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停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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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到有一束光在眼皮上晃,睁开眼,向南那面大窗的两块窗帘中间果然有一条巴掌宽的缝隙,阳光就是从那儿照进来的。我明明记得,昨晚睡前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拉上后还确认过一遍。本想拉上窗帘再睡会儿,可一到窗前,睡意及那点愠怒就消散了——透过两块窗帘的间隙,一派令人惊异的秋野景象坦呈在我眼前:
  泛红的远山之腰,缭绕着一层青白的晨雾。草坡从山脚一肆延绵而来,一条河闪烁着光斑蜿蜒而过。一块低坳处有一圈木桩,木桩间拉着铁丝,忽然落下一层乌鸦,足有上百只,盘旋着飘落,着地时又猛然反弹,跃到空中,再飘落,隐约能看到它们头顶闪耀着墨绿的暗光。浩浩荡荡过来一群马,洁净的皮毛在晨光中闪耀,小马跟着大马,左奔右突。不见牧马人。令人吃惊的是,马经过时,鸦群竟岿然不动,仅三五只象征性地拍了拍翅膀。
  这令人惊异的一幕,忽然让我有种说不清的懊丧,叫醒朱青梅看秋野奇观的念头瞬间消退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光束落在朱青梅腰身上,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剑正在将她劈开——而我,她共同生活了八九年之久的丈夫,却悄然在一旁看着。我倏然一惊。
  要拉窗帘时,我才注意到窗台上竟然还落着几只死苍蝇。我仔细打扫了每个角落,尤其窗台,没扫干净?还是夜里又死了几只?昨天下午入住时,我就吃了一惊,窗台上厚厚一层,像抖落的蒿子花。我吃惊的不是死苍蝇,而是死亡竟可如此集中。“你觉得,还要住这里吗?”就是那时,朱青梅突然冷淡地问我,她神色凝重地僵在床边。
  “已经预订了。”我看看她,尽量让语气平缓些。
  “都说了是淡季,想不通为什么还要提前预定。”
  “这里不都是农家旅馆?你觉得别家会更好吗?再说,我们第一次来,提前预订有什么问题吗?”朱青梅那别扭的冷淡激怒了我。我并不觉得苍蝇有什么问题,它们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来草原旅行,应该理解这一点。我当然不想吵起来,转念又走过去,一手搭在朱青梅肩上安慰她:“我先打扫一下,要实在不喜欢,咱们换一家。”
  最近这阵子,在许多事情上,朱青梅过于谨小慎微,几乎没有爽快的时候。这次出来,还没到承德就因车上空气不好闹脾气,到了承德又嫌饭菜不合口味,饭也不行,面也不行。
  “那为什么还要出来?”
  “是啊,那为什么还要出来?”
  我意识到自己确实也有点急躁,但她常常针锋相对。那是在承德一家小饭馆门口,第二天去避暑山庄,才缓和了些。无论如何,我知道还是要尽量耐心些,我们已两年多没有长途旅行,我也忙,她也忙,出来一趟不容易。
  回到床上,我才意识到忘了拉上窗帘,但懒得再折腾,便靠床头坐着。
  朱青梅依然侧躺着:微卷的栗色长发,带细长菊花瓣形图案的蓝色长袖衫,柔和却不乏棱角的脸庞,手指很长的手。这一切,在白色床单和薄被中,透着一种温婉的古典气息。在这凝视中,心间似乎涌起了一点潮乎乎的暖意,我竟然有点感动。这大概就是爱吧。我舒了一口气,仿佛突然找到了刚才没叫醒朱青梅的本意,一种更好的本意。
  朱青梅醒了,转过身看了我一两秒钟,脸上仿佛要挤出点微笑,但最终没有。没有微笑时,她的脸有点严肃。“天气不错。”我说。她向窗户看了看,一手拢了拢头发,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两秒钟,又补充说:“正好。”我将这理解为一种努力。
  朱青梅梳洗时,我用手机又查了查附近景点。西行十余里有個跑马场,基本不用考虑,骑马危险;跑马场往西七八里有个花海泡子,但太远了;往南过河,七八里外有个银沙滩,可以骑沙滩车,照片中,银沙滩在草木苍莽的原野中洁白如盐,朱青梅应该会喜欢。去吃早饭时,我问她意见。朱青梅定在路边,躲着一只惨兮兮的瘦狗,等它跑开才说:“总觉得沙滩车也不安全。不如就在附近走走。你觉得呢?”
  我们结婚第二年,去张家口玩,一个同行的朋友由于开得太快,转弯时从沙滩车上摔下来,眼镜划破了脸颊。可那句“你觉得呢”,还是太生硬了。
  我知道,她依然沉浸在昨夜的恼怒中。昨天晚饭时,她看着只有正反两面的菜单再三犹豫,旅馆老板拿着小本子就等在桌边,甚至走开一圈又回来,她还拿不定主意。我看不下去了,干脆说:“别磨蹭了。”她马上将菜单给我,不再说话。晚饭吃得很沉默,但朱青梅大概和我感受差不多:看不出哪里不卫生,味道不错,分量也厚道。
  今天的早饭是小米粥,硕大的馒头,豆腐乳和腌萝卜条,还有牛奶、鸡蛋,一人十块钱,很实惠。我看了看朱青梅,她在喝牛奶,比昨天放松多了。
  饭后,朱青梅在小卖铺买了些零食和饮料,薯片、提拉米苏、啤酒等,以及一包牛肉干——这是买完其他东西后另买的,大概转身的一刻才发现,她知道我喜欢吃牛肉干。她又买了一顶草编的牛仔凉帽,特意给我,在避暑山庄那天,我的脖子晒掉了一层皮。
  除了我们两人,四周真的没有其他游客。昨晚点菜时,那个红脸膛的店主就说现在是个夹缝里的淡季,再过三两天,霜叶一红,人又会多起来。一个穿着宽大蓝西服的老头,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往东去,马蹄嗒嗒地敲响路上的石子。后面跟来一只大黄狗,那老头勒住马,回头冲它厉声呵道:“老萨,死回去!”又在空中响亮地抽了一鞭子。那狗缩着脑袋跑开了。
  我们也往东边去,走得不快,一会儿并排,一会儿前后拉开点距离。石子路再往东,就成了草滩,其间蜿蜒着一条荒路。骑马的老头已到河流转弯处,那里似乎有座石桥。老头和他的马时快时慢,在河边逡巡,仿佛丢了东西。阳光强烈,那一人一马成了黑色的剪影,在刺眼的烁烁光斑中移动,有种特别的孤独感。
  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想招呼朱青梅来看,这才发现她落在后面十几米处,背向我,看着西北方向。那里是一片平缓的草坡,从有着大片白桦林的山丘上一气滑下来,直到被成片的红瓦房和瓦房后的玉米地——我们下榻的旅馆就坐落在那儿——阻断。草坡平整得像一块晾在那儿的黄褐色地毯,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捆捆干草。   “亲爱的,”朱青梅说,“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清香,幽幽的,细细的。”
  “有吗?”我吸着鼻子闻了闻。实际上刚到这儿,我就闻到了白桦树散发的一股幽幽的清苦味儿,一种仿佛会令人迷幻的微微苦涩。
  “很淡,有点儿像松树的香味,但没有松树香,也没那么浓。”
  “是不是有点儿微苦,又有点儿清香?”
  “嗯,确实有点儿微苦。”
  “嗯,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
  “亲爱的,你看,那株花,蓝得像火焰一样!”
  朱青梅又转向另一棵白桦树,背对着我,弯腰,俯下身。那棵树下确实有一丛还没枯萎的矢车菊,硕大而幽蓝的花朵在阳光下随风轻漾。朱青梅弯着腰,似乎微微闭着眼,她大概希望嗅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甜蜜气息。
  安静极了。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冲动,想悄然扑过去,从后面抱住朱青梅,将她压倒在那丛矢车菊上。将它们毁坏。冲破那禁忌。但这时,头顶倏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惊惧又短促,如某种幻觉,但又真真切切。我吃了一惊,愣在那里。朱青梅愣了一下,赶紧返身回来,紧紧挽住我的胳膊,问我是什么声音。
  “可能是乌鸦,”我一手捂着朱青梅的手,快速环顾四周。但越是环顾就越是心慌,毕竟这儿是荒野丛林,而四周什么都没发现。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沟底一片树丛中好像有几匹马,有白的,也有花的,这才略略放下点儿心。
  “看到了吗?那儿有几匹马。”
  朱青梅看了看,没说什么,不知她有没有看到。我没等她回答,一说完话就拉着她开始下坡了,脚下一刻不停。我感到一种紧迫的不安,仿佛身后会突然蹿出一头熊。好在很快到了沟底,沟渠中还有潺潺溪流,但我们并没有停下脚步。我一直在注意,但直至沟口,也没看到一匹马。那些马钻入了另一片密林,还是刚才所见只是一种幻觉?我们在沟口歇了口气,回望身后的白桦林,大约只能看到七八十米,更远处就是一片静谧得可怕的林莽了。
  川道中间有两棵白桦树,孤零零地站在裸露的荒地上,像是在等我们。我们几乎不假思索就向那儿走去,想在树下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再走——或许,等吃完东西也该回旅馆了。
  那两棵树很高大,树冠随风响动,周围好几堆马粪,都已风干。裂起的树皮和节疤上,黏满了白色的细绒毛和长长的鬃毛。朱青梅凑过去看了一会儿,说:“都是白色的,这是白马的专属营地吗?”
  “白马会找地方啊,”我说,“你看这里,风多好啊。”这时我看到左前方的半山岭上,有一个瘦小的石堆,好像谁堆在那儿的玛尼堆。没有风马旗。
  “你知道吗?”朱青梅突然有点兴奋地看着我,“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一个奇观。”
  “什么奇观?”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大约一两点时,我听到窗外有动静,就到窗前去看。先是吓了一跳,一团白雾一样的东西,再看,原来是一匹低着头的白马。就在窗外,像个影子一样,天空中星光点点。我拉开一点窗帘时,它注意到了我,竟然将头凑近窗户,就像认识我一样。我拿过手机,打开手电筒,想看清楚,但它默默走开了。”
  “一两点?”我没想到朱青梅失眠到那么晚,昨晚我们不到十点就睡下了。
  “有點失眠,”朱青梅显然不愿再提那些不愉快,但白马夜临的奇观她似乎很想告诉我,“也真是奇怪,那马走后,我再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还好只是一匹马。”
  “可不是吗,哪像某些人,一上床就呼呼大睡,一点儿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睡得着。”
  “我是说,听到动静,你叫醒我。”
  “我倒是想叫,又想,打扰了人家的美梦怎么办。”
  我知道,朱青梅是真想把这个奇观讲出来和我分享。我能想象,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弃叫醒我的念头,而宁可冒着被惊吓的危险。我甚至能想象她看到星空下那团模糊白影时的惊惧,没确认那是白马前,她宁可没有白马,宁可什么都看不到,她之所以起床去看,只是为了确认那些希望没有的东西。
  我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微微一沉,但随即就明白了,那是我从朱青梅那里感受到了令人难受的不信任。尤其让我耿耿于怀的是,这种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信任的裂隙是双倍的,并且那种裂隙所形成的距离,我根本无法估量。
  “我其实也没睡着。”我当然睡着了。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开这么个玩笑。
  “怎么可能?”朱青梅马上有点儿紧张起来,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眼中看出真假。
  “当然是开玩笑。”我说,“我要是没睡着,怎么会不去看看。”
  “想想也是。”朱青梅说,“只是有点儿遗憾,你没看到。”
  “我能想象出那情形。你在窗内,白马在窗外,你们对对方来说都是突然降临,但也许在某一瞬间,你们都会觉得,看到的是自己的投影,一种陌生的影子。”
  “没错,或许那白马真是我灵魂的投射。”
  “所以说,湖畔的红马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匹白马?”
  “可能吧,可能它认识我。但我确实看到了。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当然。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觉。”我不是不理解朱青梅的意思,但还是又强调了一遍,“我是说,在某种意义上……你理解的。”
  “谁知道呢。也许我前世就是一匹马。”
  “你看,”我想换个话题,便指向对面山岭,“那边山岭上,你看,是不是有个玛尼堆?”那其实就是个玛尼堆,只是不知道朱青梅有没有看到。我想去那儿看看。我知道,如果朱青梅看到那个玛尼堆,也会上去看看。
  “啊,”朱青梅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有点欣喜,“真的,真是一个玛尼堆!”
  我们又一次动身,向那个玛尼堆走去。山岭远看平缓,待走近却突然陡峭起来,但也并非不可攀登。玛尼堆在山岭约三分之一高处,矗立在山脊一侧的一个小低坳中。不知是什么人捡了些碎石块,大大小小地堆成一个锥体,又在顶上小心翼翼地叠搁了几块扁平的石头。   朱青梅有点儿兴奋,像是偶遇了一处圣迹,捡了好多块形状、颜色各异的石块,拿不过来,干脆用衣襟兜过来,倒在石锥下面,再一块一块堆叠上去。堆完后,她让我给她拍照,然后盘腿坐在玛尼堆旁边,双手在胸前合十,静静地望着远方。我掏出手机,在她前方的低处蹲下来。取景框中,朱青梅和玛尼堆静穆地耸立在山脊上,风翻动着她的蓝披肩和露出来的头发,像翻飞的风马旗,身后是远树和白云。
  她在说什么,我没听清,就追问了一句。朱青梅喊道:“我是说,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才堆成这么一座小小的玛尼堆。”
  我这才猛然意识到,玛尼堆原来不是某一个人堆成的,而是集合了众人之力。或者说,集合了众人的虔诚。我走向朱青梅,顺口说:“堆这座玛尼堆的人,大概是同一类人吧。”
  “他们都相信愿力的。”
  “这种相信会构成他们的本质吗?”
  “我觉得,”朱青梅说,“相信本身才重要吧。至于本质,你说,怎样才算本质呢?是说人与人之间相同的东西吗?”
  “应该是构成他们特质的东西,构成他们独特性的东西。”但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掉入了自己挖的语言陷阱,人们的独特性和拥有某种相似性并不构成必然关系。
  “每个人都有独特性,”朱青梅果然马上说,“但独特性就是独特性,愿力就是愿力。”
  “那为什么要堆玛尼堆呢?”
  “那就是愿力,是相信。”
  “相信什么呢?相信众人的力量有助于个人愿望的实现吗,或是其他的什么?刚才你说的,这么一个小小的玛尼堆要许多人才能堆成。”
  “不一定非要实现什么吧,”她顿了一下,“但你那么说也行。愿力是可以相助的。”
  “你说得对。只是,”我确实觉得朱青梅说得对,重要的是相信或愿力,而不是本质,本质似乎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我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亲爱的,”朱青梅打断了我的话,指指远方,“你看,那儿好像是个城市?”
  远处确实浮现着一些高楼的顶部,有东西在烁烁闪光。荒野中看见城市让人多少有点莫名的兴奋。我们再次沿山岭上行。我还在琢磨刚才的话,我意识到我要强调的是人之间那种一致的独特性吗?但那又是什么?并且确实,似乎愿力才是有意义的。这是对朱青梅的又一次确认,但这确认让我感到一丝失落。
  快到山顶时,看到一个茂盛的草甸,远远就能看到荒草翻卷着匍匐在地,边缘处,荒草垂挂下来,长发一般。那种野性的芜杂,让人有了一种仿佛只要到那儿就可以放虎归山的错觉。我们继续向前,阳光暗淡起来,风也在紧起来。
  草甸足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好几面都是或陡或缓的草坡,南面最陡,看上去足有四十度。南面草坡下冲数百米,又是一层微倾的草甸,大约二三十米宽,边缘又是一面坡,通往川道。这里来过不少人,宽大的车辙比比皆是,草坡上也轧满了车辙。
  “看这些车辙,有钱人真会玩儿。”我感到有些东西撩拨着我的心。
  “你看那边,那些乌云。”朱青梅像没听到我的话,指着城市方向说。
  确实有一大团乌云,看上去就在那座城市上方,太阳在乌云的干扰下,忽隐忽现,已十分惨淡。但我想,应该还不会下雨。
  “会不会下大雨?”朱青梅问我,接着又说,“我们回吧。”
  “不至于,远着呢。”
  “那边黑沉沉一片,已经在下了。我们快回吧。”
  这时,远处的天空闪起了电。我有点意犹未尽,但还是和朱青梅一起沿着草坡上的车辙下行。没走几步,风忽然大起来,乌云聚集,头顶开始电闪。我们加快步伐,好几次差点滑倒。我紧抓着朱青梅的手,集中精力在前面开路,她在后面步步紧跟。还没到半山腰的草甸,已经乌云蔽日,雷电交加,猛烈的山风好几次要掀掉我的帽子。
  一到半山腰的草甸,我们又跑起来。这层草甸边上的草坡平缓了些,荒草像浓密的马鬃,在风中波动。闪电和雷鸣就在我们头顶,阵阵点亮、炸响。雨滴很快也开始落下来。远处的川道旁有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满载干草艰难前行。我边跑边安慰朱青梅说:“没事,那里还有牧民。”
  十来分钟后,终于到了山下的川道旁,但我们的心并没有放下。这段川道开阔而平坦,一棵树都没有,而闪电还在不断劈下来。我们能看到,电光劈在远处的草坡上,甚至直接劈在川道中,这让人不寒而栗。雨滴在变大,啪嗒啪嗒砸在我们头上,只是还没有密集起来。我们沿着川道边一条隐约小路奔跑,它看上去通往刚才那辆拖拉机的方向。
  跑了十多分钟,我们突然发现,那条路拐弯了,它依然沿着川道,可川道拐进了一个喇叭形的沟口。从我们所在的地方看去,根本无从判断这个拐弯有多大,也无法知道拐进去的沟口是什么情形。我和朱青梅对视一眼,清楚自己面临什么。川道对岸是一面倾斜的草坡,比川道高出不少,那里隐约有条路,看上去离我们不远。我快速做出一个决定,抓紧朱青梅的手,向那面草坡跑去:“我们去那边,上草坡,那是我们来时的路。”
  而十几分钟后,我的心再次因惊惧而猛跳起来。刚才那平坦的川道消失在了荒草间,丛丛荒草长在一个个马头般的凸起上,马头之间是浅水和淤泥。我这才意识到,这不是荒弃的川道,而是一个短暂休眠的河道,并且,上游不远处就是那片幽深的堰塞湖。这意味着:一旦暴雨骤降,湖水奔涌而下,瞬间就会灌满河道,那时我们将像两片草叶。可我们已经到了河道中央,进退两难。不能再犹豫了,我抓起朱青梅的手,硬著头皮,找准那些荒草马头,奔跑,跳跃,继续向前。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对面的草坡。
  朱青梅一脚陷入了泥潭,惊慌喊起来。我使劲儿拉她,拉不出来,又返身弯腰,抱着她的腿,先拔出脚,再抓出鞋子。等朱青梅穿好鞋,我一边转身一边对她说:“看准这些荒草墩,我们踩着跳过去。不远了。”
  “我们不要再冒险了!回去吧!”
  我回头,发现朱青梅严肃地站在那儿。她的语气中满是埋怨,但她怎么能以为这是冒险呢?我心里瞬间腾起一股怒火:“这怎么是冒险?回去?现在能回哪里去?”   “可这里是沼泽啊,到处是淤泥,”朱青梅也暴躁起来,“陷进去怎么办?!”
  “你回头看看,”我指了指已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川道,那里正在劈下一道凌厉的闪电,“我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了,现在还能回得去吗?!”
  “可这么走,我们会陷进去的!”
  “不会的,”我意识到这样纠缠下去无济于事,便尽量控制自己,想说服她,“看准,我们踩着这些草墩,不会陷进去的。有我在。你放松点儿。不远了。很快就能出去。”
  “我真的很怕。我们退回去吧。”
  “退,”隐忍的无效让我又一次暴怒起来,“你看到那些闪电了吗?我们还能退回去吗?!暴雨下下来,我们会被冲走!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离开河道,”我语气又平缓了些,“不远了,上了前面的草坡就安全了。快走吧!”
  “我不敢,我们会陷进去的!”朱青梅在发抖。
  这时,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一阵惊雷,雨点更加密集起来。我们刚刚跑下来的那面草坡,已被灰色的雨幕包围,一片苍茫。风打散从空中砸下来的雨滴,在不远处的荒草上形成一道白色的水沫带,让人恍然以为大水已经涌下来。本能一遍遍命令我快速离开。
  “别害怕,”我几乎用尽了耐心,再一次劝慰朱青梅,“我们看准草墩,踩好,不会陷下去的。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雨下大就麻烦了。”
  “我怕……”
  “怕,怕,你怕什么?!我说了没事没事,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突然吼起来。
  “都这样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那你,”我本想说那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要走了,并且我的身体似乎已经接到了指令,但某种东西又立刻消解了这一闪的念头。
  这时又一道闪电劈下来,雨滴更加密集。风继续将雨滴打碎,朱青梅衣服湿透,身后荒草上的那层灰白的雨沫带在变宽,那么像正在奔涌过来的水浪。这又一次提醒了我。我突然向前,一把抓过朱青梅的手,拽着她向前跃去。朱青梅似乎被吓住了,一开始有点迟疑和退缩,但很快又跟着我跑起来。
  就在转身的一瞬,我瞥见河道中央的灰色水沫带中,浮动着一个灰暗的影子。我大吃一惊,快速回首去看,可什么都没有。但那灰影已开始在我脑海中反复闪现,以至于即使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奔跑,还是不小心一脚陷入淤泥中,朱青梅惊慌着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我拉上来。朱青梅拉我时,我又一次在她身后寻觅,依然什么都没看见。但那瞬间的印象依然在快速回闪,那回闪使我确信,看到的是一个湿漉漉的男孩的灰影。
  荒草马头间的距离没有糟糕到不可跨越的程度,跑着跑着,我们似乎突然就置身于那面草坡上了,川道已在身后。我们终于可以略微放慢脚步,歇口气。四周一切都在灰暗的雨幕中。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宽阔河道的这半边几乎都是一堆堆马头般的荒草墩。我感到一阵阵后怕:暴雨一旦落下,这半边河道将首先被灌满。雷声依然在轰隆隆滚来,我抓着朱青梅的手再次跑起来,只是已在来时的路上,惊慌消失了大半。
  大雨最终并没有落下,我们刚过那片大湖,雨势即骤然衰退。雨滴还在落下,但几片岩灰色的云层像是被什么摧毁,已现出三四条深邃的裂缝,透出近乎鲜蓝的明光。除到处湿漉漉的,路上多了些积水与泥泞,我们路过的草坡、溪水、白桦树、大湖,以及荒草中的马粪——一面草坡上此时又出现了十几匹马——一切都和来时那么相像。
  空气略微有点凉,但十分清新,雨驱散了连日来隐在空中的沉闷。我感到一身轻松,平静水面般那种坦率的轻松,并感到一种新的信心,仿佛雨中奔跑涤荡了浑身的尘垢,仿佛又可以重新敞开心扉。这感觉如此真切。
  到旅馆后,冲完热水澡我们就上了床,紧紧拥抱在一起。我轻声说:“今天,是上天眷顾了我们。”说话时,我依然能感到那阵后怕在翻滚,像还未远去的隐隐雷声,并且脑海中再次闪现白色水沫中那个湿漉漉的灰影——模糊不清,但我深知将永远无法忘怀。朱青梅没说话,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些,她的身体有点儿温凉,但温凉正在变得溫热。
  赤金色的夕光透过窗户射进来,落在床对面的深褐色木桌椅上,那里散乱地堆放着我们湿答答的衣服、背包、相机、牛仔帽、蓝披肩以及那把红色大伞。我知道,这明净夕光,此刻也在外面照耀着我们走过的荒草坡、草坡上的马群、堰塞湖、白桦林以及未被灌满的河道,照耀着一切,带着某种神秘而严厉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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