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梁素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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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远远的,程叶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了。像一把小木槌,一下一下敲在编钟上,发出清脆明亮、悠扬动听的音色。是马铃铛。那声音越来越近,还有马蹄踏在草甸上的足音,嘚嘚,嘚嘚,像蒙古族喇嘛跳查玛时击响的羊皮神鼓。
  “来了!来了!”窗外响起了管理员哈丹巴特尔兴奋的声音。
  程叶没有立马走出房间。叮叮当当,马铃铛已经快到小院外了。哈丹巴特尔的皮靴踩过砖地上,欢快地像在与地面鼓掌,铁锁咔哒一声,嘚嘚马蹄已经清晰地响在院子里了。
  隔壁的房门吱呀开了,空了两秒,只听方娜娜夹着嗓子说,“嗬,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又是‘奸计’。”
  等方娜娜兴致索然的音调彻底落下了,程叶这才出来。
  “呵呵,是我。又见面了。”站在院子中央,菅济笑道,嘴里哈哈吐着热气。白雾缭绕中,他那张被草原上的太阳常年曝晒而成的红脸蛋,显得愈发憨厚了。
  “叶子没去田野调查啊?”他见程叶出来,热情地招呼道。
  哈丹巴特尔替他牵起马,拴到屋边的一棵小叶杨上,又殷情地放了一盆清水,旁边搁上新鲜的牧草,草尖上还闪着嫩绿光泽呢。马用黑色的大眼睛看看甘甜的清水,又用绿色的大眼睛瞧瞧鲜嫩的牧草,它鼻孔微张,摇头晃脑了一番,显然很满意。一番功夫做足了,哈丹巴特尔方才拉着菅济往后院去。
  “免费看病就给点破草?真抠门!牧草一看就是保护区里摘的。”方娜娜嘴上不饶人。
  程叶没接腔。菅济今天过来,是帮哈丹巴特尔瞧瞧他的狗。居住在河套地区,这里的人最不愁没肉吃,白菜价的牛羊肉,人吃不完,便拿去喂动物。啃了太多大骨头,哈丹巴特尔的狗就便秘了,憋得满院子蹿,一边跑一边啊呜啊呜哀嚎。
  保护区管理处有前后两个院子,管理员哈丹巴特尔住在后院,前院用来接待来宾、召开会议。程叶等人都被安置在了前院。因为前院只有他们三个硕士生,又是来做课题调研的,所以前院也被临时称为了“研究站”。菅济进到后院没多久,研究站的人就发现狗嚎止住了,想必是“治疗”成功。
  “这个‘奸计’,还算有两把刷子。”方娜娜抱着手臂,尖声尖气道。很快,她一扁嘴,又否认了自己顷刻前的言论,“不过,这也没什么难的,用我的方法肯定也能治好。”
  没错,哈丹巴特尔在请来菅济之前,先求助了研究站的三位硕士生。还没听完,方娜娜便冷笑一声,说道,“多大点事,用木棍捅出来呗!”那言论浑然不像出自于一个北京女孩之口。是的,在方娜娜眼中,这些都不重要——狗、研究站、还有她的硕士课题,她在乎的只是她那辆军绿色小吉普,以及小吉普能带她去的地方。
  方娜娜看了下腕表,眉头一皱,露出嫌弃的神色,“不跟你说了,我赶时间。”她踩着高跟鞋,笃笃踱到第三間房外,也不敲门,杵在屋外拿着削尖了的嗓子喊道,“李清源,你要不要去?”
  “不去。”屋里传来一个男声,瓮声瓮气的。自打半个月前,李清源就没对任何人露过好脸色。这也不能怪他,遭了那样的事,任谁都开心不起来。程叶想。
  高跟鞋又笃笃地奔向军绿色吉普。方娜娜大步跨进驾驶座,一脚把离合踩到底,吉普像猛兽即将苏醒,发出了嗡嗡的腹语。
  “今晚不用等我,约了好几个访谈,估计得忙到深夜。我有铁门钥匙。”方娜娜的声音盖过吉普。程叶点头。哪儿有什么访谈?方娜娜不过是找个借口,去乌拉特前旗县城罢了,每周至少有两三天是这样。这是公开的秘密,方娜娜不主动坦白,其他人也就不点破。
  可吉普刚开到院子口,一辆卫生防疫站的车疾驰而来。相距百米,防疫站的车忽然刹住,几个戴着口罩帽子、穿隔离衣的人鱼贯而出,其中一人将方娜娜请回了研究站,剩下的每人背着一个大壶,对准吉普、道路、管理处前后院的所有犄角旮旯一通狂喷。消毒水味道强烈、刺鼻,顿时驱走了花香草香。哈丹巴特尔的狗“治疗”结束后,一身轻松,恢复了往日的机敏强悍,见陌生人入侵,它飞扑过去一阵狂吠,结果也被抓住喷了消毒水。
  “我们是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卫生防疫站的。接到群众举报,乌梁素海自然保护区的游禽出现异常,经调查,疑似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因此,现需对密切接触人员执行紧急隔离。”防疫站的人宣布。
  “隔离多久?!”方娜娜问。
  “十四天。”
  方娜娜双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

2.


  有人掐人中,有人扇风,好不容易方娜娜的眼神才对焦。她刚恢复意识,便猛地朝程叶一扑,哭天抢地地喊道,“都是你!瞧瞧你干的好事!”程叶也不躲,任由方娜娜推来搡去。
  程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哈丹巴特尔说,今年春季来得格外早。刚开春,乌梁素海上的冰便有了松动迹象,夜晚躺在值班室里,隔着玻璃窗,能听到远方冰面咔嚓咔嚓地开裂、冰层下水流潺潺、小鱼苗一尾接着一尾、背鳍呲呲啦啦划过湖冰的声音。果然,四月初程叶等人抵达时,尽管乌梁素海尚未完全开湖,湖泊两端的芦苇塘里,已有不少候鸟在随波游动了。
  “疣鼻天鹅!”随着众人的惊叹,程叶看见几个白如雪花、嘴橙眼棕的身影,漂浮在波光上,耳鬓厮磨,缠脖绕颈,姿态亲昵而优雅。程叶感到心跳加速,手臂上起了一层密而挺的鸡皮疙瘩。为了准备硕士研究课题,程叶在来之前曾阅读了大量关于疣鼻天鹅的文献,对这种游禽的形态特征、生活习性、种群情况已了如指掌,但能够如此近距离的实地考察,她久久难以平静。
  观察了数日,程叶在观测点附近总共发现十六只疣鼻天鹅,其中十二只是迁徙个体,由渡冬地出发途径乌梁素海北返回到繁殖地,另外四只是繁殖个体,它们将在乌梁素海完成新生命的孕育。迁徙个体们陆续迁来迁走,数量一直在变化。繁殖个体们则相对稳定,五月初时数量达到了十二只,此后便一直维持不变。它们成对行动,在芦苇塘和宽阔湖面上水浴,互相梳理羽毛。   其中,有一对疣鼻天鹅吸引了程叶的目光。最先注意到它俩,是因为母天鹅那一身美丽的羽翼,在晨曦下竟微微闪着珠光,像一粒成色上好的珍珠,漂浮在乌梁素海这张巨蚌上。紧接着,程叶发现它俩格外恩爱,雄天鹅性格温和深情,像江河湖海一样温柔地包裹着这颗“珍珠”,整日如胶似漆。它俩营巢也是最早的,衔来干芦苇和蒲草茎叶,在湖边筑起了庞大的圆形巢。主巢先竣工,雌天鹅款款地坐了进去。不多时,雄天鹅又在不远处堆集出了一个简陋的草甸子,看上去并不算舒适,这是雄天鹅的辅巢,为夜宿警戒所用。难道要产卵了?程叶激动不已,日日盯着,终于在某个清晨惊喜地发现了几枚乳白色卵。
  突发奇想,程叶想给这对恩爱的天鹅夫妻起个名字。所有疣鼻天鹅都进行过了编号,可这一对天鹅如此情意绵绵,充满灵性,她不禁将它们与人类一视同仁。
  “不如雄的叫牧仁,雌的叫托婭吧。”菅济给研究站驮来火腿肠、威化饼干时,正好听见他们在讨论,便建议道。
  “方言?听着挺怪的。”李清源吃着菅济带来的零食,打了牙祭,却仍对他有所戒备。
  菅济毫不介意,笑眯眯道,“是蒙古语。牧仁的意思是江河,托娅是光辉。”程叶不禁暗暗称赞。这两个名字,真是恰到好处,仿佛菅济偷偷钻进她心里溜达了一圈,把她的所思所想都摸得透彻极了。
  菅济是保护区管理处请来的“外援”。一听说有三位研究生要来乌梁素海做调研,保护区管理处又喜又愁。喜的是一次性迎来这么多高材生,这是近年鲜有的事,无疑给保护区大大增光添彩;愁的是该如何接待呢?乌梁素海距离乌拉特前旗县城有十几公里路程,周边荒芜,生活不便,值班的管理员们也多是本地牧民,交流起来颇有不畅。县里给管理处支了招,“你们那儿不是有个叫菅济的吗?他可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学生,让他去负责联络感情,肯定没问题!”管理处处长一拍大腿,是啊,咋就没想到他呢。
  这儿的人称呼菅济为“菅老师”。他本职是兽医,给草原上的牲口看病,还在闲暇时给牧区小学兼任代课老师。只要听见叮叮当当的马铃铛声,人们便知是菅老师来咯。他的坐骑叫“腾云”,是一匹身形俊美匀称的黑马,浑身毛色黑油发亮,唯独四只蹄子雪白,仿佛沾了一脚的牛奶,若奔跑起来真像踩在云朵上咧。要说最神奇的,莫过于它一黑一绿的大眼睛。“世间哪儿有绿眼睛的马!莫非,你这匹是神马?”牧民们纷纷问。菅济笑而不语。
  看上菅济这匹高头大马的,还有李清源。他一见腾云,眼睛都直了,连声问,“我能骑吗?”
  谁料,一向笑呵呵的菅济突然变得严肃了,正色道,“这可不行。腾云特别聪明,还会认人,从不允许陌生人骑上马背的。”
  李清源没料到,才刚到草原,这么快就吃了瘪。“不骑就不骑,有什么了不起。”他有些闷闷不乐,白净的国字脸上覆着一层氤氲,从此便对菅济心存芥蒂了。时不时地,李清源会故意同菅济唱反调,他扶扶金丝框眼镜,用那套大城市文化人的气魄和见识,不失风度地贬低、鄙视菅济的粗陋。程叶虽不甚认同,但作为李清源的女友,她也无法指责他什么。
  雌天鹅托娅进入了漫长的孵卵期。雄天鹅牧仁像个边防战士,牢牢守住巢域,眼神锐利地巡视着芦苇塘和湖面,一秒也不松懈。这个观察过程是枯燥无味的,方娜娜最先忍不住了,她抱着手机爬上爬下地找信号,却始终显示“无服务”。“什么破地方!”她气急败坏,把手机啪地往草地上一丢,惊得雄天鹅牧仁一凛,迅速起飞,用力扇动两翅向雌天鹅托娅示警。程叶怕她继续胡闹,会导致繁殖关键期的天鹅受惊,干扰繁殖活动,连忙把她打发回了研究站。
  “有我陪着你。”李清源捏捏程叶的手,潇洒一笑。程叶本能地想缩回。
  春日草原上湿气重,气温低,呆在观察点时又不能动弹。守了十几日,卵从乳白色变成脏黄白色,再变成蓝绿色,还是没有雏鸟的动静。渐渐的,李清源没了柔情,他借口要回去查查文献,看下是否因为第一窝繁殖不成功,需进行补偿性孵卵,便也溜掉了。程叶独自留守,心里却隐隐有些愉悦,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守着天鹅了。
  正是这期间,程叶发现了异常。先是她进行每日例行记录时,发现繁殖个体的数量不对,原本六对天鹅夫妻,忽然变成了五对。也许是换巢穴了?第二日,她去周边寻了一圈,依然没有觅得那对失踪天鹅的痕迹。乌梁素海实在大,将近三百平方公里,靠步行基本没望。管理处倒是有辆摩托车可以借用,嗷嗷的马达声跟打雷似的,定会惊到生性敏感胆怯的游禽。她正犹豫,要不要找菅济借马,事故就发生了。
  程叶把借马的想法一说,立即得到了李清源的积极响应,他主动请缨,把菅济约来研究站。那天,李清源摩拳擦掌,白皙文气的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终于找到了几抹色彩。菅济照例带来了许多零食。自打方娜娜嘟囔过一句,说研究站伙食不好,很想吃薯条、夏威夷果、蔓越莓干,虽然菅济就算跑到隔壁县,也买不到这些,他还是每次都尽力搜罗。也不知他费了多大力气,那天竟真带来了包薯条,一直揣在怀里,薯条都软烂了。即便如此,薯条依然香味诱人,可唯独李清源没动。大家吃薯条时,他的目光围着马;吃完了薯条开始聊天,他的目光还是围着马。
  没人注意到,李清源不在房间里了。他蹑手蹑脚,靠近屋外那棵小叶杨,花期将尽,树上零零落落长出了毛毛虫似的果实。树下,拴着菅济的黑马腾云。李清源从后面悄悄逼近腾云,腾云打了个响鼻,耳朵朝后竖起。他忽然有些畏惧,镇定了几秒,他决定继续靠近。腾云似乎有些焦躁,开始频频甩尾。李清源顾不上去分析马的肢体语言了,牙一咬,眼一闭,朝马背扑了过去。那马早有准备,两只后腿一蹬,李清源便像落叶一样飞出十几米远,啪的,扑在了砖地上。
  李清源折了右臂,在县医院躺了一周。
  这一周,程叶去看望了他两次,厚厚的石膏板比不上他的神色惨白,金丝框眼镜也裂了半张镜片。程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毕竟她无法想像,李清源腾在空中的那十几米里、以及砸在砖地前的最后一秒,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丝后悔。他应该听从菅济的告诫。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如此想。   最没闲下来的人,是方娜娜。终于让她逮着机会,以每日要去县上照顾同学为由,向她父亲要了一辆车。她父亲是北京官员,通过某些关系还真给她搞来了,正是先前那辆军绿色小吉普。虽然她更想要一辆大红色的,开在茫茫草原上像一朵突兀的红花,多拉风呀,但整体上她还算满意。她看重的,是那四个高大健硕的轮胎,能载着她逃离乌梁素海,去往有吃有喝有玩有手机信号的乌拉特前旗县城。她到底去看望了李清源几次,程叶不清楚,但李清源出院后,方娜娜依旧用着各种理由,每周数次开车出门。
  “在乌梁素海呆久了,我会枯萎。我要去县里充充电。”方娜娜矫情地说。
  程叶不理解。乌梁素海荡漾的湖面,摇曳多姿的芦苇,飞鸣游戏的候鸟,使程叶时刻充满了精神和活力,每个细胞都过于饱和,轻轻一掐就能出汁似的。如此鲜活的地方,怎会致人枯萎?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程叶再没提借马的事。几天后,菅济却牵着一只骆驼走进了研究站。望着这个蹄大如盘、粗颈厚背的巨型家伙,程叶惊得目瞪口呆。
  “我找牧民借了双峰驼,性格驯顺。叶子,你就骑它吧,当然速度没有马快。”可能是出了趟远门,菅济脸色红亮,额头上趴着一层薄汗。
  程叶还没来得及开口,方娜娜抢先啊呀了一声。众人问她怎么了,她推三阻四半天,才捂着嘴故弄玄虚道,“既然有骆驼,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还害得李清源被马掀翻?难道是故意的?李清源出丑了,有人自然能趁虚而入,大献殷勤。哎哟,不得了,不得了!不愧叫菅济,果然最会耍奸计。”
  啪。李清源罕见地摔门怒走。
  骑上骆驼,程叶在乌梁素海又找了数日,仍然没寻到那对失踪的天鹅。她想同人商量,想了一圈,竟没个合适人选。管理员哈丹巴特尔是牧民,除了照顾他的狗,就只知道老老实实地遵照上头要求,把乌梁素海看好,为三个高材生服務好,并无再多。李清源摔断了右臂,也摔断了他最后一点大城市文化人的气魄和风度,瞅谁都有了敌意。方娜娜更不用提,疣鼻天鹅什么的,她根本不关心。别无选择,程叶只好把担忧说与了菅济。
  两人商议后,决定分头行动。程叶留守观测点,密切关注剩余的五对天鹅,幼雏破壳迫在眉睫;菅济骑马再去搜寻一圈,腾云的腿脚快,一两天就会有结果。谁料,菅济那边还没消息,程叶这头先出状况了。又有一对天鹅失踪了。
  这次失踪的是一对营巢于水草中的天鹅夫妻,程叶发现时,巢里只剩五颗尚未孵化的卵。去觅食了?不可能。到了孵卵后期,雌天鹅会非常恋巢,即便觅食,时间也不会很长。离巢前,雌天鹅会用干草将卵掩盖好,或者交由雄天鹅替孵,绝不会将卵丢在一旁置之不理。
  突然,程叶打了个哆嗦,寒意来势汹汹地从脚底直贯脑门。不远处,湖面射出耀眼的白色,她忘了天寒,直接淌进水草丛,往更深处疾行。她颤抖着弯下腰,双手捧起。是今早失踪的雌天鹅。它身体冰冷,颈子还长长地垂在水里,早已没了呼吸。
  在程叶的坚持下,管理员哈丹巴特尔一个电话打至县城,汇报了疣鼻天鹅非正常死亡的事。县卫生防疫站初步判断,疑似禽流感,便对乌梁素海及周边地区做了暂时封闭。好在当下处于候鸟迁徙繁殖的盛期,对外旅游项目一律暂停,因此疫情的控制难度不大,一方面将生活在保护区管理处的几位人员就地隔离,另一方面禁止其他人进入乌梁素海,就行了。
  可对于方娜娜,整整两周被关在荒芜的乌梁素海,不能驾着军绿色小吉普去云游四方,简直比杀了她还痛苦。她会变成干黄花菜、干辣椒、干木耳、干腊肉,流失尽最后一滴水份,彻底地枯萎。
  刺鼻的消毒水味犹如一张天幕,把管理处紧紧抱住。防疫站工作人员开始询问情况,谁发现的患病游禽,在哪个区域,何时的事,其他游禽是否有异常,诸如此类。大家一一作答。方娜娜闹腾完了,听着其他人一问一答,方才慢慢缓过神,意识到形势严峻。呀!她忽地又大叫一声。哈丹巴特尔连忙去按她手脚,以为她又要扭打起来,可她已三步并作两步,突然退到了屋角,离所有人都远远的。方娜娜掩住口鼻,脸上露出无比厌恶的神色,“是他俩接触了患病天鹅,他们肯定被传染了!快单独关起来,不要害我们!”
  众人愕然。
  她口中所指,是程叶和哈丹巴特尔。那日,程叶发现死亡的疣鼻天鹅后,立即带至后院,并由哈丹巴特尔骑摩托运去了县城的卫生防疫站。客观来说,确实是他俩直接接触了患病天鹅。但是,前后院仅一个门廊相隔,大家平日也是共同生活,若他俩真感染了,恐怕其他人也难以幸免。
  尽管防疫站的人也是如此解释,方娜娜哪里听得进。她惜命,尤其惜自己这条命,天鹅死几个她真没在意过,甚至程叶和哈丹巴特尔的健康也与她无关。她只想着等平安熬过了这十四天,就立马回北京,一刻也不多呆。她才不像程叶,不需要为了毕业论文拼死拼活,父亲已经在北京林业局给她安排了个铁饭碗。什么破乌梁素海?什么破研究报告?不过走个流程罢了,为此搭上她这条金贵的命,门都没有。方娜娜决定给自己找个盟友。
  “你不觉得吗?”她把目标锁定上了戴着石膏臂的李清源。冥冥之中,她感觉李清源在很多地方与她相似,只不过他披着一层知识分子家庭遗传下来的文质彬彬。而如今,这层伪装也快被乌梁素海给磨没了。尽管忐忑,她决定赌一把。
  李清源一愣。充斥着消毒剂味的天空,依然蓝得能掐出水来,虫鸣鸟啼,芦苇和波纹一齐轻轻摇荡,如果屏住呼吸,乌梁素海还是原先纯净美好的乌梁素海。但是,动摇明显在李清源脸上游荡。他避开程叶的目光,“安全起见,可以尝试将他俩进一步隔离,这也是为了大家好……”他声音越来越小,很快被风吹散了。
  防疫站的人经过一番讨论,同意将接触了患病天鹅的两人隔离在后院。程叶简单拿了些生活用品,又打包了调研笔记和文献资料,便往后院去。防疫站的一行人陆续进入她房间,对着家具、地板又是一顿狂喷,杀灭细菌病毒的同时,也将程叶曾经的生活气息一齐抹掉了。她甚至都没看李清源一眼。
  “我接触过那只天鹅,将我也隔离吧!”菅济突然高声说。   听到这句话时,程叶正跨在分隔前后院的门廊上。她只觉心头一暖,再回头,见菅济大咧着嘴,一脸的爽朗明媚犹如草原的蓝天。

3.


  天气分秒转暖,初夏悄无声息地吹过草原和湿地。每日清晨,伴随着颇带节奏感的噗呲噗呲,防疫站的人又在喷洒消毒水了。他们先进到前院,一副疫情重大的态势,所有门窗紧闭,窗帘遮严,密不透风的帘子背后,时刻传出咕嘟嘟的沸腾声响。方娜娜和李清源各居一屋,一天到晚戴着口罩,测量十几次体温。屋内白雾缭绕,热气蒸腾,那锅沸水一会儿用于熏蒸,一会儿用于消毒物品。他们恨不得把一切都煮一遍,什么衣服、寝具、餐具、鞋袜、食品包装袋,统统在沸水里滚上十五分钟,再拿进消毒剂里浸泡十五分钟。相较于室外,屋里的气味更难闻。
  退出前院,防疫站的人再进后院,氛围立马不一样了。后院要小不少,唯一的一间卧室被让给程叶住,菅济睡在客厅里,哈丹巴特尔在露天地里搭了个简易的毡帐,同马、骆驼、狗住在一处。他让他的额吉——一位有着同样低颅宽面、黑红肤色的老母亲,送来了两桶鲜羊奶。待日落时分,一天的南风把消毒水吹散了,哈丹巴特尔在院子中央支起炉灶,找来一口大铁锅,将鲜奶倒入、煮沸,并用勺子来回翻扬。奶香浓郁,搭乘着微风飘至前院,飘至防疫站值班点,随着夏意一路向北扩散。马、骆驼、狗、防疫站的人、保护区的游禽走兽都闻见了,在月光下蠢蠢欲动。奶泡凝结了一夜,哈丹巴特尔次日起了个大早,日出前便将冷却后的奶脂晾挂在木板上,南风给足了面子,嗖嗖一阵吹,终于赶在防疫站的人来喷洒消毒水之前大功告成。
  防疫站的人进来时,他们三人正围坐一圈。三个金黄锃亮的油饼刚好出锅,哈哈冒着热气,还烫手,他们往上头洒了一层白沙糖,又贴上一层今晨制好的乌如木——也就是奶皮子,卷起,一咬,满嘴香甜酥脆。
  美食过后,哈丹巴特尔又挂上了愁苦表情。被隔离后,他似乎一直悶闷不乐,起初程叶以为他是畏惧禽流感,于是旁敲侧击地聊了几句,却发现并非如此。菅济告诉她,真正惹哈丹巴特尔发愁的,其实是一项秘密任务。这项任务,将关系到保护区今后的发展。
  程叶一惊,“什么秘密任务?”她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哈丹巴特尔竟有所隐瞒。
  乌梁素海湿地每年有600多万只野生鸟类在此栖息,其中疣鼻天鹅就有六百多对,选择在此繁殖的更是高达二三百对,如何做好鸟类保护,成了保护区当下至关重要的问题。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多是本地牧民,缺乏相关专业知识,根本无从下手,于是便想从来此调研的学者中招聘一两位,留在保护区工作,这项说服任务自然交给了负责与学者接洽的哈丹巴特尔。哈丹巴特尔一直在寻找合适时机,挑起话头,可谁料禽流感的事先出了,他顿时心灰意冷,自知今年又留不住“高材生”了。
  “要不我再烙两个油饼,给前院送去?”哈丹巴特尔搁长袍上来回蹭手,显得举棋不定。
  程叶不愿浇灭他的希望,便没阻拦。哈丹巴特尔欢喜极了,又重新取了小麦面粉,和面、擀平、翻炸,比方才更加焦黄喷香的两个油饼正呲呲啦啦成形。他小心地沥干油分,摆上糖和乌如木,请防疫站的人趁热端进前院,便在墙根下焦急不安地候着。
  两个焦香四溢的饼跨过门廊,进入前院,叩门声响起,门吱呀开了个小缝,说话声嗡嗡,门嘭地又闭上了。四野安静,哈丹巴特尔屏住呼吸,侧耳细听,试图分辨上下门牙咬在油饼酥脆外壳上时的咔咔声。
  不多时,哈丹巴特尔回来了。他垂头丧气,像个丢盔弃甲的败兵,“他们没吃,觉得不干净。防疫站的人说,他们把菅济带来的零食一均分,全搬进了屋,连防疫站送来的食物都坚决不碰。”
  程叶为他感到难过,却无从安慰。
  隔离第三日,前后院的几人皆体温正常,无任何不适。程叶向防疫站打听那只死亡天鹅的检验情况,防疫站的人解释,因为县城医疗手段有限,只能将天鹅送往巴彦淖尔市检验,至今仍没消息。程叶心中焦灼不已,她很担心那窝尚未孵化的卵,按当时情况推测,雄天鹅可能也身故了,那五颗卵无人照料肯定不行,说不定已经被其他食肉动物偷走了。越想越担心,越想越坐立难安,她来找菅济商量。
  菅济听了,果然一拍即合。太阳落山,鸟声渐渐散了,将黑未黑时,两人偷偷牵着卸掉铃铛的马和骆驼,从后院小门溜了出去。湿地里的芦苇窸窣摇晃,马蹄、驼蹄踏过野花,像走在一条绣满花纹的硕大地毯上。嘚嘚足音,毫不停歇。前方越来越暗,混沌像雾扑面而来,芦苇、花朵都逐渐失了形状。在仿佛被捂住眼睛、历经了至暗时刻之后,腾地,一轮上弦月跳出地面。霎那间,万物复又现了形,镀上了一层琥珀般的光泽。
  马和骆驼奔跑起来,速度不相上下,大概是菅济故意让着她吧。转弯处,程叶又看见了腾云的那颗绿色眼珠,在月色下皎皎发光。
  “它是天生异瞳?”程叶问。
  菅济笑道,“怎么可能,马根本没有绿色眼睛呀!腾云是个命苦的,曾遭前主人虐待,被皮鞭打掉了一只眼。是我救下它,并安了这颗绿色的义眼。”菅济轻抚马颈,它立即昂首挺胸,显得更神气了。
  听他这么说,程叶理解了为何他当初不允许李清源骑上腾云。这是一匹内心有恐惧的马,它忌惮人类,害怕被恶意对待,时刻生活在胆战心惊之中。而李清源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己喜好强加于它,那两蹄子便是最好的教训。程叶心底忽然漾起一种弱者的喜跃。缠着石膏的李清源和被禁锢在假想牢笼里的方娜娜,这些往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强者,都曾是她的恐惧,而如今看着只觉得可笑、可悲、可叹。
  管理处周边的熟悉景象早就不见踪影,包裹着程叶的是一种新鲜的陌生感。青草尖上水珠的晶莹光泽、青蛙一个猛子跃入水底激起的声响、再无消毒水味的清新空气,刷过她的皮肤,程叶像痛快地冲了个凉似的,把那些黏腻的、缠人的、纷扰喧闹的事都甩净了。
  快到观测点时,两人放慢了速度,从坐骑背上翻跳下来。拴好马,他们徒步前行。他们尽量放轻脚步,可每当鞋底一踩上草甸,芦苇塘里便响起警觉的滑水声。近日是雏鸟出壳的关键时期,倘若程叶还守在观测点,再过个把日,耳边将此起彼伏全是雏鸟在卵内的吱吱叫声和清脆的叨壳声。这种时候,成年天鹅是最为敏感谨慎的。   上弦月升到半空中了。熟悉的水草丛边,程叶找到了死亡天鹅的巢穴。巢中空无一物,五颗卵全部消失。终究晚了一步?没有成年天鹅看护的卵,犹如暴露于枝头的甜美果实,任由肉食类动物饱餐一顿。程叶颇感沮丧,雌天鹅冰冷、湿答答的触感又游动在她手上,它长长的垂进水里的脖子,像一根解不开的纽带,将它和程叶的心绪缠绕在一起。就这样了吗?程叶不甘心。
  “有足迹!”菅济低声道。月光下,足迹像一条丑陋的疤,割开浅滩草甸,从巢边爬进小树林。那是人类的足迹。印记很新鲜,被压折的植物还佝偻着腰,朝着同一个方向争相扑去。追至树林里,印记变成了两条更加清晰的鞋印,一深一浅。俩人心中疑窦丛生,乌梁素海因为疫情已经全面封锁,只有管理处和防疫站的人留下来了。李清源和方娜娜定不会迈出房门一步,哈丹巴特尔也不曾表示过想要同来,难道是防疫站的人?可这个时间他们来这儿干嘛?等等!莫非……
  树林里光影斑驳,越往深处走,能见度越差。菅济在前方开路,常年不分昼夜地奔走在牧区,他练就了一副好眼力,别人看是深深浅浅的黑,在他眼里被还原成了山川河流、草木鱼虫原本的模样。程叶在他后方半步远,亦步亦趋,勉强跟上。蓦地,菅济停住了。
  嘘。小树林尽头两个黑影一闪而过,远远的,交谈声传来。是外省口音。
  “老天爷咧!这个雌天鹅真不错,咱哥俩走运咯!”一个沙哑如破锣的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呵呵笑了,粗厚地像天边响了几声闷雷。
  “你要干嘛?!”破锣忽然有些生气。
  “洒药啊,抓那雌天鹅卖钱。”闷雷欢欣鼓舞。
  啪。闷雷许是吃了一掌,哎哟哎哟呻吟起来。
  “蠢货!就知道洒药,毒死了还卖个屁。要抓活的,活的!听到没!”破锣喝叱道。
  “可之前……”
  “之前是卖给酒楼,按斤卖的,懂不懂?跟卖羊肉、卖牛肉似的,那点钱都不够塞牙缝。我听说有南方老板高价收购活的野生天鹅,你瞧这只,啧啧,品相这么好,肯定能开到这个价。”破锣在黑暗中亮了数字。
  闷雷倒吸一口气,“真的呀,哥?那咱抓住它是不是就能收手了?我媳妇说,外头现在查得严,抓住是要坐牢的。”
  啪。闷雷又吃了一掌,空气都抖了几抖。
  破锣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坐牢,坐牢,去你个乌鸦嘴!快给老子动起来!你去引开雄天鹅,我搞定雌的。”
  他们是盗猎者。程叶曾在文献中读到,栖息地的消失以及非法狩猎,是威胁疣鼻天鹅的主要因素,不曾想竟让自己给撞见了。身影攒动。一个黑影壮如棕熊,吊着水桶粗细的大膀子,先出去了,那大约是闷雷。另一个黑影骨瘦如柴,脑袋却异常大,竖在细伶伶的脖子上,像个移动的火柴头。这便是破锣了。
  破锣隐在树丛后头,按兵不动。闷雷那边先有了动静,是雄天鹅在扇动翅膀,发出嚯嚯的恐吓声。破锣掣起一张网,也冲了出去,不多时,雌天鹅也发出了搏斗声。程叶和菅济连忙趁乱靠近,只见闷雷的粗手似火钳一样,已反绞住雄天鹅的双翼,雄天鹅拼命挣扎,抽回了右翼,一下下重击闷雷的脸膛。雌天鹅那边的情况也很危急,破锣用一张大网把整个巢穴包裹住了,网上涂满了麻醉剂,雌天鹅愈是挣扎,药剂迅速渗入它的皮肤。咔嚓,雄天鹅的右翼被闷雷掰断。
  “不好,是牧仁和托娅!”程叶说。
  话音未落,菅济已抄起木棍,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跳得极高,木棍从天而降,迎面劈中闷雷的面门,随着一声惨叫,闷雷仰头倒地。那破锣眼见就要得手了,未曾想半路杀出个人来,还把他兄弟打晕了,又气又恨。他抽出一把短刀,奋力朝菅济捅去,刀刃上闪着寒光。
  “小心!”程叶吓出一身冷汗。
  菅济忽悠一晃,避开了刀尖。破锣扑了空,身子却刹不住车,继续向前摔去。菅济瞅准时机,对着他后颈上猛敲一棍,他便重重地砸在草里。他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月色当空,闪耀得犹如太阳,照得菅济满脑门子的汗亮晶晶的。再细看时,程叶发现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目光锐利,嘴角刚毅,朴实憨厚里有了硬度。
  所幸麻醉剂量不大,雌天鹅托娅稍作歇息,基本恢复了。它大概明白是二人救了它们,只象征性地警叫了两声,劝诫他们切勿进一步靠近。嘎嘣,吱吱。托娅身下响起了细微声响。它抬起翅膀,卵全部得以幸免,其中有个卵裂出了缝隙,湿漉漉的幼雏正费力地把卵壳顶开,一点一点地向外爬。托娅注视着它,眼神中流动着贝母般的光泽,显得波光粼粼。幼雏爬出来了,偎依在母亲的腹下取暖。
  拖着鲜血淋漓的右翼,雄天鹅牧仁一瘸一拐来到托娅身边。见妻儿平安,牧仁滞了几秒,终于身子一软,砰地倒地了。

4.


  雄天鹅牧仁伤势很重,菅济脱了长袍,把它裹得像个婴儿,纵马狂奔带回诊所医治。手术进行到凌晨五点,牧仁的情况很不乐观,右翼多处骨折,失血过多,引发了器官功能衰竭。
  牧仁病情危急时,程叶整夜整夜地守在诊所里。医护方面她帮不上忙,“叶子,回去歇歇吧,这儿有我。”菅济劝道。可她摇摇头,坚持留下来。与她而言,守护牧仁成了她赎罪的方式,如果早些注意到天鹅数量减少,如果早些出去寻找天鹅卵,如果早些想到非法狩猎,事情便不会这么糟了。喝水,杯子在她手上颤栗;吃饭,米粒从她指缝间逃亡。她的这双手,跟以前再也不同,上面不仅游走着那只死亡天鹅湿冷僵硬的触感,还游走着牧仁滚烫的鲜血。
  术后第五日傍晚,牧仁的病情终于稳定了。那日白天下了一场夏雨,向晚时分,天放晴了。程叶穿过院子,准备进厨房倒一碗凉白开,换掉牧仁昨日的饮水,刚好看见一道彩虹横在空中。彩虹是从诊所院子里出去的,跨过湛蓝如洗的天空,落在西方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在雨水滋润下,坡上開满了樱粉色的格桑花、蓝紫色的并头黄芩和金黄的旱地莲。一晃眼,程叶看见两轮太阳,一轮在天上,一轮在地上。地上的太阳跳跃着,欢腾着,朝程叶跑来,直到近处才看分明,那是个穿着鹅黄色长袍的人儿呀。菅济背着一篓草药,犹如自彩虹那头归来。   待程叶再回到管理处时,禽流感隔离已解除。也不知是谁,将她的个人物品全挪回了前院房间,并一一归置地跟先前一模一样。她搬出凳子,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空气中已经嗅不出消毒水味了,墙脚、地板都擦拭地光亮,仿佛只是做了场梦,梦醒后发觉一切都没变,可又好像一切都很陌生。凳子发硬,她坐得腰酸。她忽然有些怀念了,怀念隔离期在后院睡过的临时床铺,或兽医诊所里支起的行军床。
  叩门声响起,李清源走进来。他扶了扶眼镜,金丝框里的两盏镜片都是簇新的,跟他焕然一新的神色相得益彰。李清源说,那两个盗猎者的事,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他俩假扮成摄影爱好者,早早埋伏在保护区里,利用提前制好的毒饵,毒杀了数对疣鼻天鹅,市里发回的检验报告里确实发现了中毒迹象。不幸中的万幸,五颗天鹅卵当晚即被追回,已交由专家进行人工孵化了。
  李清源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我们去看了那个丧偶的雌天鹅,叫托什么来着。”
  “托娅。它没有丧偶,雄天鹅牧仁很快会康复的。”程叶纠正道。
  一丝皱纹,飞过李清源的眉心。“它的卵已全部孵化,雏鸟都很健康。就是雌天鹅情绪不算稳定,非常焦虑,似乎一直在试图寻找它的伴侣。”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用名字称呼他们。
  聊完天鹅,两人忽然无话可讲,相对而坐,尴尬持续了好一阵。今天前院似乎异常安静,从进屋到现在,除了李清源一板一眼的嗓音,再无更多声响。“方娜娜呢?”程叶问。
  此话一出,她在李清源脸上看见了似曾相识的表情,跟那日将她隔离至后院时一样。他低下头,“她在收拾行李。”
  空气更加凝固了。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打算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们。”
  李清源一愣。进屋前,他憋好了一肚子说辞,比如导师如何催促他,身体状况不允许,申请博士迫在眉睫之类,只要程叶流露出生气或难过,他就有十足把握说服她。没想到,她根本没问。李清源的情绪忽然产生了微妙变化,他一把攥住程叶的手,十分迫切,“你要是舍不得,我可以多留一段时间!或者,或者,你跟我们一起走!”
  程叶抽回手,像完全没听见他的话,“来了几个月,咱也没聚个餐。你看这样吧,我请你们去县里吃顿地道的蒙古菜,就当作践行。哦,对了,方娜娜可能瞧不上小县城的饭馆,你去跟她说声吧。”
  李清源怔了几秒。很快,金丝框眼镜后头流出了嘲讽的神色,“不用了。看来你有了想留下的理由,这顿饭,你还是请那个人吃吧。”
  程叶被呛得心里发酸,可她没再做声,为了两人之间仅存的、稀薄的体面。
  夏深了,雨也深了。天还没亮,先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待雨声歇了,日头都已经升得老高了。羽翼润湿的鸟类、以及缀满雨珠的湿地植物,赶紧趁着短暂的转晴疯狂生长一番,果然午后刚放下碗筷,云和雨又来了,恋恋不舍,这一下便直到深夜。
  李清源和方娜娜离开的那天,程叶没在场。大清早,她骑了骆驼去往兽医诊所,接雄天鹅牧仁回保护区。天像个爱尿裤子的孩童,憋了一宿,终于忍不住了,她刚一上路就被雨水逮了个正着,抵达诊所时衣角、裤脚湿答答的,仿佛骑着骆驼在乌梁素海里游了一圈。菅济责备说,应该由他把牧仁送过去,他能避得开草原上的雨。程叶笑笑,她宁愿出来散散心。
  牧仁伤势愈合得不错,但没什么精神。它半眯着眼缩在干草团上,见程叶进来,掀起眼皮无精打采地瞄了一下,又默默阖上了。菅济告诉她,牧仁右翼的骨折处还接着钢板和螺钉,就算取出来,它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正常飞翔了。尽管菅济总是很有说服力,但这次程叶不愿相信。一只无法飞翔的天鹅会成为什么?像鸡鸭似的可怜家禽?她宁愿菅济是错的,没人能剥夺天鹅亲近蓝天的权力,只要用心呵护,终有一天牧仁定能再次振翅高飞。
  菅济没打诳语,他在密集的阵雨之间,寻了个晴朗的间隙,把程叶和牧仁送回来了。李清源和方娜娜已经走了,哈丹巴特尔的狗独自坐在小叶杨下,守着偌大的空院子,盼程叶归来。狗嗅到了天鹅的味道,立马冲上前,对着他们狂吠。哈丹巴特尔闻声赶来,对着狗屁股狠狠拍了两下,“腾格里啊!怎敢对着天鹅吼叫?天鹅飞来,冰雪消融,花骡马生驹,迎接福禄来。呼瑞!呼瑞!呼瑞!……”哈丹巴特尔喃喃念起了萨满教的颂诗,狗似是听懂了,夹着尾巴呜呜地逃进了后院。
  程叶取出备好的干芦苇,在院子里铺了个草窝,并在四周设上栅栏,防止狗再次跑来惊吓到天鹅。牧仁病怏怏地趴进窝里。菅济说它是思念家人了,这几日它的伴侣应该会来看它,到时让它们相见,牧仁的情况说不定会好转。谁也没注意,哈丹巴特尔何时离开的,因为他们说起了牧仁的饮食,菅济想让哈丹巴特尔平日弄些鲜活的小鱼小虾来,搭配着玉米、高粱、叶菜一起喂,增加蛋白质比例,这样它的右翼才康复得快。菅济在前院叫哈丹巴特尔,他却在后院应了声。不多时,哈丹巴特尔匆匆过来了,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飘着果香的奶茶。他人虽粗,心却细,见程叶进门前似有淋雨,连忙新打来净水,烧了壶奶茶。
  “这里头有我额吉的秘方,加了很多野生果子,喝了能包治百病。”哈丹巴特尔乐呵呵的。
  咸爽可口的奶茶驱散了潮湿,哈丹巴特尔讲起今天给李清源和方娜娜送行的情形。“你知晓她是谁不?”哈丹巴特尔神秘兮兮地问。不等两人应声,他迫不及待地叹道,“她可是大领导的女儿!”
  原来是方娜娜父亲出面,跟县里打了招呼,说乌梁素海最近治安不好,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父母不放心,要求提前结束调研。县里哪敢怠慢,火车、机票连夜订好,几位县领导亲自送行,并派专车送他们前往车站。临行前,有领导问,“高材生呆了这些时日,对我们保护区的工作有什么宝贵建议吗?”方娜娜坐在车里,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一口气提出了好几条呢。
  據哈丹巴特尔回忆,方娜娜说的第一点,是乌梁素海保护区的级别太低,亟待提升。有些同学分配去了达赉湖调研,人家是国家级保护区,乌梁素海只是自治区级,她觉得写在研究报告里没人家气派。县领导点头,连连说,“要升级,要升级。”   第二点呢?方娜娜嘴一扁,眼一斜,抱怨这儿的生活太不便利了。想买点东西,走遍方圆十几里的村落竟找不到一间超市,好不容易碰着个货商,一问,他竟说要买东西行啊,拿鸡蛋换,不收钱。方娜娜眼珠子快翻到后脑勺了,“这都啥年代了,秦始皇都统一用秦半两,你们还这么落后!”县领导忙陪笑道,“是是,要与时俱进。”
  说到第三点,方娜娜愈发激昂,这是她数月的切肤之痛啊。她提议,为了提高县里的生活水平,与国际接轨,什么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一定要开,而且多多地开,考虑到当地地广人稀的现实情况,她还建议外卖服务要搞起来,还有网购,最好村村都能有快递站点。县领导一拍大腿,热情洋溢地赞叹道,“这个好!”
  哈丹巴特爾双手叉腰,拙劣地模仿着方娜娜的神态和京片子,惹得大家捧腹大笑。“我没什么文化,所以她说的前两点我也不太懂。但这第三点我可不认同,麦什么劳我是尝过的,也不见得比我们的烤羊腿、手扒肉好吃多少。”哈丹巴特尔脸上洋溢着自豪。
  说完,又闲扯了几句,比如哈丹巴特尔额吉做的烤羊腿有多好吃,他家的牛羊平日在哪儿放牧,那里的青草如何疯长,晨昏时分草尖上凝结的甘露有多么甜,他如何赶着羊群在坡上奔跑。不知不觉,奶茶已经见了底。程叶问道,“李清源走时有没有说什么?”
  哈丹巴特尔把思绪一根根地从草原和羊群身上抽回来,回忆了一阵,才说,“哦,他好像说回去后会跟你联系。”

5.


  雄天鹅牧仁回到了保护区,因为不能飞,一直被养在管理处院子里。一日,程叶正在屋内整理观察数据,忽然听见窗外一阵骚动,牧仁躁动起来,蹼足啪啪地敲在砖地上。程叶赶忙出来,只见雌天鹅托娅站在墙头呢。托娅不敢下来,只是远远地与它深情对鸣。受了伴侣的鼓舞,牧仁决定尝试飞翔!它开始助跑,越跑越快,双翼大张、急剧地扇动起来,终于,它纵身一跃。身体在空中画了个低矮的弧线,它重重地摔在墙根上,撞翻了堆在一旁的农具。巨大噪音惊得托娅立马逃走了。
  那以后,托娅每天都来管理处守望伴侣,一动不动站在墙头,像尊皎洁的望夫石。不久,托娅终于攒足勇气飞进了院子。然而当托娅靠近牧仁时,久别重逢的温馨场面并没有出现,牧仁别过身,默默走开了。若托娅再追得急些,牧仁就发出凶狠的警告声,甚至扇动翅膀击打它,赶它走。遭遇了伴侣的坏脾气,托娅沮丧地离开,渐渐地,它来访的频率降低了。可雄天鹅牧仁并没因此而高兴,相反,它一天比一天低落,总缩在院子角落,呆望着托娅曾伫立的墙头。程叶睡到半夜,耳边总是传来模模糊糊的声响,助跑、扇动翅膀、起飞、又咚地摔下,日复一日。而后,牧仁开始绝食,连续三日不吃不喝,眼珠里的精光都散了。
  菅济说,“它是羞愧于自己的残疾翅膀,不愿见家人。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它就真成孤鸟了。”菅济又把牧仁接回兽医诊所,取出了固定在骨折处的钢板和螺钉。他们必须帮牧仁重振信心,可如何做到呢?哈丹巴特尔忽然想起,管理处后院外有一处不大的水塘,以前曾是个鱼塘,后来荒废了,岸边长成了芦苇荡,可以作为牧仁的栖息地。菅济拍手称赞,放归大自然有助于它练习飞翔,而且水塘离管理处不远,也方便喂食和照看。
  也许是因为钢板和螺钉拆除后,牧仁的右翼更加灵活,也许是新环境使它心情愉悦,牧仁一踏进水塘,立马从容不迫地游来游去,倒是自在了不少。可众人等啊等啊,并不见托娅来。雏鸟们应该在练习觅食、习水了吧?托娅从没带着小家伙们来看过它,难道牧仁真的成了孤鸟?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夏季匆匆告别。草原渐渐褪掉绿色,换上了油画般的灿黄。芦苇开花了,秋风一吹,雪白的芦花四处飞荡,像提前飘起了雪。牧仁已经部分恢复了觅食能力,鱼塘里有充足的水草根茎,所以程叶只需每天来给它喂些小鱼小虾即可。
  这日,哈丹巴特尔又骑着摩托,呼啸而走了。他每天去县城集市,买来牧仁吃的新鲜鱼虾,若是他不得空,他的额吉就乐呵呵地开着电动三轮车跑一趟。 程叶觉得愧疚,尤其是要劳烦老人家时,可哈丹巴特尔摆摆手,“说什么见外话呢。我额吉本就闲不住,若硬让她呆在家里不做事,她闷得恨不得把毡帐拆了,躺在草地上打滚儿撒泼。我们草原上的人一辈子都在奔跑,就像奔驰的马儿,像翱翔的候鸟,谁都不愿停下脚步。”
  摩托车消失在金黄色的地平线上,大地又变回一副静谧的风景画,连车痕都找不到了。程叶提了铁桶,前往水塘。风中有了凉意,鱼虾随着她的步伐在铁桶里上下蹿跳,激起的水花敲在桶壁上叮当作响。远远的,隔着雪白的芦苇荡,程叶听见纷杂的击水声和啼鸣声。她一惊,难道牧仁遇到了猛兽?还是盗猎者?铁桶哐叽砸在地上,鱼虾游了一地,她发疯似地狂奔,拨开芦苇,跳进水塘,只见托娅把一群灰色雏鸟揽在双翼下,而数米开外,牧仁正在水中与一只蛇搏斗!它一面用翅膀击打蛇身,一面拼命地啄它,直至将蛇彻底啄死。牧仁高声鸣叫,托娅也兴奋地发出对鸣。
  程叶将这件事说与了菅济,菅济欣喜万分,说它们很快就能和好如初。果然,从那以后,托娅总时不时地带着雏鸟来看牧仁,这些羞涩的小家伙渐渐从母亲翅膀下钻出来了,微微颤颤地靠近牧仁,亲近它。雏鸟快速长大、换羽,托娅带着雏鸟在水塘边的小树林里练习飞翔,牧仁也跟着一起扑腾翅膀,像个超龄的插班生。
  踏着落霞漫天,哈丹巴特尔骑在摩托车上,喜气洋洋地回来了。他从后座卸下一个大箱子,说今天路过县邮局,被叫住了,工作人员说有程叶的包裹咧。箱子外头包了层蓝灰色的塑料膜,沾满了泥,边角处都磨毛破损了,能清晰看见里头浅咖色的瓦楞纸皮。她拆开一看,是一箱零食,李清源寄的。箱子里还有个信封,写着“一一收”。程叶把信揣进兜里,又简单翻看了下零食,也许是她曾经爱吃的,也许不是,她记不清了。零食连带箱子一齐,她给了菅济,让他带去给牧区小学的孩子们。
  “为什么是一一呢?”她曾问过李清源。
  那时,李清源还在追求她。李清源是省城人,来自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国营厂的高级工程师,而她只是个普通的小镇女孩。在大学相遇,然后被李清源这样优秀的男生追求,她应该感到知足,况且李清源总是一副玉树临风、文质彬彬的模样。他每天给她写一封情书,不是通过短信或聊天软件,而是用钢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出浪漫情怀。情书的开头,他总是叫她“亲爱的一一”。   他说,“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唯一。所以,我叫你一一。”那瞬间,程叶真的有被感动。可感动过后,紧接着的是一丝愧疚。我也将他视为唯一吗?她悄悄问自己。
  李清源离开乌梁素海后,曾给她发过几条简短的信息,她看了,也简短地回了。似乎一夜之间,又似乎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他们之间终究失去了共同语言,说什么都费劲,便都决定闭口不言了。
  秋意渐浓。时光在草原上沉积得极快,从初秋到深秋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嗬,昨日还金黄的原野,被夜间的冷风这么一吹,湿雨这么一淋,晨起竟已是浓厚的焦黄。倘若温度再逃得快些,小树林窸窸窣窣地唱上一宿,枯叶啊、裂纹啊、霉斑啊、秋虫啊全都粉墨登场,日出后你再瞧吧,樹干跟被撸秃了似的,只剩个笔杆尖儿直指天空。
  植物败了,候鸟也要走了。牧仁家的雏鸟们已将翅膀练硬,从乌梁素海飞到小池塘,从水面一跃升上秃树尖,那翅膀啪嗒啪嗒、刚强有力地击打着空气,犹如敲响了临行前豪情万丈的鼓点。程叶忧心牧仁,它翅膀显然还不爽利,每次起飞前要助跑很远,勉强跃起腾空,可翅膀一高一低,它才刚飞过树尖便又掉下来,摔在石头上,或被尖枝挂住了。它总是磕磕碰碰,落的满身伤痕。若一直这样,它是没法飞去南方越冬的。
  叮叮当当,马铃铛在院子里响,菅济来保护区寻哈丹巴特尔了。哈丹巴特尔最近焦头烂额,他家牛羊得了胀肚病,肚子鼓得像个球,已经不吃不喝了。牛羊是他们的命根子啊!萨满巫师来了三四回,山也拜了,火也拜了,日月星辰、风雨雷电都拜了,牛羊全然不见好转,甚至出现了呼吸困难、站立不稳的症状,他的额吉急得在家里直抹眼泪儿。
  菅济还没下马,便问哈丹巴特尔,“之前说,你家牛羊放牧的山坡草质鲜美,晨昏时凝满了甘露。你们是否最近仍按夏季作息在那里放牧?”
  哈丹巴特尔不解。怎么新鲜的牧草还能害了牛羊不成?
  菅济点点头,“这就对了。清晨和傍晚时草叶上常挂满露珠,牛羊吃了这种草会引发瘤胃鼓胀。”他给哈丹巴特尔带了几剂药,让他立即给牛羊灌服,可以加速排出瘤胃内容物。并再三叮嘱哈丹巴特尔,秋季放牧时,一定要等晨间太阳升高、露水彻底消失后出牧,傍晚要在露水出现前赶紧回牧。哈丹巴特尔自是千恩万谢,速速归家去了。
  “若没有你,他可不急坏了!”程叶说。
  “是啊。像乌梁素海这样偏远的牧区里,牧民们缺乏基础医疗知识,动物若生了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一场雨雪砸下来,或者再遭个什么传染病,牛羊常常死伤大片,牧民们忙活了好些年的辛苦全都付诸东流。”菅济神色凝重起来。
  程叶忽然想起,菅济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学生,她见过菅济给雄天鹅牧仁做手术的模样,也听过村子里人对他医术的称赞,即便他离开这里,凭着手艺去大城市谋生,照样能过得很好。“这就是你留下的原因吧?”程叶问。
  菅济笑笑,讲了他的故事。他出生在乌梁素海东边,一个叫大安太的小镇,父亲是草原赤脚医生,凭着简陋的医药设施,走家串户给牲口看病。牧民条件艰苦,常常付不起医药费,父亲便采来草药,自己加以熬制。他的童年,一半是和父亲在马背上度过的,另一半浸在药香四溢的院子里。火苗环抱住浑圆的砂锅,药水正咕咕沸腾,潮热的空气在周遭打着转儿地对流。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味草药,日复一日的熬煮使他愈发淳厚、精益,明白了父亲用“济”字寄托给他的“悬壶济世”的期许。大学毕业后,他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绿皮火车驶离了都市,沿着铁轨,哐当哐当朝天尽头奔去。他斜倚在硬梆梆的座椅上,做了一个长梦,梦里青青草原和天对调了个儿,他躺在云里,仰头一看,呀!那数不尽的飞禽走兽、洁白毡帐、油泼般缀满山坡的羊群,都倒立在绿色的夜空上,冲他招手呢。
  “草原让我觉得真实、鲜活,更重要的是,我感到自己时刻被需要着。”菅济转向她,“叶子,你以后会去哪儿呢?”
  程叶摇头,她不知道。以前和李清源交往时,他想和她去北京,他说那儿有全中国最好的鸟类研究所,博士表现优异还有机会留校,再熬个几年落了北京户口,他们就是首都人了。“北京”这两个字,似乎对李清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难以感同身受。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自己想做什么呢?
  菅济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做件最能实现个人价值的事吧,不枉此生。”

6.


  一场又一场的霜,冻坏了植被,也沤烂了草原上仅存的生机,树林草丛寂静了,竖起耳朵分辨,很久才能听见稀稀的几声鸟鸣。候鸟们分批起飞,约好了似的,在空中集结成人字形舰队,朝向温暖的南方开去,像是被吸进了那张黄铜大锣似的、暖融融的太阳火球。牧仁家的雏鸟瞭望着同伴渐行渐远,它们跃跃欲试,呼哧地用力扇动着翅膀,做好了搏击长空前的最后准备。可牧仁的飞行状态仍然不好。
  秋末,程叶要返校了。临走前,她最是焦心牧仁,再三叮嘱哈丹巴特尔要精细照料,在湖面封冻前,无论如何也要帮助牧仁带着家人南迁。菅济说他也会时常过来照看,程叶这才放心。
  回归校园生活,历经了短暂的不适应后,程叶很快投入到硕士论文的准备中。她曾担心,倘若在校园遇见了李清源,会不会稍显尴尬。好在当她奔走于实验室和图书馆之间时,这样的桥段从未发生。没多久,她从同学口中听说方娜娜和李清源订婚了。方娜娜如愿内定进入了林业局,李清源也申上了鸟类研究所的博士,据传闻说,在欢欢喜喜的订婚宴上,方父直接承诺了李清源博士毕业后的前途。李清源实现了他的“首都梦”。程叶很平静地听完了,没有想象中的厌恶和伤感。他们一起从乌梁素海启程,奔着不同的目标前进,钱、权、情怀、或者梦想,把他们指引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终点必然是分道扬镳。
  那年的冬天像被诅咒了,雪来得很早,前后勾连,飘飘洒洒下了好些时日。程叶挂念着牧仁,在乌梁素海的大雪里,它究竟成功起飞了没有?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吹过羽翼时,它是否会失去平衡?一路千里,一路坎坷,它能否坚持飞向温暖的太阳?她把担忧斟字酌句地写进短信里,传给了菅济。菅济没有回复。一日、两日、三日……她从日日盼着消息,变成了日日害怕消息。这场雪下了足足半个月,世界仿佛被重塑了一样。雪停了,病怏怏的阳光有气无力地垂下,菅济的消息才姗姗而至,“牧仁还是失败了。”程叶的心瞬间揪成了一团儿。   后来,程叶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一批疣鼻天鹅,选在暴雪降至的清晨起飞。天灰蒙蒙的,领航的几只成年雄性天鹅先腾空而起,紧接着是雌天鹅和几个家庭的雏鸟。雏鸟们面对生命中第一次远航,稍显杂乱无章,但在雌天鹅的帮助下,它们迅速调整状态,跟上了大部队的节奏。负责断后的,是天鹅夫妻托娅和牧仁。菅济不放心,借了哈丹巴特尔的摩托车一路跟着。
  牧仁一翼高,一翼低,在队伍里十分扎眼。它们越过水塘,飞过树林,横跨草原,牧仁都勉强跟上了,只是经常掉队,托娅便一次次靠近它,为它鼓劲。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朝着一座山峰的方向奔去。领队的雄天鹅昂着脖子开始冲向天空,雌天鹅和雏鸟们紧随其后。强劲的山风顺着陡坡倾泻下来,菅济能看见牧仁浑身剧烈地颤抖,它绷紧双翼,牟足了劲儿地控制住身躯。高空风势愈烈,雪花噼里啪啦扑面砸来,终于牧仁右翼一颤,失去了平衡,飞速旋转着跌落,很快便被风雪掩埋了。雌天鹅托娅俯视牧仁摔下的地方,发出阵阵瘆人哀嚎,像一首无限悲戚的天空挽歌。
  当菅济冒着暴风雪找到牧仁时,因为疲倦和酷寒,它几乎奄奄一息。“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菅济把牧仁揣进皮袄里,用体温暖着它,艰难地寻找下山的路。风雪像刀割一样划过他的脸,他勉强睁开眼,四面八方全是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路!凭着模糊的记忆,他一步一探,一步一晃。风雪愈发暴躁了,他只能弓着身子,一手搂紧怀里的牧仁,一手遮住口鼻,慢慢挪行。哐当,他被一块岩石绊倒,轱辘辘顺着坡滚了下去。他的头磕上了什么,湿热粘稠的液体顺着脖子流进衣领。他想爬起来,可是腿脚像打了霜的青草,软塌塌地乱晃。站起,摔倒。再站起,又摔倒。他跪在雪地里,垂着头,仿佛即将接受风雪的行刑。
  大雪无边。
  怀里的牧仁一点点变凉,他的皮肤也逐渐失去温度。“我会救你的……”他最后念了一遍,嘴里有股腥甜味。眼皮一寸一寸阖上了,他抱着牧仁,倒在了漫天的白茫茫里。
  在意识模糊前,他隐约看见风雪减慢,静止了。雪花停在半空,纹丝不动,像绣在那儿似的。远远的,一道黑色闪电腾空而下,把雪色茫茫劈成了两半,通过那道黑色的口子,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世界:草原,星夜,上弦月高悬,足音嘚嘚的乌梁素海边。他仿佛闻到了夏末的风,女孩发丝间的芬芳,香味撩人的油饼和乌如木。这一切美好得让他想笑,窃喜自己的小聪明——他撒了个小慌,所幸没人发现。他根本没接触过那只疑似禽流感的雌天鹅,更没必要被隔离,但他愿意这样做,如此便能守在女孩身边了。
  不知沉睡了多久,温热潮湿的鼻息喷在菅济脸上,再次睁眼,他看见一黑一绿的大眼睛。原来是哈丹巴特尔担心他遇上暴风雪,骑了腾云、带着狗,来寻他。菅济得救了,他赶紧打开皮袄一看,牧仁气若游丝,在怀里蜷成了洁白的一团。
  这个冬季,程叶常常透过窗户朝北望,她想,一定能撞上牧仁南望的目光。春分后,程叶通过了硕士答辩。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菅济,很快,菅济发来一段视频。小池塘解冻了,牧仁在水面從容游动,一朵白云飘过,那云朵越来越近,越来越低,轻飘飘地落在池塘里。程叶定睛一看,哪里是白云,是闪着贝母光泽的托娅从南方回来了!它们久别重逢,接头交颈,耳鬓厮磨,双翅兴奋地拍打着水面。
  “为了迎接你入职,保护区管理处翻新了。前后院都加盖了一层,办公室、图书馆、会议室、食堂应有尽有。管理处领导说了,咱们保护区终于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硕士研究员,必须要郑重对待,绝不能耽误你搞科研。对了,县里还真开了一家麦当劳,哈丹巴特尔说如果你想吃薯条,他天天骑摩托车给你买去!哎呀,我搞忘了,那是方娜娜爱吃,你应该没什么兴趣。”电话那头,菅济激动地喋喋不休。
  “还有呢?”程叶笑问。
  菅济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把圆寸头挠得沙沙响。他嘟囔道,“我也很开心。”隔着电话,程叶似乎看见了草原上霞光四溢,它让乌梁素海金光闪烁,让游禽羽翼流光,让菅济的双颊绯红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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