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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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树在学校有个绰号,小毛头。
  不怪班上同学损他,他长得太寒碜了,个子矮趴趴,细瘦,黄黄的头发只有几根,再过大半年要升六年级了,可他看上去顶多像二三年级的学生,不叫小毛头叫什么。王树是他的大名,很平常,是他妈让他爸起的。刚出生,妈指着襁褓中的他问他爸:哎,叫什么呀?爸眼睛正斜着门口一棵苹果树,随口说:树,王树。王树就王树吧,妈妈喊了一声树乖乖。后来妹妹弟弟的名字就不费心了,枝乖乖叶乖乖。他家住纵湖镇上,吃商品粮,爸爸原来是鞭炮厂工人,生产事故炸掉一只胳膊和另一只手的三根手指,工伤退休,拿的钱少得可怜,家里日子紧巴巴的。亏得侥幸保住的两根短手指有用,替厂里搓小鞭,天一亮就搓,搓到天黑,饭碗端上桌才歇下。怪了,两只难看的短手指灵巧着呢,像变魔术,抹浆糊捏黄纸捏红纸滚细铁条子,眼一眨一个,一天能搓好几盘。从不点灯,不上算,几盘小鞭的工钱抵不上买煤油呢。妈妈是家庭妇女,成天做家务,烧饭洗衣喂猪,也是忙得不得歇。
  王树家门前用芦柴架围成了小院子,上面爬着丝瓜豆荚紫果叶子什么的,蜻蜓马蜂成天飞来飞去。旁边长了一棵苹果树,妈妈过门时带来的树苗,栽到院子里,浇水施肥,活了。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又伸出枝枝杈杈,几年前挂了果子,每年结不少,有五十多只,也有过六十只。苹果一露头,还是很小的青果,妈妈就数,一二三四五,数过一遍又数一遍,哪一枝多少都清清楚楚。苹果泛红了,妈妈站上高凳子把它们摘下来,到河边慢慢洗,用毛巾一只一只擦干,盛进竹篮,拿一块布遮起来,拎到集市卖。妈妈总让他跟着一起去,不是去玩,站在那儿望风,看到戴红袖标的就喊:不得了喽,来喽!妈妈会发了疯似的拎起篮子就跑。苹果卖的钱不多,用来替他和妹妹王枝交书本费。家里困难免了学费,书本还是要买的。
  妈妈把树上结的苹果叫果儿,没长熟青的叫青果儿,熟了红的叫红果儿,叫得亲滴滴的,宝贝得不得了。果儿一冒出来,妈妈脸上就有了笑意,走路脚底下生风,早晚要到院子里看好几回。果儿长大了,树枝被压得弯弯的,怕压断了,在树枝下绑一根竹竿,稳稳地撑着。遇到刮大风,树枝摇摇晃晃,果儿会掉下来,没办法,已经掉下来了,青的,裹几张干荷叶捂着,捂熟了卖,卖的钱更少,换些酱油醋。妈妈会把掉下来的青果儿给他们吃,一年只给一只,大前年给王叶,去年给王枝,今年轮到他了,妈妈把青果儿皮上泥点子洗干净,悄悄塞到他手里。他高兴得不得了,青果儿接过来,连书包都不敢放,放进贴身小口袋,连跑带跳溜出了家门。走在路上想起了同坐的杨小贵,杨小贵在教室里吃过苹果,是舅舅从城里带来的,杨小贵故意慢慢咬,细细嚼,喀嚓喀嚓的,引得不少同学淌口水。他嘴里也有口水,咽进肚子,没作声,心里不好过,稀罕啥呀,家里长苹果树呢,怕吃不到呀。今天口袋里装着青果儿,不给杨小贵看到,让他摸,青的摸不出来,跟红的一样,怎么样?苹果,真苹果,不再得意了吧。他走几步停下来摸一回口袋,青果儿在呢,捂得有些发热。一条街走过去,拐个弯,学校大门看见了。
  学校竹栅门拉到了两边,上边竹条子少了几根,都是皮大王们弄断的,王树不喜欢那些皮大王,瞎皮。一块大牌子竖在门口,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什么的,欢迎哪个没留意,欢迎不欢迎跟他没关系。进了校门往里走,到教室一看,糟了,门锁着呢,门口梧桐树上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平时吵吵闹闹,听不到小鸟叫,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白跑了。杨小贵不会来,星期天怎么会来呢?只好回家,回家干什么?用不着回去,带书包出来的,爸爸妈妈以为自己去同学家复习功课了,不会说什么。拿弹弓打麻雀去,打不准,瞎猫逮死老鼠撞到过一两只,反正没事,去碰碰运气吧。爸爸妈妈不要他做家务,更不要他搓小鞭,上学念书呢,那是正经事。回头走了没几步,突然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是老师办公室那儿传过来的,拍巴掌呢,干什么?不知不觉往那儿走。快到老师办公室了,里面乒乒乓乓,呵,打乒乓球,是比赛,怪不到学校门口竖着欢迎的大牌子。他平时不喜欢看打球比赛,口袋里装着一只青果儿,高兴得有些晕,不想回家,也不想打麻雀了,就在这儿看看吧。老师办公室门开着,他埋着头往里面走,突然门里飞出一只银色的乒乓球,“啪”地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刚要开口骂粗话,一个穿蓝色短袖运动衫的女孩跑出来,看他挨了乒乓球一下,连忙说对不起。粗话咽了回去,那女孩要去捡球,他抢在前头小跑着把球捡起来,扔给女孩。女孩一双大眼睛,眼角有些往上翘,朝他抿嘴一笑道了谢,拿着乒乓球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王树心里特别好过,像吃了一块稀罕的棒子糖。穿蓝运动衫的女孩跟他说话,还朝他笑,班上女生从不跟他说话,也没朝他笑过,看他都是冷冷的,好像他是不知哪儿来的野孩子。他挤进老师办公室,站在那儿看比赛,是县城一个小学和他们学校比,女子队。打了好几场,好看的只有一场,就是那个捡球女孩打的,打得好,实在太好了,球到面前就扣杀,又准又狠,对手被打懵了,没法招架,有一局打了个21比0,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跑过去跟对方拉手打招呼。好,好球,太好了!看球的同学老师兴奋地喊着,自己学校输了球,掌声喝彩声还那么高。体育老师郑大个子声音最响,喊了一声又喊一声,好像那女孩是本校培养的运动员。王树看呆了,这女孩不光球打得好,打球时脸上还带着微笑,朝他笑过好几回。他不敢朝她看,心怦怦乱跳。
  呵,比完了,坐到场地边上,怎么不喝水呀,淌了一身汗,该喝水呀。他忽然把青果儿摸了出来,给她吧,对,给她,她口渴了。这个念头冒了出来,不知不觉往那边挪,靠近了,不敢挪了,装着看比赛,过一会儿瞥她一眼,想着怎么把青果儿送给她。球全比完了,青果儿没送出去,没法送,她离得不算远,可身边总有人,不是同学就是老师,一边看球一边和她说话。老师办公室里的人散了,郑大个子带着城里的老师同学走了,往学校小食堂走。他跟在后面,前边的人一个个进了食堂,闻到白米饭的香味了,不好再往前走,不要让人家以为自己嘴馋混吃的呀。回去吧,不回去不行呀,有些懊恼,手心攥着青果儿都出汗了,把青果儿放回小口袋,萎萎耷耷出了学校大门。
  王枝王叶跟王树要青果儿吃,哼哼叽叽地缠着他,翻他的书包。是该给他们吃的,他们的青果儿都给他咬过一口,一小口,不给他们吃说不过去。他硬憋着不给,青果儿不能吃,自己不吃,一小口都不吃,王枝王叶当然也不能吃。脑子里那个念头还在呢,青果儿给穿蓝运动衫的女孩。怎么给呀?没法给,她已经走了,回城了。他觉得她没走,还在镇上在学校里,遇到穿蓝衣服的女孩都要盯着看半天,还跟在后面走,把女孩吓得直跑。晚上会做梦,梦见那个女孩,穿蓝运动衫,大眼睛,眼角往上翘,抿着嘴笑。青果儿给她了,拿在手里,咬着,一口接一口,多甜呀。梦醒了,脸上有些发烧,心乱跳。一天一天过去了,他看到的穿蓝衣服女孩都不是。不是她,不会是的,他心里知道。青果儿没有吃,捂得发黑烂掉了,妈妈狠狠骂了他一顿,把烂掉的青果儿喂了猪。   青果儿没有了,想看到穿蓝运动衫女孩的念头还缠着王树,吃饭想睡觉想上课也想,不想不行,做什么事都走神,到学校门口就看有没有欢迎的大牌子,到老师办公室就听有没有乒乒乓乓的声音,都没有,有也没用,她真的走了。怎么才能看到她呢?看不到,根本看不到,她在县城。县城有多远?不知道,没去过,爸爸去过,坐轮船去的,坐整整一天才到呢。坐轮船要买票,跟哪个要这个钱,家里过日子都难,哪有钱给他买轮船票?去不了县城,也就看不到她,心里急,难过,一觉醒来枕头上湿湿的,都是眼泪。实在没办法,有些灰心,算了吧,不要瞎想了,看不到就看不到吧。
  有一天,杨小贵在教室里叽哩哇啦地说:喂,喂喂,下学期学校组织乒乓球选拔,前三名参加全县比赛。杨小贵会打乒乓球,嚷嚷着:喂喂,哪个敢报名?我报名喽。王树不会打乒乓球,但也想报名,去比赛到县城,就能看到穿蓝运动衫女孩了。
  王树有了希望,有办法看到穿蓝运动衫女孩了,太好了,打乒乓球,参加比赛,得个学校前三名!不会打有什么要紧,学吧,没有球拍也不要紧,做吧。找了一块薄薄的木板,又找了一根废钢锯条,哧啦哧啦,横过来竖过去地锯,忙了半天,木头球拍做成了,跟杨小贵的球拍差不多,就差一层皮,没皮不碍事,光木头板子一样打,他拿着球拍做了几个扣球动作,不大像样,可还是开心。有了球拍,心思放在操场水泥球台上了,除了上课,别的时间都泡在那儿,天一亮就离家,早饭也不吃,往学校跑,到水泥球台打球。下课放学、星期天也在那儿,水泥球台就一张,总是围满人,不少皮大王都在那儿,你争我抢,他个子小,很难争上台子打一回,球拍又是木头的,不好打,球一碰,要么撞在当网子的砖头上,要么飞出老远。他打的球不管落哪一边,没人替他捡,他不吭声,埋着头跑去捡。笨笨拙拙的样子,旁边人笑得肚子疼,他也不怕笑,在心里说:别把门牙笑掉了,现在打得不好,以后就不能打好?还有大半学期呢,走着瞧,铁棒能磨成绣花针,肯定能打得好,到时候把你们都打趴下。
  王树成天待在学校里,星期天都到学校去,书包背着。爸爸妈妈心里好过,好事呀,懂事了,知道用心念书了。没想到不是这回事,有一天他不小心露了马脚。那天下午放学,他只顾跑去占水泥球台,把书包忘在教室里,天黑看不见球了才回家。平时球拍放在书包里,书包锁进了教室,只好把球拍倒插在身后裤子里,猛地看不出来。爸爸妈妈看他回来这么晚,以为念书用功了,有些心疼,急忙喊他吃晚饭。粥已经盛好了,放在小桌上,他肚子早就咕咕叫得难过,赶紧伸手端碗。爸爸的手也伸过去,想接他的书包,没接到,碰到了插在身后的球拍,硬梆梆的,什么东西呀。他急忙往旁边躲闪,粥碗也不端了,这一躲坏了事,爸爸知道有名堂,很快搜出了木头球拍。这东西爸爸看过,鞭炮厂有乒乓球台,青年工人打乒乓球。宝贝儿子起早贪黑到学校,不是念书学习,是玩,打乒乓球,这,这……爸爸气得直发抖,你,你是什么人家的,打乒乓球,你打乒乓球,配吗,配打这种东西吗?那是城里干部家孩子玩的,肚子还吃不饱呢,玩这种东西。爸爸暴风骤雨般发了脾气,拳头巴掌落到他脸上身上。妈妈站在旁边没吭声,不敢劝,不好劝,确实该打。王枝王叶吓得缩到墙角,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爸爸的手,那只手只有两根短手指,还是辣得不得了,害怕一不小心打到自己头上。他站在那儿没动,这一顿揍跑不掉,打吧,该打。爸爸看他那副死犟的样子,火气更大,把木头球拍使劲往门外一扔,球拍掉到河面的杂草稞里了。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晚饭没吃,爸爸妈妈被气得一夜没睡,他也没睡。
  天刚蒙蒙亮,王树浑身上下还疼着,他不怕疼,没什么大不了,轻手轻脚爬起来,鞋子没穿好,趿拉趿拉的,在院子里找了一根长竹竿,到河边把木头球拍从杂草稞往外拨,球拍湿透了,捞起来,水抹掉,头也不回往学校走。爸爸在窗洞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惊动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骂了一声:六蜡烛!瘫倒在床上。
  一学期连着暑假眨眼过去了,学校真的举行乒乓球选拔,前三名代表学校参加县比赛也是真的,杨小贵急吼吼地报了名,乒乓球拍子成天拿在手里,到了人多的地方挥几下,不是大力扣杀就是海底捞月,样子跟电视上的世界冠军差不多。同学们都觉得不舒服,背后叽叽咕咕:神气六谷的,有什么了不起?郑大个子却很喜欢杨小贵,夸他球打得好,肯定学校前三名。放学星期天把杨小贵喊到老师办公室练球。杨小贵更抖了,有时候连课都不上,老师也不问,要到县里比赛,练球呢。
  王树很晚才知道学校发了选拔赛通知,赶紧找郑大个子报名。体育组办公室是一间又暗又小的房子,破皮球烂鞋子满地都是,乱糟糟的,还有一股霉味。郑大个子从没看他打过乒乓球,故意瞪着眼睛问:报什么名?乒乓球。他重复了一遍进门说过的话。乒乓球?唔。他又点头。嘿嘿,走吧走吧,不要开心好不好,乒乓球把你砸晕了我可担不起。我不走,我报名。他固执地站在那儿不动。郑大个子不耐烦了,拔腿往外走,他不声不响在后面跟着。郑大个子进了老师办公室,带着学校乒乓球尖子练球,杨小贵也在里面。郑大个子是临时代课老师,工作特别卖劲,起早带晚领着学生练球,学校乒乓球队到县里拿到名次,工作就有成绩,转正就有希望了。王树站在门外等,腿站酸了。
  天快黑了,郑大个子才一身大汗走出来,看见他蹲在门口,觉得奇怪,大声问:你干什么呀?报名,我要报名。他嘟囔的还是那句话。好好,报,报名,到时候不敢上场饶不了你!郑大个子只得回到体育组,在报名表上填了王树的名字,他这才笑着回家去了。
  郑大个子怎么也没想到,王树不仅参加了学校选拔赛,还爆了大冷门,获得全校第三名。和王树争夺第三名的就是杨小贵,大家都以为这场比赛没看头,结果是板凳钉钉,杨小贵稳拿季军。杨小贵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外衣都没脱,随随便便上了场,一开球就潇洒地扣杀进攻,还摆了好几个亮相造型,赢得不少掌声。可接着就不对劲了,王树的拍子是光木头,球有点怪,杨小贵从没跟光木头板子打过,球来了,不是碰下网就是打出界,急得不住摇头,汗也出来了,急忙脱衣裳,没用,阵脚乱了,漂亮动作也不敢做了,稀哩哗啦,一下子输个精光。
  王树赢了球,没觉得意外。杨小贵球打得并不好,花架子。自己的球练出来了,起早贪黑功夫没白下,水泥球台没人打得过他,那儿硬碰硬打擂台,谁赢站桩,他经常站长桩下不来。那些皮大王都打不过他,服了,不管他把球打多远,都有人屁颠颠跑去捡回来。赢杨小贵没费劲,汗都没出。   郑大个子发现了宝贝,兴奋得不得了:哎呀,怪球手,打得好,好,没话说,进校队,秘密武器,到县比赛亮出来,肯定也会爆冷门。王树成了学校乒乓球队队员,领了运动服运动鞋,下午半天不上课,郑大个子带着训练。学校领导刘主任天天看他们练球,开会为他们鼓劲,要他们为学校争光。有时候把郑大个子拉到旁边单独说几句。郑大个子听了很兴奋,训练起来更有劲。杨小贵选拔赛名落孙山,没选上校队,气得把乒乓球拍摔坏了。
  王树穿着学校发的红色运动服白球鞋回家,运动服是旧的,尺寸大了,穿在身上晃里晃荡。旧运动服怎么啦,大一些怎么啦,好看。让穿蓝运动衫女孩看看,我也穿上运动服了,要是蓝色的多好。爸爸妈妈看了高兴得眼睛笑成一条缝,王枝王叶更觉稀罕,脚前脚后地跟着,一会儿拽衣裳一会儿摸鞋子。大儿子要到县城参加比赛,爸爸妈妈开心,大儿子有出息,给家里挣脸了,前后邻居哪家孩子这么有用呀,身上脚上穿的都是学校的,还要到城里去,轮船票吃饭住宿都是学校包,这是多大的好事呀。爸爸妈妈嘀嘀咕咕半天,下了狠心,很当一回事地对他说:家里果儿快熟了,从县城比赛回来,摘一只红果儿给他。爸爸妈妈的慷慨他不感兴趣,树上的果儿看了不知多少遍,那只最大的看中了,圆溜溜的,青着,管它呢,到县城比赛那天摘下来带着,不是嘴馋,是带给穿蓝运动衫女孩的。他真的要感谢她,不是她,自己不会打乒乓球,不会到校队,更不会参加县比赛。爸爸妈妈这么高兴,老师同学也不一样了,班上有好几个女同学盯着自己看。不喊小毛头,喊王树,他没理睬,不想理睬,势利眼。
  王树带着那只最大的青果儿坐轮船去了县城,刘主任,郑大个子,管后勤的周老师、吴老师,还有校队同学都上了船。到县城一天只有这一班船,船舱里都是人,站的坐的,提篮子的拐篓子的,还有鸡子鸭子,嘎嘎咕咕地叫,乱成一锅粥。他被夹在那儿,动也不好动,汗臭味鸡屎味太恶心,好不容易钻出来,上了甲板。郑大个子没进船舱,站在船舷旁,头昂着,朝远处望。忽然看到他,忙招呼他坐到自己的厚包袱上。
  从纵湖镇到县城七八十里路,轮船懒洋洋地往前开,开得很慢,遇码头就停,上客下客,一停就是半天,码头特别多,吃过早饭上船,到县城天已经快黑了。跟在一大帮吵吵嚷嚷的人后边上了岸,住宿早联系好了,下河旅社,离码头不远,比赛安排的是县招待所,那儿价格太贵,王主任打招呼换了地方。到了下河旅社,进房间放行李,两位后勤老师安排得逸逸当当,学生两个人一张铺,老师一人一张。下河旅社有食堂,晚饭就在那儿吃,大米稀饭白馒头,还有咸菜大头菜,挺香的,他吃了两碗稀饭两只馒头。吃过晚饭没休息,郑大个子带大家到县体育场熟悉场地,第二天早上就比赛,不能耽搁。王树心里很激动,他想的不是熟悉场地,更不是比赛,想的是穿蓝运动衫女孩,马上到县体育场了,马上就能看到她,心跳快了乱了,扑通扑通的。
  郑大个在前边走,走得很快。王树紧紧跟在后面,走得也很快,平常他走路蔫头耷脑,这一会儿却走得特别精神,小腿紧绷绷的,步子跟郑大个子差不多大,一边走一边叽哩咕噜对自己说:这一回来别的不要紧,一定要找到穿蓝运动衫女孩,把青果儿送给她,不能做胆小鬼,找机会送,没机会放在她衣裳口袋包里也行,反正要给她,不给以后没法给了。
  县体育场真远,跑了半个多钟头才到,老远就看见一间大房子,里面亮着灯,就是全县最大的乒乓球室,郑大个子到这儿来过,咋咋呼呼向大家介绍。到了乒乓球室门口,王树停了一下,抹抹稀稀的黄头发,整整运动服,感觉蛮好的。里面真的很大,用挡板隔成两个赛场,头顶上挂着一排带罩子的灯,雪亮。两张球台被先到的学校占了,只好坐在那儿等,过了好半天才轮到他们,两对一上,斜着角练,攻呀推呀。他没上,球拍在书包里没拿出来,坐在那儿发呆。到了这儿就四处看,没看到穿蓝运动衫女孩,看到的都是农村学校的学生。城里学校常到这儿来,用不着熟悉场地,她也就没来吧,他想。郑大个子看他坐在那儿没动,过来喊他上台子,他这才慢慢腾腾拿出球拍,心不在焉动了几板子。
  郑大个子是把王树当秘密武器用的,光板子怪球手,没碰过的肯定别扭,开头两场没派他,争夺团体赛小组出线了,把他名字排进上场名单。头一回在县里打比赛,他没有紧张,拿着木头球拍进了场。裁判员是一个女教师,看他的球拍有些怪,要过去左看右看,小学比赛没有规定不许用这种拍子,女教师只得笑笑把球拍还给他。刚开始比赛他还是入神的,对手球技明显高他一筹,没在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扣过来推过来没什么了不得,稳稳地抵挡,出其不意来一两个反击,对方不留神再来一个偷袭,好,得手,比分交替上升,对方一点上风占不到。一个球飞出挡板落到旁边球台,他跑过去捡球,这一去没心思比赛了。旁边球台是女子队比赛,有一个队好像就是到他们学校去过的,就是穿蓝运动衫女孩那个学校,她们学校来了,她肯定会来。哪儿还有心思比赛呢?打一球朝旁边看一眼,来了吗?上场了吗?没有,不是她,怎么还不来,还没上场呀?心里着急,球打乱了,轻轻巧巧的球回不过去,栽进网子,飞了,眼睛根本没看球,好几个球碰都没碰到,从胳肢窝钻到地下。轮到他发球,眼睛斜着,球随便一扔,没发过去,自杀,引出一片嘻笑。球输光了,对方跑过来跟他拉手,他有些莫名其妙,没把手伸出去。从场子里蔫蔫地走出来。郑大个子没看懂,不知他怎么了,开头打得好好的,眼一眨输了,输得这么快,哪儿出了毛病,脑子有病呀!到底是野路子,上不了台面。郑大个子心里憋气,软中带刺地说:哎哟,辛苦了,歇歇去。他没听出什么,用不着歇,眼睛还是朝女子队比赛那边斜。
  王树输掉了关键一场球,他们学校被淘汰出局没进决赛,郑大个子顿时蔫了,走路没精神,腰佝了下来。拿名次,转正,做梦娶媳妇想得美呢。周老师吴老师脸色也不好看,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王主任不知哪儿去了,不再到下河旅社来,吃饭的时候也没看到。来干什么,没事了,的确没事了。本来说要到县照相馆拍合影的,还拍什么,残兵败将,不拍了,趁早回去。下边比赛跟自己学校无关,颁奖更无关,去给别人凑热闹呀,住宿饭钱不是白花吗?周老师跟下河旅社提前一天结账,吴老师跑到轮船站买了船票,第二天一早天还黑黢黢的,下河旅社早饭还没烧呢,大家就被喊起来,空着肚子往轮船站走。   王树最后一个走上晃晃悠悠的跳板,不想走,比赛还没完,怎么说走就走,说不定决赛颁奖能看到穿蓝运动衫女孩呢。昨晚他偷偷跑出下河旅社,到县体育场去了,不知道晚上有没有比赛。白跑一趟,乒乓球室黑咕隆咚,没有比赛,没看到穿蓝运动衫女孩。不甘心,想去找她,上哪儿找呀?县城这么大,又不知道她家住哪儿,腿跑断了也找不到。望着一盏一盏路灯和一排一排房子,想喊,没喊出声,那女孩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难过,眼泪咽到肚子里。大街小巷瞎跑一阵子,腿跑酸了,路摸不着了,好不容易跑回下河旅社。上床睡觉,睡不着,一夜没合眼。
  码头边的轮船好像还没睡醒,没什么响动,舱里透出朦胧的灯光,四面都是湿漉漉的水气。船员刚刚起来,在甲板上打呵气伸懒腰。旅客不多,三三两两往船上走。很多同学觉没睡好,还萎着呢,到了舱里东倒西歪。郑大个子和周老师吴老师没打瞌睡,对面坐着,声音矮矮地说着什么。他坐得离大家远远的,那几个同学坏得很呢,怪他输了球,吃晚饭时故意把馒头抢光了,往嘴里塞,眼珠噎得翻起来了。他没吃到馒头,只喝了一碗稀粥。肚子有些饿了,青果儿摸出来。穿蓝运动衫女孩看不到了,留着它干什么,吃了吧。刚要咬,又舍不得,放在鼻子尖闻闻,挪开了。穿蓝运动衫女孩怎么没来比赛呢,球打得那么好,校队不会不要她,应该来的呀,是病了还是怎么的?呸呸,臭嘴,连声骂自己,怎么能咒她呢?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真是没用的小毛头,连一只青果儿都送不出去。郑大个子他们离得不远,说的话听得见,唔,没说他们学校输球的事,也没骂他,不咸不淡地说着闲话,不知怎么说起女子队比赛,提到上回到他们学校比赛的一个女孩,呵,说的就是她,那个穿蓝运动衫女孩,夸球打得好,特别好,特别漂亮。这一回没来,毕业了,上中学了。呵,她已经是中学生了,怎么会出现在小学比赛场地?当然不会了,怪不到没看到她呢。
  郑大个子他们不说话了,不知哪个漏了嘴,说了戳心的话,是学校输球的事,本来能打进决赛的,看错人用错人了,不该输的输了,没拿到名次,回学校怎么说呀。郑大个子脸色铁青,想当伯乐哩,看走眼了,倒霉!心里憋气,坐不住,站起来挪挪,走到王树跟前,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苹果,正打算吃的样子。哼,还知道吃苹果呢,怎么吃得下去,小东西!郑大个子嘟噜着,火气蹿上来,一把抓过青果儿,从轮船窗子摔了出去。他呆住了,没想到郑大个子走过来,更没想到郑大个子会把青果儿摔掉,赶紧扒到窗口朝外望,青果儿扔到河里了,漂在那儿呢,急忙走出船舱上甲板,青果儿在那儿,不算远,漂着,没竹竿子,拨不过来。只有下水捞,连衣裳都顾不得脱就要往水里跳。干什么,不要命了!站在旁边的船员使劲拽住了他。船员的五个手指铁爪子似的,抓得胳膊生疼。疼得好,脑子清醒了,不能跳,自己不会游水。没办法,一点办法没有,干着急。天越来越亮,上船的旅客多了一些,船舱慢慢坐满了。开船时间到了,穿救生衣的船员拔铁锚抽跳板,轮船吼起来,冒一阵白烟,慢慢离开码头。青果儿还漂在那儿,被轮船涌起的一股一股浪推走了,越来越远,看不见了,他的眼泪刷刷往外淌。
  青果儿没有了,跟着河水漂走了,王树心里难过,有些后悔,早知道看不到穿蓝运动衫女孩就不摘青果儿了,那是树上最大的一只青果儿呀,没能给她,被郑大个子摔了,可惜,太可惜了,刚才吃了也就罢了。不,不会吃的,给穿蓝运动衫女孩的,怎么能吃呢?不管怎么说,青果儿白摘了,那是妈妈的宝贝呀,妈妈肯定知道树上青果儿少了一只吧,不会不知道的。树上青果儿少了一只,不是小事,会问王枝王叶,他们都不知道。妈妈肯定也要问他,怎么说呢?不知道,没摘。妈妈会相信的,可青果儿没长翅膀,不会飞了,风刮下来也会掉在地下。少了一只青果儿,妈妈肯定心疼,不会掉眼泪,几天不说话,饭也吃不下去,一碗稀粥半天喝不完,坐在那儿发呆。他忽然想,自己嘴一定要紧,回去不能对妈妈全说实话,青果儿是他摘的,不是风刮掉下来的,这个承认。被郑大个子摔到河里了不能说。吃掉了,自己吃掉了。妈妈会很生气,答应给他一只红果儿的,怎么等不及呢?是等不及,错了,以后不这样了。爸爸会揍他一顿,不会轻,两根短手指捏的拳头怎么那么重呢?劈头盖脸砸过来,疼得往心里钻,没办法,疼就疼吧。挨一顿揍算什么。青果儿已经吃掉了,自己吃的,全吃掉了,打得再重都这么说。吃了就吃了,妈妈会好受些,把一碗粥喝完。
  轮船突突突地向前开,坐在那儿的同学还在打瞌睡,一个没醒。郑大个子心里憋的火发掉了,有些疲倦,倚在那儿眯起眼睛。王树朝郑大个子瞥了一眼,心里发狠,哪个叫你把青果儿摔掉的!狠发过了,也就算了。周老师吴老师还在说话,咬牙切齿的,一句半句听到了。蔫头耷脑的,稀毛瘌夫,还比赛呢,脑子有病?唔,是的,有病,害人!好像说的就是他。输球就有病呀?本来就没把输赢当一回事。害人?害哪个了,输球就害人呀,还老师哩,知道什么。他直直地坐在那儿,眼睛瞄着窗外,岸上柳树草屋电线竿子慢慢晃过去,有点像自己走过去似的,看得有些发晕。穿蓝运动衫女孩又在眼面前了,大眼睛,眼角有些往上翘,甜甜地抿嘴笑,是朝自己笑哩,还在跟自己说话,说什么,谢谢,还是谢谢。她念初中了,明年自己也小学毕业,回去还是苦练乒乓球,打到中学校队去,那就可以参加中学生比赛,中学赛场一定能看到她。他又想到家里的苹果树,到时候还摘一只果儿带着,青果儿红果儿都行,碰巧红果儿更好了,红果儿熟了,甜,好吃,带给她,一定要带给她。想到这些,他又像吃了一块稀罕的棒子糖,心里甜丝丝的。忽然,他心拎了起来,刚才是瞎想,什么念中学中学校队中学生比赛,做大梦呢,明年自己不念书了,弟弟王叶要上小学,让王叶念,三个孩子都念书家里供不起。爸爸是工伤退休,厂里照顾,让自己进鞭炮厂当工人。
  穿蓝运动衫女孩在王树眼前消失了,看不见了,怎么也看不见,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他心里有些急,急得不得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劲地看,看到的还是柳树草屋电线竿子,慢慢悠悠往前走。他不想看这些,想看到她,穿蓝运动衫女孩,看她抿着嘴笑,听她说谢谢。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找了这么多天名字都不知道。呵,就叫她青果儿吧,对,青果儿,他在心里喊了一声。
  纵湖镇到了,郑大个子周老师吴老师和别的同学都上了岸。没有人喊王树,他傻子似的坐在那儿,差一点被轮船带到下一站去。不喊就不喊,走就走,有什么了不得!他没觉得难过,一个人离开轮船站,往家里走。
  轮船吼叫着开走了,王树好像没听见,慢腾腾地走着,心里一声一声地喊:青果儿,青果儿……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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