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黑公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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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片山与那一条河留下我太多的思念和苦恋。
  那只黑公羊是我生命历程的灿烂花絮,虽然昙花一现地绚丽过那段特殊岁月,但它却贯穿了我生命的始终,成为我难舍难弃的老屋终生眷恋的文化载体。随着绵绵不断的乡村文化记忆和我对于老屋亘古不断的精神记忆愈来愈浓的不惑之年临近,那只渐行渐远的黑公羊我是再也无法忘却,无法沉默,无法在记忆的天幕之上,独自思念而长久地珍藏着那段鲜为人知的秘密……
  事实上,带回骨骼健硕、通体墨泽的黑公羊,是祖父一生重大的决策和收获。祖父靠手艺养家糊口,常年以织染、狩猎、种烟、放炸药、找粮度荒为主业,无不为着那个特殊时代的生存而不停地奔波。
  但是,黑公羊来到老屋的那天早晨,无疑让我们清贫而苦难的生活突然增添了一份少有的乐趣。记得,祖父从怀里放下它时,它给我的直观印象便是通透的黑色。小家伙虽然乳臭未干,陌生茫茫,但它双膝跪地,用哺乳的礼仪和大德回报母爱的姿势让我们震惊。所以,它的乖穆、童真和温顺是大家对它的整体评价和共同认知。不同的是,刚刚断奶的小黑公羊竟然出奇地健壮,所有的骨骼都像一座山,那粗壮、那结实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尤其那黑,黑得透彻,黑得放光,仿佛异族的黑鬼,让人震撼而过目不忘。于是,我断想,它的父亲或它的祖父一定也是羊高马大的优良品种,一定是只深邃睿智的老山羊。不然,这品种,这黑色,在那样的时代,它要么来自于远古,要么来自于炼狱,要么就来自于宇宙的黑洞或未知的精灵。
  从此,黑公羊成为我家人多劳少的重要成员。先是祖父祖母喂养它,父亲母亲放牧它,哥哥嫂嫂照看它。我虽然特别地呵护它,但它来到我们老屋的时候,正值年关已近,短短的寒假也将随着苦难的旧岁昼夜兼程地流逝。我们知道,只要春节一过,我们就会不停地算计着日子,算计着新学年又会让我们充满了怎样的好奇而神秘。虽然,它体现在我们幻想而浮躁的少年时代,但许多时候,伴随着新年的钟声和脚步声,我们总会千丝万缕地堪忧:开学了,校长会不会新来,班主任会不会新换,新课本又有怎样的厚度与难度。更为忧愁而失落的是,新的学年里,哪些同学又置了新衣,换了新裤,穿了新鞋?还有哪些优越的富裕户和干部子女是不是又买了新的文具,挂了新的钢笔?还有新的学年谁当班长,谁当学习委员,谁当组长?这些想法,都是我们曾在故乡的母校生涯中最最关注而又自愧莫如和无限向往的追求。虽然,我从七岁启蒙到离开故乡的母校,始终都兼任着那一届同学的班长、文体干事和学习委员等职。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那一年,当黑公羊突然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正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关键时刻,因为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革命精神,我曾代表全班同学给我的班主任老师杜青栋先生提出过多条批判性意见,其中包括要不要走白专道路,要不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不要体罚学生,要不要劳动第一,成绩第二等等,因此而惹怒了我的先生。直到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先生的冷落和嘲讽,就在一次班委会上无端地呻吟和痛哭,直到我的好友永远同学为我找来先生的时候,我依然痛苦不堪地哭诉道:“老师呀,我的肚子真痛啊!”谁知,这哭诉却迎来了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因为,同学们知道,这“肚子青痛”是我们对于先生的讽刺与挖苦。当时,我之所以如此胡闹,还真不为别的,皆因那性格刚烈且古怪,又时常体罚学生的班主任老师,他那时的名字就叫“杜青栋”而已,但暗地里,我们却戏称他为“肚青痛”罢了。
  从此,我被迫离开了母校,失学半年。直到那年秋天,我的真正的恩师潘兴隆先生来到我故乡的八年制学校任教,我才有机会重返校园,最终完成了我的早期学业。
  正因为如此,我虽失学半年,但我却有幸成为黑公羊形影不离的伙伴,并与它结下了此生难以忘却的缘。
  当然,那段时间,我一方面孤独地躲在老屋的木楼上独自承受着心灵的创伤,一方面总是羡慕而怅然若失地目送着院落的放牛娃们热热闹闹地上学。除此而外,在父亲无可奈何地责怪声中,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牵上我的黑公羊去到大垭豁、去到茅坪、去到三婆湾、去到后头梁、去到廖家垭豁或娘家寨和新寨那些关山重重的原野上。更多的时候是到福堂沟里和王老汉梁上,到石猫顶上和古坟湾里去孤独地放牧、刈草、拾柴禾或扯上一些嫩猪草。半年下来,我不仅成为黑公羊心心相印的朋友,也在古坟湾里彻底认识和最终走近了瞎子叔,走近那些无拘无束的茅山歌和薅秧歌里丰富多彩的民歌王国。比如,瞎子叔在古坟湾里开挖小煤窑的时候,他时常哼的那首山歌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煤炭黑子真遭孽,
  一身糊得躯麻黑。
  下上三天毛毛雨,
  早饭就没得……
  瞎子叔是我故乡山前山后的民歌能手,山歌唱满了那条河。但瞎子叔命苦,从小双目失明,原来的青梅竹马,被那位二不愣愣的放牛娃娶走后,他总在山歌中打发着自己暗无天日的岁月。许多时候,他不仅把所有的苦恋都埋藏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而对于自己曾经心爱的姑娘也逐渐产生了莫大的怨愤。所以,在他苦恋而孤独的日子里,他总会含沙射影地唱到:
  清早起来雾沉沉,
  老鸦叫唤要死人。
  要死死我亲丈夫,
  切莫死我野男人。
  瞎子叔这是在抒发自己心中那永远也无法宣泄的怨氣。也是在反讽那位薄情寡义的青梅竹马。问题是,瞎子叔双目失明,在漫长的黑暗世界里,他的内心世界纵有一条光明的通道,心灵深处纵有一片晴朗的天空,而此时的山妹子啊,你就是能够做到“包谷林,红达帽,点子递了七八道”。而此时的瞎子叔啊,也早已无动于衷,心如死灰了。所以,每每如此,瞎子叔就会闭上歌喉,沉默不语,然后泪眼蒙咙地钻进那口棺材一样漆黑的窑洞里,没日没夜地采煤和卖煤。说来也怪,瞎子叔是真正的双目失明,但他采煤的时候分得清白日昼夜,分得清煤渣的纯度和天平的厚度,分得清煤层的走向和原煤的好坏。可以说,在我与班主任老师杜青栋先生发生了“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糊涂事件后,终因种种原因而不得不辍学在家的那半年多的时间里,我除了早晨和下午如此落寞地目送着院里和村里的童年伙伴们愉快地上学和舒畅地归来外,整个春夏时节,我都在遥远而神秘的古坟湾里、在茅坪、在新寨和在娘家寨山上,尤其在瞎子叔的老屋王家湾里和王家湾西边的廖家垭豁长时间地和瞎子叔相处,听瞎子叔唱歌,也听瞎子叔讲述给我他的那些苦难而幸福的童年。尤其那场瘟疫是如此残酷无情地夺走了他的光明,也夺走了他的初恋和终生的幸福以后,在山大沟深的河湾里,他只能靠着那些断想,那些怀念,那些永远也唱不完的茅山歌,那些永远也薅不完的苞谷草,那些五黄六月的徐徐山风,那些隆冬之夜的狼嚎鹤唳,还有那些随时充满死亡威胁的小煤窑延伸着漫长的黑色通道,在没有光明的瞎子叔面前,是如此永恒地笼罩着他,包围着他,撕裂著他的灵魂!虽然,那段日子里,我和黑公羊总在渐渐长大,又总在默默无言地倾听着他的歌声与诉说。   在瞎子叔终生劳作终生歌唱的古坟湾里,我把黑公羊紧紧地带在身边,近半年的喂养和放牧,黑公羊已由当初的胖小子长得羊高马大、膘肥体壮了。尤其是它的那对角苞,直冲霄汉,锋利结实。别的公羊其羊角总呈弧形,唯我的黑公羊,它的那对羊角仿佛青春少女的峰乳,硬箭荷花,宝塔高耸,抟扶摇而上。许多时候,我抚摸这对羊角,总能体会出朦胧的欣慰,是母爱、父爱,或是青春的诱惑,我最早的眷恋便是从这对羊角开始……可是,当黑公羊撒野的时候,我很难抓住它的角苞,只好任它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罢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在那样的特殊时代回到它的身边,来到瞎子叔的古坟湾里,走进瞎子叔那漫长而永恒的黑暗世界,走进民歌的海洋,就像我的黑公羊一样,成为瞎子叔那源源不断的民歌文化精髓的沐浴者,也成为我直面瞎子叔今在生今世的盲人世界里叛逆光明的苦行僧。在瞎子叔茫茫无涯的黑色视域里,用黑公羊及其短暂的生命历程伴随着瞎子叔博大而辽阔的心灵世界,写就了人与兽和人与自然在盲人世界里的生存密码和哲学思考。
  瞎子叔一生孤独,一生也未能融入爽透灵魂的爱河。但他一生却在高山仰止般地苦恋着他的青梅竹马。每当此时,思到极致,爱到极致,瞎子叔就会情不自禁地用他的歌声在古坟湾里那长满苔藓的青石板上,或在五黄六月的王家湾里那满山遍野的包谷林中孤独而凄凉地唱道:
  月亮出来闪弯弯,
  情妹约我初二三。
  白天约我去跑腿,
  黑了约我守阶沿。
  没得妻子真下贱。
  伴着山风,迎着热浪,包谷林里歌声刚落,对面的山坡上,又会响起那位巴山妹子清脆而动人的歌喉:
  月亮出来像盏灯,
  郎走夜路姐担心。
  虽然未成两口子,
  满山葛藤一条根……
  说来也怪,这歌声一起,不听则已,听则伤心。每当此时,那遥远的童年故事和少年的青梅竹马就会勾起瞎子叔无尽的向往和苦难的回忆。于是,瞎子叔就会不留情面地唱到:
  天要下雨起黑云,
  妹要丢郎起黑心。
  蚂蚁单爬黑心树,
  雷公只打黑心人。
  瞎子叔的歌声激越高亢,如黑云火山喷薄而出。从他的歌声里,我明显感觉出瞎子叔是在黑暗的世界里千方百计地挖苦和讽刺他的初恋情人。那意思是说,我因病而瞎了眼睛,起了黑云,失去了光明。而你却起了黑心,坏了良心而永远地抛弃了我。然而,瞎子叔的歌声刚落,他的终身苦恋的山妹子又总会无可奈何地用她凄凉而冷酷的歌声回绝了他:
  郎是天上飘飘雪,
  姐是河里嫩桑叶。
  雪花落在桑叶上,
  太阳一出两分别……
  歌声酸酸楚楚,没完没了,听得我和黑公羊云里雾里,如痴如醉。特别是我身后的黑公羊,那家伙真是通了灵性,起了雄魂。是它天性使然,还是它真就理解了瞎子叔的苦楚,每当瞎子叔唱毕,它就会放胆地跑到河对面那芳草萋萋的山坡上,不由分说地靠近别家的羊群,靠近那白云飘飘的羊群,瞅准那些腼腼腆腆的小母羊,那处女般的羊美女,撩拨得我的黑公羊目光如炬,利令智昏。它先是死皮赖揣地亲近,接着便前足高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肆无忌惮地缠上了这些羊美女窈窈窕窕的后臀。但如此轻狂而野蛮的举措,十有八九是无功而返,不仅被那些正值青春妙龄的羊美女惯下身来,还咩咩不平地招来居高临下、霸气十足的老山羊对它残酷而野蛮地教训和撞击,甚至驱赶它,威胁它,视它为异族、黑鬼。那阵势让我常常想起一些超级大国,一些西方国家,他们对于种族的歧视,对于民族的排斥,对于黑人世界常以冷漠、仇视、压迫而待之。即是再健壮,再优秀的非洲黑人也成为霸权主义的朋友,何況是非礼性的强暴者呢……
  这时候,我的矫健的黑公羊就会打上几声喷嚏,刨上几下蹄子,然后站在河岸的山坡上,理直气壮地望望我,望望瞎子叔,再望望那些温柔而娴淑的羊美女,就开始不停地向山巅攀登。羊是智者,通常站得高,看得远,尤其当它的情感和尊严被严重侮辱或严重受阻的时候,它就会雄心勃勃地登上山巅或悬崖峭壁,独自沉思,独自遥望,独自俯瞰河山。那气魄,那伟岸,俨然巨人,指点江山,贯我雄魂,催人奋进。而此时此刻,我的黑公羊它俯瞰的却是脚下的羊群,那肤色洁白的羊群。在它愤怒、登高和思索的过程中,它不知,这群白云悠悠的家族为何容不了它,是它欺辱了老山羊的儿女,还是它侵犯了这群白羊的牧地,抑或是因为羊类的种族歧视,它实在不可理喻。也无法承受和接受这些种族的欺凌与被侮辱。通常来说,羊最懂得“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道理,也最懂得“天涯何处无芳草”的生存哲学。所以,民间有云:羊儿不吃平地草,要吃崖上朵朵青。羊始终以银须皓首的智者姿态,像尼采在《生命的定律》中见解的那样:“要真正地体验生命,你必须站在生命至上,为此要学会向高处攀登,为此要学会俯视下方!”在尼采看来,上与下的这种空间差距,象征着人的生命境界的高低。而我的黑公羊,它何曾不是这样的智者和哲学大师,在它短暂而辉煌壮丽的一生中,我感到它总在不厌其烦地登高望远,锁定目标,走向辉煌。
  现在看来,我在接受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岁月里,作为那个年级的班长,因为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那些迷糊思想,我只得放弃学业,只得孤独地陪伴着我的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也就是我的黑公羊。又在故乡的古坟湾里,遇上生命中这么孤独,却又这么热爱生活,这么撼天动地的寻找光明,寻找爱情,寻找生存空间的瞎子叔。
  许多时候,我迎着早晨弥漫山野的大雾,早早地从大垭豁里撵上我的黑公羊,让带着露水的青草成为黑公羊鲜美无比的早餐。而对于这些弥漫羊肠小道的露水草,黑公羊总是蜻蜒点水,心不在焉地东一口、西一望地草草觅食。因为,沿着山路,它会不断地向前奔走,还会咩咩地不断地呼唤。我知道,它是在迫不及待地寻求那些伙伴,寻求我们老山深处的瞎子叔。而我呢?同样如此,在流光溢彩的雾岚中,我总是想着我的瞎子叔,想着他的梦想,想着他的苦乐,也同样想着他的那些优美而动人的茅山歌。每每如此,我总是放开牧绳,任黑公羊撒开四蹄屁颠屁顛而去,它的目标,就是王家湾里和古坟湾里的瞎子叔,是那些远山的娘家寨山上白云朵朵的羊美女。   “由它去吧!”我这样想着,就沿着黑公羊的背影,咩咩地学着它的叫声,一方面为它壮胆,一方面为它栈行。每当如此,黑公羊总会回过头来寻找着我的声音,同样亲切而腼腆地回应着我:“咩——咩——咩——”
  站在廖家垭豁,透过奔腾的晨雾,我终于看见我的黑公羊最终融入那群白云飘飘的大家族。唯此时,我走近瞎子叔身边,沐浴着他的歌声,随他去古坟湾里挑水、扯猪草、挖洋芋、掰包谷、拾橡果。更多的时候是守侯他的小煤窑前,怀里揣着我祖父自种的旱烟,这是瞎子叔一生最大的嗜好,他有一只自制的竹根烟锅,常年吸着我送给他的烟叶。但多数时候,我们是等价交换,他教我唱歌,帮我劈柴,尤其送我大块煤。但他采煤的时候,从不让我入井,他说井里危险,黑窟窿洞,又不用灯。而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反正置身于黑色地狱,已是埋了而没有死去的人。而我呢,还要读书,还要看社会,还要寻找光明的前途。对此,我曾问过我的瞎子叔,我说那些漫长的黑夜,那些黑夜里的崎嶇山道,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小煤窑,他为何如履平地,从未出个差错?而瞎子叔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心中有一条最光明的通道,这条通道给了他辽阔的天空和广袤的大地,凭着这片天地和他自己的感觉,在茫茫无涯的黑暗世界里,他打开了心灵的另一扇光明的窗户和辽阔的通途……
  这就是我的瞎子叔。我的苦难而乐观的瞎子叔。我的风趣而幽默的瞎子叔。直到那天早晨,我知道了我要离开我的瞎子叔,离开我的黑公羊,再次返回母校,去实现我鲤鱼跳龙门和金榜题名的崇高理想。我不忍就这样告别那些漫长而短暂的孤独生活,但又不忍拒绝我的恩师潘兴隆先生的登门劝学,其殷切的希望和语重心长的劝勉让人终身难忘。于是,我转身赶往古坟湾里,把祖父最好的旱烟送给了我的瞎子叔。那一瞬间,我丝毫也没有想到,瞎子叔摸了摸那些金黄色的旱烟叶,却要神秘兮兮地考我一道猜谜题。他说:“在娘家青青秀秀,在婆家黄皮寡瘦,遇着一个冒日鬼,又卡又揪!”谜题温馨绵绵,云里雾里,但我实在不知道这道难题的谜底,就央求瞎子叔告诉我这黄皮寡瘦的秘密。
  “三啊!”瞎子叔总是按着我的排行如此亲切地称呼我,“你祖父一生狩獵、织染、种烟,那是他老人家喂养你们的根本,而你喜欢的黑公羊不就是他老人家用两斤上好的旱烟而换回的宝贝吗?”我如梦初醒,祖父种植的早烟,在没有收割前是不是青青秀秀,而收割晾晒后的旱烟是不是黄皮寡瘦?祖父把旱烟拿到市场上变卖,一些烟鬼是不是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便乘机揪一节、品一品、尝一尝,一来过足了烟瘾,二来还有情有义地做成了交易。这真是绝好的谜底:“旱烟啊!”
  对此,博大精深的民间谚语,让我对瞎子叔有了更新的认识,更大的崇爱。有史以来,在我老屋与秦蜀通人烟的山道上,那条经过瞎子叔檐后山坡的便道,便是祖父和我老屋的乡亲们唯一通商的咽喉之道。经年累月,祖父在这条艰难而曲折的山道上,走进荒山野岭,猎获无数的毛狗、青山猫、獾子、野狼,还有野猪和家犬。沿着这条山道,祖父无数次走进秦蜀毗邻的商贾之地——响洞老街、盐场煤矿、卖皮货、卖旱烟、卖山珍,也换回农具,换回米面油盐,更换回我的远去而难忘的黑公羊。
  眼看秋天临近,我在母校的读书生涯也终于平顺而稳定,成绩总在班级的前茅。于是,我再次成为我一生中最好的恩师潘兴隆先生的桃李娇子,先是班长,再兼学习委员,又兼文体干事,我几乎囊括了那个年级的所有头衔。而且,那个时候,贫下中农也不再管理学校,一切走资派、臭老九、白专道路和白卷先生都在一夜之间转换概念。而我的那位性格古怪,善于体罚学生的杜青栋先生也最终回到了他的老家,回到秦岭南麓的洋洲城里。从此,我们一别古今,再未谋面。
  深深记得,在秋天的原野上,黑公羊无忧无虑地在故乡的山坡上放牧、登高、求爱、向往,直到那天下午,它终于挑战了那只老山羊。据瞎子叔说,在古坟湾前的娘家寨那辽阔而雄伟的山坡山,黑公羊无数次地挑战和对决了老山羊的一对坚硬如铁的羊角,直到残阳如血,枯草萧萧,我的黑公羊以它排山倒海的攻势最终让老山羊头破血流、筋骨松散、意志丧失而孤独地落荒而逃。而此时的黑公羊却以它凛然不可侵犯的雄姿登上山顶,成为山高羊为峰的伟岸巨雕,神圣地检阅着老山羊的羊子羊孙,也俯瞰着那些情窦初开的羊美女暗送秋波地敬畏在它的铁蹄之下。
  但是,为了庆祝它的胜利,我的黑公羊非但没有凯旋,反倒还乐极生悲地犯下了一次不可原谅的低级错误。这多半年来,我的黑公羊它从未偷吃过农人的庄稼,甚至还多次撵开了其他种族的牲畜们侵害庄稼的恶劣行为。可这回不同,它竟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都说男女老少在热恋阶段的智商为零,而我的黑公羊在羊美女的敬畏中,也显得弱智而莽撞。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带着它的羊美女妻妾成群地来到了瞎子叔的邻居那芳菲嫩绿的麦地里,短短半个钟头,一大块青青的麦苗被它们啃食一空,终于惹恼了户主,被瞎子叔的邻居集体关在了河湾的木栏圈舍,挨揍不说,关键它是罪魁祸首,它的羊高马大、身强力壮、钢钢的铁蹄肆意践踏青苗而伤害了民生利益。正好,我赶上那天的周末,当我马不停蹄地从母校的另一条山道,翻山越岭地赶到古坟湾时,瞎子叔正在心急火燎地施救着我的黑公羊。毕竟,在这群白云朵朵的羊群里,黑公羊算作初犯,念它多次维护正义,一直忠实于朋友,忠实于人类,瞎子叔就自作主张地赦免了它的过失犯罪。于是,他钻出小煤窑,不由分说地潜下河湾,在荒草弥漫的木栅栏下悄悄打开圈门,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湾里的小煤窑。这时候,我站在古坟湾的山坡上,“咩——咩——咩”地呼唤着我的黑公羊,果不出所料,黑公羊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就神出鬼没地逃出圈舍,悄然而至地从红叶烂漫的山坡上来到了我的面前。它的身后便是金黄色的青冈林里白云朵朵的羊美女……
  从此,这件人畜共演的救援故事,成为我和黑公羊,还有我们苦难的瞎子叔终生都在珍藏的秘密。
  事情过后,瞎子叔的邻居虽然找上门来,也明知我的黑公羊就是那只出类拔萃的领头羊,但他拿不出证据,也只好忍声吞气、自认倒霉、吃了暗亏。
  因此,祖父怕黑公羊遭到暗算,就不再去遥远的古坟湾里放牧,我也因此而失去了去古坟湾里刈草、拾柴和听瞎子叔与他初恋的情人对歌喊山的机会。虽然,三十余年过去,岁月无情,物是人非,但瞎子叔的歌声总会时时在耳边响起:   马桑树儿倒发桠,
  我的媳妇在哪家。
  前头夹的栀栀花,
  后头夹的毛蛋花……
  瞎子叔唱完,他初恋情人的老公就会针尖对麦芒地唱到:
  马桑树儿倒发桠,
  你的媳妇在婆家。
  栀栀花开任我采,
  毛蛋花开我摘下……
  瞎子叔一听,顿时火冒三丈,醋劲大发,便破口大骂:
  栀子开花辦辦白,
  唱个山歌办交接。
  人人都是父母生,
  你是畜生莫作孽……
  至此,歌声告一段落。因为,瞎子叔的情敌终因理屈词穷而草草收场。这场对歌较量从此消失在漫长而旷野的古坟湾里,消失在我和黑公羊曾经如痴如醉的思念之中。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去古坟湾里,也没有再见我的瞎子叔。原因很简单,一是随着黑公羊的完全成熟,那毛色,那骨骼,那霸气,那智慧,简直在村里仅有的十几只羊中超群绝户,美轮美奂。但另一方面伴随着祖父生日的临近,我最渴望又最擔心的那个日子还是昼夜兼程地走来。那就是农历冬月初三的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屠夫万孝地提着他的血骨隆冬的屠宰刀具,杀气腾腾地来到我的老屋,在和祖父、父亲和我长兄兴高采烈的喜悦中,一家人就像年节一样地忙乎着祖父的生日。同时也请了邻居的常老汉和海老汉,还有我族间的天德幺叔,一伙在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男人们,他们将共同面对着我的即将走向刑场的黑公羊,而对它宣判死刑的最高法官就是我的“寿比南山”的老祖父,对黑公羊押赴刑场的几名办案民警就是我的长兄和海先生、常老汉以及时任大队民兵连长的天德叔,劊子手就是远近闻名的万屠夫。
  也许,在时空轮回的岁月中,黑公羊极其短暂的一生演绎了不少惊天动地的故事,但它最终失去生命、奉献全身的时候,它是那么凄惨,那么艰难,那么无可逆转地享受生命,享受阳光,享受自然。有什么法呢?雪花飘飘、寒风凛冽的早晨,我实在不忍离弃我的黑公羊,它的抵抗,它的求生欲望,它的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它生前的那些不屈的风骨,那些浩然的正气,那些通灵的睿智,简直判若两羊。尤其当万屠夫在它的咽喉插进锋利无比的白刀子时,它呼出的最后一声,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妈”字。而当血淋淋的屠刀拔出喉管的那一瞬间,一股殷红的热血喷薄而出,在黑色皮毛的映衬下,舞动的雪花和屠宰场里的枯草衰杨,那些嗜血的野狗和家犬,它们共同点缀了黑公羊短暂生命的散魂曲。而此时,我的难忘的黑公羊啊,它全身痉挛,四蹄抖动,泪眼蒙咙,直到断气,也没有瞑目。
  黑公羊的生命如同所有的羊类,真是短暂而辉煌。但它孤独而睿智的一生,有没有播下种子,有没有留下憾事,有没有心事诉说,我不知道。但它来到凡间,只是为了存在,只是为了青草,只是为了登高?然后便不明不白地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它有相好吗?它有儿女吗?它能够像瞎子叔那样,也有过青梅竹马而天长地久的思念吗?
  我不知道。但我理解的是,羊什么也没有,黑公羊什么也没有。羊只有短暂而自食其力的一生。但羊是美酒的广告词,羊是人间美味的活化石,羊是智者,是真正的裸捐。但它们裸捐的结果,却是死不瞑目地在呼唤着自己的母亲!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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