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爹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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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四野静寂,远远吹来阵风,裹着霜露和干草味儿,窗纸已泛黄,瑟瑟抖着,漆黑的夜幕里,缀了几颗探头探脑的星星,鸡叫三遍时,村子朦朦胧胧醒了。
  村子每天皆在同一时刻醒来,比钟表还准。唤醒村子的,是郭五爹家那只威武雄壮的芦花公鸡,芦花掐好时辰,刹那颈羽怒张,利爪抠地,身子绷得似张扣满弦的弓,喔喔喔——黑暗中骤然打出一串长鸣,这啼声悠远,绵长,撕心裂肺,穿云裂帛,一声急似一声,如平地乍起风雷。全村公鸡听了,皆仰冠伸脖,争相亮开嗓子,喔喔喔——好似一群枕戈待旦的士兵,猛然听见冲锋号角,齐声迸出的兴奋呐喊。
  此起彼伏的雞鸣,逗得大狗小狗也躁动不安了,汪汪叫着凑起热闹,直至歇斯底里,那拴在脖颈的铁链,晨风里硬被拉扯得叮当乱响。
  这当儿,郭五爹的咳痰声也愈加响亮:吭,吭,咔,咔——老头喉咙里似雍了团棉花,费尽气力,也吐不出来。末了,恼怒的喘息倒把窗外的晨风撩拨醒了,风儿吐吐舌头逃远了。许久,咳声渐歇,响声又起:叮,嚓嚓。叮,嚓嚓。那是老头拄根枣木棍,趿拉双棉鞋,踢踢踏踏出屋了。哐啷,哐啷,门栓吆喊两声,门轴儿吱呀呀应了,门开了,踢踏声一阵紧似一阵,稍顷,歇了,哗啦啦声又传过来,这是他出了大门,倚着土墙往粪窖倾倒夜壶的动静。
  儿子儿媳也醒了,哦哦打着呵欠,嘟嘟囔囔说话。不大会,一团桔焰扑棱开双翅,闪灼在黑漆漆的厨房。半醒半梦的火钳,可劲儿吧嗒了几下嘴巴,火柴听了,忍俊不住,扑哧一笑,惹得火光熊熊。灶里,柴禾毕剥毕剥呻吟开了,水在锅里咕噜噜叫得欢实,瓢盆碗盏急了,叮叮当当一齐乱嚷。母猪也闲不住了,圈里打个滚儿,跌撞撞爬起身,大耳长鼻拱撞着门柱,哼哼唧唧地撒娇乞食。
  晨雾如酒,粘稠,浓烈,浪一样翻涌着,村子像个夜醉初醒的莽汉,一脸懵懂。有顷,天空箭一般掠过几只雀影,叽叽喳喳的声浪漾过梢头,这日复一日的调儿,熟悉而又亲切,一声声唤醒了它那朦胧的记忆。
  村庄终于醒了。
  2
  我一直执著地以为,村庄永远皆是这副模样。村庄的白天就是从芦花唤醒晨梦的喔喔长啼开始,再到猪狗鸡鸭声交相充盈着耳膜,直至暮笼四野,妈站在黄漆剥落的大门口,芦花一样扯长脖子喊:华伢,小发瘟的,还不来家吃饭呐?这才结束。
  事实上,庄上的日子确实也是这样度过的,淡淡光阴如门前瘦弱的小河,清清亮亮,不急不缓向东淌去,偶逢阴雨,涨水了,才会传出几记水花翻涌的脆响。
  童年不谙世事的固执,一如春草蔓延到了七岁那年冬天。那天晨霜覆地,远山素裹,一切与他日并无二致,当我背着书包傻呵呵走到村东,一股异样感觉忽随村口那阵寒风忽剌剌扑面刮来。我抬起硬梆梆的袖管,滋溜揩净两行迎风流淌的鼻涕,这才发现,郭五爹竟莫像往日那样坐在那儿了。
  村东头有好大一棵枫树,春时枝繁叶茂,冠如伞盖,秋后霜重露冷,黄叶似蝶,一夕飞了个干净。饶是如此,当旭日初升,大枫树仍像个秃头壮汉,腰身挺拔地迎风矗立着。
  郭五爹该有八十多岁了吧,戴顶黑棉帽,穿件灰棉褂,每日摇摇晃晃,晨光里早早出了门,脚下一炉炭火,拐棍斜倚一旁,歪在树底茶色太师椅上,闭目袖手晒太阳。
  这当儿,我总要远远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上前,近了,双手拢在嘴边,紧贴老头耳根,猛发一声喊:郭五爹。郭五爹像只嗜睡的老猫,不惊不恼,只悠悠眯开肿胀的眼泡,抽出双手,拾起胸前跛腿花镜,颤巍巍架上沟壑纵横的鼻梁,嘿嘿笑道:华伢,就晓得,又是你这调皮鬼。
  我又喊:郭五爹,讲个老古话。咦,讲不得,讲不得。郭五爹皱塌塌的双手胡乱摇摆着,棉帽耳朵下的两根黑绳儿滑开了,晃荡得像货郎手里的摇鼓。早上一忽儿功夫,快上学堂吧!莫迟到了。
  就要讲,讲一个嘛!我不依不饶,蹿上去揪扯他颌下那咎白花花的长胡子。好喽!听话,散学了再讲吧!郭五爹就势按住我的手背,轻轻拍打着。见我站着不动,郭五爹又缩回手,笼进袖,脑袋往后一靠,呼噜呼噜,鼾声就响亮起来。
  这老头儿,说困就困,真烦人。我悻悻走了,边走边偷偷回头,怕他装困,但走出老远,他依然一动不动,看来是真困着了。
  郭五爹从不哄人,尤其不哄庄上伢子,中午散学了,我扔下书包,捧着饭碗跑到村东时,却见忠友爹、春生、小珍等一大圈老人伢子,早密麻麻围在枫树脚下了。
  郭五爹再不是早晨的懒猫模样了,老头晒了一上午太阳,红光满面,腰板儿溜直,像戏台上乌纱蟒袍端坐在案桌前的老丞相。见我匆匆跑来,郭五爹扶稳眼镜,眨眨眼,干咳几声,啪嗒吐出口浓痰,抹抹嘴唇,开口了:往日,浙江那边有个书生叫宁采臣,人长得漂亮,品行也好,这年莫事,去金华戏耍。一天,在北郊戏得太久,想回城时,太阳快下山了,书生着了急,四下张望,见不远的荒坡上,隐约约有座古庙,庙门上写着兰若寺三个大字,寺庙哩,殿塔高大,装饰华丽,只是僧舍紧闭,茅草长得比人还高,像很久都莫住过人了,书生胆大,信步走了过去……
  伢子们听到这儿,大气也不敢喘了,却挤挤蹭蹭,尽挨一块儿去了,我捧着碗,紧紧盯住郭五爹一张一合的瘪嘴,早忘了扒饭。唯有忠友爹歪歪斜斜站在我们后面,不怀好意地打着哈哈。
  郭五爹谈古时,那沧桑的嗓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像飘忽的夜风,又似连绵的海潮,来来去去,左右环顾。同时手脚也不闲着,双脚早高高翘成了二郎腿,一只脚尖踮在炉把儿上,噗噗噗,琴弦般颤动,随着故事情节的变幻,那褶皱重叠的双手只在众人眼前左右翻飞,往来不绝,如天马行空。
  郭五爹讲得多是荒村古庙,书生狐鬼的离奇事儿,彼时,我并不晓得他蘸着口水,无时捧在老花镜前美美观赏的那本线装书就是《聊斋》,但那一段段神仙精魅的稀罕事儿,总会引来庄上大人伢子不能自已的狂呼乱叫,而众人越是一惊一乍,郭五爹越发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好像他讲了半天古话,图的就是这份惬意劲儿。
  这雷打不动的场面,每每是在学校叮叮当当的预备铃声里散场的,这时伢子们就会不约而同哀叹一声,一齐埋怨起挂在学校走廊的那口铜钟来,么会子那口破钟敲烂掉就好了,就不会刺斜里蹿出来,打扰我们津津有味地听老古话了。   远山萧瑟,一簇斜阳,熬呀熬,总算散学了,伢子们三五成群,田埂上,小河边,你追我逐,灰头土脸回家了。这时却听不上老古话了,郭五爹像芦花一样守时,红日下看见我们远远回来了,立时弯腰驼背爬起身,皱着眉,苦着脸,一点点抻开臃肿腰身,哦哟哟,张嘴连打几个长长哈欠,随即臂弯里挽了火炉,戳着拐棍,一手拎了椅子,踢踏踢踏往家去了,只把个佝偻肥硕的背影扔给我们。
  曾有两回,几个捣蛋伢子听古话上了瘾,一路飞奔上去,缠住郭五爹,硬要他接着中午的尾巴往下讲,可夕阳晚风里,火炉冰凉的老头儿才回过头,却早口水长流,浑身发抖了,这时莫说讲故事,就连囫囵話儿也说不出一句了,自后饶是再撒泼伢子,眼见郭五爹黑帽灰褂的身影颤悠悠远去,也只得干巴巴望着,再无点滴非分之想了。
  打我有记忆始,郭五爹就是个须发苍苍的老头了,春来秋往,寒暑交替,除非惊雷闪电雨雪霏霏的日子,老头儿皆会气定神闲斜倚树脚,自顾闭目打盹。由是以来,郭五爹像他身后那棵沧桑历尽的大枫树一样,早坐成了庄上一道亘古不变的旧风景。
  可那道永不落幕的风景,么事在这朝阳煦暖的冬晨,陡然就没了踪影呢?我呆望着村东空地,大枫树孤伶伶伫立于彼,像座失去了守墓人的孤坟。疑惑像一面面小鼓,敲得我耳边咚咚直响,我走得一步三回头,郭五爹家那两扇暗褐色的院门紧闭着,阳光洒落一地,只不见动静。
  整一上午,我如坐针毡,心里焦躁,身子就把持不住,座位上一会扭过来,一会扭过去,直至将自己扭成一尾刚扔上岸的鱼。老师喊我起身,砰砰敲打黑板上的“人”字,问:念么个?我吞吞吐吐答道:口。老师的嘴巴咧向了一边,又问“手”字:念么个?我嗯啊半晌,偷眼瞥见同桌夸张的口型,高喊一声:人。话音才落,班上炸了营,男女同学一个个笑得鼻孔冒泡。
  老师虎起脸,让我坐下。我脸上烫得像块火炭,使劲坐稳了,可不晓得为什么,才一愣神,心思又出了窍,忽悠悠就飘到村东去了。
  学校离庄上不远,出村东,沿小河,一里来地就到了,急时,呼哧哧一口气也能跑到。这天中午放学后,我莫像平常那样急如星火往回奔,村东,大枫树张牙舞爪的远影让我傻乎乎凝望了许久,慢吞吞莫走出几步,脚下裸露着的土地又让我出了神。冬天的田野一片萧条,大地像老人枯瘠的双手,裂开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一阵风来,播土扬尘,双眼刹时就迷住了。
  冥冥中,我隐约似已晓得,郭五爹今儿肯定已莫像往日那样坐在树脚了,早回,晚回,他都不在那了。这感觉像个青面獠牙的精灵,嘎吧一下刚从脑里蹦出时,惊得我浑身悸动,甚至莫名害怕,我不晓得自己么事突然有了这种感觉,或是早晨来时,耳朵里听见了庄上不曾有过的声响?或是鼻子闻到了以前不曾有过的气味?
  从学校到庄上的一段小路,那天中午却是我走得最漫长的一回,当我忐忐忑忑磨蹭到村东时,阳光正紧,大枫树光秃秃的枝丫纵横交错,干净的空地上,清晰地映出了它那金刚怒目的身影。树脚空空荡荡,郭五爹果然没像往日一样黑帽灰褂,满面红光靠坐在那了,我心神一荡,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眯起双眼,心有不甘地循着老头往常回家的背影,一路往前逡巡,这一看却目瞪口呆住了。
  一匹纸糊的白马,黑蹄银鞍,昂头张嘴站在大门口,似乎来阵风就要嘶鸣而去。马脚边,几捆稻草零落一地,太阳下泛着银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并十多个陌生男女头裹白布,泪流满面涌出屋来。扑通扑通,众人方跪倒,咚一声炮响,稻草点着了,火光冲天,白马在烈焰里吱呀呀抽搐了几下便化为了一摊灰烬。
  两个头戴道冠,宽袍大袖的中年人,一人捧口大镲,一人衔支喇叭,围住火堆,转圈儿游走。正心惊,前面那人忽甩开双臂,两面铜镲,上下翻飞,拍得山崩地裂。后面的人竖起喇叭,鼓腮瞪眼,呜啦呜啦,吹得声嘶力竭。
  哭声,镲声,喇叭声,乃至杂七杂八不明声响,骇浪惊涛也似兜头袭来,惊得我魂飞魄散。曾经那么温婉亲切的村庄,一眨眼,却变得如此陌生恐怖,我不晓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虽然腿脚酥软得厉害,我还是奋力往家跑去。
  妈坐在门首,正闷头剁猪菜,砧板上的水浮莲遭霜打了,黄蔫蔫碎满地,妈浑然不觉,一刀一刀,剁得嘭嘭直响。我跑近了,喘着气喊:妈……妈哎呀一声,刀停在半空,妈猝然抬起头来,眼神空洞洞地。我怯怯地问:妈,郭五爹家,在做么事?妈放下刀,伸手摸摸我乱蓬蓬的头发,戚戚地说:伢呀,五爹老了。
  妈的手上沾满了水浮莲碎屑,浓烈的藻腥味儿,随风嗖地钻进我鼻子里,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却不是被那熟悉的猪菜味儿呛着了,我是被郭五爹老了的消息吓坏了。
  郭家庄一带,甚或整个潜山县,说上了年纪的人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去年春上,对面徐家庄也有个老头儿老了,鼓乐笙箫吹打半个月才平息下来,但那回毕竟隔了个庄子,我没亲见,更莫切身感受,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郭五爹却是我有记忆以来,庄上第一个老去的老人,那些日子,屋后锣鼓咚锵,哭声凄切,呛人的纸灰和硫磺味儿,飞蝗一般直往脑子里钻,我为此深深陷进了不安旋涡。却不仅是纠结郭五爹老了,再听不到那荒郊残庙,小姐书生的古话了,而是自那刻起,我才晓得,人终究是要老的,如此说来,郭五爹的儿子儿媳,隔壁的忠友爹,村西的麻爹,麻奶,还有父,妈,还有春生,小珍,及我自己,以及整个村庄的人,都是要老的。可真要那样,到时庄上不是连个人影也莫了吗?
  哎呀,那时莫说人了,便连一只狗,一只鸡也莫了,那村庄岂不只剩几十幢杂草疯长,蛇蚁横行的土砖颓屋,孤伶伶戳在荒郊野地,任风吹雨打了?一想到这,我便忧心得坐卧不安。那阵儿最怕天黑,晚上,妈累了一天,早早打起了鼾声,老鼠在房梁上赛马似地来回乱窜,黑暗里我努力瞪圆了双眼,我怕自己一旦闭上眼睛,醒时村庄就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吓人模样。
  这一切我只能深埋心里,不敢对旁人说,那阵我不论遇到哪个,不论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伢子,一阵莫名的悲戚便如潮似浪涌上心尖,我想大声提醒他们:还不晓得吧?你们像郭五爹一样,迟早要老的。但对我这份潜在的好意,他们一个个似乎莫丁点儿感触,放牛的还在放牛,锄地的照样锄地,却莫一个在担心自己老了怎么样才好。   我独自承受着这天大秘密,憋得坐卧不安,比课本里获悉了洪水机密的猎人海力布还难受。这天上学,我一路踢着石子,终于试探着把这惊天秘密说给了春生和小珍,我满以为他俩听完,定会像我一样愁闷得不知所措了,最不济,也会因知晓了这巨大机要而对我感激不尽。哪晓得他俩才听我忧心忡忡说完,竟商量好了似的,同时朝我翻翻白眼,抬腿跑得就剩两个黑点了。刹时,我愣成了个石人,直到几只黑老鸹哇哇怪叫着掠过头顶才回过神来,却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愤恨:噫!这两个不晓得死活的家伙,可真莫心莫肺。
  3
  和每个县皆有县长一样,潜山县的每个村庄,皆有进房人。村西的麻爹,便是郭家庄当仁不让的进房人。
  人终究要老的,进房人会趁逝者尚有余温,扯条毛巾,掬捧清水,一点一滴为亡者擦拭头脸,手脚,四肢,乃至整具遗体,亡人不论贫富,贵贱,美丑,他们生前的仁爱,忠孝,自私,伪善,罪孽,及曾一切不堪,随着他在世间的最后一次净身,皆被荡涤清爽了。
  这都平常,见功夫的活计还在后头,进房人忙了一通,见亡人家属痴头呆脑跪在地上只顾悲泣,不由怒火中烧,叉腰吼道:我日,这是哭的会子?家属可怜巴巴抬起泪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趔趄趄跑去取来早已备下的丝绵。进房人劈手夺过,虎着脸说:事办完了,哭三年也莫人管你。一边唾沫飞溅地骂,一边剥开丝绵,从头到脚,一层一层,左缠右绕,蛛网也似裹紧尸身,丝绵在哪个部位收敛,哪个部位打结,最是讲究,非经验老到之人不能胜任。
  事毕,进房人絮絮叨叨,自里到外,一件一件为亡者穿上五领三腰的簇新老衣,祈福他们一清二白,光鲜体面地去往另一个世界。家属忍泪吞声伺候一旁,身子打摆子似的乱颤。
  进房的活儿一要胆大,二要心细,三要手巧,等闲无人尝试。
  麻爹七十来岁,身高腿长,穿黑褂黑裤,方口布鞋,拇指粗一截麻绳勒在腰间,煞是威风。麻爹长年剃光和尚头,双眉稀疏,目瞪似鹰,脸上斑斑点点,似泼了碗芝麻,鬼都怕他。解放前,麻爹被抓过壮丁,一身血水,死人堆里打滚回来的,胆儿最大。麻爹早年干的是杀猪杀狗的营生,明晃晃一口钢刀,把方圆十里人家的过年猪狗收拾得分外利索,是以心思最细,手艺最巧。
  那天早晨,郭五爹一如往常来到大枫树脚下,坐不到一刻钟,突然火炉也不顾,拖了拐杖,战栗栗一路小跑着回家了。儿子惊问:大,你怎样搞的?老头只含糊糊说了个冷字,随即躺倒在床,张大了嘴,喘得胸前怒涛起伏。儿子见事不谐,怕了,思虑片刻,一阵风跑去村西请来了麻爹。庄上天大的事儿,有麻爹在场,主家也就不慌不忙了。
  麻爹出门时,扯嗓子吆喝了几声,听到的晓得有事了,紧跟来了。巳时,金色阳光小河淌水般漫上廊檐,一时浸过窗棂,悠悠漾在床前,郭五爹须发如霜,面色安详,身子轻轻一颤,喉咙深处嘎巴一声便莫了动静。或是一肚子古话还莫来得及讲完便匆匆远行了,老人心里尚剩了些个遗憾吧!但莫办法,命数到了,哪个也挽留不住他了。
  郭五爹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儿子儿媳两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老父床前,儿子身子剧烈抖动着,像弱不禁风的树苗陡遭了风暴,儿子用力握住老父已莫知觉的双手,低头贴上老父还未冰凉的脸,那豆大的泪珠,就顺着自己脸颊,一串一串滚到亡父脸上去了。儿子颤栗着,抽泣着,肩膀一上一下猛烈耸动着,喉咙里呜呜咽咽,像大河开冻前夜,河水在冰下艰涩低沉,时断时续地流动,儿子终于咧开嘴,山崩地裂哭开了:哎……呀!大呀,我的亲大,我的老子呀,你今儿一早还好好的,么事说走就走了啊?大呀,我么事这样糊涂,早晓得你要走,夜里该杀只鸡,哪怕喂你喝口汤也好啊……儿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如万箭攒心,哭瘫在地。儿子也是个五十多岁人了,平日不苟言笑,这一哭,却哭得比夜半找不着奶吃的婴儿还凶。
  半晌,儿媳突然想起了么事,使劲推了男人一把,儿子这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下,手膝并用,抢到麻爹面前,抱住麻爹双腿,泪落如雨道:麻伯,让您老受累啦!麻爹双眼通红,捋起衣袖,抹了抹刚吃下碗鸡蛋面的油腻腻嘴巴,悄声劝道:伢呀,莫哭了,也是个喜事,快,端盆水来……
  那天麻爹抖擞精神,竭心尽力为亡人一遍遍擦洗身子,一层层敛裹丝绵,一件件穿衣戴帽,一声声祈祷诵福,硬把自己忙活得像个飞旋的陀螺。麻爹颠前跑后,大冷天累得满头热汗,却一脸欢快。一个时辰过去,直至把郭五爹装殓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了,麻爹才直起腰,哦呀呀喘过一口大气。
  麻爹好手脚。麻爹会做事。庄上莫得麻爹可么样好?众人你吹我捧,交口称赞。麻爹拾条板凳,大马金刀坐了,昂着光头,腰后摸出杆烟筒,填上烟丝,吸得烟锅里忽明忽暗,嗞啦作响。
  庄上人都晓得,麻爹并非受了吃喝款待方如此用心,麻爹也不因爱听郭五爹讲古才这般热情,郭五爹一门三代,皆是父慈子孝,与人为善的人,麻爹打心眼儿里敬重这样的人家,才把事情做得分外利落。
  那还是大集体时候,郭五爹上过私塾,识文断字,因而被公社任命为了郭家庄生产大队的会计。切莫小觑了那时的会计,他们手里可紧攥着全大队劳力的工分。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工分决定着社员一家口粮,也决定着社员一家的生死。而社员多一分工少一分工,全凭郭五爹上下嘴唇一吧嗒,即便是威风八面的大队长,那阵儿和金口玉言的郭五爹说话,也得陪着小心。
  当时庄上混得最惨的就算麻爹家了,麻爹解放前被抓过壮丁,扛杆破枪跟在青天白日旗后头稀里糊涂跑了半年,回来那阵,常捧只蓝边碗,旗杆也似杵在村头,一边扒饭一边炫耀:嘿,你们不晓得,那仗打起来,炮子嗖嗖贴头皮飞,像夜里鬼哭,帽子都烫焦了。血淌成河,死人码得像柴垛子。么话?我么样莫死?我趴在死尸堆里,两天两夜莫敢翻身才捡条命。麻爹唾沫横飞地卖弄,引得满庄老少嘖啧惊叹。
  奈何好景不常,人民当家做主后,麻爹给国军当兵的事很快被翻个底儿朝天,麻爹就此成了专政对象,那会子三天两头搞运动,运动一来,麻爹头个就被拎出来,激情高涨的群众们一哄而上,硬把这误入歧途的国民党匪兵斗得血糊满面。麻爹为往日的口无遮拦悔得以头撞墙,砰砰有声。   不久,大饥荒像头令人恐怖的食人兽,一步步逼近郭家庄,麻爹不巧又被押去公社劳改了,家里只剩麻奶,领着一双四五岁的儿女担惊受怕过日子。麻奶有哮喘病,上工一天下场,喝喽喝喽,两手撕挠着胸口,恨不能吐出肝肺来。彼时满工的精壮劳力尚不能养活一家老少,何况麻奶这么个死去活来的病鬼子?
  这天上午,四野萧瑟,麻奶正连滚带爬在田里做事,忽听队长尖着嗓子催她回家,麻奶情知不妙,踉跄跄赤着脚往家跑,进屋看时,见俩伢子横一个,竖一个,树桩般倒在地上。儿子把根干瘪的食指含在嘴里,吮得只剩骨头了。麻奶眼前一黑,喘着气拴上大门。断粮三天,伢子饿坏了,可家里老鼠都跑莫影了,哪还找到一粒粮食?麻奶莫奈何,将儿女紧紧搂进怀里,放声痛哭:苦命的伢,都怨你俩那莫用老子,一天到黑只晓得吹牛逼,挣不到工分,让咱娘儿受洋罪。又哭:也怪娘莫用,得了磨人病,做不得重事,换不来口粮。麻奶哭着,怨着,喘着,最后,麻奶想通了,咬着牙说:伢呀,娘实在莫法子了,莫怕,娘陪着,咱一块儿走吧!
  这时麻奶反平静下了,气也不喘了,转身打了盆清水来,给儿女细细擦洗干净,自己也洗了脸梳了头,收拾好了,屋后抱来捆稻草,浇湿,三两下打成条草绳,抬头扫了扫黑咕隆咚的屋顶,准备寻根房梁系绳子。
  嘭嘭嘭,有人敲门,麻奶将心一横,充耳不闻,都这会了,任你天皇老子来也不理了。是我,老五啊!外头声音低沉,喊得急促。麻奶心里一颤,哆嗦嗦打开门。郭五爹低头进屋了,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悄声道:莫作声,几把糙米,快给伢子熬口粥吧!麻奶恍惚惚接了,心里一热,喝喽喝喽又喘上了,嘴里说不出话,两行浊泪,蚯蚓般蠕动在蜡黄脸颊上,咚一声就给郭五爹跪下了。莫要,莫要。郭五爹搀起麻奶,一眼瞥见地上草绳,脸一黑,弯腰抢过来,瞪眼骂道:有儿有女的,做么孬事?又骂:过些日子,麻子回来不就好了?麻奶捂着脸,耸着肩,点头不迭。郭五爹放心了,挺着大个,笑眯眯走了,那模样似又做了桩应该完成的事儿。
  郭五爹成天笑眯眯的,哪个见了都倍觉亲热。
  有年夏天,大地如炙,午后天边墨云翻涌,狂风大作,继而惊雷如鼓,雹雨骤至。田畈上做事的社员见势不妙,纷纷扔了锄头家伙,顶着粪桶粪瓢,仓皇而逃,郭五爹不慌不乱,顶风冒雨,一件件归拢好犁耙刀铲,方背着手,任身后闪电如炬,一步步走回了庄上。
  风停雨住,社员七嘴八舌地问:五哥,说你不怕风雨,我们信,可雷电不长眼,你么事也不怕呀?郭五爹呵呵一笑:雷电只打坏人,我怕么事?众人听了皆讪笑不语。大伙虽笑得厉害,最后却也真心信服了。
  那些年,郭五爹每日早早起床,就盏微光,把头天账目反复核查个遍。郭五爹打得手好算盘,那噼里啪啦声响,晨风里全庄社员都听见了,众人皆想:五哥又在理账了,五哥不会叫我家吃亏的,于是这一整天心里就踏实了。
  天亮后,郭五爹收了账本,扛柄锄头满庄转悠开了,庄上四十多户人家,哪家几斤几两,都在他心里装着哩,看哪家老人伢子实在熬不过去了,就偷偷塞上几把糙米,暂解燃眉之急。
  煎熬多时,大饥荒可算气势汹汹过去了,远山近水,就平添了许多凄凉的新坟。郭家庄劳力少,却从莫饿死过一口人,倒是管账的郭五爹,有阵子脸上总是肿涨涨的,一摁一个坑。队长百思不解,问:老五啊,么样搞的?饿的么?郭五爹呵呵一笑:我整日写写画画,生务轻,少吃点,不碍事。
  自那之后,郭五爹就不是个凡人了,庄上暗地有了传言,说他是村后相公菩萨托生的,菩萨是救苦救难的,庙毁了,莫法救了,就托了郭五爹来救人。不晓得郭五爹听到传言莫有,他仍是那副不愠不火样子。只是下一个清晨,当郭五爹再次从村头缓缓走来,身后旭日初升,光芒万丈,社员们才骤然一惊,他们眼里的郭五爹,忽然真的菩萨一样威武高大了。
  4
  麻爹做梦也没料到,他大张旗鼓为郭五爹做得这场好事,倒差点儿成了他多年进房生涯的落凤坡。
  第三天是个周日,郭五爹出殡。清晨寒烟笼罩,风似刀割,可全庄的大人伢子,还有对面徐家庄,村后陈家庄,方圆五六里远近,听过或莫听过郭五爹讲古的大人伢子,皆如潮似浪地来了。老人颤巍巍裹着头巾,伢子哆嗦嗦呵着小手,鸡鸭猫狗在人堆不识时务地钻来钻去。两边墙头上也挤挤挨挨坐满了人,众人就一个心事,不管怎样,也要为这个积德行善一辈子的老人送上最后一程。
  八十多了,莫病莫灾就走了,大喜事呀!他老人满肚子的老古话,再听不到了。修行的人呐,功德满了,菩萨带走了。男女老少议论纷纷。敬重,不舍,伤感,祝愿,各种复杂而又古怪的表情,风霜一样凝结在一张张红彤彤的脸上。
  一口大红棺材,头宽尾窄,棺盖敞开,四平八稳摆在堂厅正中的饭桌上,木棺顶头,金粉缀了个寿字,光灿灿的。淡淡的柏木清香,漾在风里。不一时,房里缓步迈出个中年道士,黑冠青袍,面朝香台,悲悲切切唱起了经文:
  人生七十古来稀,
  未有生来死未知。
  不信但看天边月,
  怎好团圆又落西。
  叹君一去别泥城,
  黄泉路上好伤心。
  独自行来谁做伴,
  慈光接引上天庭。
  ……
  道士唱得情意深切,天愁地惨,莫说儿子儿媳,围观的老人伢子听了,也不禁悲从中来,泪眼汪汪了。
  三遍经文诵完,已近午时,道士咣咣几声,铜镲差点击碎,随即中气十足,拿腔拿调喝道:吉时到——
  话音方落,里里外外一阵骚动,闲杂人等如波开浪裂闪出条路,卧房,麻爹身如标枪,霹雳一声道:五哥,上路喽!喝罢,大摇大摆引路去了。身后,四个帮忙的屏气凝神抬起亡人,兒子打着招魂幡,双手托住老父瞑目已久的白头,一行人前呼后拥,朝堂厅迤逦而来。
  郭五爹老弟兄七个,侄子侄女不下二十,子侄皆披麻戴孝,里一层外一层,围着棺材齐唰唰地跪满一地。屋外人山人海,众人皆伸头引颈,翘首等待着亡人入棺瞬间,亲朋挚友那生离死别的悲声。   北风呜咽,如子侄们伤心的啜泣,天更冷了,那场暴风骤雨的痛哭却迟迟莫来,伢子们的脖颈伸得比鹅还长,一张张小脸憋得通红,老人们隐隐觉得不对劲了,十里八村,丧事儿多了去,入棺时辰,那是好酒好菜请来地师,报了一家老小的生辰八字,左推右掐才定下的,来得金贵,也不容更改,却哪经得起这般拖延?定是有么事了。
  果真出事了。事儿很离谱,寿材小了,郭五爹身材高大,膀阔腰圆,试了几次,再么样都放不进去。
  道士急了,时辰可不等人,亡人入不了棺,这法事么样做下去?法事半途而废,事儿一旦传开,几代人传下的饭碗算是砸自己手里了。道士双手乱颤,铜镲偶尔碰撞出的碎响,让他愈加心惊。道士眼里喷着火,恨不能将麻爹当场烧成灰烬。
  麻爹心里,此刻比道士还急,进房做事二三十年,么样场面莫经历过?可棺材小了的事,他真是头回遇到,麻爹一着急,那张黑脸憋得比关公还红,满脸的芝麻一粒粒愈加清晰可辨了。
  棺材是郭五爹七十大寿时,木匠比量着身材打下的,皆以为人老了,身体日渐就枯了,哪晓得郭五爹偏与众不同,随后十多年,不仅莫枯瘦,却一日日肥硕了,要不么样说郭五爹是个菩萨身哩!
  忙乱中,麻爹忽厉声喝道:拿斧子来。众人哗然一声,特别是老人,更惊得张大了嘴。这遭雷打的麻子,听说早些年杀人放火,胆大似天,这回又要做么吓人的事?
  斧子取来了,寒光闪闪,麻爹扬手轰走围绕头顶嗡嗡哀鸣的几只苍蝇,煞煞腰间绳索,蹭一下跃上饭桌,呸呸,往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捋捋斧柄,攥紧,抡圆,朝棺里左劈右砍,剁得木屑飞溅,棺壁一点点就削薄了。哦!众人皆长长吐出口大气。
  麻爹砍了阵儿,拎大斧闪过一旁,让入棺试试,不行,又接着砍,再试,再砍,来回折腾了几遭,道士急了,舞动铜镲,一次次劈开面前涌動着的空气,跺脚嚷道:麻爹,可就一刻钟了。
  麻爹站在桌上,身子挺得像棵桦树,鼓晴暴眼应道:操,急个么卵?麻爹吸口气,指挥众人慢慢放下郭五爹,噫!不大不小,老头那宽厚的身子正好平平整整躺下了,麻爹左看右看,问:拐棍呢?儿子一道烟跑去房里拿来,麻爹接过来,撩起衣摆擦了又擦,轻轻放在老头右手边,说:五哥,稳当着走啊!一屋人只顾点头。
  麻爹抱来棺盖,轻轻顿上去,砰一声响,双目紧闭的郭五爹就此离开了这烟熏火燎的世间,庄上的人再想见他,只能在午夜幽回的梦里了。
  麻爹大本事。五爹真有福。五爹是菩萨。屋里屋外,众人一齐喝彩,旋把满手心的汗水悄悄在屁股后头擦干了。
  道士撩起袍袖擦了把脸,扯脖子唱:时辰到,出。一时桌倒椅塌,鸡飞狗跳,子侄们回过神来,咧嘴哇哇大哭起来。院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愈是人多,喇叭匠愈是亢奋,硬把支长长的黄铜喇叭,圆口朝天,呜呜啦啦,吹得一波三折,响彻云霄。
  寒风狮吼,纸钱纷飞,几个青衣伢子,打着红、橙、黄、绿、蓝五色彩旗,迎风走在前头,后面,四条怒汉肩扛重棺,拔足疾行,叱喝不绝。锣鼓唢呐,轮番奏响,烟花爆竹,震耳欲聋。亲朋邻里哭喊着“皇天大大,后土妈妈”,随送葬队伍逶迤前行。
  那天郭五爹出殡的阵仗,委实是十里八乡多年来最大的一次,白发苍苍的老人,伊呀学舌的细伢,泪眼汪汪的妇女,沉默不语的青壮,尽心无旁鹜,一往无前。就连忠友爹也拄根拐,竹竿似的身子一跛一瘸,远远跟在队伍后头。众人嘴里不说,心里却晓得,那个活人无数,慈眉善目的熟悉身影,再不会出现在庄上了,村东的大枫树下,再也听不到伢子们一惊一乍的尖叫,再也听不到讲古话的老头故作神秘的嘿嘿坏笑了。
  老人妇女一路走着一路念着,冰冷的泪水,顺通红脸颊汩汩流淌下来,伢子们见大人流泪,也跟着哭了。青壮的嘴唇都咬出血了,眼泪还是唰唰不止,这也难怪,毕竟他们从小,也是听着郭五爹的老古话长大的嘛!麻奶驮着小孙子,眼睛红肿得像五月桃,嘴里语无伦次只管嘀咕,旁人半天方听明白,她一口一声却在嘟哝:菩萨,菩萨呀,五爹是菩萨……
  队伍出了村东,沿小河如蟒绵延,最后,老天爷哽咽了,一把把拭着泪,洒向人间。泪飞半空,化为雪,雪如蝶舞,落在萧瑟田野,潺潺小河,落在红彤彤的棺材上,落在密麻麻送葬人的头上。唢呐摧肝断肠,分外凄切,蠕动的人流,终于在田畈中间一块青扑扑的菜地边停下了。
  菜地早被铲出块丈长空场,咚一声闷响,白雪覆裹的棺材头朝正南,稳稳当当落在几块青砖上。上前,起蚕基。麻爹一声吆喝,青壮呼啦一声涌上来。多少年来,阴阳一理,视死如生的观念早在郭家庄人心里生了根,活在世间的人,害怕风吹雨淋日晒夜露,亡人同样害怕,给亡人盖蚕基,得像为活人盖房子一样认真仔细才好。
  当最后一片青瓦轻轻落上梁柱,皑皑白雪也覆满了屋顶。一座小巧玲珑,风雨不透的青砖瓦屋,就凭空横卧在了苍茫的田畈中间。
  郭五爹面色祥和地躺在大红棺材里,静静安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任世间惊雷闪电,雨雪风霜,却再无忧无怖了。一把靠椅,一树枫叶,岁月静好地讲了几十年古话,老人累了,也该歇歇了。
  锣声又起,喇叭声急,送葬人霜雪盈头,争相在坟前跪拜祝祷。忠友爹被人搀着,蹲地上胡乱点了几下头,旋被七手八脚拉了起来。
  整整大半个时辰,人群才一一拜毕。儿子满身泥水,哑着嗓子喊:得罪叔伯爷娘,把我大看得起,大冷天都来送他,现在莫事了,都到家去,莫得好菜,吃口寡饭吧!儿子喊得青筋暴起,生怕有一个人莫听到。
  郭五爹的大锅饭得吃上一口,老头有福,吃的人也旺相。一众人戚戚哀哀往庄上走,不时有人回头再望一眼雪花纷坠下的蚕基。大雪嘶嘶叫出了声,众人渐行渐远,身后,铜钱大的雪片大口大口吞噬了苍野,郭五爹的小屋就一点点融入天地间了。
  5
  红彤彤的朝阳伸头探脑地跃上东山,金光漫地,天终于晴正了。我迎着晨风上学时,妈依然坐在门首,腰杆儿笔直,手起刀落,嘭嘭嘭,剁得水浮莲四面飞溅。门前小河叮咚,一只黄狗摇着尾巴跑过去了,小珍和春生背着书包,睡眼惺忪地喊我来了,村庄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远山近水,景物依旧,可我心里一直有股说不出的别扭,总觉得村里少了些么个,这奇怪感觉一上来,让我的呼吸也不似从前畅快了。芦花每天还是准时打鸣,鸣声高亢,继而房顶的老鼠吱吱叫着,旁若无人地厮杀在一起,只是晨曦里再听不见熟悉的吭吭咔咔咳痰声了,也莫了踢踢踏踏地走路声响,一念及此,走过村东时,大枫树那孤独的身影便愈显冷清了。
  小珍和春生还那样莫心莫肝,两人在前头嘻嘻哈哈走着,快经过郭五爹的蚕基时,突然就别过头,扯著手,莫命飞奔起来,刹那就跑莫影了。
  我远远落在后头,却丁点儿也不害怕,我眼巴巴朝田畈中央望去,郭五爹的蚕基刚被雪水冲洗过,清清爽爽,寂寂无声。透过砖瓦缝隙,隐隐能看见里面大红的油漆棺材,郭五爹正双眼紧闭躺在里头。我呆了片刻,甚至想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身子,隔着棺材猛发声喊:郭五爹。我想看看老头儿是不是和从前在大枫树下一样,是真的困着了。
  但我晓得老头肯定不能再醒了,妈说了,郭五爹要在棺材里躺上整整三个年头,待血肉化净,儿子才会酒肉管饱请来镇上最有名的朱木匠,撬开棺盖,剥去丝绵,一块块取出骸骨,装进改小了的棺材,再一并请来地师看下日子时辰,葬入山上的祖坟。
  妈说这规矩是祖上传下的,祖上不是本地人,现在的郭家庄(就我们两户人家姓程),徐家庄,还有陈家庄,甚至潜山县,甚至大多数皖西南的人,都是从江西瓦屑坝一步步走来的。
  那却是六百多年前的事了,时值元末,天下大乱,鱼米之乡的江准,自成了兵家必争地,死人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最终,放牛娃朱洪武夺了天下,等他坐上龙椅,皖西南早荒草漠漠渺无人烟了。皇帝急了,又见饶州府一带人口稠密,就下了道旨,令饶州九江两地富有之家,不问老幼,即刻迁往皖西南,不迁杀头。
  彼时的迁人便是我们今人的先祖。当日,蟒蛇粗细的麻绳捆绑住了先祖的手脚,先祖拖家带口,夹杂在蝼蚁般的人流中,自瓦屑坝摇摇晃晃出发了。先人的号啕大哭声如一支支利箭划破了故乡熟稔的天空,他们甚至来不及回望一眼鄱阳湖上翻腾的浪花,便在棍棒皮鞭的交织催撵下,一步步流离向莫测的远方。先人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直至来到潜水河畔,见这儿山水相依,收种两便,才喟然长叹一声,卸下了满身的疲惫与风尘。
  花飞花谢,对瓦屑坝夜以继日的思念,深深折磨着迁移他乡的先人,他们终于一个个未老先衰了,临终前夕,一灯如豆,他们须发蓬乱,挣扎着嘱咐悲泣的后人:我死之后,尸身盛入棺材,就近寻块菜地,朝老家方向寄放着,待哪天朝廷允许回迁了,再带我回乡安葬。叮嘱完了,先人带着无尽遗憾,失落落离开了这世事纷扰的人间。
  先人也不想想,朱皇帝费尽周章让你们来了,么样能轻易放你回去呢?一晃三年,后人翘首以待,却盼来了回迁杀头的严令,先人朝思暮盼的回乡梦,至此魂断。后人莫奈何,只好重金请来高手匠人,一块块取出先人骸骨,泪落如雨葬入高山。
  时间的光影倏而远逝,先人临终的声声叹息,像曲思乡挽歌,早消散在六百多年的凄风苦雨里了,唯有这独特的丧葬风俗,却如一记沉重的历史烙印,一代一代传承到了今天。
  这些个陈年往事,皆是妈一点一滴说与我听的,妈连个扁担长的一字也不认得,可妈对这段历史声情并茂的描述,却似信手拈来。其实不光是妈,庄上随便找个大人,皆能将这段过往讲得头头是道。
  是的,当初反复对村人陈述这段往事的,就是摇头晃脑,整日安坐在大枫树下的郭五爹。郭五爹眯着双眼,长髯飘飘,不紧不慢地说:一等人忠臣孝子,两桩事念书耕田。大人伢子们,记着啊,我们可都是从江西瓦屑坝来的呀,莫忘了。
  郭五爹通晓古今,慈孝仁义,可是相公菩萨托生的,他嘱咐的话,么样能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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