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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志良是在76唐山大地震那年去世的,他是当时巡回医疗队里最年轻的医生,为救一个孩子被水泥板砸到了脑袋。死时30岁,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
陆志良是我的父亲,那个孩子就是我,当然,这一切也是母亲告诉我的。三十几年,我没有因为父爱的缺失而怨恨过命运或者生活,我一直认为我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是我人生中的财富。
2008年的汶川地震,身为医生的我,主动请缨去灾区,可就在我动身之前,这一切,三十几年前的一切,被推翻了。
推翻这一切的不是因为脑出血去世的母亲,而是一个17岁的姑娘。
那天她坐在急诊室的走廊里,呆了一整天,我收拾东西下班的时候她进了科室,她说:“请问你是陆向东吗?我有事找你。”看起来惶恐不安。我当然想到了这不是普通的病人,于是跟随她一起坐在了走廊的长凳上。她从橘黄色的后背包里拿出一封信。棕色信封被一张相片还是什么东西撑得硬挺挺的。
我先是迟疑,然后看着她,她额头已有细密的汗珠,她的紧张令我不安。打量着这个个头儿到我肩膀的女孩子,我突然觉得她的表情和我的儿子居然有几分相似。大脑快速地搜索我交过的女朋友,发生关系的都有谁?不记得和哪个没有做好善后,是不是哪次不小心遗落下来的小苗子?此时,我的额头也有了细密的汗。
她说,“打开吧,相片上的男人是我的父亲。”我接过信打开,先看了那张相片。在看到相片的那一刻,我有种灵魂冲出肉体的无方向感,继而像跌入了五里雾里,懵了。那相片上的男人也是我的父亲,这张相片母亲也有一张。年轻的他有光洁的额头,浅浅的笑。姑娘说,“他上个月去世了。这是他去世前写给你的信,他希望你能原谅他,并且收留我。”
信?我哪还有心看信?三十年前死去的父亲突然活了,然后告诉我,他不仅活着,我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和我儿子差不了几岁的,甚至让我差点以为是女儿的妹妹。
我说,“姑娘,我不管你是谁的孩子,都跟我没关系。我也不认识这个男人。”脱掉白大衣回到科室,下班,锁门。我目不斜视地走过她,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冷透了,如果你不能理解,请原谅我无法表达我的难过。
2.
打开车门,坐进去,我才发现我手里还攥着那封信,变形的丑陋的信。抽掉三支烟的时候我还没有发动车,我决定打开信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字端正有力。
向东:
我是你的父亲!未曾谋面啊。只是在和你妈妈的通信中看过你的照片,样子像我。你见到的姑娘叫陆圆,她是你的妹妹。那时候,我和你妈恋爱,你奶奶拼命地反对,原因是距离太远,所以,来自于家庭的阻力让我们身心俱疲。后来,我和你妈分开了,回家按照家里的意思娶了圆圆的妈妈。很多年我都没有和她在一起,不想要孩子。那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有你啊。如果我知道,怎么会离开你们呢?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为了你奶奶,有了圆圆。可圆圆的妈妈在圆圆很小的时候就和我离婚了,如今,我找到了她,这个世界上圆圆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她这么小,我怕她走错路,你替爸爸照顾她。
这些年,我和你妈妈也经常通信联系,也曾想过我们一家团聚。可你妈不肯,她说,就让陆志良做陆向东心里最伟大的英雄父亲吧。
原谅我吧。
陆志良
看完这封信,嗓子里像堵着一大团棉花,噎得我难受。我从车上下来,快速地跑回走廊,座位空了,姑娘不见了。
3.
在我没有想好怎么办时,我作为派往灾区前线的第二个医疗队的医生匆匆地赶往了汶川。请原谅我无法形容我看到汶川震后惨象时的心情,只觉得头皮发麻,泪水根本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是心疼,疼得撕心裂肺的。看到简易病房里那些面目模糊的病人完全摒弃陌生感的相互鼓励时,听说什邡红白镇,废墟中与儿子一墙之隔的老父不停地鼓励儿子,40个小时后儿子获救,父亲去世时,听到那些孩子的儿歌 “叔叔的手,使劲地挖,解放军的飞机送我回家……”时,我突然觉得,在那么一刻,我们的亲情完全可以超越血缘超越地域甚至超越语言存在。
在汶川映秀镇的深夜,四周和我的心一样,一刻都没有安宁,我在这片废墟里想起了我未曾谋面的父亲,想起了一直隐瞒我的母亲,想起了我这个从心里排斥的妹妹,我突然觉得我们的恩恩怨怨,情感纠结,在这群陌生人强大的亲情背景下轻得可有可无。
五天后,我们返回,第三队出发。我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陆圆的存在告诉我的妻子。 我要告诉她我们有个妹妹,儿子有个小姑,今后不仅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我还准备让她读书。即使她不同意接受陆圆,我也要这么做。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说完,妻子便沉默了,那封信她端详了很久,同时打量了我很久,直到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煎熬,因为我觉得妻子的表情是严肃里透着不信任,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子很有可能是我编造出来的谎言,事实是:这应该是我的女儿,一颗我年少时的恶果。可我目前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因为我迫切地希望找到陆圆,到时候这一切可以真相大白了。
妻子说,“她在哪儿?我和你一起去接她。”是啊,她在哪儿?
正在我们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陆圆又去医院找了我。当时真的有些小兴奋,觉得心里特敞亮,那种感觉就像堵了很多天的下水道突然通了,心里觉得特轻松,陆圆看出了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时的不同。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我想我也是。
我说:“一会儿跟我回家吧。”她说,“上次忘记交给你东西了,这是爸爸让我给你的,密码是你的生日。爸爸所有的钱分成了两份,还有一份在我这,如果你要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看着她倔强地拼命武装自尊,心里丝丝地疼,针扎似的。我伸出手揉了他的头,头发软软的,心里的温暖像拼命浮出水面的木头,怎么按都按不下去。我说,“不用了,先回家,认认你嫂子和侄子,然后,明天联系学校,送你上学。”
坐在车上的她显然没有之前那么拘束了,她说,“我早就看过你的照片,什么时期的都有,说真的,你没有遗传爸爸的帅气。
我使劲地扁了扁嘴,她咯咯咯地乐了。
4.
很幸运的是,妻子似乎很喜欢她。至少我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和不快。她总说,“圆圆跟咱儿子简直太像了,当女儿养吧,没准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圆圆很乖巧,很懂事,洗我们的衣服,放学帮忙做家务,妻子的阻拦我的责怪都没用,她总是默默地做好。我知道,她并没有拿这里当家,她觉得寄人篱下。很多次, 我看见她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决定去学校接她一次。于是那天我看到她坐在一个男孩子的单车后面,轻扶男孩子的腰,脸上表情幸福,男孩子时不时转过身摸摸她的头……
她早恋了!
我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告诉妻子这件事时,12岁的儿子探出头说,“老爸,小姑这还算早恋?”我一鞋底子打过去,儿子安静了。妻子说,“你大惊小怪了,圆圆来到陌生的环境肯定感到孤单,对我们还心有隔膜,所以,有关心她的男孩子,发生这样的小恋爱也不足为奇……
搞幼儿教育的妻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无力反驳,可心里很不舒服,那种不舒服妻子后来解释为类似“老父嫁女,长兄聘妹”一样,有被夺了宝贝的感觉,她说,你的表现是最正常的表现。她还相当赞赏地说,这很好。但最后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让我汗毛倒立的话,她说:你是老父嫁女呢?还是长兄聘妹?
我问她,“你什么意思?”她笑笑,继而沉默。她不明说,也不闹,而且很显然,我和陆圆经常提起父亲,在她看来也很有可能是串通一气。可是,她真的对陆圆很好。也因为这样,让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不问不闹,我硬解释,显得多么此地无银。
我不知道她怎么和圆圆沟通的,我回家那天,看见那个男孩子从我们家出来,圆圆在后面送他,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我问她,她笑而不答。索性,随他们去吧。
不过自从那之后,圆圆和她嫂子明显比我亲近了许多,经常在屋里小声地嘻嘻哈哈地说话,每当看到这场景时,感觉特别舒服,我知道圆圆的心正对我们一点点打开。
只是,我知道,我和妻子的心结还没有打开。
陆圆的高考成绩很理想,并且听说和那个男孩子考取了同一个城市。开学前的晚上,她跟我们说她不舍得走。我也想说我不舍得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求学,可我觉得这么说有点酸,于是,我说,“该走就得走,要不翅膀怎么硬?翅膀硬不了,将来怎么飞?”
那一夜,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因为我在收拾圆圆的书本时,很不小心瞥见了一句话,潦草有力:没了父亲,又给了哥嫂,老天待我不薄。
这句话,让我的心软得没边没靠的。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人艰难地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我身边,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到他的微笑。
我和圆圆说起了这个梦,圆圆说,“哥,那是父亲跋山涉水来告诉你,他放心了。”
我想,一定是。
送走圆圆,和妻子收拾圆圆的房间,那个棕色的陈旧写字台是母亲生前用的,因为太占地方我决定将它扔掉。打开抽屉里面看见母亲的梳子,手帕,一只旧钢笔,还有些布票,纸币,在抽屉的深处,我看见有一打用黄皮筋扎着的信,我和妻子打开,一封封看下去,最后,妻子抓着那些信,泪无声地蜿蜒。
她说:我以为我一直在为你照顾女儿。
我依旧什么都没说,那个阳光晴好的午后,我蹲在妻子面前,无声地为她擦拭着泪水。就像妻子后来说的,有些爱,永远不需要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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