑过来，将他生吞活剥。
古塬生紧紧地闭住眼睛，并用提着卷儿馍的羊肚手巾挡在脸上。大小土块飞落在他身上，片刻间，他成了一个土人。但古塬生就像一棵山树，牢牢地栽在路上，一动不动，并下意识地将烟杆探出去，像一把手枪指着恶狼。
狼刨累了，见无效果，又见古塬生用手中物件直戳了它，一时揣不透他的用意，便站立不动了。
人与狼，在日薄西山的时候，就那样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天色走向灰暗，白亮一点一点淡下去，黯下去。狼喜欢这样的天色，古塬生却顿感大势不妙。
他多么希望这时候小路上出现一两个和他一样赶路的人呀，狼怕声音的呼应，这边一喊救命，那边应一声打狼，不知虚实的野狼便会吓得跑掉。然而，这时的小路上依然空空如也。这原本就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古塬生心里喊苦不迭。
为了拖延时间，巴望着路人走来，古塬生想到了羊肚手巾里包裹着的卷儿馍。
古塬生捏出一颗比拳头小比核桃大的卷儿馍，试着朝大灰狼投去。卷儿馍白花花的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落到狼的前爪边。
灰狼警惕地一跳，躲开，又小心地一嗅，可能是白面香味的诱惑吧，它一口就吃了进去。
这时候，古塬生就顾不上儿子宝儿了，这原本是给宝儿带回去的，现在却得一团一团地去喂这可恶的野狼了。
每吞吃完一个馍，狼就扬起细长的脖子，急切地等待，它的嗓眼里，滚出呼呼噜噜的沉闷吼声，是小小的卷儿馍挑起了它的食欲，又难以满足他的食欲。
七颗、八颗、九颗……拿起最后一颗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空旷的小路只是一条模糊的白，依然没有过路的行人。古塬生已完全陷入了绝望之中，他不甘心把最后的卷儿馍轻轻投出，他要使个猛劲用馍去砸这可恶的家伙……
（末完待续）
责任编辑：雪 月
他好像听到了院里的响动。
揉揉还没睡够的双眼，有些涩，有些酸。勉强睁一道细缝儿，见窗纸只泛了一抹淡白，窑洞里，留滞着暗雾和浊气。女人，还有女人身边的四个娃，正睡得沉实。女人上下厚唇圈成的大嘴，在欢快地翕张，把一串串呼噜响亮地喷出来。
杆子知道，场院老槐树上的那口钟还没敲响，那是社里每日催人下地的号令，这会儿号令没响，表明时辰尚早。
杆子还是披衣起炕了。步出窑门，土院已麻麻亮。他完成着每日晨起的三件事：上茅厕，看猪娃，随后洗把脸准备出工。在古塬，杆子是那种勤恳的庄稼人，每日清早，不用钟声催，他就抬起两杆细长的腿去场院。这会儿，土院里出奇的静，今儿的静让杆子觉得蹊跷。平时上茅厕时，一墙之隔的猪圈里，那头半大猪娃子听到丁点声响就哼哼唧唧，在圈里走动不止。这时刻，杆子的一泡长尿淋过，哗哗啦啦的张扬声对圈里的猪娃居然无动于衷。杆子忽地觉得心里慌慌的，一丝不祥的预感朝他袭来，他三两步跨到猪圈边，朝低矮的猪圈呼唤：
啰啰啰……啰啰啰……
没有应答，圈棚也一片沉静。
杆子惊慌地跳进圈里，将那颗干瘪的长脑袋探进圈棚去看——哪里还有猪娃，连猪毛也没了！
杆子的心像被人猛地揪了一下，掏了一下，空空如此时的圈棚。他不甘心地跳回院里，企图在角角落落里能觅到黑猪的踪影。
是柴门边土墙上的一道崭新的划痕，证实了那个可怕的猜测：他家的黑猪已被狼叼走了，确确实实，被可恨的野狼叼走了！不是从柴门出去的，柴门上下扎有茂密的荆刺，是从门边稍低的土墙上跳出去的。他和女人喂养了半年的猪娃，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就被那可恶的家伙叼着从墙头跳出去了，拖出去了。
哦呀呀，这可怎么得了？
杆子瘪瘪的脑袋一胀，下意识地走到窑洞的窗前，那里放有一柄长长的榔头，一只笨重的铁锨和一把轻巧的耙子，他掂起长柄榔头转身要走，要去追赶拖走他的猪娃的饿狼。他对着窗纸大喊了一嗓子，还睡，死婆娘！咱家猪娃子早没影咧——
嗓音早已变了腔调，急急的，像哭。
杆子急火火地跑出院门，手中的一柄长杆榔头成了他最好的武器。他得向场院那边跑去，场院上头就是辽阔的塬面。
村长王社火在场院的大槐树下，正伸长右臂准备敲钟，他忽然定格在那里，他被杆子的怪异行动和可怕表情弄呆了，张开的嘴巴许久没有合拢。
杆子你这是干啥哩？王社火问。
快跟我去追狼，狼叼了我家的猪——
啊？王社火也一惊，但他没忘记自己的本职，草草地拉了几下钟绳，就跟在杆子身后，随杆子跑起来……跑一道长坡，就到了塬上。塬上很宽阔，看得见东面浑黄的山。山叫太岳山，是太行山余脉的绵延，丘陵土峁点缀其间；也看得见南边的大沟深涧，沟是土沟，涧是石涧，有陡峭的土坡石坡，把沟涧连接起来；当然，更能看到西边和北边趋于平缓的土地，还有隔三差五苍黄的村落。
在广阔的塬上，二人一时茫然起来：叼了猪的狼会跑向哪里？朝西朝北是不可能的，那里是一大片梯状的地呀，何况还有村落；朝东朝南，大山和沟涧里，都是野狼的好去处。
此时的晨雾已向东山和南沟里退去，把并不遥远的两处弄得颇有一些神秘，东边的天又泛出一片红亮，鱼肚般的白色衬得塬上好空旷。
已经跑得气喘的王社火转动眼球问杆子：该到哪里追去？
杆子的细长腿慢慢停下来，弯着水蛇腰看光裸的土路，想在刻印有羊蹄兽爪人脚印的繁杂土路上寻找出狼的爪痕。
杆子失望地直起腰来，瘦长脸上却凝固着追狼的执著，他说，狼还不会跑远吧？你想，那五六十斤的猪，够它一叼一拖的了，再说，它叼走的时间也不长，是响动声惊醒我的。咱追吧，或许能追上的。
杆子说完就凭着直觉朝上东山的小路儿跑去。王社火听他说得有理，运了运气，只好跟着跑。
上东山的路，也是古塬村社员出工上地的山路之一。山里的地块零碎，山路自然也条条叉叉，不过，条条叉叉中，还是有一条稍宽一些的主路，杆子和王社火就沿着主路追去。
路上有碎石，有黑黑的珍珠一样的羊粪蛋，还有一堆堆风干了的牛粪。二人急匆匆地奔跑，爬坡，把脚下的碎石、羊粪踢得骨碌碌地朝坡下滚去。坡是缓一截儿陡一截儿，累得王社火喘得像拉风箱。杆子的一张瘦长脸也煞白煞白的。拐过一道山弯，王社火刚要坐下来，忽听前头跑着的杆子一声惊呼：狼！快看！狼和猪娃子，那个样子跑哩——
杆子拿长柄榔头朝着前头另一道山弯坡路指去，王社火朝前一望，他被远处山坡上的情景惊呆了，狗日的，怎么会这样？
山弯坡路上，狼和猪并排着跑。一只高大的灰狼嘴巴叼着黑猪的脖颈，黑猪的腰身却在灰狼的左侧，灰狼跑着，使劲甩动着身后的那条大尾巴，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甩打在黑猪的屁股上，黑猪被甩打得疼了，便没命地朝前跑，而脖颈却被狼嘴所叼，奔跑着的身躯就被灰狼指挥着，操纵着……
二人大惊。以前村里的羊呀猪呀被狼叼走了，他们都以为那是狼用嘴叼着，然后将羊或猪的身子甩在自己的腰背上驮着跑哩，就惊叹那饿狼力气的贼大，六七十斤的重量背着跑山路，也真够呛的。今儿目击到这一幕，真让二人吃惊不小，也见识不浅。
这可恨的家伙，这残忍而狡猾的家伙！在吃到猪之前竟然还会这样利用猪的力气。
相隔一道山弯，眼睛看起来似乎挺近，可要走到那里，少说也有四五里路程，要跑到那里，得个把钟点，狼早就跑得没影了。
算了吧。王社火无奈地说。
杆子却不甘心地对着山弯大喊：打狼——打狼啊！狗日的家伙，放下我的猪娃！
灰狼早已听到了动静，那条大尾巴更有力地抽打着黑猪的屁股，不一刻，狼与猪就跑进另一道山弯，消失在大山的土灰色里去了……
杆子的一张长条脸阴得要哭，他愤恨地扔掉手里的长柄榔头，骂一声：不顶个球的用！
王社火拍拍杆子的肩膀，劝一句：算了吧，咱回吧。
杆子的一对小眼窝此时红红的，他心疼他和女人喂养了大半年的黑猪，再有四五个月就能出槽了，那可是百十块钱哩！如今，就被大灰狼这么弄走了，叼走了，就像叼走他的娃娃。那狼的尾巴一下一下的，抽打着杆子的心。他忽然狠狠地说：今儿个要是有一杆枪就好了，我定会把灰狼的肠子给打出来！
王社火想，杆子的话可不是吹牛，杆子当过几年兵呢。
杆子是不会甘心的，他要复仇！
正是开春二月，青黄不接。
古塬村不足三百口人被缺粮和断顿困扰着。杆子家的猪娃被狼叼走后，古塬村又罩下了一层闹狼的紧张。无论住土窑洞或是住房屋的人家，院门都照护得更严实了，木门天一黑就关得严实，柴门呢，再多扎几丛荆刺，而院墙一律加高几许。家家户户的猪圈也多了一些防范，人口多的人家，夜里就轮流着看护，人口少的家户，就想着法儿，在猪圈边接个铁夹子之类的东西。因了防范的严密，个把月里，古塬村便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青皮是古塬村的羊倌儿。青皮整日放牧着社里的一群山羊和绵羊。
青皮是单身，因为穷，三十好几了还说不上媳妇，成了村里的光棍汉。青皮却不发愁，整天乐呵呵的，他喜欢羊，把山羊和绵羊当成他最好的伙伴。他勤恳，放羊就上心，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山羊和绵羊没一只掉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瘦羊的毛是干干的，零散的，肥羊的毛是柔柔的，顺溜的。青皮饲养的四十多只羊的毛都顺溜得像古塬村大姑娘的长辫子。因了这，村长王社火在社员大会小会上，隔三差五地就要表扬青皮一回。
日头从东山山顶一蹿一蹿地上来了，雾气被崭新的日光逼迫到了古塬南边的沟涧里。雾气一退，潮气被蒸，干干的原野里就寻不到一丁点露水了。
每日这会儿是青皮出牧的好时光。长长的牧羊铲一扬，白的黑的或花的羊就欢快地晃悠在山路上了。
东坡里走着一群白搭子白，
脑袋上顶着两根干硬的柴，
口子里哼着呐哞声，
尾巴下蹦出黑豆子来……
悠悠山曲儿从青皮的嘴里飞出，在细细的弯弯的山路上缠绕，把清瘦的山唱得生动起来。
羊儿听惯了青皮的歌儿，顺从地跟着头羊走。扑扑地，不用驱赶，走得很快。羊儿心里明白，走到远处的阳坡上，去啃吃刚萌芽的嫩草，去拣吃旧年的干草儿。
今天，青皮赶着羊群，跑到了土峁顶上。这里距古塬是有些偏远，却是长草的好地场，一夏一秋里，丰茂的草没人腿膝，一冬一春便有了上好的干草。羊儿吃掉表肤的干草，新草就很快萌芽。
羊群一到这里，都把脑袋探进干却柔软的草丛，很专注地啃吃，一条条短尾巴摆着晃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时有被惊吓的野兔儿，倏忽间从草丛里蹿出，箭一样射向山峁的另一边了。青皮知道，再过一段时日，就有各种各样的草快速地长起来，那可是羊儿的美食了。有嫩嫩的各样的花儿，在草丛里开得鲜艳，多种怪怪的叫不出名的树，还有类似树的植物，都在土峁上长出属于它们的姿态。
羊群啃草的时候，头羊就显得有几分迷茫，因无需它带头引路了，便扬起硕大的脑袋，那标志着强悍雄性和英武无比的壮观的双角，不甘寂寞地一扬，随后，它就三心二意地吃着草，并转悠着。
山峁上的天出奇的蓝，山风和草禾亲切地磨合。山鸟和山草一样多，叫不上名字，灰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和大红色的，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多彩的弧，清脆和悠扬的啼唤，把山坡唤出一派祥和。
青皮不像其他的牧人，趁着这大好时光惬意地打盹儿。他每每深情地注视着他的羊群，看它们吃草的样子，听它们嚼草的声响。他从心底感激这些羊，是它们，才使得他有了这个美差，这份活计。即使给羊圈里填土，从沟底给石槽里挑水，出羊圈剪羊毛，夏日在石涧的水沟里给羊洗澡这些苦活儿累活儿，青皮也干得乐意干得卖力，他爱这些羊呀！
羊群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在缺草的地段，而附近又有绿绿的禾苗的诱惑，嘴馋的和胆大的羊便不老实，趁人不备，会蹿到地边，探出嘴来，偷吃几口。
每到这时，青皮会分外警惕，看到蠢蠢欲动的羊只，便扬起长长的牧羊铲警告。牧羊铲有细长的木把，头上按一铁铲，青皮用它铲一块土疙瘩抡起来，就那么随意地一甩，土块就落到了羊的脑袋前头，羊便断了偷吃的念头。
青皮抡铲砸物的本领让古塬村人对他产生敬畏，村长王社火曾让他表演过。山坡的另一边有一块圆圆的黑石，在草丛里很醒目。青皮铲了一方石块，高高地将铲抡起，借着惯性，小石块迅疾地弹出，准确地击到远处的黑石上，黑石的肚心便显出一点被击打的白来。如此三击，枚枚击中，王社火和村人看得惊讶。
晌午时分，羊儿的肚子渐次地圆了，像天上那颗日头，饱饱的，圆圆的，它们对嫩草的寻觅就不像前晌那么执著，啃草的嘴也松懈了许多，嚼草的牙也缓慢了，还一边嚼着一边把脑袋扬起来。
青皮也觉得有些困乏，那是自然的春乏。看着同样有些困乏的羊儿，他想寻一处高土坛坐下来靠着打一个盹，还能偶尔看见分布得零散的羊。
忽然，青皮的脚被一个硬物绊了一下，低头一看，他惊吓得差点跳起来，那是一颗黑猪的头，准确地说，是一颗被啃得稀烂的猪头。从残存的皮毛上，他认出是黑猪的头，并且很快认出是古塬村杆子家那头前不久被狼叼跑的黑猪的头。
青皮带着几分小心，把那颗不成样子的猪头拣起来。山里风大，天气也凉，还没腐烂哩，只是，一对小猪眼塌瘪下去了，脖颈处，所有的肉被撕吃得精光，只剩下白森森的骨，还有风干的血痕。
青皮不忍再看，他有些犹豫，是否把猪头给杆子带回去？
杆子喜爱他喂养的黑猪，就如同青皮喜欢自己放牧的羊群。不过，杆子更实惠一些，他更喜欢黑猪出槽后所换来的票子。
唉！这猪头，该给他带回去么？就在青皮怅然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目光无意间看到了远处草丛中的一团灰黄，那绝不是枯草，也不是土块，它的四周有羊儿在慢慢朝那里游移。
青皮心里划了一道问号，警觉拽着他朝蹊跷的灰黄走去，由于走得急，脚步把枯草儿弄得沙沙生响。还有几丈远，那可疑的灰黄忽地蹿起来。
是狼，一只大个子灰狼！
青皮几乎吓出冷汗来，一下子呆住了，他万万没料到，这只可怕的大野狼在这儿潜伏着。
老早以前的小学课上，他学过《披着羊皮的狼》，可那只是个童话呀，而今儿个这条狼居然就藏在草丛里，伺机向羊儿出击呢，这太可怕了。
青皮挥铲朝狼打去，那狼也一惊，一下子跑出去好远。
在青皮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看到又有一只更瘦的灰狼倏忽间从草丛里跳到第一只灰狼的身边。
啊——是夫妻狼！
两只饿狼的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青皮，盯着离它们最近的一只绵羊。
青皮顿了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齐齐地竖起来，粗粗的硬硬的，像峁上的枯草。他吸了一口长气，镇定一下。这时候，他首先要保护好羊群，万万不可让恶狼叼去一只羊。
青皮打一声唿哨，极深长极嘹亮的，土峁上，口哨随着山风缠绕着。夏日里，青皮喜欢在涧沟里放牧，一声唿哨响起，土沟与石涧里便回响着这嘹亮的声音，这可是羊儿集中的命令。听到这特殊的声音，无论在土沟还是在石涧的羊儿，都得快速回归到牧羊人的身边。就在羊儿尚且迟疑的时候，精明的头羊粗壮地哞了一声，第一个朝青皮这边跑来，其它羊也先后靠拢过来。
这时候，羊儿可能意识到了某种危机，紧紧地在头羊身边挤成了一团儿。
两只野狼没有离开的意思，凶狠的目光盯着青皮，它们非但没有后退，居然又朝青皮走近了几步。
常理下，在羊群和牧羊人面前，饿狼是不会贸然攻击牧羊人的，柔顺软弱的羊儿那鲜活的血肉的诱惑，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牧羊者。
这一对夫妻狼此时却死死地盯着牧羊人青皮。那是四只什么样的眼睛呀，同它的皮毛一样，那眼珠也是土灰色的，土灰色里却迸溅出狡黠和诡谲，凶残与暴戾。
青皮知晓，狼的皮毛是随季节变换着的，一冬一春里，古塬所在的太岳山光秃秃的，一片土灰，树叶黄了，草禾枯了，狼的皮毛也变成了这种单调的土灰，使狼的眼珠也仿佛染成了土灰色；到了夏季和秋季，土塬山川覆盖了一层绿色草禾，野狼的皮毛也渐渐变成苍灰色，眼珠也仿佛浸染了一层冰冷的绿。从土灰到苍灰，宽容的大自然让这种暴虐的动物也很快融入到自己的色彩变幻中。
青皮紧握着自己的牧羊铲，把细长且锋利的铲头对准了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他像握着一把上了刺刀的枪，两腿呈了弓步，随时都可以向狼肚里刺一刀似的。
青皮是古塬村的民兵，前些年农闲时分，村里的民兵由王社火组织起来，让退伍回村的杆子教他们打枪射击，也教他们肚刺刺。那是用玉茭杆子扎成的敌人，一枪刺去，尖尖的刺刀就穿透了玉茭人的心脏。
两只狼终究不敢上前，人与狼就这样对峙着，僵持着。
青皮的双臂感觉酸涩的时候，忽然有一只狼离开了。那是后来的那只瘦狼，它同羊群保持着一个相等的距离，绕了土峁疾跑一圈后，就停在了青皮做弓箭步的相反方向。这样，青皮就腹背受敌了。
青皮更害怕背后的突袭，他不得不收起长铲，却不知道该做一个怎样姿势才能应对前后夹击他的两个家伙。
两只恶狼居然同时低吼着，同时移动腿蹄朝他逼来。
在短短一瞬间，青皮想到了火，想到了狼最怕火的传说。他一只手背下意识地蹭蹭衣袋处，袋里的火柴盒儿硬硬的有了接触感，同时，火柴棍轻微地哗啦一响，脚下是没了膝盖的干草，自己动作快点，掏出火柴弯下腰来，吸两口烟的功夫就会点燃脚下蓬松茂密又干得透彻的山草，狼保准会被吓跑的。可是，青皮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不能这么干，绝不能！狼跑了之后，火苗会借助山峁的风势片刻就蔓延开来，燃烧开来，这满坡满峁的草禾树木会烧了个翻天覆地，那后果真不堪设想……青皮不敢用这法子了，但此时的青皮必须行动，因为两只狼的步子似乎加快了。
青皮忽然看见了草丛中的一块石头，不圆也不方，就躺在草丛下。青皮一铲探去，细长钢铲就将石头铲进铲面。他没有思索，也来不及细瞅，一把抡转了铲把，惊慌中运了力气，朝着第一只狼砸去——
他没看清石块是如何夹着山风短促地飞弹出去的，他只感到自个儿被用力甩动的惯性弄得身子趔趄，几欲摔倒。他尚未站稳时，看到那只狼却扑倒了，是前腿卧地，后腿挣扎着，一时却没能站起身。青皮再细看时，那家伙才一个翻滚站起来了，却吊着一条前腿转圈圈，呲牙咧嘴地嚎叫。
青皮知道，石头已经砸瘸了狼的一条前腿，此时它正痛疼难忍呢。怎么就没砸中狼的脑袋呢？青皮后悔地想，他觉得自个儿还是太慌乱了，未能沉住气。他四下里又寻找石块，不料，草丛下再也不见第二块石头。
就在青皮挥铲刺向受伤的那只狼的时候，他从未见过的一幕出现了——
另一只瘦狼在受伤的狼扑地的刹那间便已飞奔到它的身边，当确认它伤了一只前腿的时候，便蹲下腰身，让受伤的狼的另一条前腿攀上它的后背，搭上它的胯骨，一溜烟跑了。受伤的狼奔跑的两条后腿和瘦狼配合得默契一致，霎时消失在山峁的尽头。
青皮几乎看呆了。
他听说过狼狈为奸的故事，知道前腿短小、走动缓慢的狈在情急中奔跑时，才将前腿搭在狼的后胯上。可是，今天，野狼居然也娴熟地运用这个动作，实在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
古塬生起了个大早。他把自己心爱的一对铜钹装进褡子里，一边一个，正好轻轻地搭在肩上。
临出门，他又返回到炕边，探头看看还在熟睡中的宝儿。宝儿一张胖乎乎肉嘟嘟的圆脸儿，露在被角外面，鲜嫩水灵。古塬生就探过嘴去，在那细皮嫩肉上亲了一口。
胡子拉碴的，看把咱娃儿扎疼了。古塬生的女人边穿衣服边对他说，能早些回来就别拖太晚，咱娃儿可盼着你带回的卷儿馍哩。
古塬生点点头，走出了家门。
古塬生是乡村鼓乐班子的一名成员。农活尚不繁忙的时候，七村八庄有个红白喜事就离不开鼓乐班子的吹打。鼓乐班子的人员是由七村八庄的几个志同道合者组成。当然，得有吹打拉唱的技艺了。遇到白事，吹打个《苦伶仃》，遇到喜事，吹打个《喜洋洋》，吃两顿饭，挣两块钱，外加十个八个白馍馍。
古塬生使用的乐器很简单，两张铜钹，帽子一般大小，当乐曲进行到高潮时，铜钹就随着节奏使劲地敲打，高潮中掀起又一个高潮。铜钹的特点是响亮、激烈、有气势，让人的心在韵律中感受着激荡。
今儿是南塬村一家办喜事，昨日领班派人捎信过来，让古塬生早饭前一准赶到，赶上早饭前的第一轮吹打。
古塬生喜滋滋地走在村道上。他的家在村边，无需绕村巷，从村道一直往南走，沿着村南涧沟边缘的那条偏僻小路，就可以抄近走到南塬村了。
哟，这大清早的，又去赶好事呀？当心碰上狼娃子哟。
古塬生一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青皮，青皮正担着一担土，汗涔涔地过来。
你这青皮就没个正经，好好垫你的羊圈吧！古塬生嘴里回应着，没停脚步，他想绕过青皮赶他的路。
青皮却放下了担子，一副要和他交谈的样子，把他拦住。
青皮对古塬生讲了他昨天在东边山峁上遭遇夫妻狼的事，并提醒他道，一个人出门，可得当心才是，最好手里拿件家伙，以防万一呢。你家老人以前是打猎的，不是留下一杆猎枪么？还是应该带上的……
古塬生心里想着人家的喜事，又要忙着赶路，暗暗责怪青皮多事，他一个七尺男儿，又在大白天里，任他猛虎饿狼也得远远躲开。他胡乱应了几句，点点头，心想，这青皮还没被蛇咬呢，就开始害怕草绳了。古塬生的脸上滚过一阵不屑，他巅起小碎步，急匆匆地走了。
两顿喜饭吃过，几轮吹打结束。办喜事的主家给他们每人两块钱，十个白面花卷馍。日头已经偏西，塬上风大，古塬生该往古塬村回返了。
吹打班子里其他人都有一辆时兴的自行车，这在六十年代已经很奢侈的了。他们脸上挂一团儿喜色，骑着比毛驴还快的车子，乐哈哈地各自返家。古塬生家境贫寒，跑东村走西庄的就靠两条腿，他的腿就是他勤快的车子。
古塬生原本打算把卷儿馍放进褡子里去的，又怕被铜拔的硬棱切碰碎了，这可是给自己可爱的宝儿的，他就把头上缠的羊肚手巾摘下来，小心地将十个卷儿馍裹了，提在手里。
古塬生走路疾快，步子虽说不大，节奏特紧，远远看去，形同小跑，像挟带了一股风。
古塬生走路时喜欢想个事儿，无非是一些琐碎事，想想前因后果，理顺事由脉络，路途再远，也不显得远。有时候一件事情还没想出个样子，古塬村就到了。今天的路上，古塬生的脑子里想的就是儿子宝儿，宝儿刚两岁，断了奶，能吃馍馍饭了。天黑前他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宝儿见了这么多卷儿馍，还不知乐成什么样……
宝儿胖嘟嘟的笑脸是古塬生走路的动力，他的两条腿替换着，刮风一样，就来到了涧沟的边儿上。沟涧在古塬村南边，过了涧沟，还有四五里地就到村里了。
古塬生踩的是小路，小路近，却偏僻。小路紧靠涧沟，是深沟垅上踩踏出的捷径。两边一二尺高的草早已枯了，新萌发的嫩草儿只有一两寸。一走上沟边小路就觉得倏忽间静下来，是那种瘮人的静寂。沟涧里的风啸啸的，掠动着沟边的荒草和颓树，似乎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这里隐藏。
古塬生的脚步就颠动得更快，沟边，除了风声，就是他走路的脚步声，还有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声。
日头像一枚疲软的桔子，滚到了西山顶，把一抹淡淡的微红洒到涧沟的边垅上。古塬生知道，这层微红一旦被收敛去，天可就真正的黑了。
忽然，枯草丛里有了可疑的响动，继而声响大起来，唰唰啦啦的，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就见有一团灰黄灰黄的东西快速而霸道地横陈在古塬生面前两丈远的地方，堵住了他前行的小路。
哦呀，是狼，是一条高大细瘦的野狼——
古塬生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刷地竖起来，头皮麻辣麻辣的，他如同一截电线杆，一下子就停止了步子，站在了小路上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家伙。
大灰狼黄黄的眼仁，贼贼地凶凶地盯着他，像两把闪光的小刀，剜着古塬生因紧张而僵硬的脸，他的脸仿佛被割得生痛起来。正是这种痛，唤醒了他的意识，面对饿狼恶狼，万不可慌张，一慌张就慌乱，一慌乱就出差错。比如，他不可以掉头跑，这一跑，狼就知道，他的精神垮了，他已没有一点应对能力，狼对他的一点警惕也无需再要，那么，它就会箭一样蹿上去，一下子扑倒他，先咬断他的脖颈，再一扑一吞，撕扯开他的肉，血淋淋的……
片刻里，古塬生一动不动，他的脑子转动开来。他首先立定在原地，做出镇定和深沉的样子，这样，狼暂时摸不透他的企图，弄不清他的深浅，就不敢贸然扑上来。
古塬生一只手提着羊肚手巾包裹的卷儿馍，另一只手在腰里轻轻摸揣，终于，他摸到了腰带下别着的旱烟袋，那是尺把长的旱烟锅，铜嘴、铜锅、竹子杆，装烟的小布袋就系在烟锅下面。古塬生娴熟地装好烟锅，又点燃火柴，佯装悠闲地吸烟。他发现，在火柴点燃的一刹那，大灰狼的眼睛里露出一缕惊恐，同时后退了两步。
一锅烟很快就吸完了，古塬生又续了一锅。现在，他惟一的武器就是这一尺长的烟杆了，握在手里，手心里居然捏出了汗水。
狼又前进了两步，它似乎觉得方才的后退失去了面子，要挽回尊严，于是，它又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次，狼紧盯着他，那可是恶狠狠的、带着仇视的目光。
古塬生一时没了办法，身子有些发软，虚汗快速冒了出来。这时候，他后悔没听青皮早上的劝说，要是把老爹留下的那杆土枪背在身上，量这恶狼也不敢如此逼迫自己。岂止是逼迫呢，他怕更大的危险还在后面。
恶狼似乎窥见了古塬生的心思，同时也试探了他那杆烟管不会对它造成威胁，狼的双耳就竖了起来，它突然转过身子，用屁股对着古塬生，两条后腿使劲刨地，那坚硬无比的爪子把小路上的土粒土块刨起来，扬起来，如同下雨，如同冰雹，纷纷朝古塬生的身上头上和脸上袭去。
狼是想利用飞扬起来的大小土块土尘眯住他的眼睛，让他抱头而逃，在他仓皇逃窜的时候，狼就飞扑过来，将他生吞活剥。
古塬生紧紧地闭住眼睛，并用提着卷儿馍的羊肚手巾挡在脸上。大小土块飞落在他身上，片刻间，他成了一个土人。但古塬生就像一棵山树，牢牢地栽在路上，一动不动，并下意识地将烟杆探出去，像一把手枪指着恶狼。
狼刨累了，见无效果，又见古塬生用手中物件直戳了它，一时揣不透他的用意，便站立不动了。
人与狼，在日薄西山的时候，就那样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天色走向灰暗，白亮一点一点淡下去，黯下去。狼喜欢这样的天色，古塬生却顿感大势不妙。
他多么希望这时候小路上出现一两个和他一样赶路的人呀，狼怕声音的呼应，这边一喊救命，那边应一声打狼，不知虚实的野狼便会吓得跑掉。然而，这时的小路上依然空空如也。这原本就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古塬生心里喊苦不迭。
为了拖延时间，巴望着路人走来，古塬生想到了羊肚手巾里包裹着的卷儿馍。
古塬生捏出一颗比拳头小比核桃大的卷儿馍，试着朝大灰狼投去。卷儿馍白花花的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落到狼的前爪边。
灰狼警惕地一跳，躲开，又小心地一嗅，可能是白面香味的诱惑吧，它一口就吃了进去。
这时候，古塬生就顾不上儿子宝儿了，这原本是给宝儿带回去的，现在却得一团一团地去喂这可恶的野狼了。
每吞吃完一个馍，狼就扬起细长的脖子，急切地等待，它的嗓眼里，滚出呼呼噜噜的沉闷吼声，是小小的卷儿馍挑起了它的食欲，又难以满足他的食欲。
七颗、八颗、九颗……拿起最后一颗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空旷的小路只是一条模糊的白，依然没有过路的行人。古塬生已完全陷入了绝望之中，他不甘心把最后的卷儿馍轻轻投出，他要使个猛劲用馍去砸这可恶的家伙……
（末完待续）
责任编辑：雪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