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呼吸困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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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回来时,刘军刚离开我的被窝,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看到他。我猜肯定没有。最近她的思维总是混乱不堪,爸爸快要把她折磨疯了。这种时刻她根本不会注意有男人爬上过我的床。她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一身黑衣服,头发打一个结,碎头发从结里跳出来,夹杂着有气无力的灰白色。她又高又胖,脑袋却很小,像葫芦。我没有遗传她的体型,我更像爸爸,瘦骨嶙峋,宛如柔软的绿豆芽。
  我赶紧穿上衣服,把床单藏好,上面的血渍是昨晚缠绵的证据。说实话,我还是有些恍惚,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抓着头皮回想,到底有没有和刘军做爱?我只记得下体像火一样烧起来,皮肤上仿佛有条水蛇游走,耳朵轰鸣,断断续续的情话远近不定。
  妈妈走进来,脸上仿佛蒙着一层雾霾,她真是个悲伤的妇女,我几乎没见过她笑,多半时候,她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她说过,她最厌恶的事就是与人交流。她无法敞开心扉,尤其是对身边的人。我想,这也许是她和爸爸关系破裂的根本原因。
  “刚起来?”她问。
  我点点头。其实我挺希望她发现我的秘密,不知她会作何反应。她不允许我恋爱,何况是和男人做爱。高中时我和刘军恋爱被她发现,她冷静地摔碎家里所有的碗碟,用手捡起每一块碎片,血冲破她的手指,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抬头看我一眼,仿佛把我吸进潮湿的深井。我叫喊着,我会分手!我会分手!她这才慢慢恢复正常。实际上,我和刘军依然藕断丝连,直到高中毕业才一刀两断,他去读大学,我留在家里,井水不犯河水。
  “院子里的衣服为何不收?”她扫一眼窗外。
  “我忘了,昨天睡得早。”我说。昨晚暴雨将至,我想收衣服时刘军正好敲门,我只能舍弃衣服奔向刘军,结果把收衣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别误会,我和他没有旧情复燃,他依然只是我多年不见的前男友,因为暴雨来家里陪我,又因为暴雨顺理成章地压在我身上——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们真的上床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妈妈盯着我,欲言又止。
  “爸爸怎么样了?”我只好先开口,我知道她的意思。
  “不好。”妈妈说,“你也知道,白血病没得治。”
  “醫生说化疗可以延续生命。”
  “治标不治本。”她的眼闭上又睁开,“有什么用?”
  “但是爸爸說想多活几天。”
  她皱起眉头,鼻孔随之变大,她在用力呼吸。这标志性的呼吸声,曾多次进入我的梦里,缠上我的脖子,使我从梦中惊醒,又假装熟睡。
  “这是没办法的事。”她的声音却很冷静。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今天出院。你抽空去接他回来,以后就在家养着,一进医院就没完,你弟弟当兵带回来的钱差不多都用光了。我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办。”她说,“我打算再去做一份工。”
  “你哪有时间?”
  “挤一挤。”
  妈妈有两份工作,白天在村口服装厂做羽绒服,晚上在家缝玩具。我不知道她的第三份工作要从哪个时间段里挤。
  “你别去了。我打算去县城找份工作。”我说。
  妈妈的眼睛深不见底,像阴冷的洞穴。“你能做什么?”她说着,把头发别到耳后。
  “不知道,可能去卖衣服。”
  “不行。你还是呆在家里吧。”我本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面不改色,我的心落回胸腔。
  “妈妈。”我紧紧抓着被角,“我不能一直呆在家里。我二十五岁了,妈妈。”
  她没有说话,转身走出去,仿佛有无数只手从她背后伸出来,冲我疯狂挥舞。
  “对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吐出一口气,“你有朋友姓王吗?”
  “姓王?”妈妈沉思,“我不记得我有姓王的朋友。怎么了?”
  “昨晚有一个王婶敲门,因为太晚,又下着雨,我没出去看。听起来很急的样子。她也知道我的名字。”
  昨晚妈妈和弟弟去医院陪床,我看家,因为打雷,正要躲进被子睡觉,没一会儿就传来女人的呼声,她喊我的名字,以柔,以柔!我问她是谁,她说是王婶,我问她哪个王婶,她就不再回答,只是咚咚地敲门。我想起一些灵异的恐怖故事,我必须给一个人打电话,以缓解我的恐惧,但我不知打给谁,我没有足够要好的朋友,可以在深夜接起我的电话。我只能在心里想一个数字,二十一吧,给手机通讯录上第二十一个联系人打,谁接谁倒霉,结果那个人就是刘军。刘军不愧为我的前男友,毫不犹豫地表示要来陪我,我心想有人在身边陪着更有安全感,就同意让他过来。他冲过黑夜来到我身边,我第一句话是问他有没有在大门口看到一个女人,他说没有,大半夜的,有女人也是女鬼。
  妈妈摇头:“我真不记得什么王婶。”
  “那就算了。”我说,“你现在要去哪儿?”
  “上班。”
  “我下午去接爸爸。”
  “好,我把自行车留给你。”妈妈走出去。
  我拿出床单,血渍已经变暗,像几片葡萄皮。昨晚我们没怎么聊天,只交换了各自的情况,他在县城做公务员,我在家做妈妈的囚徒。除此之外,就是短暂的回忆。他问,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逃课去小旅馆吗?我说,记得,那天还下着大雪,旅馆里没暖气,冻得要死,我们只能抱着缩在被子里。他说,是啊,连衣服都没脱,什么都没做。然后他热情地建议道,我们再还原一次那天的情景吧!我点头。他抱起我,放到床上。这次我们终于把该做的做了。完事后,他问我家里的情况,我不想回答这些问题,只是不停抽烟,他又问我想不想挣脱以前的生活,我说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又最终没说,只是转身沉沉睡去。
  我把床单泡到洗衣机里,然后像所有的女孩那样梳洗打扮。我想,我必须去找个工作。高中毕业后,我只卖过几个月的衣服,剩余的日子一直待在家,无所事事了八年。妈妈说我什么都不用做。我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不许我恋爱,不许我出去读大学,不许我找工作,只能呆在家,像她养的一条狗。我试着反抗,但她最终战胜了我,把我狠狠攥在手里。在家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不也挺好的吗?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妈妈这样反驳。事实上我家穷得几乎揭不开锅,且一直都是这种状况。爸爸回来前,妈妈一直给他擦屁股,拼命打工还债,爸爸回来后,生活刚要好转,他又因白血病住进医院。   我打算现在就去县城,找工作,接爸爸回家。也许他很快就会死,反正妈妈是这样想的。如果硬要比较一下他俩,我还是更喜欢爸爸。年轻时,他是个与众不同的装修工,不管干多脏的活,身上始终干干净净,甚至能闻到肥皂香。下班后,他会坐在桌子前,打开收音机,听评书,偶尔也会看书——不知他从哪里借来的。有一次,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背影看起来神秘又迷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开看了,他写了一个故事,关于痛苦的婚姻与热烈的婚外情。虽然他是用第三人称写的,我还是认定这就是他自己的故事。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妈妈,说了也白说,我猜她会毫无反应。她无法理解爸爸的某些习惯,就像爸爸也不理解她为何永远板着脸。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呢?
  换好衣服,我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从这里到县城需要二十分钟。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那个女人,站在胡同口,把我拦下。我本想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没想到她会突然袭击,紧紧拉住我的胳膊,我甚至都能感到有股力量从她体内缓缓流出,变成我皮肤上的一道红印。我停下来望着她,奇怪,她的脸模糊一片,犹如眼镜上的水汽,什么都看不清。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十几年没和她说过话。某些东西——比如人与人之间交流的介质,已经消失。我都忘了该怎么称呼她。妈妈不允许我和她有什么联系,毕竟她们因为孩子吵过架,差点把嘴撕烂,最重要的,她和爸爸乱勾搭,以致爸爸抛弃一切和她远走他乡。不对,不仅抛弃一切,而且还带走了全村人的信任——爸爸挨家挨户借钱,说要做生意,其实是和她私奔。这件事像一颗炸弹,在全村爆炸,人们给这对狗男女最恶毒的诅咒,也难解心头之恨。而我们——被抛弃的三个可怜虫,并未获得应有的同情,他们纷纷上门,逼着妈妈还清爸爸的欠款。
  “以柔。”她喊我的名字,声音在我耳畔盘旋,非常熟悉,“我昨晚找过你。”她说完,我立刻想起来,这声音就是昨晚敲门的“王婶”的声音。王婶,原来她就是王婶。
  “干嘛?”我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她踌躇好一阵,张着嘴,仿佛有一双大手掐着她的喉咙。直到我打算推车走人,她才吞吞吐吐地說,“你爸爸,你爸爸他怎么样了?”
  那层水汽不见了,我终于能看清她。她的脸似乎变化很大,当然,我早就忘了她原来的样子,所以并不确定这变化来自哪里。她就住在我家隔壁,却从没碰过面,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可能是因为她觉得丢脸,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她几乎不出门,导致这张脸似乎散发着一股霉味。与爸爸私奔前她是小学老师,不知现在做什么工作,从她脸上的皱纹来看,应该不怎么如意。
  “还好。”我说。
  “哦……”她低下头,右手摩擦左手的指甲,“医生怎么说?”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具体情况,我反问,“你想干嘛?”
  “不干嘛,不干嘛……”她连连摆手,“我只是问问……”
  “好吧。”我说,“医生说他快死了。”
  她猛地抬起头,由于眼球凹陷,眼眶又大,有些瘆人,“真的?”她问,声音颤抖。
  我点点头。
  “好吧。”她垂下头,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我,“这是一万块钱。”
  我推回去。
  “拿着吧。”她硬塞到我手里。
  “我不要。”我把钱扔在地上。她又捡起来,放进车篓。我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还给她,她就转身走回家,在我的注视下关上大门。我想把钱扔掉,又怕别人捡走,毕竟不是小数目,所以只能把钱装进口袋。如果妈妈知道这件事,不知她会生气还是开心。一万块钱够爸爸做几次化疗。
  中途路过税务局,刘军在这里上班,我有去找他的冲动,但他临走时也没说接下来怎么着,他穿上衣服,一言不发就走了,都没回头看我一眼。我只好打消找他的念头。到医院后,我犹豫要不要上去,最后决定先在楼下抽根烟。我找个花坛坐下,点烟,轻轻吸一口,口腔壁传来一阵凉意,我不喜欢这种口感,把烟摁灭在泥土里,无声无息,一小缕白烟有气无力地冒出来。旁边是月季花,花瓣上积着昨夜的雨水,我伸手把它捏碎,手指沾上一小片水渍。一看时间,十一点半,我决定先去吃午饭,然后找工作,晚点再回医院接爸爸回家。
  我重新骑上自行车,四处晃荡,不知不觉又晃到税务局门口,旁边有一个牛肉板面店,我放下车,走进去,要一碗特辣的。老板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头发非常短,畫着粗粗的黑眼线,镶着鼻钉。她熟练地把一大勺辣椒浇到面上,面无表情地摆到我面前。我感到一阵无聊,决定给刘军打电话,看看他在干嘛。无人接听,只好作罢。我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我并不饿,只是需要食物填充这空虚的身体。
  “喂,要醋吗?”老板突然问。
  “好吧。”我点头。
  她放下一瓶醋,在我面前坐下。我是店里唯一的顾客。我继续吃,被辣得热泪盈眶。她紧紧盯着我,眼睛又大又亮。
  “你是做什么的?”她突然问我。
  “什么也不做。”我说着,吸一口凉气,嘴里好像火烧连营。
  “哦。”她点点头,“你吃慢点,我也给自己煮碗面。等等我。”
  “好。”
  她很快煮好一碗面,清汤寡水,没有辣椒。我心想不辣的东西怎么能吃得进去?但她在我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我一直希望有人陪我吃饭。”她说,“一个人真是太无聊了。”
  “你是这儿的老板?”我问。
  “是。”
  “你还很年轻吧。”
  “二十五。”
  “这么年轻就是老板?”
  “你多大?”
  “我也是二十五。”
  “哦。”她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人。”我说,指指税务局门口。
  “男朋友?”
  “不,前男友。”
  “你要干嘛?”她笑起来,“杀死他吗?”
  “我也不知道,说来话长。”我摇头,“你为什么开这家店?”   “我啊。”她说,“不是我开的,是我爸妈开的。”
  “他们呢?”
  “死了。”她的眼睛暗下去,“一个月前,车祸。”
  “哦。”我说,“节哀顺便。”
  “没什么,我本来对他们没有多少感情。只是一个人看店有点累。”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低头吃碗里的面。我拿起手机,刘军还没回电话,我又拨出去,依然无人接听。我回想昨晚,他接到我电话后,奋不顾身地冒雨赶来,到底是什么在驱使着他,是欲望还是别的什么。我从没想过和他做爱,我只是太想找人说说话,谁都行。某种感觉,我说不出名字的感觉,快要把我压垮。
  “你看起来不像爱说话的人。”我说。
  “是吗?”她睁大眼睛夸张地笑起来,额头的头发参差不齐,呈现出隐隐约约的轮廓,很柔软。
  “是。”
  “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个问题少女。”她想了想,接着说,“其实我很爱和人聊天,尤其是陌生人,什么都可以说。”
  “好吧。”我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比较隐私的问题。”
  “什么?”
  “你有没有和男人做过爱?”
  “没有。”她说,“我怕疼,特别怕。一丁点痛我可能会哭上三天三夜。”
  “好吧。”我说,望向税务局,里面有一棵树,应该是梧桐,叶子卷着黄边,像一个老气横秋的公务员。太阳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空气里的灰尘变成白银。马路平整,被照成一面玻璃。行人穿着不同季节的衣服,穿梭在光明与阴影里。我突然生出一种预感,刘军也许会来这里吃饭,又一想,不太可能,税务局里肯定有食堂。我看表,十二点,他应该下班了。
  “你做过吗?”她问。
  我点点头,“昨天做的,的确很疼。”
  “不会是和前男友吧?”
  “是的。”
  “啊?”她说,“你不知道吗,好马不吃回头草。”
  “不是的。”我说,“并不想怎么样。”
  “好吧。”她说,“那你找他干嘛?”
  “可能就是想说说话。”
  “哦。”她说,“我经常会这样,想和人聊聊天,我把这称为聊天综合征。你看我现在就在犯病。”
  我笑。
  “其实就是太空虚,忙起来就好了。”她说,“你做什么工作的?”
  “没工作。”我说。
  “那你要不要来我店里上班?我们还可以经常聊天。”
  “我做什么?”
  “煮板面。”
  “我不会做饭。”
  “好学,我教你。来不来?我一个人太累。”
  “好吧。”我说,“能有工作就好。”我想,妈妈绝对想不到我这么顺利就找到工作。
  “你读过大学吗?”
  “没有。”我说,“我没参加高考。”
  “那你读过高中?”
  “读过。”
  “那为什么不参加高考?”
  “也没什么。你要是真想知道,我以后可以讲给你听。但我现在得走了。”
  “好吧。”她笑,“什么时候来上班?”
  “明天或者后天吧。”
  “十点之前到就行。”
  “好。”
  我留下电话,骑着自行车去医院。我想起高考前一天下午,妈妈把我叫进屋子,她盘腿坐在炕上,脸色铁青,指间的烟头像一个红色的句号。她与我长久对视,眼白与瞳孔的边缘模糊不清。屋里空气凝固,我仿佛置身在坚硬的水泥层。后来,她终于开口,“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这句话重重撞击在我的心脏,好吧,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太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在医院的走廊里穿梭,我摸到口袋里的一万块钱,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楼道里挤满了人,他们都阴着脸,脾气暴躁,看起来随时会咬人。我走进病房,弟弟在椅子上打盹,闭着眼睛,口水流到下巴上,爸爸平躺在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我走到他身边,他才把脸转过来。
  “你来啦。”爸爸动动嘴,想要坐起来。他完全秃了,脸色苍白,甚至眉毛都失去了颜色,就像一枚剥干净的鸡蛋。
  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乱动。他放弃挣扎,重新躺下,歪着头看我。
  “你好久不来了。”他说,“在家忙什么?”
  “沒什么。”我说,“我来接你出院。”
  “好。”他勉强一笑,牙尖竟然出奇地白。
  “妈妈说,可以在家好好养着。”我说,看着他毫无光泽的眼睛,又想到王婶的眼睛,他们变成了同一种人,或许他们本来就是。我还是想不通他们为何又回来,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来的家庭,就像出门赶了一趟集。
  “嗯。”他问,“你妈呢?”
  “上班。”
  “哦。她真忙。”
  “是啊。”我说着,抓着口袋里的钱。
  我们陷进沉默。病房在二楼,窗户开着,时不时有风抚过我的皮肤。这里竟然也有一棵树,和税务局里的那棵一模一样。我的思绪又飘到昨晚,不知为何我老想着那件事。昨晚刘军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说高中,他说是不是爸爸的事留给我的阴影太重,我说不是,我讨厌这样的问题。
  “你找到爱的人了吗?”爸爸突然问。
  “什么?”我睁大眼睛,怀疑我的耳朵,但他又重复,“你有爱的人吗?”
  “没有。”我说,“没有。”
  我想问问他什么是爱,但我必须把这个话题引开,这样的讨论毫无意义,我甚至有些慌。我又接着说,“我找到了工作,要去上班。”
  “我希望你能找个爱的人陪着你。”他继续说,“我要死了。”
  “好了。”我说,“我没有爱的人。”
  “不可能,每个人都得去爱。”
  “真的。不是谁都像你那样需要爱,为了爱不管不顾。”
  又陷进沉默里,他閉上眼睛,过了两分钟,说,“对于以前的事,我一点都不后悔。”   “那你为何回来?”我冷笑,“倒不如走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我知道你偷看过我的日记本。你为何不告诉你妈妈?”他压低声音,“因为你对她也失望。”
  “不。” 我说,“因为你让我感到恶心。”我把脸别过去,鼻翼处一阵酸痛。我为何要坐在这里,天呐,我只想立刻走掉。眼前又出现爸爸年轻时的脸,他把我扛在肩头,一圈一圈地转,我大声笑,爸爸喊,“乖闺女,晕呐!”然后我们一起跌在墙角,我的脸在流血,爸爸的脸也是。我放声大哭,妈妈沉着脸走出来,把我丢到一边,抬手就给爸爸一耳光。爸爸抖得厉害,像刚从冬天的河里爬出来。他一直都很怕妈妈,我也是,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一口棺材。
  “你找的什么工作?”他又问。不知为何,他今天的话格外多,我们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之前我们几乎不交流,他在家里扮演外人的角色。
  “卖板面。”
  “你妈妈同意?”
  “我必须得去。”
  “她会勃然大怒,我猜。”
  “没有,她没什么反应,我出来时告诉她了。”
  “真的?”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她想把你留在身边,一心一意陪着她,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必须得去工作。”我咬着牙。
  “我觉得也是。”他说,“她不该把痛苦加到你身上,这不合理。”
  “我不在乎。”
  “然而你从不做出格的事,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他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你可以走成人高考,读个大学。”
  “我都二十五了。反正是要工作的。”
  “试试,应该试一试。大点没关系,你会喜欢大学生活的,你要是想工作,就得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说,“我不能像你那样,说走就走。”
  “你有走的权力。”他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我说。
  “你可以的。”他说,“有问题的是她,不是你。她是个控制狂,她试图掌控所有人,你不该承受这些。我早就想和你说说这个问题。”
  “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感到浑身躁热。他在拿刀子戳我身体最软的部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避,他却不留情面拆穿我。我摸出口袋里的钱,仿佛还带着王婶的气息,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我说,“这是王婶给的。”
  “什么?”
  “昨晚她来家里找我,我没开门,今天早上我出门碰到她,她硬塞给我的。”我说,“她还问我你的病情怎么样。”
  我刚想再说些什么,弟弟醒来,揉揉眼望着我们。“怎么了?”听这粗壮的嗓音,他已经算个成年男子。
  爸爸接过钱,抽出一张,吹出一口气。
  “谁的钱?”弟弟问。
  “你别管。”我盯着他,他脸上长满青春痘,眼角有一块疤痕,是小时候被火钩烫的。发生这件事后,妈妈每天带他去邻村的诊所治疗,爸爸就是在那个空当逃走的,带着情人,带着钱,义无反顾地奔向新的生活。
  “真是她给的?”爸爸颤抖地问。
  我点点头。
  他的嘴里突然蹦出很大的笑声,眼眸无比亮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嘴里嘟囔着,手指摆出奇怪的弧度,像某种暗号。然后他似乎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笑容凝固,露着牙齿,绷紧的身体塌进被子,眼睛变得如地下隧道般乌黑,像一座坚硬的雕像,手里的钱顺着被子滑落,散在我脚边。
  我和弟弟对视一眼,“爸爸?”他轻轻喊,然而爸爸的眼睛一动不动,嘴角咧着,像苍白的蜡像。
  “他死了?”他伸手凑近爸爸的鼻子,又猛地缩回。
  “别碰。”我说,“快给妈妈打电话。”
  “先叫护士医生啊!”弟弟喘着粗气按床边的铃,又跑出去,“医生,医生!”他在走廊里喊,声音颤抖。
  我把钱捡起来,重新塞回他手里。他的手指还有温度,在一点点变硬,我猜他的灵魂正挣扎着离开身体。我摸过去,想摸清上面的茧子和皱纹,然而平滑得像一张白纸,看来他的确已变成一具无牵无挂的死尸。医生冲过来,按压几下心脏,又检查他的瞳孔,最后冲我们摇摇头。
  “爸爸死了。”弟弟长舒一口气,声音是无尽的疲惫。
  “是的。”我低下头看表,两点零七分。窗外的树叶晃动,很快又平静下来,“给妈妈打电话了吗?”
  “打了。”他说,“她要打车过来。”
  我和弟弟坐在床边,护士拿一张白布把尸体盖上,“他是怎么死的?”我问。
  “心脏骤停。”护士说着,难过地看我们一眼,“节哀顺变。”
  我突然想到卖板面的女孩,今天我刚对她说了这句话,此刻就反弹到我身上。不敢想象,他就在我面前死去,前一秒还说着话。
  我想到他走的那天,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在门口偷看他们。他们脸上满是庄重的神色,我听到他说我爱你,王婶说我也爱你,然后他们手拉手消失在夕阳里。那时我没有哭,现在也没有哭。他死了,永远不再背信弃义般去而复返,这是件好事,他挣脱了,他说过他不后悔。
  妈妈走进来,她的臉上看不到悲伤,我甚至觉得她有些开心,当然,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想法。她掀开白布,合上爸爸的眼睛,“他怎么这样高兴?”她说着,顺着身体往下看,看到他手里的钱,“这是什么?”她问。
  “王婶给的钱。”我说。
  “什么?”她有些糊涂了,“哪个王婶?我不认识什么王婶。”
  我叹口气。她反应过来,脸结了一层霜,她的嘴角一侧向上倾斜,显得更加冰冷。然后她用力掰开爸爸的手,夺下钱,愤怒地看着我,“是你给他的?”
  我没说话。她想把钱全部撕碎,一万块呢,撕得挺费力,撕了几张即失去了耐性。她走到窗边,天女散花般,把撕碎的几张钞票抛到窗外,剩下的,放回兜里。弟弟瞪大眼睛看着她,面色惊恐。
  妈妈又折回我面前,抬手给我一记耳光,“吃里扒外的东西。”她说,“你怎么回事,我怎么告诉你的,永远不要和那个女人说话!”她愤怒的表情暴露她的不安,我竟然感到如释重负。我看着爸爸的尸体,有点想笑。
  “我要去工作了。”我说,“我找到了工作。”
  她眼里的光渐渐熄灭,看看我,又看看弟弟,我知道,弟弟的不幸将要开始了。“随便你。”她说,“反正你迟早会离开我的。”
  “没错。”我跑出去,跑到院子里的花坛旁,拿出手机,拨刘军的号码,不接,我不停地打,依旧是正在通话中。我点上一根烟,大口地吸,浑身颤抖。我想,我必须得去税务局,找到他,问问他,如果我想挣脱以前的生活,能不能带我走。我必须离开这里。我骑上自行车,用力蹬,风拍在我脸上,睁不开眼,如果这时来辆车撞死 我也好,不,不行,我马上就要开始新生活了。到税务局门口只用了五分钟,我走进去,感到身上爬滿细小的汗珠。这时手机响了,是刘军的短信:“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其实我有女朋友的,昨晚的事,我们都是自愿的,谁也不亏,别找我了。”我抬起头,环视四周,我知道他就在这里,他看到我走进来,又亲手把门关上。我对着院子里的树干笑几声,删除短信,轻飘飘走出去。
  不知能去哪里,不知不觉又晃到板面店门口,女孩正在扫地,看到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迎接我。她似乎很开心。
  “你怎么来了?”她的笑容无比单纯,像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我真想能像她这样,于是我问,“你觉得呼吸困难吗?”
  “什么?”她睁大眼睛。
  “我说,你有呼吸困难的时候吗?”
  “呃……”她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了?什么意思?”
  我冲她笑笑,想起爸爸僵硬的带着微笑的脸,妈妈深不见底的眼睛,弟弟惊恐的神情。一颗炸弹在心头炸开,我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怎么了?”她连忙扶住我。
  我依旧笑着,把手机甩出去,听到屏幕破碎的声音。我望向税务局,那棵树的叶子全黄了,仿佛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什么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死亡,心碎,出走。我觉得我也会瞬间倒地而死,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要把我扯进棺材里,“没什么,就是觉得呼吸困难。”我说着,挣脱她的搀扶,抱着头,闭着眼睛,慢慢地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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