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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台烟雨，夜色迷离，沈陌央脂砚作一幅丹青。
“多谢姐姐。”沈陌笑嘻嘻地施礼，笑容明媚如孩童。
她笑而不语，细细地替他将微倾的发冠正好。沈陌无所谓地摆摆手，急急地拿起丹青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一阵风涌进大殿，穿过帘幕，碰落了烛火。
曾经的那张淡定宁静的面孔，掩藏在暗寂的空气之中，只剩仓皇。
【一】
梧桐树，夜雨三更，却鲜有一轮明月高挂在枝头。
脂砚斜披着一件素色的锦衣，坐在阁子里听雨声。
萧逸轻快的步伐踏入椒房殿的暖阁，明黄的衣摆于她眼帘划过。
“皇后倒是难得的雅兴！”他一面说着一面拉过她的手，就着她手里的杯子，将残酒饮下。
脂砚脸色微红，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碰触：“今天可是华贵妃晋封的大日子。”
萧逸面上一滞，立刻恢复如常：“皇后这是开始撵人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自是想来便来，臣妾怎敢越矩？”
“是不敢还是不愿。”萧逸冷笑，“胭脂，你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脂砚脸上一暗，陡然生出无限的恨意，很快便被很好地掩藏。
“皇上多心了，臣妾只是想着皇上许久没有召见过华贵妃，小皇子这几日身子又不太好，于情于理皇上都应该去抚慰一番。” 脂砚此刻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落在萧逸的眼中竟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嘲讽。
萧逸狠狠地点头，用力地扯过脂砚纤细的手腕，怒视着她精致白净的脸孔，半晌方道： “好一个于情于理，好一个贤良的皇后娘娘。” 说着便拉着她向殿内走去，“朕自问亦冷落皇后多时，今日也当抚慰皇后。”
“你真无耻！”脂砚剧烈地挣扎着，用力地向萧逸的小腿踢去。
萧逸似是疯了一般，任凭她拳打脚踢，用力地抱起她，大步走进内殿。
脂砚终于停止了挣扎，一行泪水自眼角蜿蜒而下：“萧逸，你真是要逼死我才罢休吗？”
只这一句，如冷水般兜头而下，让萧逸瞬间冻结。最后，萧逸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放开了她，踉跄地向殿外走去。宽大的衣摆划过桌脚，一卷丹青落在脚下，他竟是连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
脂砚安静地凝视着萧逸远去的身影，亦是半天未挪动地方。脚边白卷迤逦，墨色浓淡相宜：湖畔，茅屋，少年白衣。
只是，情字却已斑驳。
【二】
华贵妃次日来椒房殿请安，面容憔悴，却再也不掩饰眼里的愤恨。
“小皇子……”脂砚再也说不下去，今早太医院来报，小皇子身染天花，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
华贵妃自十几岁起入太子府，跟在萧逸身边十几年，从未有过如此失礼的形容。
华贵妃慢慢地走近，突然伸出手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在椒房殿回荡。“你这醮夫再嫁的贱人，你自己生不下孩子，便来陷害我的孩儿，今日我便是豁出命来，也要替小皇子报仇雪恨。”说着一双手已经狠狠地掐住了脂砚的脖子，令脂砚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宫女太监立刻拥上来，用力地拉开已近癫狂的华贵妃。脂砚拼命地喘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华贵妃神志错乱，意图谋害皇后。禁足昭阳宫，未经朕允许不得迈出宫一步。”萧逸匆匆赶来，扶着全身瘫软的脂砚，神色哀戚。华贵妃凄厉的哭声渐渐远去，一阵冷风吹进大殿，脂砚不住地寒战。
小皇子昨晚出了天花，最后竟查出是小皇子的衣服曾经接触过天花病患。
而那衣服正是端午那日，脂砚赏下来的。
萧逸小心地抱着脂砚，深知刚才华贵妃的话又勾起了她的伤痛，一时手无足措。
“你也认为是我下的手吗？”脂砚慢慢地回过神来，安静地靠在萧逸的怀里，不复往日的色厉内荏。
“你从来都是明刀明枪，不屑这种暗地里耍手段。”萧逸微微紧了紧怀抱，低声道，“你恨之入骨的人是我，想要杀之而后快的人，终究只是我一个。”
脂砚的泪水一瞬间决堤，声音亦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杀夫害子之仇，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三】
八年前的脂砚，尚是沈家未过门的儿媳。
那时的沈家是江南望族，大公子沈离更是当世不二的才子，一手丹青，名动朝野。
脂砚父母早亡，自幼便被沈夫人接了来，充女儿抚养。幼年的她最爱跟在沈离的身后脆生生地叫着沈哥哥，嘴角微翘，满脸的娇憨。
“将来做了我家的少夫人，难不成还整天跟在少爷身后哥哥妹妹地乱叫？”那时候，张嬷嬷总是这样经常打趣她。
那日是她贪玩，用一个糖人哄了沈离弟弟沈陌的衣服来扮成了男子的模样，偷偷地去了沈离的草庐。
“这是谁家的小公子？”一个轻佻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她正要惊叫，那人已经走上来掩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她一时无措，吓得差点哭了出来，愣愣地仰起头来望着对方。那人依旧紧紧地环着她，眼光悄悄顺着她的颈口下滑，最后竟低低地在她的耳边调笑道：“原来是个听墙脚的小丫头！”。
她心中气急，知是遇见了登徒子，小声地求他。不想他却变本加厉起，他径自将她腰间的玉佩摸了去，暧昧地调笑道：“你这般急切地投怀送抱，本公子记下了，这个就算是你送与本公子的定情信物吧！”
她满脸羞怯，勃然大怒，左脚狠狠地向他的腿上踢去。他毫无防备，被踢了个正着，痛呼一声，疼得上蹿下跳。
于是惊动了一屋子的人。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在一瞬间变成谦谦君子的某人，在沈离灼灼的目光中低下头去，慢吞吞地唤了声沈哥哥。
沈离无奈地摇头，却冲着那登徒子笑道：“大家正在为萧兄的文章称叹，不成想萧兄竟来了此处！”
她被沈离晾在一边，不尴不尬地踢弄着脚下的石子，嘴角不屑地撇了撇。
萧逸嘴角微翘，一双凤目直直地黏在脂砚的身上：“小弟方才被这屋后的桃花迷了眼，忘了归路。” 众人这才突然发现，屋外的桃花竟然开得这样茂盛，花瓣随风舞动，竟是下了一地的桃花雨，不禁啧啧称赞。
沈离看着脂砚猫一般温顺的样子再也发不出火来，轻叹了一声，便喊来书童送她回家。
脂砚为自己的第一次小计谋的失败而失望，闷闷地哼了一声，怏怏地离开了。
“脂砚这名字不好，终究还是块石头。小姑娘你人比花娇，不若，我自此后叫你胭脂如何？”萧逸趁着沈离吩咐书童的空当吊儿郎当地在她耳边调笑着，惹得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落在萧逸心上却生出无限的风情，他愣愣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了半日的呆。
【四】
萧逸与沈离很投缘，经常来沈家做客。
于是，脂砚便也同萧逸熟络起来。虽是时常拌嘴，却不复当日。
“胭脂，不如我亲自去沈家提亲，你就嫁与我做媳妇吧！”萧逸一面看着她摹着沈离的画一面调笑着，顿挫转折，两张画竟是连他都分辨不得。
她似是习惯了他这副孟浪的模样，丝毫没有停下笔墨：“沈哥哥对我那样的好，我将来自然是要嫁给他的。”
萧逸收起笑容，冷哼一声：“原来我对你竟是不够好！”他一面起身离去，经过桌脚的时候还不忘轻轻地抽动一下桌上的毡垫，她废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心血，顿时化为乌有。
她大怒着将手里的湖笔扔了过去，一团白色的身影倏地自门口窜出，哪里还有那无赖的影子。
她一时气急，流了半日的眼泪，委屈地对着沈离抱怨：“他总是这样欺负我，哪儿有过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心虚的。比如这满屋的小玩意，哪个不是萧逸买来逗她开心的。
比如她上次发烧，抱怨想吃石榴，只是那时季节已过，哪儿还有石榴的影子。三日后，萧逸竟欢天喜地地上门来，巴巴地从怀里掏了一个来。
那是萧逸骑了三天三夜快马，方才从百里外的总督府冰窖里讨来的。
她撇了撇嘴巴：“算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便饶了他这次。”
她这娇嗔的样子落在沈离的眼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妩媚惊艳。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
豆蔻梢头，盈盈不逾。
【五】
十里河灯，湖面映似白昼。
她长久地凝视着萧逸颀长的身影在月下与自己交错重叠的剪影，忍不住痴痴地想，就这样仇恨着折磨着一辈子，也好过当年的杳无音信吧。
“这便是你求朕出宫的原因？”萧逸恨恨地望着她，半晌，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你对他竟是如此念念不忘！”
她轻轻地弯下腰，丝毫不避讳地在河灯上题下一个“离”字，满目的哀伤缓缓地流淌出来，直到将手里最后一盏小小的河灯放进水里，看着它慢慢地向河中央飘去。
微风吹起他白衫的衣角，她听见他无力地说：“胭脂，那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吧，即便是恨一辈子也好。”
她的目光胶在他身上，望向他的眼里闪动着淡淡的悲悯，哀恸翻涌。
那日，他也是这般满目沉痛。他说，沈家谋反本就与你无关，喝下这碗药，回到朕的身边。
萧逸半年前不告而别，再见时，已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她望着他端坐在鎏金的桌案后满眼期待地看着她，淡淡地道：“犯妇夫家满门抄斩，我又岂可独活？”
那时她初初嫁给沈离不足三个月，一路跋涉从江南到京城，那个牵挂了许久的人却将她的夫君送上了断头台。
“胭脂，朕是要定了你的。不管你是脂砚还是沈夫人。”萧逸凤目狭长，满满的坚定。落在她眼里，却是一片悲凉。
“要定了，你便一辈子也跑不掉。”
她手里紧紧地握着沈家满门抄斩的圣旨，恨恨的目光似是要将萧逸烧穿。
半晌，她方才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道：“一命换一命吧，沈陌才十三岁！”
沈家二少爷沈陌，沈离最心疼的弟弟，本是这场灾难中最无辜的孩子。
她还记得沈离当日被囚禁监牢的落魄模样，他说陌儿还小，我是注定要愧对沈家满门了。
她在萧逸愤懑地点头后将一碗苦药一饮而尽。
晶莹的翡翠碗狠狠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碎了一地的流光，却及不上她眼角的那点泪刺目。
那日他用力地抱着疼痛翻滚的她，任其挣扎撕咬，一天一夜。
最后看到是个成型的男胎。
她虚弱地笑着：“萧逸，君无戏言，你应了我的事便不可反悔！”
那样绝美凄艳的笑容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那样浓重的恨意第一次让他生出无限的惊恐。
河灯顺水漂流，她因着想起那些往事而瑟瑟发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了声：“夜深了，回吧。”便再也不发一言。
萧逸无奈地摇头，反身向轿子的方向走去。
一只白羽箭破空而来，所幸萧逸警醒，凌空飞转。箭镞自肩上划过，破口处微微泛着暗黑的血色。
她忽地回头，只见十几个黑衣人仗剑急行将萧逸团团围住。她刹那间清醒了头脑，大叫一声“护驾”，便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七夕夜，河边到处是放河灯的善男信女，暗卫布置分散，待到赶过来时，萧逸已中数剑，勉强支撑着身体。
一时间，整个河堤人影剑影乱成一团，几个黑衣人见势不妙，便齐齐撤退。
她抱着已近昏迷的他，强自镇定地安排着，一面调步兵统领捉拿贼人，一面指挥禁卫护送皇帝回宫。
她在景仁宫的大殿前站了一整夜，直到太医禀告皇上已无大碍，方才颓然倒地。
一颗心，终于落下。
【六】
“要是觉得宫中烦闷，不如出去走走。”萧逸安静地坐在桌案前，一杆朱笔细细地在奏折上勾画。
“也好！”她淡淡地一笑，也觉得是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他和她的今后。
那日，萧逸遇刺第二天，她自睡梦中转醒，竟听闻萧逸命人将沈陌捆了去。 一丝清明自脑中一闪而过，似是抓住些什么了，她忽地向景仁宫跑去。
萧逸靠在床上，脸色苍白近乎透明，那神情竟是少有的波澜不惊。
沈陌被押着跪在地上，同样是满目的平静。
“皇后玲珑剔透，该是将一切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明了吧！”一声细小的咳嗽自萧逸喉间发出，随即被压制。
她皱了皱眉，冷笑着缓缓道：“想明白又如何？你杀他全家，灭他满门，难不成就不许他报仇？”
萧逸一时气急，闭目喘了半日，方才恨恨地道：“你真的以为沈家抄斩仅仅是因为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
她微微一愣，脑中似是忽地捉住了什么，目光扫过，定定地落在地上的一件刺客穿过的黑衣上。
“废太子？”那件夜行衣的衣衬里赫然端正地绣着“天圣”二字。
正是废帝萧纲登的年号。
现下这一脉的皇位，本就是萧逸的父亲从自家哥哥手中抢来的。
那时萧父征战沙场，功高震主。萧纲初初登基，帝位尚未稳固，自是容不下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暗地里早已做好了撤藩的准备。萧父探得风声，便先下手为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举攻下皇城，改了朝代。
萧纲自尽而亡，只是年幼的太子却离奇失了踪迹。
一瞬间，脂砚似恢复了所有的清明：“是沈离？”
论年龄，论样貌，还有沈家那不同寻常的恭敬，那位废太子定是沈离无疑。
只是沈离已死三年，所有的势力早已散尽，沈陌又是如何集结这些杀手？萧逸迎着她狐疑的面孔，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沈陌：“你画的那幅丹青。”
脂砚只觉全身冰冷，呼吸几乎凝滞。
没想到将她利用得最彻底的人竟是她最信任的人，她用力地裹了裹单薄的衣襟，依旧不住地寒战。
“姐姐。”沈陌见她如此，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声音也微微哽咽起来。她视他如亲弟，他却将她利用得彻底。
她自幼同沈离习画，用笔着墨早已如出一人。沈陌便私下里借沈离之名集结前朝旧党，图谋造反。而她画给他的那幅丹青便成了沈离当年未死，偏安一隅的证据。
待到七月初七那日，萧逸陪脂砚出宫，暗卫分散伺机而动。
沈陌近乎怜悯地望着她，嘴角凝上一丝邪魅的微笑。
他对她的伤害利用，又何止这一次！
比如将一件天花患儿的小衣夹杂在她送与小皇子的衣物中，害得那个还未满周岁的孩子离开了人世。
既挑拨了帝后的关系又杀了萧逸唯一的儿子，给了诸位藩王一个取而代之的借口。
无后为大，帝王无子更是为天下所不容。
【七】
阴谋，算计。一切暴露在阳光下，丑恶得让她不住地打着寒战。
沈陌阴狠的眼底有一丝不忍闪过，终究还是狠了狠心，望着萧逸放声大笑起来：“善恶终有报，所以……”他望着萧逸淡漠的脸，笑容越发邪魅起来，“亲手杀掉自己孩子的滋味如何？”
萧逸怔忡地望着他，一脸的错愕。
“林太医明明说是……”萧逸忽地一愣，恍然大悟。
那林太医从前朝起便在太医院任职，从沈离被斩后便无故失踪。
原来林太医竟是废太子的同党，他故意假报了脂砚的孕期，料得以萧逸霸道的性子定不会容许她生下别人的孩子。
“六月初三，你一定不会忘记吧！”一瞬间的破碎，让脂砚与萧逸一同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
脂砚似抽干了力气一般，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六月初三是萧逸不告而别的前一晚，也是素有圣手之称的林太医诊断的真实孕期。
那一夜，萧逸自沈离处离开，经过脂砚的小院时，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向她的屋子里走去。
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眼光便再也无法移开。
脂砚正慵懒地靠在浴桶中，凝脂般的肌肤透过粉红的花瓣落入他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冲击。
于是，一切便彻底地脱离了原有的轨迹。
那夜，是他强要了她。
烛火明灭，情深处，他抵在她湿润的额间不住地低喃着：“胭脂，我是要定了你的。”
那样凝重的神情，低沉的嗓音，有一瞬间令她动容。
只是不想第二日清晨他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
两个月后，江南沈府张灯结彩，迎娶大少奶奶进门。
郎才女貌，青梅竹马，自是成了一番佳话。
只是掩藏这段琴瑟和鸣背后的真相，却令脂砚那样的难堪。
“沈哥哥……”盖头掀起的那一刻，脂砚望着身侧的沈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离安抚般地微笑着，径自将桌上的合卺酒一饮而尽，酒液在喉间缭绕，慢慢渗进肺腑，唯余苦涩。
“累了一天，早点安歇吧。”他轻轻地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紫红镂花的门缓缓关闭的时候，她听见他说：“我会护你母子周全。”
金兽中的沉香阵阵弥散，她静坐在房里，看那满堂红，满心苦楚，道不出一分。
半月前，她身体不适，沈离忙请来大夫诊治，不承想竟是有了两月的身孕。
沈离大惊，她亦羞愧难当，只好将事情告诉了沈离。
沈离沉吟半日，向沈家认下了孩子，仓促办了场婚礼。
而那时的萧逸正在京城加紧部署，调派使者对蒙古施压，同时下令将沈家一网打尽。
直到他在沈家的族谱上看到了她的名字，端端地写着沈离之妻。
忌妒冲昏了头脑，他急怒中逼她喝下了那碗药汁。
她深深地跌在回忆里，痛哭失声。
那日喝下那碗药前，她也对他说过，你可知一旦这碗药喝下，你我付出的该是怎样的代价？
那时萧逸讥讽的面孔深深映入了她的眼中。 多说已是无意，他与她，已是绝境，再也无处逢生。
沈离痛苦挣扎，萧逸苦苦相逼，连同着那日撕心裂肺的痛无限循环着在她的脑海里重现。
她只觉身体渐渐地虚弱下去，一点点地失去了知觉。
【九】
脂砚晕倒后，整整病了大半年。
病情时好时坏，那日昏睡后蒙眬中似有一阵叹息传来，那声音缓缓地在她耳边絮絮地说着。她只记住了最后一句：“可是，脂砚，即便是这样的伤这样的痛，我亦不悔当日的决定。即便终生无嗣，也要换你性命无忧。”
三月初春，萧逸送她去外面散心。
今年圆业寺的桃花开得正好，纷纷扬扬，下了一地的桃花雨。
上香，诵念，只求现世安稳。
脂砚轻衣简行，出宫那日，萧逸将她送至宫门外，道了声“珍重”，便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
她见他这般凝重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迅速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蓦然回首，他依旧站在城门口，身影萧索，似有无限哀伤。
圆业寺虽不如皇家寺院香火鼎盛，却独有一番清幽。
她于侍女的搀扶下自蒲团上站起，迈出宝殿的那一刻，蓦地回过头去，只见墙壁上端然刻着一幅壁画。壁画笔触飘逸，虽是刻意掩藏笔锋，却依旧改不了那份独有的淡泊。
一行泪自眼角环绕，她向主持打听，方知是本寺一久居山脚下的一教书先生所做。
她当下便命人去请，想想却还是亲自去见。
圆业寺依山而建，一所茅屋掩映在后山间，悠远静谧。
只是那原本谪仙般的人，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人，唯独没有改变过的是身上的那份安宁。
她愣了半日，唤了声沈哥哥，便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沈离似是知道她会来一般，缓缓地回身，依旧是不染纤尘的微笑。
她一时又哭又笑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少的时光，好一阵子，才想起问他是怎样逃过那场杀戮，又如何来了这里？
沈离轻轻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不是他放手，我又如何能逃出。”
以沈离淡泊的性子，从来都没有挑起战火，没有争权夺利的野心。
可是，那些前朝旧臣也从来都没打算放过沈离，一直苦苦相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拥立之功，位极人臣，任是谁也要放手一搏。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是否想要那个位置。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却怎样都无法想象出沈离君临天下的模样。
想着想着，竟会连她自己都不禁笑出声来。
沈离会作最优美的诗，沈离会画最惊艳的画，却唯独做不好那个位子。
只因少了一份执念。
而那个心怀执著的人，那个生性霸道冷漠的男子，曾经彼此折磨的若许年，却终究还是舍不得放手。
一刹之念，一念执著。
只是，终究还是回不去因缘际会的原点。
【十】
圆业寺的哀钟响彻山峰，脂砚不住地颤抖。那个龙章凤姿的男子，竟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和他竟然走到了这样一个再也解不开的死局。
她在宫门处被禁卫拦下时未曾想过，她和他竟然走到了这样一个结局。
她在宫门外被禁卫拦下，鎏金的銮舆自远处行来，一身素服的女子高高在上，睨视天下。
当初的华贵妃，如今的太后，那个曾经欲置她于死地的女子，现下于她却是仿若隔世。
“他那般筹划经营，不想却还是被你白费了他一番苦心。”华贵妃冷冷地望着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恨意。
“为了这个位置你竟然串通藩王弑君！”脂砚平静地望着华贵妃，只是紧握的拳内，指甲早已深嵌入掌心而不自知。鲜血透着指缝，殷红似花朵。
那日，圆业寺中。沈离见她眉头微蹙，突然不发一言，了然地笑了笑，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将手中的一封书信放在她的手里。
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早已干透，一行小字清新隽秀却透着阵阵的无力，断断续续地只有四个字“带她离开”。
她愣愣地望着那字半晌，那个萧索的身影突然浮现在眼前。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声音早已颤抖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只有四个字：“我要回京。”
华贵妃不置可否地动了动嘴角，满眼的嘲讽：“他总是这样将你保护得周密，可笑的是，你却从未对他上过心。”
浓重的恨意自华贵妃周身散发出来，阴冷的气氛不断蔓延。
自从三年前，先皇突发恶疾，萧逸马不停蹄地从江南赶回开始，华贵妃便开始发现了萧逸的改变。
办理国丧，遣兵与蒙古边境震慑施威，再到下旨彻查沈家文字狱，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无人的时候，他也会静静地发呆，对着一块玉佩傻傻地发笑。
烛火明灭，他的笑容揉碎在她的眼睛里，泪痕流淌满颊。他为那个女子在宫中遍植石榴树，他为那个女子放过前朝太子，他为立那个女子为后闭门罢朝，要挟大臣不敢再谏一言。
这些都是脂砚不曾知道的事，他一直牢牢地将脂砚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所以，脂砚当然不会注意，那场行刺的剑锋上涂满了剧毒，他在昏迷之前还不忘嘱咐太医只说伤势不重，叫皇后安心。
想她华贵妃自十几岁开始跟着萧逸，虽为太后所赐，却从未依仗身份做过越举之事。她可以容忍萧逸对她冷落，可以容忍萧逸对她皇儿的死因不闻不问，却唯独不能容忍萧逸在临死之前还在视她如无物。
于是她开始借助外戚与周王接应，开始大肆笼络朝臣，却只换来了萧逸淡淡的一句“送她安全出宫”，然后便平静地在早已准备好的诏书上盖上玉玺。
他生命中最热烈的一场爱恋，给了一个恨他入骨的女人，可怜他却甘之如饴。
“废后现在正在冷宫之中，国丧其间哀家不想大开杀戒，你还是速速离开吧！”广袖轻扬，銮驾滚滚，渐行渐远。
神圣九年，五月初二，帝下旨，囚后于冷宫，褫夺凤印。五月初五，立华贵妃为后，过继周王四子继承宗祧。五月初十，帝崩于昭阳殿，举国哀痛，谥武帝。
暮鼓声声，夕照漫天。一阵风刮过，吹落了一地的桃花雨。
【十一】
一切尘埃落定后，脂砚远走他乡，甚至连沈离都没有她的一丝音讯。
午夜梦回时，那个白衣少年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眉目依旧，令她阵阵心痛。
元和二十年，春，景仁宫修葺，在整理先帝日常批奏的折子里发现一份太医院送来的脉案。上面写明：沈夫人在被押解途中长途跋涉，加之心虑忧闷，以至胎死腹中，若不立即服堕胎药，将胎儿取出，恐有性命之忧。
只是，沈夫人是谁，先帝又为何保留这脉案？新上任的小总管无从了解，只摇了摇头，一齐丢进了焚化炉。
所以无人知晓，那个辗转无眠的长夜里，一代帝王怀着怎样悲悯的心情颤抖着煮下那碗苦药。
漠北古城，一队骑兵自街边经过，沉沙漫天里为首的女子一身红衣，妩媚而张扬。小摊上的婆婆悄悄地告诉她，那是大汗最宠爱的王后，是草原上最美的阏氏。
阏氏本是少数民族对王后独特的称呼。
阏氏？胭脂。
于是她忽地想起，萧家先祖本就是胡人，后入住中原，夺取天下。恍惚间那个俊朗的面孔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于落花中深深地将她凝望，他说姑娘你人比花娇，不若，我自此后叫你胭脂如何？
“多谢姐姐。”沈陌笑嘻嘻地施礼，笑容明媚如孩童。
她笑而不语，细细地替他将微倾的发冠正好。沈陌无所谓地摆摆手，急急地拿起丹青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一阵风涌进大殿，穿过帘幕，碰落了烛火。
曾经的那张淡定宁静的面孔，掩藏在暗寂的空气之中，只剩仓皇。
【一】
梧桐树，夜雨三更，却鲜有一轮明月高挂在枝头。
脂砚斜披着一件素色的锦衣，坐在阁子里听雨声。
萧逸轻快的步伐踏入椒房殿的暖阁，明黄的衣摆于她眼帘划过。
“皇后倒是难得的雅兴！”他一面说着一面拉过她的手，就着她手里的杯子，将残酒饮下。
脂砚脸色微红，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碰触：“今天可是华贵妃晋封的大日子。”
萧逸面上一滞，立刻恢复如常：“皇后这是开始撵人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自是想来便来，臣妾怎敢越矩？”
“是不敢还是不愿。”萧逸冷笑，“胭脂，你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脂砚脸上一暗，陡然生出无限的恨意，很快便被很好地掩藏。
“皇上多心了，臣妾只是想着皇上许久没有召见过华贵妃，小皇子这几日身子又不太好，于情于理皇上都应该去抚慰一番。” 脂砚此刻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落在萧逸的眼中竟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嘲讽。
萧逸狠狠地点头，用力地扯过脂砚纤细的手腕，怒视着她精致白净的脸孔，半晌方道： “好一个于情于理，好一个贤良的皇后娘娘。” 说着便拉着她向殿内走去，“朕自问亦冷落皇后多时，今日也当抚慰皇后。”
“你真无耻！”脂砚剧烈地挣扎着，用力地向萧逸的小腿踢去。
萧逸似是疯了一般，任凭她拳打脚踢，用力地抱起她，大步走进内殿。
脂砚终于停止了挣扎，一行泪水自眼角蜿蜒而下：“萧逸，你真是要逼死我才罢休吗？”
只这一句，如冷水般兜头而下，让萧逸瞬间冻结。最后，萧逸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放开了她，踉跄地向殿外走去。宽大的衣摆划过桌脚，一卷丹青落在脚下，他竟是连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
脂砚安静地凝视着萧逸远去的身影，亦是半天未挪动地方。脚边白卷迤逦，墨色浓淡相宜：湖畔，茅屋，少年白衣。
只是，情字却已斑驳。
【二】
华贵妃次日来椒房殿请安，面容憔悴，却再也不掩饰眼里的愤恨。
“小皇子……”脂砚再也说不下去，今早太医院来报，小皇子身染天花，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
华贵妃自十几岁起入太子府，跟在萧逸身边十几年，从未有过如此失礼的形容。
华贵妃慢慢地走近，突然伸出手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在椒房殿回荡。“你这醮夫再嫁的贱人，你自己生不下孩子，便来陷害我的孩儿，今日我便是豁出命来，也要替小皇子报仇雪恨。”说着一双手已经狠狠地掐住了脂砚的脖子，令脂砚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宫女太监立刻拥上来，用力地拉开已近癫狂的华贵妃。脂砚拼命地喘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华贵妃神志错乱，意图谋害皇后。禁足昭阳宫，未经朕允许不得迈出宫一步。”萧逸匆匆赶来，扶着全身瘫软的脂砚，神色哀戚。华贵妃凄厉的哭声渐渐远去，一阵冷风吹进大殿，脂砚不住地寒战。
小皇子昨晚出了天花，最后竟查出是小皇子的衣服曾经接触过天花病患。
而那衣服正是端午那日，脂砚赏下来的。
萧逸小心地抱着脂砚，深知刚才华贵妃的话又勾起了她的伤痛，一时手无足措。
“你也认为是我下的手吗？”脂砚慢慢地回过神来，安静地靠在萧逸的怀里，不复往日的色厉内荏。
“你从来都是明刀明枪，不屑这种暗地里耍手段。”萧逸微微紧了紧怀抱，低声道，“你恨之入骨的人是我，想要杀之而后快的人，终究只是我一个。”
脂砚的泪水一瞬间决堤，声音亦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杀夫害子之仇，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三】
八年前的脂砚，尚是沈家未过门的儿媳。
那时的沈家是江南望族，大公子沈离更是当世不二的才子，一手丹青，名动朝野。
脂砚父母早亡，自幼便被沈夫人接了来，充女儿抚养。幼年的她最爱跟在沈离的身后脆生生地叫着沈哥哥，嘴角微翘，满脸的娇憨。
“将来做了我家的少夫人，难不成还整天跟在少爷身后哥哥妹妹地乱叫？”那时候，张嬷嬷总是这样经常打趣她。
那日是她贪玩，用一个糖人哄了沈离弟弟沈陌的衣服来扮成了男子的模样，偷偷地去了沈离的草庐。
“这是谁家的小公子？”一个轻佻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她正要惊叫，那人已经走上来掩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她一时无措，吓得差点哭了出来，愣愣地仰起头来望着对方。那人依旧紧紧地环着她，眼光悄悄顺着她的颈口下滑，最后竟低低地在她的耳边调笑道：“原来是个听墙脚的小丫头！”。
她心中气急，知是遇见了登徒子，小声地求他。不想他却变本加厉起，他径自将她腰间的玉佩摸了去，暧昧地调笑道：“你这般急切地投怀送抱，本公子记下了，这个就算是你送与本公子的定情信物吧！”
她满脸羞怯，勃然大怒，左脚狠狠地向他的腿上踢去。他毫无防备，被踢了个正着，痛呼一声，疼得上蹿下跳。
于是惊动了一屋子的人。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在一瞬间变成谦谦君子的某人，在沈离灼灼的目光中低下头去，慢吞吞地唤了声沈哥哥。
沈离无奈地摇头，却冲着那登徒子笑道：“大家正在为萧兄的文章称叹，不成想萧兄竟来了此处！”
她被沈离晾在一边，不尴不尬地踢弄着脚下的石子，嘴角不屑地撇了撇。
萧逸嘴角微翘，一双凤目直直地黏在脂砚的身上：“小弟方才被这屋后的桃花迷了眼，忘了归路。” 众人这才突然发现，屋外的桃花竟然开得这样茂盛，花瓣随风舞动，竟是下了一地的桃花雨，不禁啧啧称赞。
沈离看着脂砚猫一般温顺的样子再也发不出火来，轻叹了一声，便喊来书童送她回家。
脂砚为自己的第一次小计谋的失败而失望，闷闷地哼了一声，怏怏地离开了。
“脂砚这名字不好，终究还是块石头。小姑娘你人比花娇，不若，我自此后叫你胭脂如何？”萧逸趁着沈离吩咐书童的空当吊儿郎当地在她耳边调笑着，惹得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落在萧逸心上却生出无限的风情，他愣愣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了半日的呆。
【四】
萧逸与沈离很投缘，经常来沈家做客。
于是，脂砚便也同萧逸熟络起来。虽是时常拌嘴，却不复当日。
“胭脂，不如我亲自去沈家提亲，你就嫁与我做媳妇吧！”萧逸一面看着她摹着沈离的画一面调笑着，顿挫转折，两张画竟是连他都分辨不得。
她似是习惯了他这副孟浪的模样，丝毫没有停下笔墨：“沈哥哥对我那样的好，我将来自然是要嫁给他的。”
萧逸收起笑容，冷哼一声：“原来我对你竟是不够好！”他一面起身离去，经过桌脚的时候还不忘轻轻地抽动一下桌上的毡垫，她废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心血，顿时化为乌有。
她大怒着将手里的湖笔扔了过去，一团白色的身影倏地自门口窜出，哪里还有那无赖的影子。
她一时气急，流了半日的眼泪，委屈地对着沈离抱怨：“他总是这样欺负我，哪儿有过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心虚的。比如这满屋的小玩意，哪个不是萧逸买来逗她开心的。
比如她上次发烧，抱怨想吃石榴，只是那时季节已过，哪儿还有石榴的影子。三日后，萧逸竟欢天喜地地上门来，巴巴地从怀里掏了一个来。
那是萧逸骑了三天三夜快马，方才从百里外的总督府冰窖里讨来的。
她撇了撇嘴巴：“算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便饶了他这次。”
她这娇嗔的样子落在沈离的眼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妩媚惊艳。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
豆蔻梢头，盈盈不逾。
【五】
十里河灯，湖面映似白昼。
她长久地凝视着萧逸颀长的身影在月下与自己交错重叠的剪影，忍不住痴痴地想，就这样仇恨着折磨着一辈子，也好过当年的杳无音信吧。
“这便是你求朕出宫的原因？”萧逸恨恨地望着她，半晌，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你对他竟是如此念念不忘！”
她轻轻地弯下腰，丝毫不避讳地在河灯上题下一个“离”字，满目的哀伤缓缓地流淌出来，直到将手里最后一盏小小的河灯放进水里，看着它慢慢地向河中央飘去。
微风吹起他白衫的衣角，她听见他无力地说：“胭脂，那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吧，即便是恨一辈子也好。”
她的目光胶在他身上，望向他的眼里闪动着淡淡的悲悯，哀恸翻涌。
那日，他也是这般满目沉痛。他说，沈家谋反本就与你无关，喝下这碗药，回到朕的身边。
萧逸半年前不告而别，再见时，已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她望着他端坐在鎏金的桌案后满眼期待地看着她，淡淡地道：“犯妇夫家满门抄斩，我又岂可独活？”
那时她初初嫁给沈离不足三个月，一路跋涉从江南到京城，那个牵挂了许久的人却将她的夫君送上了断头台。
“胭脂，朕是要定了你的。不管你是脂砚还是沈夫人。”萧逸凤目狭长，满满的坚定。落在她眼里，却是一片悲凉。
“要定了，你便一辈子也跑不掉。”
她手里紧紧地握着沈家满门抄斩的圣旨，恨恨的目光似是要将萧逸烧穿。
半晌，她方才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道：“一命换一命吧，沈陌才十三岁！”
沈家二少爷沈陌，沈离最心疼的弟弟，本是这场灾难中最无辜的孩子。
她还记得沈离当日被囚禁监牢的落魄模样，他说陌儿还小，我是注定要愧对沈家满门了。
她在萧逸愤懑地点头后将一碗苦药一饮而尽。
晶莹的翡翠碗狠狠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碎了一地的流光，却及不上她眼角的那点泪刺目。
那日他用力地抱着疼痛翻滚的她，任其挣扎撕咬，一天一夜。
最后看到是个成型的男胎。
她虚弱地笑着：“萧逸，君无戏言，你应了我的事便不可反悔！”
那样绝美凄艳的笑容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那样浓重的恨意第一次让他生出无限的惊恐。
河灯顺水漂流，她因着想起那些往事而瑟瑟发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了声：“夜深了，回吧。”便再也不发一言。
萧逸无奈地摇头，反身向轿子的方向走去。
一只白羽箭破空而来，所幸萧逸警醒，凌空飞转。箭镞自肩上划过，破口处微微泛着暗黑的血色。
她忽地回头，只见十几个黑衣人仗剑急行将萧逸团团围住。她刹那间清醒了头脑，大叫一声“护驾”，便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七夕夜，河边到处是放河灯的善男信女，暗卫布置分散，待到赶过来时，萧逸已中数剑，勉强支撑着身体。
一时间，整个河堤人影剑影乱成一团，几个黑衣人见势不妙，便齐齐撤退。
她抱着已近昏迷的他，强自镇定地安排着，一面调步兵统领捉拿贼人，一面指挥禁卫护送皇帝回宫。
她在景仁宫的大殿前站了一整夜，直到太医禀告皇上已无大碍，方才颓然倒地。
一颗心，终于落下。
【六】
“要是觉得宫中烦闷，不如出去走走。”萧逸安静地坐在桌案前，一杆朱笔细细地在奏折上勾画。
“也好！”她淡淡地一笑，也觉得是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他和她的今后。
那日，萧逸遇刺第二天，她自睡梦中转醒，竟听闻萧逸命人将沈陌捆了去。 一丝清明自脑中一闪而过，似是抓住些什么了，她忽地向景仁宫跑去。
萧逸靠在床上，脸色苍白近乎透明，那神情竟是少有的波澜不惊。
沈陌被押着跪在地上，同样是满目的平静。
“皇后玲珑剔透，该是将一切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明了吧！”一声细小的咳嗽自萧逸喉间发出，随即被压制。
她皱了皱眉，冷笑着缓缓道：“想明白又如何？你杀他全家，灭他满门，难不成就不许他报仇？”
萧逸一时气急，闭目喘了半日，方才恨恨地道：“你真的以为沈家抄斩仅仅是因为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
她微微一愣，脑中似是忽地捉住了什么，目光扫过，定定地落在地上的一件刺客穿过的黑衣上。
“废太子？”那件夜行衣的衣衬里赫然端正地绣着“天圣”二字。
正是废帝萧纲登的年号。
现下这一脉的皇位，本就是萧逸的父亲从自家哥哥手中抢来的。
那时萧父征战沙场，功高震主。萧纲初初登基，帝位尚未稳固，自是容不下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暗地里早已做好了撤藩的准备。萧父探得风声，便先下手为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举攻下皇城，改了朝代。
萧纲自尽而亡，只是年幼的太子却离奇失了踪迹。
一瞬间，脂砚似恢复了所有的清明：“是沈离？”
论年龄，论样貌，还有沈家那不同寻常的恭敬，那位废太子定是沈离无疑。
只是沈离已死三年，所有的势力早已散尽，沈陌又是如何集结这些杀手？萧逸迎着她狐疑的面孔，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沈陌：“你画的那幅丹青。”
脂砚只觉全身冰冷，呼吸几乎凝滞。
没想到将她利用得最彻底的人竟是她最信任的人，她用力地裹了裹单薄的衣襟，依旧不住地寒战。
“姐姐。”沈陌见她如此，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声音也微微哽咽起来。她视他如亲弟，他却将她利用得彻底。
她自幼同沈离习画，用笔着墨早已如出一人。沈陌便私下里借沈离之名集结前朝旧党，图谋造反。而她画给他的那幅丹青便成了沈离当年未死，偏安一隅的证据。
待到七月初七那日，萧逸陪脂砚出宫，暗卫分散伺机而动。
沈陌近乎怜悯地望着她，嘴角凝上一丝邪魅的微笑。
他对她的伤害利用，又何止这一次！
比如将一件天花患儿的小衣夹杂在她送与小皇子的衣物中，害得那个还未满周岁的孩子离开了人世。
既挑拨了帝后的关系又杀了萧逸唯一的儿子，给了诸位藩王一个取而代之的借口。
无后为大，帝王无子更是为天下所不容。
【七】
阴谋，算计。一切暴露在阳光下，丑恶得让她不住地打着寒战。
沈陌阴狠的眼底有一丝不忍闪过，终究还是狠了狠心，望着萧逸放声大笑起来：“善恶终有报，所以……”他望着萧逸淡漠的脸，笑容越发邪魅起来，“亲手杀掉自己孩子的滋味如何？”
萧逸怔忡地望着他，一脸的错愕。
“林太医明明说是……”萧逸忽地一愣，恍然大悟。
那林太医从前朝起便在太医院任职，从沈离被斩后便无故失踪。
原来林太医竟是废太子的同党，他故意假报了脂砚的孕期，料得以萧逸霸道的性子定不会容许她生下别人的孩子。
“六月初三，你一定不会忘记吧！”一瞬间的破碎，让脂砚与萧逸一同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
脂砚似抽干了力气一般，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六月初三是萧逸不告而别的前一晚，也是素有圣手之称的林太医诊断的真实孕期。
那一夜，萧逸自沈离处离开，经过脂砚的小院时，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向她的屋子里走去。
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眼光便再也无法移开。
脂砚正慵懒地靠在浴桶中，凝脂般的肌肤透过粉红的花瓣落入他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冲击。
于是，一切便彻底地脱离了原有的轨迹。
那夜，是他强要了她。
烛火明灭，情深处，他抵在她湿润的额间不住地低喃着：“胭脂，我是要定了你的。”
那样凝重的神情，低沉的嗓音，有一瞬间令她动容。
只是不想第二日清晨他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
两个月后，江南沈府张灯结彩，迎娶大少奶奶进门。
郎才女貌，青梅竹马，自是成了一番佳话。
只是掩藏这段琴瑟和鸣背后的真相，却令脂砚那样的难堪。
“沈哥哥……”盖头掀起的那一刻，脂砚望着身侧的沈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离安抚般地微笑着，径自将桌上的合卺酒一饮而尽，酒液在喉间缭绕，慢慢渗进肺腑，唯余苦涩。
“累了一天，早点安歇吧。”他轻轻地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紫红镂花的门缓缓关闭的时候，她听见他说：“我会护你母子周全。”
金兽中的沉香阵阵弥散，她静坐在房里，看那满堂红，满心苦楚，道不出一分。
半月前，她身体不适，沈离忙请来大夫诊治，不承想竟是有了两月的身孕。
沈离大惊，她亦羞愧难当，只好将事情告诉了沈离。
沈离沉吟半日，向沈家认下了孩子，仓促办了场婚礼。
而那时的萧逸正在京城加紧部署，调派使者对蒙古施压，同时下令将沈家一网打尽。
直到他在沈家的族谱上看到了她的名字，端端地写着沈离之妻。
忌妒冲昏了头脑，他急怒中逼她喝下了那碗药汁。
她深深地跌在回忆里，痛哭失声。
那日喝下那碗药前，她也对他说过，你可知一旦这碗药喝下，你我付出的该是怎样的代价？
那时萧逸讥讽的面孔深深映入了她的眼中。 多说已是无意，他与她，已是绝境，再也无处逢生。
沈离痛苦挣扎，萧逸苦苦相逼，连同着那日撕心裂肺的痛无限循环着在她的脑海里重现。
她只觉身体渐渐地虚弱下去，一点点地失去了知觉。
【九】
脂砚晕倒后，整整病了大半年。
病情时好时坏，那日昏睡后蒙眬中似有一阵叹息传来，那声音缓缓地在她耳边絮絮地说着。她只记住了最后一句：“可是，脂砚，即便是这样的伤这样的痛，我亦不悔当日的决定。即便终生无嗣，也要换你性命无忧。”
三月初春，萧逸送她去外面散心。
今年圆业寺的桃花开得正好，纷纷扬扬，下了一地的桃花雨。
上香，诵念，只求现世安稳。
脂砚轻衣简行，出宫那日，萧逸将她送至宫门外，道了声“珍重”，便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
她见他这般凝重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迅速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蓦然回首，他依旧站在城门口，身影萧索，似有无限哀伤。
圆业寺虽不如皇家寺院香火鼎盛，却独有一番清幽。
她于侍女的搀扶下自蒲团上站起，迈出宝殿的那一刻，蓦地回过头去，只见墙壁上端然刻着一幅壁画。壁画笔触飘逸，虽是刻意掩藏笔锋，却依旧改不了那份独有的淡泊。
一行泪自眼角环绕，她向主持打听，方知是本寺一久居山脚下的一教书先生所做。
她当下便命人去请，想想却还是亲自去见。
圆业寺依山而建，一所茅屋掩映在后山间，悠远静谧。
只是那原本谪仙般的人，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人，唯独没有改变过的是身上的那份安宁。
她愣了半日，唤了声沈哥哥，便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沈离似是知道她会来一般，缓缓地回身，依旧是不染纤尘的微笑。
她一时又哭又笑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少的时光，好一阵子，才想起问他是怎样逃过那场杀戮，又如何来了这里？
沈离轻轻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不是他放手，我又如何能逃出。”
以沈离淡泊的性子，从来都没有挑起战火，没有争权夺利的野心。
可是，那些前朝旧臣也从来都没打算放过沈离，一直苦苦相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拥立之功，位极人臣，任是谁也要放手一搏。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是否想要那个位置。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却怎样都无法想象出沈离君临天下的模样。
想着想着，竟会连她自己都不禁笑出声来。
沈离会作最优美的诗，沈离会画最惊艳的画，却唯独做不好那个位子。
只因少了一份执念。
而那个心怀执著的人，那个生性霸道冷漠的男子，曾经彼此折磨的若许年，却终究还是舍不得放手。
一刹之念，一念执著。
只是，终究还是回不去因缘际会的原点。
【十】
圆业寺的哀钟响彻山峰，脂砚不住地颤抖。那个龙章凤姿的男子，竟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和他竟然走到了这样一个再也解不开的死局。
她在宫门处被禁卫拦下时未曾想过，她和他竟然走到了这样一个结局。
她在宫门外被禁卫拦下，鎏金的銮舆自远处行来，一身素服的女子高高在上，睨视天下。
当初的华贵妃，如今的太后，那个曾经欲置她于死地的女子，现下于她却是仿若隔世。
“他那般筹划经营，不想却还是被你白费了他一番苦心。”华贵妃冷冷地望着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恨意。
“为了这个位置你竟然串通藩王弑君！”脂砚平静地望着华贵妃，只是紧握的拳内，指甲早已深嵌入掌心而不自知。鲜血透着指缝，殷红似花朵。
那日，圆业寺中。沈离见她眉头微蹙，突然不发一言，了然地笑了笑，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将手中的一封书信放在她的手里。
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早已干透，一行小字清新隽秀却透着阵阵的无力，断断续续地只有四个字“带她离开”。
她愣愣地望着那字半晌，那个萧索的身影突然浮现在眼前。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声音早已颤抖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只有四个字：“我要回京。”
华贵妃不置可否地动了动嘴角，满眼的嘲讽：“他总是这样将你保护得周密，可笑的是，你却从未对他上过心。”
浓重的恨意自华贵妃周身散发出来，阴冷的气氛不断蔓延。
自从三年前，先皇突发恶疾，萧逸马不停蹄地从江南赶回开始，华贵妃便开始发现了萧逸的改变。
办理国丧，遣兵与蒙古边境震慑施威，再到下旨彻查沈家文字狱，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无人的时候，他也会静静地发呆，对着一块玉佩傻傻地发笑。
烛火明灭，他的笑容揉碎在她的眼睛里，泪痕流淌满颊。他为那个女子在宫中遍植石榴树，他为那个女子放过前朝太子，他为立那个女子为后闭门罢朝，要挟大臣不敢再谏一言。
这些都是脂砚不曾知道的事，他一直牢牢地将脂砚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所以，脂砚当然不会注意，那场行刺的剑锋上涂满了剧毒，他在昏迷之前还不忘嘱咐太医只说伤势不重，叫皇后安心。
想她华贵妃自十几岁开始跟着萧逸，虽为太后所赐，却从未依仗身份做过越举之事。她可以容忍萧逸对她冷落，可以容忍萧逸对她皇儿的死因不闻不问，却唯独不能容忍萧逸在临死之前还在视她如无物。
于是她开始借助外戚与周王接应，开始大肆笼络朝臣，却只换来了萧逸淡淡的一句“送她安全出宫”，然后便平静地在早已准备好的诏书上盖上玉玺。
他生命中最热烈的一场爱恋，给了一个恨他入骨的女人，可怜他却甘之如饴。
“废后现在正在冷宫之中，国丧其间哀家不想大开杀戒，你还是速速离开吧！”广袖轻扬，銮驾滚滚，渐行渐远。
神圣九年，五月初二，帝下旨，囚后于冷宫，褫夺凤印。五月初五，立华贵妃为后，过继周王四子继承宗祧。五月初十，帝崩于昭阳殿，举国哀痛，谥武帝。
暮鼓声声，夕照漫天。一阵风刮过，吹落了一地的桃花雨。
【十一】
一切尘埃落定后，脂砚远走他乡，甚至连沈离都没有她的一丝音讯。
午夜梦回时，那个白衣少年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眉目依旧，令她阵阵心痛。
元和二十年，春，景仁宫修葺，在整理先帝日常批奏的折子里发现一份太医院送来的脉案。上面写明：沈夫人在被押解途中长途跋涉，加之心虑忧闷，以至胎死腹中，若不立即服堕胎药，将胎儿取出，恐有性命之忧。
只是，沈夫人是谁，先帝又为何保留这脉案？新上任的小总管无从了解，只摇了摇头，一齐丢进了焚化炉。
所以无人知晓，那个辗转无眠的长夜里，一代帝王怀着怎样悲悯的心情颤抖着煮下那碗苦药。
漠北古城，一队骑兵自街边经过，沉沙漫天里为首的女子一身红衣，妩媚而张扬。小摊上的婆婆悄悄地告诉她，那是大汗最宠爱的王后，是草原上最美的阏氏。
阏氏本是少数民族对王后独特的称呼。
阏氏？胭脂。
于是她忽地想起，萧家先祖本就是胡人，后入住中原，夺取天下。恍惚间那个俊朗的面孔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于落花中深深地将她凝望，他说姑娘你人比花娇，不若，我自此后叫你胭脂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