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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母亲带着妹妹老扁下放到湘西苗区一个叫桃花寨的小村子里。一年后,我也去了桃花寨。
悠悠的河水托着小船缓缓前行。这条河叫酉水河,河水十分清澈,能看见河底袅袅娜娜的水草和灵动的小鱼。河水不徐不疾,在阳光下闪动着碎金细银一般的光。
那是三月里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沿岸是望不尽的葱绿苍莽的大山,缤纷的野花点缀其间,脆生生的鸟鸣声和旋律优美的山歌远远近近错落地传过来。
摇橹的是个哑巴老头,我们行的是顺水船,哑巴老头就摇得十分散漫,船行的姿态便显得悠闲而又从容。
不知过了多久,我倦了,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桃花寨就在我的眼前了。
我眼睛一亮,真是名副其实的桃花寨哦。小小的一个村落掩映在一片桃花中,那些本是很拙朴、暗淡的房舍在绚烂的桃花中影影绰绰,显出一派华贵的美,我顿时有一种入画的感觉。
小船慢慢地朝岸边靠去,我远远地看见母亲和老扁在岸边等我,老扁蹦跳着朝我招手。
“妈妈——老扁——”
我兴奋地喊着。
船靠了岸,我下了船。妈妈欣喜地拍拍我的肩,仔细地打量我,说:“长高了,长高了蛮多。”老扁很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傻傻地笑。
这时一个苗家女孩在河边洗衣服。
“阿桃姐,我姐来了。”老扁兴奋地对她说。
阿桃看着我友好地笑笑。
阿桃的五官并没有十分动人的地方,但它们搭配在一起就使阿桃有了一张十分清秀的脸。苗族的姑娘是习惯戴头帕的,阿桃却很少戴。阿桃喜欢梳一条黑亮的辫子垂在腰际,或将它盘在头顶。那天阿桃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她身上的那条围兜兜。围兜兜上绣了两朵色彩缤纷的并蒂莲。我当然不懂刺绣,我只是被它的艳丽和精致所吸引。
同阿桃道别时,阿桃笑了笑说:“来玩哦。”
队里没有空房子,就把仓库隔了一半给我们住。
仓库前是一块晒谷坪,不晒谷子的时候,那里就成了我和老扁唯一的娱乐场所。这天晚饭后,我和老扁坐在晒谷坪上玩丢沙包,阿桃背着妹妹五桃来了。阿桃话不多,她站在一旁浅浅笑着看我们玩。阿桃对这样的游戏感到很新奇。
阿桃今天换了条围兜兜,这条绣的是月季,中间一朵开得很热烈的大花,两边簇拥些红红绿绿的碎叶和藤萝。阿桃的衣服都很旧了,但她有几条很光鲜、很别致的围兜兜,这对阿桃来说是恰到好处的点缀。
几天后,阿桃来找我们玩。她一进门就把两只手藏在后面,笑吟吟地望着我和老扁,然后猛地将两只手在我们面前摊开。我和老扁都惊喜地叫了起来——是一副沙包,每一个沙包上都绣了一朵桃花,每朵桃花的形态都不一样,有的开得正浓,有的半花半蕾,有的还只是一枚尖尖的花骨朵,而每朵桃花的色泽和视角都不一样。
苗家的女孩都会绣花,绣花是她们做女孩时的重要功课。她们在裤沿、袖沿、襟边绣上色彩艳丽的花边,大大弥补了衣料的粗陋。她们的衣服大多由两种布组成,一种是家织布,就是自己种棉纺线织出来的布,这种布粗粗的,又厚又硬;另一种是机织布,就是机器织出来从店里买来的。她们做衣服多是用家织布,机织布只是用来沿边的,这样绣上花才平整些。
阿桃的花绣得尤其好,她绣小鸡,能看见茸茸的细毛,给你一种温温软软的感觉;她绣一片叶子,颜色并不均匀,有明有暗,有种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的效果……阿桃的巧手与聪慧是没人比得上的。
我们的尖叫声惊动了妈妈。妈妈过来问什么事,我把沙包递给她。妈妈也惊诧了。她一朵一朵仔仔细细地看着,然后赞叹地望着阿桃,妈妈这才发现阿桃的不同寻常。
妈妈原来是市文化馆的,下放时她主动要求到苗区来,她想写一本少数民族文化风俗、发展历史方面的书。她喜欢和一些走路颤颤巍巍、耳聋眼花的老人打交道,她很有耐心地和他们促膝交谈,并四处收集一些陈砖旧瓦、破碗烂罐,甚至死人骨头,拿不走的就把它们一一画下来。
妈妈对自己的事业如痴如醉,但我和老扁却不以为然,觉得太不美好了,跟收破烂的差不多。很多年以后,两鬓斑白的妈妈将一部城砖一般厚重、图文并茂、装帧精良的《少数民族史志》递到我面前时,我才认识到她的伟大。
在看到阿桃绣的桃花后,妈妈开始对苗族的刺绣发生了兴趣。
阿桃给我们绣的沙包我们没舍得用,后来终于被妈妈收集了去。
从那以后,我们常去阿桃家玩。
苗族住房的布局大多是一样的,进门是堂屋,两边是厢房。堂屋的右边有一个火塘,到了冬天,那是最温馨的一角,火塘一天到晚都烧得旺旺的。大雪封山的日子,没了活干,一家老小都围在火塘旁。男人一支接一支地卷旱烟抽,女人缝缝补补,手上总有做不完的事,孩子则忙着弄吃的,一会儿烧红薯,一会儿烧豆子,一会儿烧包谷,吃得一张嘴黑糊糊的。火塘的上方吊着几块黑亮黑亮的熏肉,熏肉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只有过节或来了客,才割下一小块炒辣椒吃。
堂屋的左边是厨房,灶一律都很庞大,因为要安一口巨大的锅,是用来煮猪潲水的。堂屋靠墙的地方还横着一架“碓”——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碓”运用的其实就是杠杆原理,一副结实的木支架,顶端安着一根铁锥,铁锥正对着一个石臼,人站在木架的另一端踩,踩一下,铁锥就在石臼里砸一下,一般是用来舂干辣椒、包谷或红薯的。有时我和老扁想吃包谷粑了,妈妈就让我们拿了包谷到阿桃家去舂。
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栽桃树,那里出产的香水桃远近闻名。香水桃个大、皮薄、肉脆、汁甜,好吃得恨不得连桃核都吞下去。阿桃家的屋前也栽了三棵桃树。
春天又来了。这几天很暖和,天天艳阳高照,满树花蕾一下子无遮无拦地开了个灿烂,而且灿烂得不同寻常。那花开得重重叠叠,一嘟噜一嘟噜的,片片花瓣丰韵而又厚硕,娇艳欲滴,像一大片绯红的朝霞落在了树冠上,把阿桃家那寂静简陋的小院渲染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水粉画……
发言:
本文节选自小说《你是我的妹》,标题为编者所加。
悠悠的河水托着小船缓缓前行。这条河叫酉水河,河水十分清澈,能看见河底袅袅娜娜的水草和灵动的小鱼。河水不徐不疾,在阳光下闪动着碎金细银一般的光。
那是三月里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沿岸是望不尽的葱绿苍莽的大山,缤纷的野花点缀其间,脆生生的鸟鸣声和旋律优美的山歌远远近近错落地传过来。
摇橹的是个哑巴老头,我们行的是顺水船,哑巴老头就摇得十分散漫,船行的姿态便显得悠闲而又从容。
不知过了多久,我倦了,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桃花寨就在我的眼前了。
我眼睛一亮,真是名副其实的桃花寨哦。小小的一个村落掩映在一片桃花中,那些本是很拙朴、暗淡的房舍在绚烂的桃花中影影绰绰,显出一派华贵的美,我顿时有一种入画的感觉。
小船慢慢地朝岸边靠去,我远远地看见母亲和老扁在岸边等我,老扁蹦跳着朝我招手。
“妈妈——老扁——”
我兴奋地喊着。
船靠了岸,我下了船。妈妈欣喜地拍拍我的肩,仔细地打量我,说:“长高了,长高了蛮多。”老扁很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傻傻地笑。
这时一个苗家女孩在河边洗衣服。
“阿桃姐,我姐来了。”老扁兴奋地对她说。
阿桃看着我友好地笑笑。
阿桃的五官并没有十分动人的地方,但它们搭配在一起就使阿桃有了一张十分清秀的脸。苗族的姑娘是习惯戴头帕的,阿桃却很少戴。阿桃喜欢梳一条黑亮的辫子垂在腰际,或将它盘在头顶。那天阿桃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她身上的那条围兜兜。围兜兜上绣了两朵色彩缤纷的并蒂莲。我当然不懂刺绣,我只是被它的艳丽和精致所吸引。
同阿桃道别时,阿桃笑了笑说:“来玩哦。”
队里没有空房子,就把仓库隔了一半给我们住。
仓库前是一块晒谷坪,不晒谷子的时候,那里就成了我和老扁唯一的娱乐场所。这天晚饭后,我和老扁坐在晒谷坪上玩丢沙包,阿桃背着妹妹五桃来了。阿桃话不多,她站在一旁浅浅笑着看我们玩。阿桃对这样的游戏感到很新奇。
阿桃今天换了条围兜兜,这条绣的是月季,中间一朵开得很热烈的大花,两边簇拥些红红绿绿的碎叶和藤萝。阿桃的衣服都很旧了,但她有几条很光鲜、很别致的围兜兜,这对阿桃来说是恰到好处的点缀。
几天后,阿桃来找我们玩。她一进门就把两只手藏在后面,笑吟吟地望着我和老扁,然后猛地将两只手在我们面前摊开。我和老扁都惊喜地叫了起来——是一副沙包,每一个沙包上都绣了一朵桃花,每朵桃花的形态都不一样,有的开得正浓,有的半花半蕾,有的还只是一枚尖尖的花骨朵,而每朵桃花的色泽和视角都不一样。
苗家的女孩都会绣花,绣花是她们做女孩时的重要功课。她们在裤沿、袖沿、襟边绣上色彩艳丽的花边,大大弥补了衣料的粗陋。她们的衣服大多由两种布组成,一种是家织布,就是自己种棉纺线织出来的布,这种布粗粗的,又厚又硬;另一种是机织布,就是机器织出来从店里买来的。她们做衣服多是用家织布,机织布只是用来沿边的,这样绣上花才平整些。
阿桃的花绣得尤其好,她绣小鸡,能看见茸茸的细毛,给你一种温温软软的感觉;她绣一片叶子,颜色并不均匀,有明有暗,有种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的效果……阿桃的巧手与聪慧是没人比得上的。
我们的尖叫声惊动了妈妈。妈妈过来问什么事,我把沙包递给她。妈妈也惊诧了。她一朵一朵仔仔细细地看着,然后赞叹地望着阿桃,妈妈这才发现阿桃的不同寻常。
妈妈原来是市文化馆的,下放时她主动要求到苗区来,她想写一本少数民族文化风俗、发展历史方面的书。她喜欢和一些走路颤颤巍巍、耳聋眼花的老人打交道,她很有耐心地和他们促膝交谈,并四处收集一些陈砖旧瓦、破碗烂罐,甚至死人骨头,拿不走的就把它们一一画下来。
妈妈对自己的事业如痴如醉,但我和老扁却不以为然,觉得太不美好了,跟收破烂的差不多。很多年以后,两鬓斑白的妈妈将一部城砖一般厚重、图文并茂、装帧精良的《少数民族史志》递到我面前时,我才认识到她的伟大。
在看到阿桃绣的桃花后,妈妈开始对苗族的刺绣发生了兴趣。
阿桃给我们绣的沙包我们没舍得用,后来终于被妈妈收集了去。
从那以后,我们常去阿桃家玩。
苗族住房的布局大多是一样的,进门是堂屋,两边是厢房。堂屋的右边有一个火塘,到了冬天,那是最温馨的一角,火塘一天到晚都烧得旺旺的。大雪封山的日子,没了活干,一家老小都围在火塘旁。男人一支接一支地卷旱烟抽,女人缝缝补补,手上总有做不完的事,孩子则忙着弄吃的,一会儿烧红薯,一会儿烧豆子,一会儿烧包谷,吃得一张嘴黑糊糊的。火塘的上方吊着几块黑亮黑亮的熏肉,熏肉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只有过节或来了客,才割下一小块炒辣椒吃。
堂屋的左边是厨房,灶一律都很庞大,因为要安一口巨大的锅,是用来煮猪潲水的。堂屋靠墙的地方还横着一架“碓”——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碓”运用的其实就是杠杆原理,一副结实的木支架,顶端安着一根铁锥,铁锥正对着一个石臼,人站在木架的另一端踩,踩一下,铁锥就在石臼里砸一下,一般是用来舂干辣椒、包谷或红薯的。有时我和老扁想吃包谷粑了,妈妈就让我们拿了包谷到阿桃家去舂。
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栽桃树,那里出产的香水桃远近闻名。香水桃个大、皮薄、肉脆、汁甜,好吃得恨不得连桃核都吞下去。阿桃家的屋前也栽了三棵桃树。
春天又来了。这几天很暖和,天天艳阳高照,满树花蕾一下子无遮无拦地开了个灿烂,而且灿烂得不同寻常。那花开得重重叠叠,一嘟噜一嘟噜的,片片花瓣丰韵而又厚硕,娇艳欲滴,像一大片绯红的朝霞落在了树冠上,把阿桃家那寂静简陋的小院渲染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水粉画……
本文节选自小说《你是我的妹》,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