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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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院里非常冷清,连鸟都不肯落进马广元家场坝,但现在除开吴老丢,队里的社员统统跑过来了。朱发光蹲在火炉边,把白纸裹在竹签上,接着往上面浇腊汁。朱发亮盘腿坐在地上,拿着铁锤打纸钱……就连生产队长张德芹,也捞起胳膊,亲自动手打造棺材。
  堂屋里面,几个妇女帮忙擦拭遗体,准备给他换身干净的衣裳。母亲抱着手,坐在旁边,好像肚子疼得厉害。她咬着嘴唇,眼睛红肿。也许是上回的事情,让她的眼泪枯竭了。也有可能是这次太过羞耻,实在让她哭不出来。这个情况,确实太糟糕了。
  昨天早晨,白色的雾气涌满山谷。马广元起来的时候,天边冒出一道红线。当他撒完尿,从茅厕钻出来,太阳像只甲壳虫似的,慢慢从线条里鼓起来,最后弹到半空。附近的树叶,挂着晶莹的露珠。有风吹过,露水坠地,叶片惊惶颤抖。
  这样的天气,似乎没有丝毫异常,但仔细回想,其实几次显出不祥的预兆。他提着裤带跑出院坝时,曾看到一条胳膊粗的菜花蛇盘在路上。他吓了一跳,若非早就憋不住了,肯定把蛇打死。后来,几只老鸹落在门口的椿树上,不停叫唤。
  母亲拿着扫把,打扫场坝,她说,早上起来,我两只眼皮跳。父亲马八顺端着烟杆,坐在门槛上。母亲看着树上的老鸹说,搞不好,潘老腮撑不下去了。父亲没说话,他瘪着嘴,抽得吧嗒响。母亲说,你欠潘老腮的钱,赶紧还掉!父亲在地上敲烟斗,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昨天放工的时候,队长张德芹安排父亲到供销社,买二十把镰刀。母亲说,老鸹叫得厉害,估计潘老腮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你办完事,赶紧回来帮忙。父亲倒掉烟灰,起身要走。母亲说,你顺便买个坛子,家里要腌酸菜。父亲把烟杆别在裤带上,闷不吭声地走了。
  按照时间,晌午父亲就该回来,但天黑之后,仍然没见他的踪影。在供销社门口,总是坐着几个老者。他们像烤火似的,围成一团喝转转酒。马广元的父亲,老是挤进去喝酒。散场以后,他才半夜摸回家来。马广元睡意蒙眬的时候,经常被撞门的声音吵醒,随后听到父亲跌跌撞撞闯进来。母亲埋怨说,喝醉也就算了,偏偏每次都要撞门。父亲弯着腰,吐着一堆脏东西。马广元睡在耳房,也能闻到浓烈的臭味。母亲在隔壁说,最好连五脏六腑吐出来,这样吐得干净!
  这次迟迟不见回来,他们并没多想。奇怪的是,这天晚上,两扇门始终没听到动静。第二天起来,看着完好无损的门,他们开始有点担心。马广元狐疑说,还没回来?母亲嘀咕说,也许回家来了,只是他隐身,我们没看到。
  马广元说,该不会是喝得太多,睡在半路了。母亲说,希望他迷路,要是把自己走丢,我们就不用再伺候了。马广元说,山上野兽多,有啥三长两短就麻烦了。母亲说,他比一堆酒糟还臭,野兽肯定不敢沾边。马广元说,实在不行,我下山去找。母亲说,你先做事情,等中午再看。
  马广元起身出门,他沿着野猪沟往上,摸到出水口。那里是个岩洞,宽达几米,水像流脓似的从山腹里面淌出来。山洞有些奇怪,不仅出水,还有白条鱼从里面滚出来。马广元把一个竹篓放在出口,每天清早跑来捉鱼。
  马广元走到水里,凉冷的水像虫子似的噬咬他的皮肤,直到寒意透进骨头。他把竹篓拖到水边,拔掉尾部的草塞,使劲抖动。几条鱼被倒出来,在地上活蹦乱跳。他把竹篓重新放到水里,用石头压住口沿。他顺手摘根树条,捋掉树叶,顺着鱼鳃穿进去,然后拎着往回走。
  马广元回家把鱼放在桶里,扛着锄头准备上工。刚迈出门槛,生产队长张德芹就带着几个社员跑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张陌生面孔。马广元以为他要催问镰刀的事,赶忙说,我爹昨天出门,现在也没回来。张德芹指着那张陌生面孔说,他是花裙寨的,你爹在那边出事了。马广元扔掉锄头,跟着他们赶往花裙寨。
  那里是道斜坡,野草茂密。坛子砸碎在路上,棕绳捆着的镰刀掉进路边沟。草丛经过碾压,露出一个豁口。顺着豁口走进去,马广元终于看到父亲的尸体,仰面躺在坡脚,裤子扔在旁边。身上穿的两件衣裳,差不多被推到脖颈。他赤身裸体,双腿像八字形敞开。尤其要命的是,大腿上还有黏糊糊的脏东西。
  花裙寨的社员说,两个娃娃过来放牲口,看到尸体,吓得命都没了。张德芹说,没想到,弄出这种事情。花裙寨的社員说,晓得是你们那里的,队长让我赶紧过来送信。张德芹摸出一支烟递过去说,幸亏你们认得。花裙寨的社员说,他每次从这里经过,都醉醺醺的。
  马广元看着眼前光裸的躯体,非常难受。他把裤子捡起来,盖住父亲的私处。父亲有些邋遢,很少洗脸,脖颈满是污垢。但怪异的是,现在他像被什么舔过,有的地方很干净。父亲右嘴角微肿,里面还有残留的酒味,脸部有几道抓挠的痕迹。地上不仅野草凌乱,拇指粗的树枝也被压断了。
  张德芹蹲在地上,揣测说,好像被什么东西扑倒,从上面滚下来的。马广元看着眼前的景象,紧紧握着拳头。张德芹说,刚检查过口袋,里面的十多块钱还在,根本不是遭到抢劫。马广元觉得死掉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
  那个花裙寨的社员搭话说,他没仇家吧?张德芹说,他老实得很,从来不敢得罪谁。花裙寨的社员说,也不像犯急病。张德芹说,别看他五十多岁,身体比我还好。花裙寨的社员说,肯定不是自己跌倒摔下来的。张德芹摇头说,总不能把衣服裤子摔掉。花裙寨的社员思忖说,该不会是女特务搞的鬼。张德芹瞪眼说,这里有特务?花裙寨的社员说,也许潜伏在山上,谁说得准呢?
  张德芹严肃说,如果有怀疑,必须赶紧找公安。花裙寨的社员说,她们躲在山上搞破坏,总有需要嘛。张德芹说,真做这种事情,也该找年轻的。花裙寨的社员说,也许憋不住了。张德芹说,别看上年纪了,他的力气大得很,普通的青壮年,两三个也不是对手。花裙寨的社员说,那更有可能是女特务,除开她们,谁有这个本事?
  张德芹感到情况严重,站起来重新检查尸体。通常来说,死者的关键部位应该收缩才对,但他们揭开上面的裤子,发现那团黑乎乎的家伙被扯得老长。而且,旁边还有干鼻涕似的脏东西。就在这时,有社员从树林钻出来说,这里有东西,你们过来。他们跟过去,看到地上有几个硕大的光脚印。张德芹无比惊奇,他把自己穿的解放鞋伸进去,竟然还短半截。再往前走,他们在树枝上找到几根红色的毛发,看起来像棕丝一样。   那个花裙寨的社员惶恐说,事情麻烦了。听到这话,全都瞪眼看他。花裙寨的社员说,我们队的赵毛四,就住在山脚,前阵子看到一个女野人。在场的社员早就听过不少野人的故事,这种怪东西,非常不吉利,几乎谁碰到都要遭殃。他们看着幽深的树林,陡然紧张起来。
  花裙寨的社员说,女野人估计发情,连续几个晚上跑去推赵毛四的门,已经把他吓坏了。风在头顶奔涌,树叶颤抖,簌簌细响。花裙寨的社员忧虑说,我们还在担心,这个野人再不离开,搞不好有人被它祸害,没想到真出事了。
  马广元哭丧着脸站在旁边,父亲的力气比野兽还大,有一次他放牲口回来,刚走到朱发财家门口,天空就落起密集的雨点。父亲担心把衣裳淋湿,但又不能扔下牲口跑开,他看到路边有两盘石磨,顺手就用磨盘挡雨。第二天,朱发财的婆娘准备做饭,却发现有一盘石磨不见了。朱发财以为磨盘被贼偷走,急得跺脚嚷嚷。直到父亲扛着磨盘跑过来,大家才晓得他把磨盘当成伞撑回家了。
  马广元想不明白,父亲身体结实,怎么突然弄成这样。尤其听到花裙寨的社员胡说八道,他更是无比难受。马广元早就听不下去了,但父亲活着的时候,曾无数次告诫,千万要夹紧自己的尾巴。马广元咬着嘴唇站在那里,觉得那些难听的话,就像木棍似的粗暴地戳进耳朵。
  风仍然在奔跑,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诡异的树林里,飘浮着草木腐烂的味道。马广元眼巴巴看着生产队长,希望他拿个主张。张德芹说,好歹是我们生产队的,尸体摆在这个地方,实在不像样。马广元忍不住说,我爹死得太冤枉了。张德芹说,碰到这种鬼事,还有什么办法?
  马广元说,我要下山找公安。张德芹摇头说,找公安没用。马广元说,总不能让他白死。张德芹说,就算公安把野人抓住,莫非还把它判刑?马广元说,谁都没亲眼见过那种东西。张德芹说,要是亲眼看到,你就活不成了。马广元说,起码把事情弄明白。张德芹不耐烦说,现在光不溜湫,不成体统,先抬回去再说!


  张德芹带领社员,砍来几棵胳膊粗的木棒,割断两根野藤,扎出一个楼梯似的担架,然后抬着尸体往回走。马广元跟在后面,满脸茫然。月亮山地势陡峭,近处是腰带田,里面闪着水光。远处森林繁茂,看起来无比诡谲。他们把尸体抬进院落,鞭炮随即响起。看着纸屑飘落,马广元才真正确信父亲已经死亡。
  马广元家在寨口,孤零零的,显得有些偏僻。但全队的社员都跑出来了,他们围观尸体,神情兴奋。尽管随时有人过世,但被野兽搞死的,毕竟没有几个。马广元觉得难受,但啥也没说,生活告诉他,一定要事事谨慎。他非常可怜父亲,活得畏缩,看到屁大的娃娃,也点头哈腰。现在却无法藏匿,只能僵硬地躺在那里,让大家随便参观。
  父亲死得太不体面,马广元想尽早装棺,于是请张德芹帮忙出面,找潘老腮借用棺材。潘老腮卧床半年,几次以为不行了,但最终还是挺下来了。他们推开门,觉得自己掉进浓烈的臭味之中。这让他们感到困惑,以往潘老腮活蹦乱跳,到处给人做法事,风光无限,没想到居然弄成这样。
  潘老腮瘦得像一张皮,他睁开眼睛说,我的身上好像发霉了。张德芹忍住恶臭,站在床边说,你很久没晒太阳了。潘老腮说,我这辈子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张德芹说,让他们把你搬到场坝上。潘老腮说,已经拖得太久,我怕看到太阳,更舍不得死了。张德芹安慰说,这种事情,不能着急。潘老腮说,我觉得自己跟床连在一起了。张德芹说,那是因为你不能动弹。
  潘老腮说,我听到鞭炮响。张德芹说,马八顺死了。潘老腮说,没想到他比我还跑得快。张德芹说,死得莫明其妙。潘老腮说,他还欠我几块钱。张德芹说,我让他家赶紧还。潘老腮说,我要过几次,都说没钱。张德芹说,这次办丧事,多少能够收到一点。潘老腮摇头说,之前最惦记的就是这些烂债,但现在我不想要了。
  张德芹抹汗说,这个鬼天气,实在太热了。潘老腮说,最怕的就是死在这种天气。张德芹说,你啥都准备好了。潘老腮努力挺着头,好像准备爬起来,他遗憾说,还有问题。张德芹说,什么问题?潘老腮说,我不能给自己做法事。张德芹皱眉说,那是封建迷信。潘老腮说,我被你们批够了,宁愿到那边躲清静。张德芹说,以前的事不提了。
  潘老腮说,现在硬不咽气,我也没办法。张德芹说,你不要胡想,看你的气色,起码还有几年活法。潘老腮说,你们跑来有事?张德芹看着旁边的马广元,搓手说,看你暂时用不上,他家打算借棺材。潘老腮瞪眼说,那口棺材,我刷过几道漆,准备好几年了。张德芹说,保证还你一口更好的。潘老腮着急说,如果要借棺材,我宁愿马上就死!
  潘老腮实在太虚弱了,似乎随时有断气的可能。他们担心潘老腮有啥三长两短,只得悻悻地往回出走。潘老腮卧在臭味里,简直像浸泡在坛子里的酸菜。从充满臭味的房间钻出来,世界重新变得宽阔。张德芹感慨地说,看来一个人不行了,神仙也帮不上忙。马广元张着嘴,使劲呼吸几口空气。张德芹说,差不多把我的五脏六腑给熏熟了。马广元想着父亲狼狈的样子,无比难受。
  张德芹说,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死不掉。马广元没说话,在他看来,最可怕应该是死得羞耻。张德芹原来当过木匠,他做的所有柜子,全都关不上门,就连做板凳,四脚也从来不稳。由于手艺蹩脚,大家都不愿请他做家具。突然,他捞起胳膊说,实在不行,我亲自动手。马广元鼻梁发酸,他觉得父亲真的太惨了。
  张德芹安排队里的社员做事,然后自己搬来工具,开始打造棺材。几个婆娘帮忙擦拭遗体,她们就像擦什么普通的东西,臉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屋里随时有社员跑进来,他们嘴里说找家具,但迈进门槛,目光就像苍蝇似的,落在光溜溜的遗体上。
  马广元蹲在母亲的身边,哭丧着脸。他看到父亲躺在那里,任由几个婆娘摆弄。以前父亲身体结实,偶尔伤风感冒,也从不打针吃药,顶多两天就恢复了,没想到突然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母亲嘀咕说,怎么不找其他木匠?
  马广元沮丧说,听说是我们家,肯定鬼都不来。母亲咬着嘴唇说,早点装棺也好,简直被他们看坏了。马广元不希望别的女人捣弄父亲的躯体,央求说,你去收拾。母亲说,我站不起来。马广元看着婆娘们,觉得她们仿佛在洗一块腊肉。母亲说,昨天眼皮跳,我没注意。   马广元抱着自己的脑袋,缩成一团。母亲说,听到老鸹叫,还以为它们来找潘老腮。马广元转脸看门口,发现椿树上空荡荡的,老鸹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母亲说,这个时候,他们也许碰面了。马广元蹲在那里,没有说话。母亲说,如果他们在一起,好歹有个伴。马广元担心她承受不住打击,说你不要胡想。母亲说,就怕他嫌丢脸,躲着你哥。
  半年前,李洪猷带着手下的民兵冲到家里,要求交出祖传的财宝。大哥嘀咕说,肚皮都吃不饱,哪有什么财宝。李洪猷说,你们这些封建余孽,肯定把浮财藏起来了。大哥看看自己的身上说,要是有钱,我起码会买件像样的衣裳。李洪猷说他不老实,抓回去审问!天黑之后,大哥鼻青脸肿地跑回来,他倒头就睡。第二天早晨,他用一根棕绳把自己挂在房梁上。
  今天走到半路,马广元就担心母亲像前次那样,瘫在地上,哭得呕血。但母亲坐搂着自己的肚皮,没有半点嘶嚎的意思。相比起来,上次那场丧事就冷清多了,毕竟上吊死亡并不稀奇。这时候大家都在忙碌,只有他和母亲待在旁边,就像两个旁观者。
  马广元像蛤蟆似的蹲在地上,默默看着那些婆娘给父亲梳头发。父亲灰白色的头发,硬得像猪棕一样的头发,乱蓬蓬的,梳理几次仍不肯服帖。似乎这个时候,他再也不怕了,终于敢壮起胆量硬气一回了。后来,马广元看到一口棺材出现在堂屋。棺材没有刷漆,异常简陋。
  听说要装棺,所有社员都挤进来了。屋里闷热,空气浓稠得像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稀饭。马广元想往后退,但几只手在背后推他。马广元离父亲的遗体越来越近,他害怕跌倒,只得腿脚往前,身体后倾,艰难地顶着挤来的观众。
  父亲躺在长桌上,两片眼皮没彻底合拢,露出一条缝隙,里面的眼珠暗淡无光。他的嘴巴微张着,似乎有点难受,想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马广元感到一股热气烘在自己的脖颈上,他转过脸,看到后面有无数张嘴巴。那些嘴巴里的牙齿参差不齐,上面涂满烟垢。还有几张嘴巴牙齿脱落,只剩几个窟窿。
  父亲穿上衣服,已经没有那难堪了。他脸色苍白,神情委屈,仿佛刚被批斗回来。几个社员伸出手,准备把尸体抬进棺材收殓,但他们马上遇到难题。棺材尺寸不合,两只脚放不进去,只能木棍似的搭在棺沿上。
  张德芹尴尬说,我明明量够尺寸,怎么做出来就短了。马广元看着父亲,发现他右嘴角肿得更加明显了。张德芹抓挠自己的后脑,围着棺材琢磨,但横竖想不出办法。最后,他凑到马广元和母亲的身边,商量说,赶着上山,重做来不及了,你们看能不能将就算了?
  马广元努力撑着后面的人墙,没有吭声。母亲茫然说,家里的从来都是他拿主张,他没意见,我也没意见。大家看着死者,他安静地躺着,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张德芹指挥朱发亮和朱发光,抱着他的腿,先揉膝盖,接着使劲往棺材里面塞。
  马广元有点紧张,害怕他们把父亲的腿折断。折腾半晌,父亲终于躺进棺材。他蜷缩着身体,两手搭在身上,看起来比活着更憋屈。马广元没想到,壮实的父亲居然被他们硬塞进去了。合棺时,他担心父亲把几块薄板挤烂,突然掉在地上。但父亲在棺材里面非常老实,他跟活着一样听任大家摆布。
  门口响起鞭炮,院坝顿时纸屑飞舞,烟雾弥漫。几根横杠抬着棺材,开始往山上走。马广元戴着孝帕在前面引路,好像听到有人在后面拿父亲的死开玩笑,但他没有回头。他只想赶紧把父亲送到山上,埋到土里起码可以少受羞辱。他想稍微走快些,但又怕抬棺的队伍跟不上,只能放慢脚步。
  热风贴着地面,呼呼奔涌,让马广元很不舒服。看着旺盛的太阳,他想照这个速度走,恐怕还没到坟地,尸体就已经腐烂了。以前他无数次参与送殡,几乎每回都步骤繁杂,但今天省略掉许多东西。马广元倒不难受,不消说父亲死得丢脸,按照成分,他也确实没资格得到一个风光的葬礼。
  经过缓慢的行走,终于来到坟山。父亲的安身地,就在祖坟边。他家的祖坟靠近山顶,四周地势陡峭,唯独那里凹进一块,比较平坦。坟地背风,十分安静,除开锄头挖掘泥土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响动。马广元坐在草地上,有些恍惚。这些社员都曾批过父亲,甚至还朝他脸上吐过口水,但现在全都帮着料理后事,似乎只有在这种情况,他们的关系才能得到恢复。
  简陋的薄板棺材,被泥土彻底封存后,队里的社员扛着锄头,拿着铁锤收工回去了,只有马广元还孤零零坐在那里。看着凸起的新坟,他觉得就像种庄稼,区别在于,把种子种进去,明年能够收获更多粮食;但把父亲种进去,却将颗粒无收,啥也长不出来。


  早晨,马广元被尿胀醒。他披着衣裳从耳房钻出来,见母亲坐在墙角,头发乱蓬蓬的,仿佛顶着一个鸡窝。马广元说,你好端端的不睡觉,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母亲说,昨天晚上,有老鼠出来偷东西,它们在楼板上跑得咚咚响。马广元说,家里能偷的,只有几堵破墙壁。
  母亲说,你改天到山上找粘膏树,弄点树皮放在洞边。马广元说,时间还早,你再去睡会儿。母亲疲惫地说,脑里乱糟糟的,我已经好多天没睡着了。马广元有点担心,事情过去半个多月了,母亲就像丢魂一样,似乎还没缓过劲来。
  母亲说,最近老是梦到你爹,他慌里慌张跑到床边。马广元看着她,眼珠红得像两粒血球。母亲说,他没有一件完整衣服,讲不出的凄惨。马广元没说话,他努力夹着腿根。母亲说,他不停地讲话,但我听不清楚。马广元咬着牙,觉得自己的肚皮快被撑破了。母亲叹气说,每次合上眼睛,我都觉得他又死了一次。
  马广元再也坚持不住,他提着裤带,匆匆跑进茅厕。粪坑里挤满苍蝇,听到响动,它们像团黑烟似的飘出来。马广元刚敞开两条腿,尿柱就凶猛地迸出去,在坑里砸出噗噗的响声。小时候跟大哥睡,他总是尿床。第二天早上,大哥起来就追着他打。后来找到偏方治好,用一种叫腊狗尿的草药烘干研末,再泡水喝。虽然改掉尿床的毛病,但每天早晨他依旧被尿胀醒。
  马广元撒完尿,终于輕松多了。从茅房回来,母亲仍然坐在原地,嘀咕说,这么长的时间了,你哥倒是没见音讯,他好歹也该托个梦来。马广元说,你成天胡思乱想。母亲仰起枯瘦的脸说,看你爹那个鬼样,在那边肯定不好过,你到坟山上,给他们烧点纸钱。马广元担忧母亲,连续遭受两次沉重的打击,要是有啥三长两短,往后就麻烦了。   他钻到屋里,拿着线香和纸钱,开始往坟山走。他曾经猜想,阴间的生活也许没这样糟糕,因为大家都前赴后继地死去,但从来没谁义无反顾地活过来。父亲和大哥闭上眼睛,逃离凶险的尘世,算是彻底解脱了。但他和母亲还要遭罪,只要迈出门槛,到处都是仇敌。
  风像鬼魂,来去无踪。路边野草茂盛,杂树丛生。只要有风经过,它们就瑟瑟发抖,似乎同样充满恐惧,想逃往其他地方。马广元走到半路,遇到朱发光在林里砍树。他埋着头,准备悄悄走过去。朱发光从树枝里探出脑袋说,你要去哪?马广元说,去坟山给我爹烧纸钱。朱发光说,队长想帮大家做几条板凳,你把树扛下去。
  马广元搞不清楚张德芹怎么突然想做板凳,他扬起手里的东西说,但是我有事情。朱发光说,晚点再去,反正你爹又不会跑。马广元说,我烧完纸钱,马上回来。朱发光有点不高兴,拨开枝条从树林钻出来。马广元知道事情不妙,急忙说,我现在就扛。
  朱发光走过来说,张开嘴巴。马广元晓得他的意思,有些慌张。朱发光沉着脸说,你赶紧!马广元站在那里,满脸央求。朱发光催促说,你快点张嘴,我还要给队长找一根磨担勾。马广元闭着嘴,不敢说话。朱发光伸出一只手,使劲捏他的腮梆。
  马广元的嘴刚裂开一条缝隙,就看到一泡口痰飞过来,准确落到嘴里。马广元挣开朱发光的手,弯着腰拼命吐脏东西。朱发光说,只让扛棵树,也想偷奸耍滑,难怪说“五类分子”没有一个好东西。马广元连吐几泡口水,还感到说不出的恶心。
  朱发光笑嘻嘻说,女野人都晓得你们不是好货色,所以不搞别的,偏搞你爹。马广元拉起衣袖,使劲擦着嘴唇。朱发光说,我活二十多年,还是头次听说被女野人搞了。马广元抬起头,用眼睛瞪他。朱发光毫无顾忌地说,你爹虽然有点冤枉,但好歹是快活死的。
  马广元鼓着眼睛,神情气愤。朱发光说,啧啧,你这是什么表情,莫非还敢咬我屁股一口?马广元瞪着眼,恨不得捡个石头把眼前的脏脸砸个稀烂。朱发光说,要是你爹没死,我肯定问他,那个女野人到底长得怎样?马广元咬着牙,拿着东西往山上走。朱发光在后面说,上面全是老树林,你也最好注意。
  马广元拿着东西,埋头往山上走。地上铺满枯黄的树叶,仿佛月亮山披着一件褴褛的蓑衣。山风扑打在脸上,让他满眼朦胧。马广元的体形和朱发光差不多,但受到欺侮从来不敢还手。从小时候开始,朱发光就喜欢捏着他的嘴巴,往里面吐口水。以至于每次撞上,他都胃里翻腾,恨不能把五脏六腑统统抓出来清洗。
  马广元喘着粗气,使劲往上爬,他翻过几道山梁,终于来到祖坟地。在漫长的光阴里,许多坟茔土崩瓦解。但老祖马明灯的坟墓非常奇怪,就像泡水的馒头,似乎随时都在膨胀。马广元插好线香,然后蹲在坟前烧纸。
  明朝期间,祖辈曾是皇亲国戚。靖难之变发生后,祖辈带着家眷逃到黔东南。他们虽然避开战乱,却没能逃脱瘟疫的侵袭,家族余生无多,并再度溃散。到清朝,老祖马明灯流落古州。有一年都柳江涨水,马明灯看到上游飘来一挂巨大的木排,上面还有一根撑杆,于是跳到河里,想把木排摇到岸边。但洪流奔涌,控制不住,反被木排拖走。几天之后,飘到广州,他饿得差不多断气了。
  广州的客商看到木排全是上等油杉,就高价购买。马明灯拿着银两,准备回家。客商见他朴实,开导说,行程太远,银两带着身上不安全,不如换成盐巴雇船运回去。马明灯由此找到出路,运输木料和盐巴来回贩卖,并最终暴富。咸丰五年,余正纪和刘光明,还有唐燮理响应太平军,在榕江和雷山交界的大平山率众起义。马明灯捐出家财,并投靠义军。造反失败后,马明灯侥幸逃过追剿,躲进浩瀚无边的月亮山。
  老祖死后,安葬在这块凹地,坟茔高得像座丘陵。父亲的坟墓就在旁边,比较起来,寒酸得不成样子。前几年李洪猷想挖浮财,带着手下跑来砸这座老坟。那些民兵听老人说过,这座坟碰不得,他们谁都不敢动手。李洪猷火冒三丈,命令手下拿火药来炸。没想到,碎石当场砸死一个民兵。现在,那座坟墓仍然保持原来的模样,碑石断裂,荒草丛生。
  马广元每次来到这里,都庆幸老祖死得早,要不然肯定被划成最大的地主。划成分那年,由于吴老丢有几亩土地,就戴上地主帽子。但生产队太穷,再也选不出富农,达不到上级要求的划分比例。找不到阎王就找鬼,最后连坟地也算上。就因为他家祖坟好,占地面积宽,所以被划成富农。
  马广元记得从几岁开始,父亲就教导,在外面一定要夹好尾巴,屁都不能乱放。百年过去,祖辈的风光演变成屈辱,横竖无法摆脱。虽然自己规矩做人,谨慎行事,从来没有半点过错,但仍然活得非常造孽。阶级成分,是他必须接受的遗产。
  烈日暴虐,森林茂密。线香顶着一粒红点,吐着灰烬,慢慢缩短。纸钱早就烧过了,地上只有一堆黑色的碎屑。微风吹过,碎屑像蝴蝶似的惊惶飘舞。马广元坐在坟地,双手搭在膝盖上,非常难受。屈辱像蛀虫似的疯狂噬咬,他感到快要撑不住了,随时可能垮在地上,变成一摊粉末。
  这些年,马广元饱受歧视,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父亲死后,情况变得更糟糕了。马广元最怕出工,倒不是怕劳动辛苦,只是别的社员看到他,目光都有些怪异。他觉得自己就像没穿衣服,裸着身体站在大家面前。他只能拼命干活,尽量不跟别人对视。
  马广元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父亲弄死的。他仰面躺在坡脚,衣裳被推到脖颈,裤子还被脱掉。腿根那团家伙被扯得多长,旁边还有黏糊糊的脏东西。父亲长得结实,力气比牛还大,居然死得这样惨。从来只听过女人被奸污殺害,没想到父亲也死得莫明其妙。
  凶手是女特务倒也还好,起码不至于这样丢脸,但他们在附近找到几个硕大的光脚板印。几粒脚趾,简直比核桃还大。而且,还在旁边的树枝上找到几根棕丝一样的毛发。马广元在报上看过女特务的画像,虽然面目比鬼还狰狞,但她们的脚,似乎没有多夸张。
  大家都说父亲是女野人搞死的,这简直太离谱了。解放前,吴老丢比鬼还穷。有一阵他出远门,突然带着很多钱回来,到处置买田地。土改的时候,还因此被划成地主。虽然吴老丢声称自己打死一只野人,扛出去卖到不少钱,但所有人都不相信。大家都说他挖地道摸进马明灯的坟墓,盗出里面财宝。   父亲曾带着马广元兄弟跑到坟山,四处找地道。虽然没找到洞口,但他们坚信祖坟肯定被吴老丢盗过。这个事情让两家结仇,甚至还打过几架。父亲活着时虽然事事小心,但他喝醉以后,经常带着马广元兄弟俩,跑到吴老丢家找麻烦。吴老丢的婆娘不敢吵闹,只要听到父亲的声音,就赶忙躲到屋里。吴老丢家的墙缝里,插着半截树桩。父亲力气大,每次都打着酒嗝,抓着吴老丢的衣领,把他高高举起,挂在半墙那根木桩上。然后仰起脸咒骂,说他丧尽天良,尽做缺事!
  吴老丢听到父亲的声音,简直像看到鬼,吓得四处躲藏,但总被逮出来。有两次找不到吴老丢,父亲就喷着酒气,睡在他家屋檐脚。吴老丢看到躲不脱,悄悄把树桩藏起来。这样更没用处,父亲钻到屋里找刀,马上从吴老丢家门口的树上砍一根来。
  吴老丢手脚乱舞,在墙上凌空挣扎。他不停地央求和辩解,但父亲根本不听,拉着两个儿子的手,转身就走。再后来,吴老彻底放弃反抗,看到他们就自己跑到墙脚,老实地等着父亲,把他鱼干似的挂上去。
  马广元在坟地坐了好大一阵,站起来慢慢往回走。父亲死得耻辱,他决定把事情弄清楚。走到半路,马广元没再碰到朱发光,不晓得他已经扛树下山,还是钻到深山老林找磨担勾去了。想起先前那泡口痰,准确地落到自己的嘴里,马广元喉咙难受,差点呕吐出来。


  放工以后,马广元把锄头扛到院里。他没有进屋,拍着手上的泥土转身走了。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坡,晚霞红彤彤的,就像一堆快要烧尽的柴火。两条野狗扒在路边,朝他露出凶狠的目光。马广元害怕它们突然扑过来,只能提高警惕。
  光线不像原来那样明亮了,世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看起来有些诡异。马广元顺着地梗往前走,准备去找吴老丢。他家的处境已经非常糟糕,但跟吴老丢家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每次受到欺凌,只要想到生产队还有人比自己更悲惨,马广元就欣慰许多。
  马广元恍惚记得,吴老丢以前腰杆挺直,但后来见谁都弯腰低头。他的脊梁骨慢慢失去弹性,最终彻底变成弓形。离得很远,马广元就看见吴老丢蹲在墙脚,翘着屁股捣弄什么。他走过去,看到吴老丢拿石头堵塞墙根的洞。马广元凑过去说,你搞啥名堂?
  吴老丢没回头,顺嘴说,总有老鼠钻出来。马广元说,这样没用,你堵住这里,它们会在别的地方重新打洞。吴老丢把石头塞紧,说总不能让它们跑来跑去。马广元说,你先别弄这个东西!吴老丢转过脸,眨着眼看他。马广元催促说,赶紧起来,我找你有事!
  吴老丢站起来,嘀咕说,总该让我先把事情做完。马广元烦躁说,我真想踹你两脚!吴老丢垂着两只手,像挨批斗。马广元说,看你老实,偏偏胡说八道。吴老丢说,我晓得你要做啥。马广元说,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吴老丢看着插在墙上的半截树桩,没有吭声。
  马广元说,你喜欢挂在墙上?吴老丢说,我的体重,你挂不上去。马广元说,我想把你塞到洞里喂老鼠。吴老丢说,我真是倒霉透顶。马广元说,你晓得我爹死了。吴老丢仰着脸,不明白他的意思。马广元说,出殡那天,我没看到你。吴老丢说,我也想去,但怕你们撵出来。马广元说,你去坟山,我顺便在旁边帮你挖个坑。
  吴老丢苦恼说,我真是没有办法。马广元说,我爹死得很惨。吴老丢说,我有点羡慕。马广元瞪着眼,觉得这话莫明其妙。吴老丢说,你爹上山,他们好歹还来帮忙,要是我死了,恐怕鬼都不肯登门。马广元见他驼着背,老得和实际年齡不相称。吴老丢慢慢蹲在地上,抱着脑袋说,事情真到那一步,他们巴不得我像死狗一样烂在家里。
  天色越来越暗,云霞渐渐退去红光。马广元转过身,跟他并排蹲在地上。吴老丢说,恐怕我腐烂的味道,飘得到处都是,还不能消除他们的怨恨。马广元说,你是活该。吴老丢说,连你也恨我?马广元说,当然恨你。吴老丢说,我真的冤枉。马广元说,那些钱是路上捡的?吴老丢说,就算穷死,我也不干那种缺德事。
  马广元说,你把事情说清楚。吴老丢愁眉苦脸说,我已经说过八百遍了,你们就是不信。马广元说,你真的看到那种东西?吴老丢说,那天我去挑水,发现沟里的水变细了,还有点浑。马广元不耐烦说,这个你讲过了。吴老丢说,后面的也讲过了。马广元挥手说,你接着讲。
  吴老丢的脸被晚霞照得怪模怪样,他说,我扔下桶,顺着水沟摸上去,那里全是树丛,走得费劲。马广元低着头,没吭声。吴老丢说,快到崖脚时,突然听到水响,还有一种怪声,我悄悄摸过去,然后就看见瀑布下面的两个野人了。马广元说,摆明在胡扯。吴老丢说,我敢赌咒发誓!马广元说,你先讲完。吴老丢说,它们把水堵起来,在里面洗澡,还拿泥巴往身上搓。
  马广元说,你不害怕?吴老丢说,当时吓得命都没了,我想爬起来跑,但迈不动腿。马广元侧着脸说,我觉得你在讲鬼话。吴老丢说,你们就是不信。马广元说,它们长啥模样?吴老丢说,遍体红毛,站起来的时候,那些毛全都帖在身上,简直像披件蓑衣。马广元说,它们的毛是不是像棕丝一样?吴老丢拍腿说,就是这个样子。
  马广元蹲在那里,十分沮丧。吴老丢说,它们的毛很长,差不多拖到屁股上。马广元抱着两个膝盖,眉头皱得紧紧地。吴老丢没察觉异常,接着道,女野人挂着两只奶,上面没多少毛,像两个皮口袋。马广元打断说,它们有多高?吴老丢说,反正块头比较大。马广元听完,他更加难受了。吴老丢说,我躲在树林里,好半天没敢动弹,直到它们走掉才偷偷溜回来。
  晚风贴着地面,呼呼地吹。吴老丢说,我跑回来,像生病似的一样,难受死了。似乎有什么掉到眼里,马广元在那里揉眼睛。吴老丢说,那两天,我全身软软的,不想吃东西,更睡不踏实。马广元折腾半天,从眼角弄出一只针尖大的虫子。吴老丢说,潘老腮以前是端公,他跑来看过,说我的魂丢了。
  马广元想到躺在床上的潘老腮,他屋里满是臭味,恐怕撑不住几天了。吴老丢说,潘老腮来家里跳神后,虽然勉强可以活动了,但还是浑身不舒服。马广元两腿发酸,他想找条板凳,但周围什么也没有。吴老丢继续说,按潘老腮的说法,我的魂是野人弄丢的,想好彻底,最好用它们的毛烧来冲水喝。马广元还没吃饭,他感到饥饿。   吴老丢说,我悄悄摸去那个地方,发现它们还在。马广元抬头看天,夜色像只乌鸦似的飞来,悄无声息地落在房顶上。吴老丢说,也许气候太热,它们每天都在那里洗澡。马广元盼着他赶快讲完,然后早点回家。吴老丢仍然慢吞吞说,那是野人,总不能找它们讲道理,讨几根毛来做药。
  马广元嫌他啰唆,有点烦躁。吴老丢说,我几次躲在树林里,希望它们走后,多少能捡几根毛,但估计被水冲走了,屁都没找到。马广元忍不住说,你讲重点。吴老丢说,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壮起胆量,扛着火药枪埋伏在山上。马广元侧着身,等着后面的话。
  吴老丢说,它们没发现危险,照样跑到水塘玩耍,我瞄准男野人打了一枪,然后赶紧装火药。马广元盯着吴老丢,没有说话。吴老丢说,它好像没察觉自己受伤,先是发愣,接着到处张望。马广元抓着耳朵,满脸困惑。吴老丢说,大概感到疼痛,它低着头,看到肠子从里面淌出来。
  马广元蹲在旁边,见吴老丢瘦得厉害,骨头被松垮的皮肤包裹着。吴老丢说,那个野人可能不晓得肠子是什么东西,它伸手乱扯。马广元抱着膝盖,琢磨吴老丢的话。吴老丢说,我又开第二枪,它就倒在地上了。马广元知道吴老丢是个窝囊废,拿不准是否该信。
  吴老丢说,男野人抽搐几下断气了,女野人先是惊恐怪叫,随后披头散发地逃窜,转眼不见踪影。马广元瞄着吴老丢,觉得他根本不像能够打猎的人。吴老丢继续说,我跑出去又补了一枪,确定已经死了,然后才把它弄回家来。马文说,后来呢?吴老丢说,我扯几缕红毛烧成灰,用水冲喝了,好像真的精神多了。
  马广元说,剩余的呢?吴老丢说,我抬回家准备煮吃,但味道不好。马广元咽着口水,他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吴老丢说,听说有很多两广客商在收山货,就把东西扛到县城卖。马广元说,他们真买?吴老丢说,我把骨头、皮肉、发毛、内脏这些分开卖,半天就被高价抢光了。
  这时候,夜色像雨水似的顺着屋檐滴下来,淌得遍地都是。马广元两腿酸痛,他站起来活动。吴老丢埋着头,像个闷葫芦。马广元说,你怎么不说话了?吴老丢说,这个世界,简直不讲道理。马广元眨着眼,没明白他的意思。吴老丢把手插进头发,懊丧说,我拿钱回来,刚买几亩水田,就被他们划成地主了。
  马广元说,我真想把你挂到墙上。吴老丢委屈说,我怎么招惹你了?马广元说,你胡打乱扯。吴老丢说,我要说谎话,明天就从崖上摔死!马广元说,大家都说你盗我家祖坟。吴老丢辩解说,这是冤枉。马广元说,还说你挖出两只金鸦鹊,拿到县城卖掉,然后回来买田。
  吴老丢一脸晦气地说,李洪猷听到这些传言,专门把我捉去审问,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了。马广元生硬地说,我不相信有野人!吴老丢说,原来就听老人讲月亮山有这种东西。马广元说,但除掉你,谁都没亲眼见过。吴老丢苦恼说,我有理说不清。马广元说,大家都说你狡猾。吴老丢说,他们怨恨我,隔三岔五把我捉去批斗。
  马广元捂着胸口,感到越来越压抑。吴老丢说,以前跟他们没仇,硬要这样折磨。马广元非常难受,他转身就走。批斗吴老丢时,曾把他抓去陪斗几次。有一回刚上台,就被身后的民兵照腿弯狠踹一脚,咕咚跪在地上,现在想起来膝盖还疼。
  祖宗死掉几百年了,马广元啥也没做,偏偏受到迁连。自从记事开始,就很少有人迈进他家的门槛。许多时候,他都非常孤独,觉得自己没活在山寨,而是住在荒野。他跑到外面,结果饱受欺凌。本来处境已经很糟糕,没想到父亲又出这种事情。
  马广元现在出门,更加抬不起头了。他发现社员看到自己,连眼神都不一样了。大家在前面交头接耳,而他刚走近,他们就把话题岔开了。马广元宁愿吴老丢偷挖祖坟,也不愿承受父亲被野人搞死的屈辱。


  马广元取过砂罐,往里面扔两把茶叶,打算渗满水放在火炉上。胖公安皱眉说,你不要弄了,我们刚喝过水。马广元从墙上摘来几片烘干的土烟叶,刚要递过去。胖公安不耐烦地说,你不要耽搁,我们还要走访调查,你赶紧坐下来说话。马广元手里拿着皱巴巴的烟叶,表情尴尬。
  屋里坐着几名公安,他们背着光,看起来像几尊供在庙里的金刚。胖公安说,晓得我们找你做什么吧?马广元见他们神色严肃,感到惶恐不安。胖公安说,昨天晚上,你在哪里?马广元说,放工回来,我有点不舒服,还没黑就睡了。胖公安略带嘲讽说,倒也凑巧,偏偏昨天晚上不舒服。
  马广元两腿哆嗦,他试图控制,但根本做不到。胖公安仰着脸,自负地说,你的家庭成分,我们掌握得比较全面,所以千万不要抱有侥幸,无论问什么,你都最好老实回答。马广元发现胖公安用尖锐的目光逼视着,似乎要看透自己的心思。胖公安说,传单怎么回事?
  马广元仿佛几天没喝水,嘴里焦渴,他说,我起来上厕所,在路上看到幾张,当时就跑去报告生产队长。胖公安说,怎么是你最先看到?马广元说,我起得最早。胖公安说,昨天晚上听到什么响动?马广元摇头说,我睡得熟,啥也没听到,醒来已经天亮了。胖公安伸着一根指头,在耳朵眼里乱钻,顺嘴说,听说你读过几年书。马广元说,勉强认得几个字。
  胖公安说,你最近下过山没有?马广元说,我姑爹砍柴时摔断一条腿,老是没见好转,我半个月前去过他家。胖公安说,他伤得怎样?马广元说,差不多半年了,如果再没好转,估计往后只能跳着走路了。胖公安看看掏出的一团脏东西,然后伸起指头把它吹掉,接着说,你在路上跟谁碰过面?
  马广元手掌冒汗,说我记不得了。胖公安说,你仔细想想。马广元说,我确实记不清了。胖公安说,如果敌特发展线人,必然要找识字的。马广元看着面前的几顶大盖帽,额头上慢慢冒出细密的汗珠。胖公安说,看起来你有点紧张。马广元舔着嘴唇说,我只是口渴。
  胖公安慢条斯理地说,据说你的祖上曾是皇亲国戚。马广元思忖说,我希望他还活着。胖公安瞪眼说,为什么?马广元说,他犯过严重错误,应该由无产阶级亲自镇压。胖公安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点头说,你也不要恐慌,我们没把你提到牢房审问,是知道你还算安分守己。   马广元手里的汗水,把烟叶浸得湿漉漉的。胖公安说,你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如果发现异常情况,赶紧报告。马广元急忙说,我向毛主席保证,要是看到敌特,我肯定像野猪一样把他们打死!胖公安说,今天就谈到这里,我们还要挨家调查。马广元有些庆幸,自己终于躲过一劫。
  今天早晨,马广元起床撒尿,在门口捡到几张反动传单。他像见到催命符,慌忙跑去报告张德芹。尽管随后得知,山寨里到处撒满传单,但他仍然是重点审查的对象。看到几名公安出现在家里,马广元手忙脚乱地煮茶递烟,试图以此掩饰自己的慌乱。接受审问时,他感到周围的空气稠黏得像糨糊,差不多快要窒息了。
  几名公安离开后,房间似乎陡然宽阔起来。马广元身上软绵绵的,像条快死的鱼,他努力喘气,好半天过去才缓过劲来。阶级成分如同一个潮湿的粪袋子,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怎么也揭不下来。每次看到这些干部,他都觉得自己比茅坑里蠕动的蛆还要低贱。
  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生产队没再出工干活,所有社员都闷在家里,焦躁地等待结果。直到天黑,公安也没找到丝毫线索。事情确实蹊跷,昨天晚上,大家都没听到飞机的声音,传单应该不是来自空投。但月亮山森林茂密,宽阔无边,特务更没办法半夜摸到山寨,把传单撒得遍地都是。
  夜晚来临,紧张的气氛笼罩在头顶。生产队的社员在睡着之前,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随时捕捉外面的风吹草动。有几个觉悟高的,甚至半夜跑出来,提着火药枪四处巡逻。狡猾的敌人似乎嗅到危险,所以躲藏起来了,整个晚上都没现身。
  第二天仍然没有上工,大家都守在家里。中午的时候,民兵排长李洪猷带来消息,说根据情报,估计有特务藏匿在月亮山主峰一带,按照上面指示,馬上组织队伍进山搜查。大家有些惊慌,只晓得山里有凶猛的野兽,没想到居然还有敌特。虽然都没见过特务的模样,但以往听到描述,这些家伙穷凶极恶,专做坏事。
  在社员看来,特务简直比饿鬼还要恐怖。听到号召,他们统统跑出来,有的手里拿砍刀,有的提斧头……马广元扛的是火药枪。出身不好,这种关头再不积极表现,搞不好会引来怀疑。吴老丢也来了,他弯腰驼背,比柴还瘦。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加入搜山的队伍。
  蓝天白云,黑石绿草。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往山里进发。李洪猷率领民兵走在前面,张德芹带着社员走在后面。两百多号人,走成长长的一串,像条蟒蛇似的往前蠕动。种田枯燥乏味,比较起来,搜查特务就有趣多了。他们拿着武器,既紧张而又兴奋。
  马广元扛着火药枪,紧紧跟着吴老丢。昨天晚上,马广元梦见一个诡异的嚎叫,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慌。他记得自己穿过茫茫白雾,四处追寻那个声音,但奔跑半个晚上,却没半点收获。马广元几次想跟吴老丢说话,把梦到的事情告诉他,但终究没有开口。
  吴老丢仿佛背着世上所有的羞耻,他身体佝偻,脑袋前伸,像只笨鹅似的往前窜。以前马广元老是跟着父亲,跑去找吴老丢的麻烦。但人多的时候,他忍不住悄悄往吴老丢的身边凑。除掉吴老丢,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山路陡峭,路边的古树,比水缸还粗。前面的草丛突然晃动,好像有东西在奔跑。朱发明冲过去,抬手就是一枪。清脆的枪声,在山上回响。大家吓了一跳,全都回过头来,他们看到朱发明跑过去,拨开杂草寻找猎物,但很快就空手跑回来了。大家刚要埋头赶路,李洪猷就带着两个民兵跑过来了。
  太阳火热,李洪猷额头上满是汗水,看起来亮晶晶的,他质问,谁开的枪?朱发明见他神色不对,慌忙说,是我开的。李洪猷说,究竟怎么回事?朱发明说,我看到草动,以为有兔儿。李洪猷训斥说,我们是来搜特务,不是来打猎的!朱发明尴尬说,我只是顺便。李洪猷板着脸说,要是打草惊蛇,哪个负责?朱发明晓得自己惹祸,灰溜溜地站在路边。
  李洪猷像剁蛇煮肉似的,挥着一只手掌,将队伍分段划组,以便稍后分头行动。并制定规矩,严禁喧哗吵闹,尽量不要弄出响动。尤其是到达主峰后,为了不惊动敌特,无论碰到什么野物都不准追赶。即使遇到凶猛野兽,非到危急关头,决不开枪。
  分组完毕,队伍继续往前。这回总算安静许多,他们就像一群哑巴,悄无声息地走着。狂风像野兽似的乱窜,所到之处,树叶奔涌。每走一阵,都会少掉一个组。走到最后,马广元发现身边只剩十多个人。太阳暴烈,他们汗水淋漓,在疲惫的侵袭下,队伍渐渐松懈。
  他们懒散地走进一片青杠林。青杠叶片肥硕,树皮泛白。他们摘来树叶,织成帽子戴在头上,遮挡阳光。他们戴着绿帽,穿出青杠林,突然发现异常情况。远处古树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们提着武器,迅速包抄过去。跑到树下,竟然看到一个鸦雀窝似的东西。搭建鸦雀窝的枝条,跟筷子差不多,但搭这个窝的横枝比镰刀把还粗,里面似乎还铺着杂草和树叶。
  朱发光低声说,这个该不是鸦雀窝吧?张德芹看着那些折断的树枝乱七八糟搭在古树上,说这里够住全世界的鸦雀。朱发光说,估计有一丈多宽。张德芹反驳道,那你还说是鸦雀窝。朱发光说,那是什么东西?张德芹说,鬼晓得!
  朱发亮仰着脸,猜测说,搞不好是猎人住的。张德芹说,除非他是猴子变的,喜欢住在高处。朱发亮说,上面盖着松枝,但不是咬断的,也没有强扭的痕迹,像是用手从分杈掰下来的。张德芹抬起脑袋张望,松枝确实摆放得很整齐。朱发亮接着道,狗熊也会搭窝,但弄不成这个样子。张德芹说,狗熊通常住树洞和岩洞。朱发亮说,没见过什么野兽能把窝弄成这样。
  风顽皮奔跑,结果被树梢凶狠地抽打,于是发着糁人的怪叫。朱发光突然说,莫非是特务住的?大家急忙举起猎枪,瞄准上面。阳光经树枝切割,看起来支离破碎。树上晃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窝里翻身。他们无比慌张,纷纷找地方躲藏。
  随着枝叶哗哗响动,一个怪异的东西抱着什么从里面钻出来。他们端着枪,吓了一跳。树上的怪物仿佛披着蓑衣,全身毛茸茸的。怪物往前几步,把红色的头发捋到后面。大家终于看清,她的胸前吊着两团乳房,看起来像挂着两只皮口袋。吴老丢生病似的,身体往后缩,他蹲在后面,全身哆嗦。   蓝天像瓦片似的盖在头顶,云朵白得没有半点杂色。古树上爬着青苔,叶片微微摇晃,在风里沙沙细响。草木腐烂的味道,淡淡地飘浮在四周。在马广元的眼里,所有的东西统统消逝,只有野人突兀地站在高处。
  朱发光惊惶说,好像是个红毛女野人。张德芹说,我的眼睛没瞎。朱发光说,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幼崽。张德芹压低嗓音说,你不要吵。朱发光说,我活几十年,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张德芹生气说,真想捡团牛屎把你这张臭嘴塞起来!
  野人的毛发,像锋利的钢针戳向马广元的眼睛。他满脸通红,端着火药枪,瞄准女野人。只要扣动扳机,就能给父亲报仇。树上的野人站在横枝上,两粒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们。马广元咬紧嘴唇,鼻孔喘着粗气。
  张德芹发现他想开枪,吃惊说,你做什么?马广元说,我要把它打死!张德芹说,我们今天还有任务。马广元说,它弄死我爹。张德芹说,开枪就暴露目标了。马广元咬牙说,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张德芹警告說,要是惊动特务,就算你爹在阴曹地府,恐怕也要担心你的下场了。
  野人扶着一根枝丫,黄色的头发拖到屁股上。风吹的时候,它毛发飘扬。他们蹲在树林里,像一群潜伏的青蛙。野人突然往前走,踩得树枝摇晃。他们害怕野人扑过来,全都绷着身体,有些慌张。野人前走几步,终于停住了。
  张德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不要把枪口对着野人,要是把它惹急就麻烦了。朱发亮问,要是它冲过来怎么办?张德芹说,那就活捉,谁都不准跑。朱发亮说,马八顺的力气比牛还大,照样被它搞死,我们肯定顶不住。张德芹皱眉说,实在斗不过,就动刀子!


  晚上回家,母亲见他鼻青脸肿,吃惊说,你怎么弄成这个鬼样?马广元闷不吭声,钻进耳房睡觉。母亲跟进来说,今天出啥事了?马广元缩在被窝里,没有回话。母亲跺脚说,你再不说话,我就要急死了。马广元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的难受,他担心母亲再问,自己会死在她的前面。
  母亲说,接二连三出事,简直活不下去了。马广元拉着铺盖,想把耳朵堵起来。母亲说,以后碰到这种危险的事情,你就尽量躲开。马广元心里泼烦,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听。母亲说,你一定要忍气吞声,千万不能惹祸。
  马广元觉得屋里不止两个人,而是父亲也在,他依附在母亲的身上,借嘴说话。好在母亲嘟囔几句,就带着看不见的父亲离开了。马广元蜷缩在床上,脸上的伤隐隐痛疼。尤其是嘴唇,由于肿得厉害,他感到皮肤绷得紧紧的。
  今天晌午,气候炎热。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落在野人的身上,显得无比怪异。他们盯着树上,虽然以前听说月亮山有野人,但毕竟谁都没有见过。它块头比人稍大,下巴略短,面部只有一层绒毛,看起来脸色泛红。吊前胸前的两团东西,似乎在滴乳汁,让下面的毛凝结成块。
  朱发光说,现在两腿发麻,总不能一直这样蹲下去。张德芹打猎是把好手,晓得动物的习性,估计人多,野人不敢怎样,就说,干脆不要再躲了,全部站出来。马广元盯着野人,跟着大家钻出来。看到下面冒出许多人,野人有点慌乱,猛然直起身体,警惕地看着他们。
  风吹草动,鸟叫蝉鸣。时间慢慢推移,迟迟没见野人攻击,他们终于松懈下来。张德芹说,还要搜山,大家赶紧走吧。马广元看着野人,猎枪攥得紧紧的。听到张德芹催促,他才慢慢后退。他跟在队伍尾巴,好远才转过身来。
  他们顺着山路继续往前走,泥土散着热气,让脚板隐隐发烫。太阳仿佛没有挂在天上,而是被他们踩在脚底。朱发亮说,它像猴又像人。朱发光说,好像长得不错,可惜身上全是毛。朱发亮回味说,胸口挂着那两团东西,结鼓鼓的。朱发光说,看起来确实有味道。朱发亮在前面说,还是马八顺有福气。
  马广元听到他们现在提起父亲的名字,知道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突然感到头皮发麻,想不到父亲被埋到土里,依然没能逃脱凌辱。
  朱发光说,这个东西,肯定比女特务有意思。朱发亮说,我横竖想不明白,女野人是怎么把他扑倒在地上的。朱发光说,而且还弄出一个幼崽。朱发亮说,也可能不是他的种。朱发光说,相貌倒是有点像。朱发亮说,尽瞎扯,它在树上,你看得清楚?朱发光说,附近没听说有其他野人。
  马广元难受得要命,觉得他们挖开坟墓,将父亲的尸骨刨出来了。
  朱发亮说,马八顺被它搞死,好歹是个风流鬼,倒还不算非常冤枉。朱发光嘿嘿说,难怪被划成富农,确实懂得享受。朱发亮说,搞不懂你讲什么。朱发光说,算上女野人,马八顺有两个老婆。朱发亮的媳妇死掉几年了,他笑嘻嘻说,要是逮住女野人,我也想尝个味道。
  马广元仿佛看到他们在抽打父亲的骸骨,他埋着头,几乎咬破嘴唇。朱发光说,还是马八顺厉害,已经五十多岁了,居然还能把种播上。马广元觉得他们太欺侮人了,当着自己的面,竟然这样毫无顾忌地谈论父亲。
  树荫遮挡,天空如玻璃碎片似的悬在头顶。有风迎面吹来,朱发亮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他说,早晓得能碰到女野人,我就先把头发梳好,再换身干净衣裳。朱发光嫌弃说,你比柴还瘦,打扮也没什么用,女野人只看得上马八顺那种强壮的。
  马广元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推在朱发亮的背上。朱发亮扭过头说,你做什么?马广元愤愤说,我爹都死掉一年多了,你们还不放过他?朱发亮说,你屁都不放,我还差点忘了,算起来,先前那个幼崽和你是亲兄弟。马广元眼睛像要喷火,伸着脑袋猛撞过去。
  他们就打起来了,马广元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如果不是张德芹及时阻止,马广元估计身上的骨头都被他们捶断了。他跟着队伍上山,没看到特务的踪影,却被弄得遍体鳞伤。马广元回到家里,早早钻进被窝,但直到半夜仍然没能睡着。
  听到鸡叫时,他忽然感到担心,害怕自己以后永远失去睡眠。他在床上翻来滚去,终于熬到天亮。他找来斧头,蹲在门口砍火钳。硬碰硬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斧头崩出几个豁口,火钳被彻底斩断。母亲听到响声,披头散发跑出来,说你搞啥名堂?
  马广元红着眼睛说,我睡不着。母亲凑过去,看到他在砍火钳,吃惊说,你发神经了?马广元挥起斧头,吹得咔咔响。母亲说,你把火钳砍断,家里往后只能吃生的了。马广元说,用木棍照样能捅灶膛。母亲转身说,你抽空去找医生,看脑袋出问题没有。   马广元蹲在那里,把火钳剁成寸断,塞进枪管,接着往里面填充火药。在月亮山,几乎每个人都是猎手。他们根据经验,每次上山打猎,都喜欢往枪管里塞钢筋铁钉之类的东西,这样能够增加杀伤力。准备完毕,他没跟其他社员去上工,而是扛着猎枪往山上走。
  马广元钻进那片青杠林,找隐蔽的地方把自己藏好,然后端着猎枪瞄着树上的窝棚。太阳虽然明亮,但多少有点虚张声势,远不及昨天热得厉害。野人窝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他守候半天,窝里没见丝毫动静。马广元胳膊开始发酸,他终于失去耐性,从地上抠块石头,使劲往树上砸。
  连扔几块石头,仍然没见野人窜出来。马广元知道野兽的习性,它们非常警惕,巢穴被发现后,往往搬到别的地方。他钻出来树丛,在地上寻找足迹,打算追踪野人的去向,但只在岩石后面找到几团干枯的粪便。他在猎枪继续搜索附近的山岭,终究没有半点收获。
  马广元心有不甘,只要空闲,就扛着猎枪往山上跑。祖辈即使落难,也有过万贯家财,他没有得到祖宗的任何庇荫,却因此饱受欺凌。现在冒出的两个红毛野人,更让他变成生产队的笑柄。只有把野人打死,才多少能够洗漱背负的耻辱。他如同一个孤魂野鬼,风雨无阻,在险峻的月亮山到处乱窜。连续几个月没发现野人的踪迹,他才慢慢松懈下来。
  这天早晨,马广元迈出门槛,看到母亲坐在屋檐下面,用篦子梳头发,他说,这样早,你起来做啥?母亲说,全世界的虱子都跑到我的头上来了,再不起床,它们就把头皮啃破了。马广元说,我到山上给你摘点皂角。母亲说,连虱子也晓得我们好欺负。
  马广元见场坝湿润,说昨晚又下雨?母亲说,这几天都是白天出太阳,晚上落雨点。马广元说,我没听到雨声。母亲说,起初两天我也没察觉,还是你爹告诉我的。马广元知道她还没走出悲痛,暗暗有些难受。母亲接着道,你爹在梦里诉苦,说下面潮湿得要命,他快要撑不住了。
  马广元看到太阳红得要命,像父亲喝醉的脸庞。母亲埋怨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他从坟里刨出来,帮他把骨头烤干。马广元发现,太阳在慢慢往上拱。母亲说,你爹不想让我安心过日子,老是跑来骚扰。
  马广元跑出去,把负担卸到茅厕里,他拴好裤带回到院坝。母亲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她歪着脑袋,头发几乎拖到地上。她说,连续几天落雨,估计箭竹笋已经出土了,如果今天不出工,你就到山上挖几棵回来。马广元踮着脚尖,从墙上取箩筐。
  母亲用篦子从头拉到尾,然后用指头把断发卷起来,接着拈上面的虱子,她说,你先弄点什么吃的。马广元没说话,他忙着抖箩筐上的灰土。母亲用两个指甲,把虱子挤得叭叭响,嘴里说,你爹闹得厉害,可惜潘老腮爬不起来了,要不然请他帮忙收拾。
  马广元背着箩筐,独自往山上走。他知道箭竹笋比较特殊,别的竹笋从低处生,但这种东西恰恰相反,总是山顶先长出来。箭竹茂密,通常长在阔叶林下。阔叶林伸到什么地方,箭竹就铺到什么地方。高低两层,色彩分明。
  马广元走到老虎冲,发现前面好像有人采过竹笋,只是采得很不规范,从断茬来看,简直像娃娃弄着玩耍。有几根竹笋,还掉在地上。他打算往深处钻,突然听到竹笋断裂,似乎还有咀嚼的声音。马广元猜测是附近生产队的社员跑来采竹笋,于是问,谁在上山面?
  竹叶飒飒响动,再无别的声音。马广元说,那边的竹笋多不多?前面安静一阵,接着又响起来了。马广元估计上面竹笋多,那个吝啬鬼怕自己争抢,所以没有回答。他加快速度,采地上的竹笋,打算尽快跟过去。终于采到山梁,他抬起头,蓦然看到那个红毛女野人,抱着幼崽坐在上边啃竹笋。胸口的两团东西,像火罐拨出来的,肉色鲜红。
  马广元慌忙乱摸,才发现自己忘带猎枪了,他有些吃惊,转身逃命。女野人听到响动,扔掉手里的半截竹笋,迅速扑过来。马广元知道在树林里,肯定跑不过野人,他吓得魂飞魄散。冲出几十步,突然听到后面有什么滚动,马广元回过头,看到女野人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抱着幼崽滚下去了。马广元趁机逃命,跌跌撞撞往山下跑。


  生产队在野猫岭开垦荒地。社员先用镰刀割开茂密的荆棘,然后鉆进去砍树。他们把砍倒的树,掀到坡脚。将显眼的目标清除后,他们放火烧山,以图斩草除根。经过烈火焚烧,青绿的山猫岭失去原本的颜色,变得黑乎乎的,如同一块贴在上面的狗皮膏药。
  火星还没彻底熄灭,大家就开始忙碌。地面还残留的余热,烘烤着他们的脚底。白色灰烬,飘满他们的头顶。黑色的柴炭,把裤脚涂得乱七八糟。他们抡起板锄,挖开结实的泥块。蚂蚁看到家园被彻底摧毁,惊惶溃逃。蚯蚓被锋利的锄头斩成两段,它们扭着血淋淋的身躯,痛苦挣扎。
  张德芹背着手,登高望远。风吹着他的头发,让他感到非常威风,虽然社员很多,但毕竟只有一个队长。他希望社员能够观赏自己的风采,但这些家伙全都埋着脑袋,拼命干活。太阳火辣辣的,烤得头皮发烫。张德芹终于失去耐性,让大家休息一阵。
  大家早就汗水淋漓,听到队长的话,他们像群山羊似的,扔掉手里的农具,纷纷往树林里钻。马广元跟几个社员跑到地边,解开裤带准备撒尿。他随意往朱发明的下面瞄,无比惊讶。朱发光注意到他的表情,也歪头去看,却噗噗笑出声来。朱发明气恼说,它得罪你了?
  朱发光说,我以为你掏出一条蚯蚓。朱发明知道自己媳妇过门两年多了,肚皮始终没鼓起来,于是挖苦道,大也未必有用,无非是个摆设。朱发光红着脸问,你说谁没用?朱发明说,你自己明白。朱发光受到刺激,说有种赌一把,看谁尿得远。朱发明不服软,问赌什么?
  朱发光咬牙说,谁输就滚石头到山下。朱发明鼓眼说,要是砸着人怎么办?朱发光说,没胆量就算了。朱发光不说话,只顾拍打自己的下身。那东西好像被激怒了,没几下勃起来了。他握着坚挺的家伙,松开闸口,尿液顿时喷射而出。朱发明采用同样的方法,结果一败涂地。
  几个社员撒完尿,都站在那里看热闹。朱发明抱起一块南瓜大的石头,使劲扔到山下。朱发光鄙夷说,连蛤蟆都砸不死。朱发明咬牙说,你真想弄出人命?朱发光说,砸死反动分子,算你立功。没有退路,朱发明只能推第二块石头。   其余的社员纷纷跑过来,围在旁边。他们看到朱发明左腿向后,右腿弯曲,两只手往前推。石头已经在那里停留许多年了,显然不愿更换地方。朱发明用尽全力气,挣得满脸通红,但那块石头只是轻微晃动。他们看着朱发明绷紧的胳膊,上面肌肉窜动。
  朱发明调整方式,两腿半蹲,双手抠住石头下端,试图把它推到山下。折腾半晌,却徒劳无功,于是他抹着汗水,喊马广元过去搭手。马广元大吃一惊,要是砸死人,事情就麻烦了。朱发明催促说,如果耳朵没聋,就赶紧过来帮忙!
  杂草和泥土的味道,弥漫在周围。气候沉闷,山岭寂静。马广元觉得恐惧像乌云似的笼罩在头顶,他不知怎么办。旁边的朱发光突然朝他屁股踹了一脚,说莫非还请不动你?马广元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帮忙。那块石头再也无法抵挡,它翻过身躯,顺着山坡滚下去了。
  山势陡峭,石头越滚越快,仿佛受到惊吓的蟒蛇,在拼命逃遁。瘦弱的杂树和野草,被石头碾压并折断。粗壮的古树,被撞破树皮,痛得枝叶哆嗦。石头由近而远,奔向山谷。猛然之间,他们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山上的社员全都吓了一跳。
  张德芹觉得自己是领导,应该和社员保持距离。休息的时候,男人都聚在一起吹牛,嘴里还叼着烟卷。女人则三五成群,躲在阴凉地处说家长里短的杂事。而生产队长张德芹,独自躺在落叶上遥望远空。听到喧闹声,他背着手过来问怎么回事。知道来龙去脉后,他皱眉说,你们赶紧把活干完,等着麻烦找上门吧。
  乌云挡住阳光,周围渐渐暗淡起来。他们重新拿起农具,惶恐不安地劳动。马广元失魂落魄,全身软绵绵的,几乎连锄头都抬不起来了。虽然是被逼无奈,但他十分清楚,如果今天闯祸,自己就彻底完了。风向变换,天空透出落雨的迹象。马广元觉得惊雷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滚下来,将自己劈得粉碎。
  放工回来,雨点终于从天而降。马广元吃过晚饭,早早爬到床上,像感冒似的浑身哆嗦。时间慢慢过去,鼾声从马广元的两只鼻孔响起,睡意带他逃离恐惧。他刚刚睡熟,马上被拍门的声音所惊醒。他端着油灯跑出来,问谁在敲门,但外面的回答含糊不清。
  马广元刚把门拉开一条缝隙,见门口站着一个血淋淋的怪家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马广元看到那家伙准备往屋里挤,吓得妈呀一声,慌忙沉着肩膀,用力把它撞出去。马广元关上门,用木杠抵死,然后瞪着眼睛,靠在那里喘气。外面有声音说,你搞什么名堂?
  马广元没想到怪物居然还会讲话,吓得差点瘫在地上。那个声音说,你莫慌,我是朱发财。马广元狐疑说,我认得朱发财,他不是这个样子。那个声音说,我被野人打伤了。马广元觉得声音似乎熟悉,但仍然拿不准。外面的家伙催促道,我快要没命了,你赶紧开门啊。
  马广元把油灯放在桌上,手里握着木杠,壮起胆量开门。进来的确实是朱发财,只见他全身湿漉漉的,脸部变形,几道抓痕从额头左边斜斜往下,直通右耳。下巴像被什么东西挤过,歪向左面,看起来非常狰狞。马广元吃惊说,怎么弄成这样?
  朱发财门牙暴露,讲话漏风,他说,简直倒血霉了。马广元说,到底怎么回事?朱发财没有回答,却凑过身来,着急地问,你先看我的脸,毁成啥样了?马广元没敢讲实话,撒谎说,还不算严重。朱发财说,我感觉口音好像变了。马广元说,原来有点沙哑,现在变得清楚了。朱發财说,你家有草药没?
  马广元见他脸上还挂着血丝,于是找草药研成粉末,仔细撒在伤口上。朱发财痛得龇牙咧嘴,两手乱抓。上完药,朱发财抱着脑袋说,啊呀,疼死我了。马广元说,半夜三更,你在山里乱跑。朱发财说,我到二姑寨吃酒,想连夜赶回来,刚走到半路就下雨了,只能跑到崖脚躲雨。
  马广元拿着木棍,把火捅燃。朱发财抱着火炉,接着道,雨停后路面滑得厉害,我爬到半坡,刚想喘口气,谁晓得迎面站在那个红毛野人,她瞪着两只眼睛,怒气冲冲的样子。马广元低着脑袋,像没听见。朱发财说,她瘸着一条腿,像个泼妇似的扑过来就抓,弄得我满脸是血。
  马广元看着墙上的火药枪,浑身不自在。朱发财说,还没明白过来,她随着又是一巴掌,打得我晕头转向。马广元说,我给你烧点水?朱发财摇头说,我感到嘴巴不太对劲,就算给仙丹也吃不下。马广元看看他的嘴,迅速把头扭开了。
  朱发财边烘烤衣服,边说,我有些慌张,没有站稳,顺着斜坡滚下去,见它追过来,我爬起来就跑。马广元看到一只蝴蝶,围着油灯打转。朱发财心有余悸说,如果不是它腿脚不利索,我今天肯定活不成了。马广元想起滚石头时,听到山谷的惨叫,猜测今天砸伤野人,把它激怒了,所以出来报复。
  那只蝴蝶撞向火苗,随即坠落,它绝望地扑打着翅膀。朱发财裂着变形的嘴,央求送他回家。马广元取下火药枪,迈出门槛,冷风扑面。细雨飘然而至,悄无声息地浸进他们的衣裳。他们就像两个幽灵,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


  清晨,朝阳从东边冒出来,光芒染红山寨。白色的雾气像水似的,在山谷奔涌。马广元揉着眼睛,打算去野猪沟。田地层层叠叠,里面绿油油的。路边沟的水清澈见底,偶尔看到飘来几树叶,它们打着旋转,飘逸而去。
  溪水顺着山沟淌出来,两边是茂密的森林,树枝和野藤纠缠在一起,遮天蔽日。马广元钻进去,双手像游泳似的在前面拨拉。有时树枝会弹过来,抽在他的脸上。地上铺满落叶,就像这个世界一样,看起来没有任何歹意,其实隐藏着许多坑道,只有陷进去才晓得它的危险。
  马广元还没走到崖脚,就看到洞穴像张嘴巴,诡异地张着。山上出水没啥稀奇,洞里出鱼就有点滑稽了。但这个山洞,确实经常有鱼从里面滚出来。马广元走到洞口,发现捕鱼的竹篓再次被捞出来了,里面空荡荡的。前两天出现这种情况,他还猜测是洞里涨水冲出来的。
  他扯野草把竹篓尾部重新塞上,捡石头压在出水口,然后转身往回走。上工的时候,马广元老在琢磨这个事情。野猪沟地势偏僻,其他生产队不可能跑来偷鱼。本队的社员倒会经过那个地方,但他们根本不偷东西。就算谁的嘴馋,想顺手拎两条回家煮吃,也从来不会取完。总会剩下几条,再继续把竹篓放在原处。   马广元感到困惑,决定把事情弄明白。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透,他就摸到野猪沟。他埋伏在树丛里,准备查清到底是谁搞破坏,将捕到的鱼全部取走,还把竹篓扔在旁边。时间太早,他躺在树丛里面,有些疲惫,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就在马广元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响声。他睁开眼睛,已经天色大亮。他双手拨开枝条,伸头往外面瞄,赫然看到红毛女野人站在水里,只见它笨拙地捞起竹篓。旁边的石头上,坐在一个幼崽,手舞足蹈,显得非常高兴。女野人逮出一条鱼,扭成两段,嘴里塞半截,剩余半截递给幼崽。
  马广元屏住呼吁,没敢动弹,直到野人离开,他才悄悄溜出来。上工的时候,他老想着之前的情景。甚至回到家里,他还歪着脑袋琢磨。后来,他拎着镰刀往山上跑。他找到一棵粘膏树,割来几段树皮。母亲以为要粘老鼠,特意交代说,粘完记得扔进茅坑,免得发臭。
  马广元皱眉说,我没想粘老鼠。母亲困惑说,那你割树皮做什么?马广元咬牙说,我拿来报仇!母亲说,你找谁报仇?马广元说,哪个让我抬不起头,我就找它报仇。母亲惊慌说,千万不能再闯祸了,你要是被他们弄死,我也活不成了。马广元没再说话,他心里发烦,埋头只顾往耳房钻。
  第二天,马广元照例起得很早,他把树皮慢慢捣烂,用树叶包好。然后扛起火药枪往野猪沟走。溪水透明,仿佛沟里淌的只是一串响声。出水的岩壁上,爬满绿油油的清苔。马广元反复观察,发现溪边石头都是尖的,只有一块稍微平整,勉强能放半个屁股。
  他把树膏涂在那块生根石上,随后钻到旁边的树林,悄悄躲起来。地上是长年堆积的落叶和杂草,坐在上面非常松软,这让他不敢把身体的重量全部放上去,害怕稍不留神就坠进无底深渊。凌乱的树枝,肆意切割这个世界。
  夜色拖着沉重的躯体,悄然撤离。天色渐趋明朗,山岭草木也重新出现。马广元紧紧盯着前面,眼睛发酸。山风在树梢上奔涌,几片枯黄的叶片胆战心惊,它们抓不牢靠,最终跌落下来。有的在半空慢慢翻滚,然后摔在马广元的身上,还有的跌进草丛,顿时无踪。
  前面的树突然剧烈摇晃,仿佛被高处滚落的石头砸中。马广元透着树缝看出去,看到红毛女野人从树上跳出来,幼崽挂在它的脖颈上,像一个挂在胸前的布口袋。女野人看看周围,没有察觉异常,它把幼崽摘下来,顺手放在石头上,然后走到水里,弯腰去捞竹篓。
  马广元端着火药枪,寻找机会。见女野人拖着竹篓走出来,他站起来准备开枪。嗒的一声,扳机打滑。女野人听到响声,扔掉竹篓,披头散发地冲过来。马广元来不及开第二枪,慌忙逃命。他没跑多远,就被野藤绊倒,重重摔在地上。看到女野人像团火似的扑过来,他吓得魂飞魄散。
  幼崽见女野人跑远,尖声叫喊。女野人迟疑不决,终于转身跑回去。它伸手去揽石头上的幼崽,眼睛没有松懈,仍然盯着马广元,似乎还想追过来。那个幼崽被粘在石头上,女野人连续几下没有抱起,却痛得凄厉惨叫。女野人不知怎么回事,满脸焦急,围着石头乱转。
  马广元拖起火药枪,顺着野猪沟仓皇逃跑。他跑进院落,已经两腿发软,全身汗水淋漓。母亲在门口打扫场坝,看他气喘吁吁地跑来,皱眉说,有鬼追你?马广元没说话,他关紧院门,靠在那里抹汗。母亲说,你赶紧出工,千万不能迟到。
  他看着手里的火药枪,十分气恼,恨不能扬手把它扔出去。马广元把这支枪当成宝贝,没事就拿出来擦,枪管被他擦得亮闪闪的。没想到在重要关头,却没能派上用场。如果不是幼崽被粘在石头上,他也许被凶狠的女野人撕碎了。
  马广元洗过脸,扛着锄头跑去上工,他整天想着早晨的事情。粘膏树劲道强,他们经常用来粘老鼠,有时还涂在木板和树上,用来捕野兽。凡是粘在上面的动物,没有几样能够逃脱。今天那个野人幼崽要想脱身,至少也得脱掉一层皮。
  马广元忧心忡忡,今天没能把野人打死,恐怕会有后患。生产队里的女人都是小心眼,稍微得罪就几年不得安宁,更何况还是不通情理的女野人?前些天滚石头砸伤这个女野人,它就跑来报复,把过路的朱发财打得只剩半条命。这次弄伤它的幼崽,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事情确实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天晚上,山寨里的狗没命地叫。有几个社员跑出来看,当时什么也没发现,第二天才晓得家禽遭殃了。队里损失惨重,死掉四只鹅,五只鸭子,十七只鸡,还失踪两头山羊。那些家禽死得离奇,脖颈全被生生扭断。
  张德芹跑到公社报案,上面非常重视,当天就有四个公安进驻生产队。公安迅速展开侦查,甚至把马广元和吴老丢等几名出身不好的社员捉去审问,但没能查到丝毫头绪。马广元怀疑是女野人跑来复仇,但没敢汇报。开始大家猜测这是敌特搞的破坏行动,后来慢慢把嫌疑转到野人身上。
  那天吴老顶到山上挖草药。他刚从土里刨出一株三七,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叫声,像是动物在撕嚎,也像谁家婆娘在叫喊。他抬起头,看到远处聚集着各种鸟儿,有的停在树梢上惊惶跳跃,有的在半空来回盘旋。鸟儿叫声嘈杂,无比怪异。吴老顶从来没过这种景象,他有些害怕,顾不上挖草药,慌慌张张跑回家。
  随后,事情就更加明朗了。朱发白从镇上回来,走近山寨,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人蹲在溪边翻螃蟹。朱发白有些近视,看不清脸目。他想过去招呼,那个穿红衣服地站起来。朱发白发现居然是野人,还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他吓了一跳,转身就跑。那个女野人扔掉螃蟹,在后面穷追不舍。
  前面是腰带田,里面蓄着水。朱发白没有去路,只能顺着地梗跑。朱发白边跑边回头張望,眼看就要追上了,他吓得魂不附体。田埂太过狭窄,而女野人块头太大,以至跑得摇摇晃晃。挂着胸口的两团奶,更是甩来甩去。地梗泥土松软,野人踩不稳当,脚上打滑,老是掉进水里。烂田尽是稀泥,它拔出腿,上面仿佛穿着两只长统雨鞋。
  女野人看到距离渐渐拉开,有些焦急,索性跳到水里,跑得非常笨拙。它在田里奔跑几步,泥水溅得到处都是。女野人看不清楚,于是撩水洗眼睛。结果越洗,它的视线越模糊,最后弄得满脸泥浆。朱发白趁机逃回山寨,他没有回家,而是冲进生产队长张德芹家。   张德芹捣弄家里的木料,打算发愤图强,练好手艺,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也顾不上了。他匆匆召集社员,扛着火药枪,带着猎狗追过去。他们没有见到野人的踪影,只在田地边看到不少硕大的脚印。他们把几条狗放出去,准备跟踪。没想到几条猎狗嗅完脚印,掉头就往山寨跑,根本不听使唤。


  庄稼已经收完了,地里一片狼藉。马广元自从起床,就抱着那杆火药枪捣弄。他从坛里挑出猪油,蹲在地上擦枪。母亲埋怨说,你最近耗费不少猪油。马广元没吭声,他把布条裹在竹棍上,抹着猪油往枪管里捅。母亲说,这支枪的伙食,比我们好多了。马广元发现家里出事后,母亲经常发牢骚,有时候一个人坐着,嘴里也嘀咕不停,听不清说些什么。
  母亲说,到处是深山野岭,你们找得到它?马广元埋头说,总能找到踪迹。母亲说,这次最好打死,实在不行,至少把它赶走。马广元说,大家都不敢轻易出门了,如果遇上,肯定把它除掉。母亲叹气说,要是山寨里的婆娘,我早就把她的衣服剥掉了。马广元皱着眉头,觉得她不该吃野人的醋。母亲说,仇要报,但也该注意安全,你尽量不要走前面。
  马广元擦完火药枪,起身出门去了。他不想听到野人的消息,偏偏事与愿违。连续有社员撞见女野人和它的幼崽,甚至遭到追赶和袭击。李洪猷和张德芹觉得形势危险,决定趁着农闲,组织大家进山围剿。马广元到队房门口跟大家集合,发现他们提早跑来了,密密麻麻地挤在场坝上。几条猎狗跷着尾巴,在旁边转来转去。
  马广元看到吴老丢蹲在屋檐下面,轻轻侧身挤过去。吴老丢抬头瞟了一眼,随即挪开一个位置。他们并排蹲在那里,就像两只蛤蟆。许多只脚在面前走来走去,他们担心那些拥挤的屁股不注意,突然坐在自己的身上。他们试图往后缩,但墙壁顶在后面,已经无路可退。
  以前随时能往山上跑,后来忙着挣工分,根本走不开。昨天大家收到通知,准备上山狩猎,全都感到兴奋。在月亮山,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激动的事情了。场坝上声音嘈杂,但马广元不敢弄出半点响动,总怕引起别人注意,然后拿野人和自己开玩笑。
  队里的青壮年到齐后,大家扛着火药枪往山里进发。阳光不分阶级,均匀地撒在他们的身上。路不好走,翻过几条山脉,马广元汗流满面。摸到青杠林,他们发現红毛野人早已离开。空荡荡的窝棚,凌乱地搭在古树上,眼看就要垮掉。他们只得抹着汗水,继续往山上走。
  原始森林,永远弥漫着诡谲的气息。树木参差不齐,疯狂生长。有的地方草木稍微稀疏,走起来比较轻松。更多的时候,前面枝条纠缠,封锁去路,似乎劝阻大家莫再往前。他们拿出砍刀,割开茂密的藤条和荆棘,硬是劈出一条路来。由于所有的山岭都是一样模样,他们只得沿途留下标记,以防迷路。
  即使他们经常上山打猎,仍然对这片森林知之甚少。在他们看来,月亮山辽阔无边,差不多可以代表整个世界。半途曾经遇到几只野兔,听到响动,它们在草丛里迅速奔逃。两只岩羊从山坳探出脑袋,随即迈开四蹄钻进树林去了。他们害怕打草惊蛇,于是把追赶的猎狗召唤回来。
  太阳嚣张,大家让光芒照得睁不开眼睛。队伍在山上仔细搜索,找到许多野兽的脚印,还有它们啃食竹笋和树叶的痕迹,但没有看到野人的踪影。落叶铺满大地,终究在漫长的光阴里慢慢腐烂。在攀爬的过程中,他们精神和兴趣都已消失无踪,饥渴趁机而入,逐渐侵蚀疲惫的身体。
  临近傍晚,仍然无所收获。他们提着火药枪,像提烧火棍似的,没精打采地往回走。靠近黑羊岭时,见到一个水塘,上面飘浮几片树叶。他们冲了过去,有的摘来树叶,卷起来舀水。有的像四脚蛇似的趴在地上,吹开水上的叶片和草屑,嘴里吸得吱吱响。马广元等大家喝完才走过去,把两只手合成瓢状,捧起水往嘴里送。他突然听到朱发亮在旁边的树林叫喊:你们快点过来!
  马广元跟着大家凑过去,看到厚厚的落叶上,有几坨奇怪的排泄物。旁边有踩出的陷窝,动物都是四只脚,而这里只有两个印迹,明显不是狗熊和野猪这类野兽的粪便。朱发明说,看起来已经干枯,也许是以前拉的。张德芹捡起根木棍,戳开粪便,残留物没有彻底消化,还剩竹笋和树皮之类的东西。
  民兵排长李洪猷像打仗似的,指挥大家散开,将黑羊岭包围起来。高处露出半堵褐色的崖壁,上面裂缝纵横,仿佛随时都有坍塌都可能。他们放出猎狗,探查情况。没想到,那些猎狗刚钻进树林,马上就跑回来了。他们只能端着枪,硬着头皮往黑羊岭摸去。
  马广元刚绕过一棵古树,蓦然看到前边枝叶晃动,还听到细碎的响声。月亮山有许多蟒蛇,进山的时候,经常遇到蛇蜕。马广元担心是巨蟒缠树,赶紧躲在石头后。他探出脑袋,隐约看见有团红色的东西,像火苗似的在林里跳动。那团东西越来越近,转眼就到前面。
  马广元知道是野人,有些紧张。队伍已经分散,距离最近的吴老丢,也有几十米。在生产队,所有社员都调侃马广元,说那个幼崽是他父亲的种。算起来,还是他的亲弟。马广元恨不得撞崖而死,他觉得这比被朱光明往嘴里吐口水屈辱多了。他想起那些嘲笑,咬紧牙关,跳出来就是一枪。
  女野人摇晃几下,瞪着眼睛看他。马广元抱着枪,急忙装火药。女野人往前两步,准备朝他扑来。这时吴老丢冲过来,砰的一枪。女野人陡然揪着野藤,从顶上跃过去了。他们紧追过去,但红毛野人动作敏捷,转眼就不见踪影。他们回到原地,发现地上有一摊血迹。
  他们蹲在那里看血,没想到野人竟然返回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后面传来动静,接着看到女野人狂奔而来。他们惊慌失措,拼命往树林跑。吴老丢摔个跟头,像石头似的滚进深沟。马广元的脸被划出几道痕迹,他顾不上痛,埋头往荆棘里面钻。女野人甩着身上的红毛,顺着崖缝爬上去了。
  半晌过后,马广元才从里面艰难地钻出来。许多尖锐的剌,戳进他的身体。马广元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刺猬,区别仅仅在于那种兽物的剌长在外面,而他的长在肉里。吴老丢从沟里爬出来,全身泥土,手里的火药枪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听到呼喊,知道其他的社员和民兵赶过来了。   森林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太阳已经落坡,余光照射在树上,显得无比诡异。马广元想不明白,野人已经受伤逃走,怎么冒着危险跑回来。就在马广元万分困惑时,吴老丢不停地拿胳膊捅他。马广元抬起头,看到女野人背着幼崽,顺着陡峭的崖壁溜下来。
  马广元举起枪瞄准,却迟疑不决。他觉得自己的状况,跟到处躲藏的野人差不多。在生产队,马广元感到无比孤独,他没有任何朋友。尤其是大哥死后,他说话也找不到对象,遇到事情只能憋在肚里。他不敢跑到外面透气,只要迈出门槛,就随时可能遭受嘲讽和欺凌。
  他知道击毙女野人,那只幼崽肯定活不成了。如果打死幼崽,女野人更是生不如死。马广元端著枪,有些走神。女野人仓皇跑来,随即从侧面绕过去了。其余的社员和民兵已经包抄过来,在李洪猷调度下,分成几组,轮流开枪。第一组射击完毕,第二组迅速接上。三轮过后,野人终于倒地。
  他们端着枪,警惕地围过去。女野人卧在地上,后背布满枪眼,鲜血奔涌不止。他们壮起胆量把野人翻过来,发现它已经毙命。怀里抱着的幼崽也被压死了,它嘴部突出,两粒眼珠圆滚滚的。女野人面目狰狞,仿佛在表明态度,谁也不能伤害它的幼崽。


  回到山寨,天已擦黑。他们看着队房门口的野人,拿不准怎么处理。两个野人躺在担架上,似乎只是受到重伤,准备抬到镇上抢救。朱发光试探说,明天把它搬到城里,也许能卖好价钱。张德芹严肃说,莫非你想走资本主义道路?
  吴老丢有些懊丧,他发现只要碰到野人,保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以前打死野人,换钱买地,结果被划成地主。今天滚进深沟,膝盖又被石头蹭掉一块皮,现在还隐隐疼痛。他刚要揭起裤子,让伤口透气,蓦然发现张德芹的眼睛竟然睃着自己。他有些惊惶,本能地往后退缩。
  朱发光捞起袖子说,干脆把它煮着吃了。张德芹收回目光,说虽然是野人,但毕竟是人,你有胆量吃?朱发光早已饥肠辘辘,说就算是阎王爷,也照样把它吃掉!野人像从菜缸里捞出来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张德芹皱眉说,这个东西,怎么能吃。朱发光说,弄点猪肉混到里面,应该能够盖住膻味。
  靠山吃山,张德芹什么野物都尝过,唯独没有吃过野人。他确实想尝个味道,但时局紧张,几乎任何时候都存在危险,每个人都像凶残的猛兽,阴险地窥视着其余的动物,只来稍微看到破绽,马上就扑过来撕咬。这种情况之下,凡事都须谨慎。
  张德芹见大家满怀期盼地盯着自己,于是说,这个事情,最好征询民兵排的意见。李洪猷说,如果是反动势力,自然由我们处置,但打死的只是野人,所以还是让生产队拿主张。张德芹说,既然都是这个意思,就充分发挥民主,煮来大家尝鲜。
  吴老顶家有两口大铁锅,他带着几个社员,积极把锅抬到场坝上。朱发光趁着勉强见亮,搬来石头,堆砌炉灶……李洪猷发现他们各自忙碌,但谁都不肯砍肉下锅,高声问道,吴老丢死掉没有?吴老丢跌跌撞撞跑出来,似乎证明自己仍然活着。李洪猷说,你有经验,由你动手!
  光线暗淡,野人看起来跟常人相差无几。仿佛两个赶路的人,只是有些疲倦,随便躺在地上休息,时刻都能爬起来继续前行。吴老丢拿起递来的尖刀,满脸痛苦。女野人的头发盖住脸部,看不出表情,两团哺育生命的乳房,结实地挺立在胸口。尤其是幼崽毛发稀少,简直像个熟睡的娃娃。
  吴老丢曾经肢解过野人尸体,却从来没这样恐惧,他站在那里,两腿哆嗦。李洪猷催促说,不要磨蹭,马上看不到亮了。吴老丢不敢违拗,他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把刀尖戳进野人的手掌,顺着剥皮。由于惊慌,他的刀划得歪歪扭扭,差点滑到自己的腿上。
  火光升起,夜幕落下。两具野人的尸体,被剁成碎块。他们另外找来几块腊肉,先用烧红的火钳烙过猪皮,然后刮得黄澄澄的,混合着野人肉扔到锅里。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烟雾从拥挤的炉膛滚出来,试图四处逃窜,但晚风吹拂,它们被裹挟而去。所经之地,大家纷纷躲避。
  从山里回来,马广元始终缩在屋檐下。野人的膻味越来越猛烈,最后拧成两股,像蛇似的钻进鼻孔,在他的肠胃里翻腾。他捂着嘴冲到阴沟边,但肚里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吐出来。他抬起头,看到月亮就像一只眼睛,阴郁地悬在天上。
  朱发财的脸被野人打得稀烂,嘴巴变形,讲话老是漏风。虽然看起来已经痊愈,但每逢阴天,伤口像被重新撕开,奇痛难忍。只要提起野人,他就恨得牙痒。看到肉汤冒着泡沫,开始沸腾,他迫不及待捞起一块肉,还没完全吹冷就塞到嘴里。他的嘴巴蠕动几下,随即把肉吐出来了。
  大家见他瞪着两个眼睛,赶忙问怎么回事?朱发财摇头说,实在太臭了,我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吃东西了。几个社员不信,也舀汤来尝,结果全都喷出来了。他们忙碌一天,早已饿得要命,专门留着肚子,就是准备吃点好东西。现在不消说野人,连猪肉也白白糟蹋了。
  山寨里的狗老喜欢往热闹地方跑,但今天不晓得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吴老顶想到自家的铁锅肯定被弄臭了,他慌忙撤掉柴火,把肉汤倒进队房的阴沟里。马广元看到大家收起家伙,匆匆往回走,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早就饿得四肢发软,盼着早点回家找吃的。
  火光熄灭,大地再次陷入黑暗。晚风卷着浓郁的膻味,在生产队的场坝上盘旋,折腾到半夜,它突然调转方向,涌向山寨。马广元家离队房不远,他还没睡踏实,臭味刚从门缝透进来,马上被熏醒了。
  马广元睁开眼睛,啥也看不清楚。周围黑压压的,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野人。弥漫的臭味,其实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马广元无比难受,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算看到世界的真相,这些年饱受排挤和欺侮,简直孤独得绝望。
  马广元想接着再睡,但臭味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在床上翻滚一阵,最终披着衣服爬起来。祖宗死掉几百年了,自己啥也没做,仍然受到牵连。野人的骨殖就扔在队房门口,还不晓得要给自己带来多少耻辱。他打算溜出去,偷偷把野人的尸骸埋掉。
  冷风飕飕,老鸹鸣叫。马广元跑到队房门口寻找,却无所收获。他大吃一惊,赶忙蹲在阴沟旁边,仔细摸索,里面空荡荡,连油污也没摸到。马广元怀疑自己做梦,但四周臭味弥漫,他试着呼吸一口,呛得差点咳嗽起来。
  远处灯光闪烁,马广元不敢停留,慌忙跑回家。无论跑得多快,月亮始终跟在头顶,专门替他照明道路。千百年来,月亮总和黑暗殊死搏斗,看似将被击败,但终究没有。只需再坚持一阵,温暖的阳光就能顺利抵达,到时光影和谐,天地澄明。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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