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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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狈的真实与美好的虚假,你选哪一个?

迷失


  尼克·汉考克坐在第五区警局接待室里,对面那个警探的脸色很是尴尬。
  “汉考克先生,恕我直言,我们无法立案。”
  “我的女儿被掳走了。”
  “汉考克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事情发生在西敏镇,那个地方太特殊了。我们无法插手啊。更何况,那里本来就是您的地盘,不是吗?”警察的嘴角挂了一丝讨好的笑意。
  尼克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扔在桌上:“那就请你看看这个。”
  警察打开纸张,上面打印着两行字:将两千万美元打进下面的账户,否则你再也见不到梅根·汉考克。下面是一串数字账号。他抬头看尼克:“汉考克先生,您是否已经……”
  “我打了。可是我女儿并没有回来。”
  警察的神情转为严肃:“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这是勒索,我们一定会彻底调查。”
  他们不会查。尼克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不停地松着领结,阴影遮住了他的脸。西敏镇的所有事他们都不会查,因为那是我的地盘。他讽刺地想。
  尼克将目光投向墙上的相框,照片里的蓝衣小女孩骑在一匹白色小马上,尼克站在一侧扶着她的肩膀,父女俩咧开嘴大笑,一派阳光明媚。他的鼻子忽然发酸。梅根是他的全部,他生命的意义,他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电话铃响了,尼克接起,是他的妻子安娜:“梅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他不耐烦地回答,然后他们就在电话里吵了起来。他们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他也知道安娜与镇上那个酒吧歌手的风流韵事,不过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自己也一样。
  电话几乎是刚挂上又响了起来,他恼火地拿起听筒:“还有什么事?”
  “喂?汉考克先生?”他听出来是上午那个警察。
  “是我。”
  “汉考克先生,您留下的账号我们查过了,是个假身份开的户头,钱已经转去了境外,不过我们顺藤摸瓜,到底查出了一连串假账户背后那个人的真实真份。”
  尼克握紧了听筒:“是什么人?抓到了吗?”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很抱歉,我们现在已经无法找到他了。”
  我踉跄下了弦梯,一阵狂风飙过来蒙住了眼睛,害我一脚踏空,差点栽进漆黑的海里。好容易踏上地面,地就晃了起来,然后我就趴在冰冷的水泥砖上了。
  真痛……磕到的是前额,怎么后脑钝痛无比,海浪的声音不断冲击,鼻中全是盐的味道。不远处水银灯那一点惨白微光,湮没在成排的集装箱浓黑的影子里。这是什么鬼地方?
  汽笛声在耳畔连成一线,渐渐远去,我跳了起来,回身去追,身后的轮船已经离岸,和我相隔一大段黑色的海水。
  “不要走!搞错了!我不该在这里下船!回来啊!”
  尽管我挥着手又跳又叫,船也没有回来的意思。它喷着白烟向大海深处驶去,留下我呆呆站在这个空无一人的码头上,孑然一身。
  我上下翻找,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单夹克和薄裤,难怪会在这样的寒夜里冻得胃疼。衣袋里没有身份证驾照这类东西,也没有钱。我需要向人求助。这个想法刚冒出,又有些露怯,这样的深夜,想必没人敢搭理一个凶恶邋遢的大汉吧。我这么想着,一边沿集装箱间的窄道向外走去。小路尽头的水银灯牌上闪烁着一行黯淡的花体字:欢迎来到西敏镇。
  我凝视着这个名字,直到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才佝偻着背,继续向前走。
  海岸对面有一小片松林,地势高低不平,我想在树下躲会雨,两脚却陷入了泥洼,更是狼狈。穿过松林就是空旷的马路,建筑间隔极远,风急雨密,我走了几条街,也没见着一个行人,间或经过一两辆车飞驰而过,带起一阵旋风。
  我终于看到一家关了门的超市,也许可以偷些吃的,超市旁的空地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车,偷一辆也不难,也许可以把暖气开上。可是我再也走不动了,鞋底破了,湿透的袜子渗透的冰寒气从脚趾间蔓延上来,小腿渐渐麻木,终于不支摔倒在水洼里。
  我哆嗦着抬起头来,街道、景物失去了颜色,变成一幅黑白画面。
  一个打着透明雨伞的女人从暗沉沉的街角深处向我走来,一袭米黄色风衣裹住的身影极其窈窕,风衣下露出的银色裙摆像是飘在云端。她一直走到我面前,怜悯地望着我。她的眼眸像绿宝石一样闪闪发亮,浅紫色齐耳短发被雨丝濡湿,贴在面颊上,显得苍白柔弱。她美得不可方物。
  我努力地撑起颈项想仔细看她,眼中的她却越来越模糊,直到我彻底失去知觉。

欢迎来到西敏镇


  我站在一片白色的光芒中,好像浸在温泉里,全身都暖洋洋的适意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微微侧身,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引我向白光深处走。
  “先生,那是什么地方?”
  “你的家,先生。”那个声音温暖沉静,令人信赖。光芒太亮,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朦胧的影子,和他蓝色法兰绒袖口下伸出的苍老的手。
  “不要去!那不是伊甸园!”尖利的呼声从边上传来。我转头看去,右边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你在叫我?”我向那个小身影走去,那是一个蓝衣小女孩,她的脸浸在一片柔光之中,只看见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你不会幸福的。”她说。
  “你又是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带我走。”她忽然拉住我的衣袖。一片天旋地转,我猛地睁开眼睛。
  一片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鼻腔里全是医院的味道。
  头顶的吊瓶慢慢滴着,细针扎在我右手背上。
  “伙计,你总算醒啦。”一个大脑袋伸过来,语气由衷喜悦。我挣扎着坐起来,这个男人急忙扶着我的右臂。他有着浅浅的络缌胡子,圆圆的额角和快活的蓝眼睛,魁梧的身形在红白相间的运动衫下紧绷着。   “康莉发现你时以为你快死了,还好睡了两天就醒了,医生还说你有可能失去记忆呢,真吓了我一跳。”
  “你……谁?”我感到胸腹中空荡荡的,脑袋也一片空白。
  他吓了一跳:“不会吧……
  门霍地开了,带进来一阵风,一个穿着米黄色风衣的身影旋风般飚了进来,是她。看来雨还没停,雨水顺着她浅紫色发梢流进雪白的颈项下,她的眼睛还是像宝石那样亮,还有修长的双腿和细滑的脚踝……只是和昨晚那柔弱悲悯的形像截然不同,她的眼神高傲凌厉,涂成猩红的嘴唇更具侵略感。
  一个东西飞来,落在我的被子上,是一个蓝色的档案夹。我迷惑地望着她。
  “失踪案。马修会向你解释,了解案情后到办公室来见我。”
  身旁的男人似乎就是马修,他着急地叫住她:“可是烈警长刚刚醒过来,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脑子好像也没有。不能让他多休息两天吗?”
  “没死就给我去工作。谁叫西敏镇只有你们两个该死的警察?”她一跺脚,溅起一片水渍,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她纤长的身影消失在门那头。转头问马修:“她是谁?她为什么叫我烈警长?”
  他愣愣地看着我,转头跑出去,我听见他在走廊里喊:“医生!医生!”
  他们说我叫尤金·烈。是这个镇的警长,半个月前忽然失踪了,直到前天夜里被发现身无长物地倒在街上。医生给我做了脑部检查,结论是毫无问题,对于我的失忆,他归结于心理原因,建议我出院回家休养,也许熟悉的环境更有助于恢复。马修无奈地同意了。
  马修开的车居然是辆黄色出租,看着他坐上驾驶座,我奇怪地问:“不是说你是警察?怎么开出租?”
  他叹了口气说:“镇上以前太平得很,没发生过什么案件,我闲着没事,就兼职做起了出租车司机。”
  车里暖气很足,我靠着椅背呼出一口气,全身都松驰下来,转头问马修:“她叫康莉?”
  “是。”
  “是你的头?”
  “是我们的头,她是西敏镇的镇长。”
  “这么年轻就做了镇长……她结婚了吗?”
  马修忽然摇着头笑了起来。
  “怎么了?”
  马修说:“因为完全相同的情景。一个月前你来到镇上,第一次见到康莉,就问了我这三句话。”
  “我完全记不得了。”我皱着眉说。马修向我叙述了一遍他所知道的事。
  “你的履历真是吓人,哈佛大学博士,进过陆军学院,在海外搞过情报,还得了好多勋章。我们都奇怪,这样的人物怎么肯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结果你来了什么事也没干,每天飚车晒太阳看美女,追康莉追了两个星期,被她暴打一顿才作罢。然后你就消失了半个月,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雨幕从车窗上瀑布般流泻,我,警察?我心里生出强烈的抵触。这中间一定有问题。我缓缓说:“完全不记得了。你们,确定没有认错人?”
  马修笑着摇头:“你如果不是尤·金烈,你是谁?”
  我答不出来。
  车子转进一条舒适的林荫道,两边都是带花园的庭院,雨势小了些,我摇下车窗,晚香玉与樱花的香气飘了进来。汽车在一个院落前面停下。
  “这里是火炉街,你的家。”
  我们穿过草坪,走进那座掩映在树丛中,挂着21号门牌的两层红砖楼。这真是座气派的房子,落地玻璃窗那头是个南亚风情的花园,斑马纹躺椅斜对着窗外的池塘,低低的吊灯、高高的酒柜、墨玉色的墙、柔软的地毯,每个角落都像太空飞船那么精致完美。健身房、桑拿、浴室样样俱全,二楼起居室当中着一张台球桌,斜斜的天窗下铺着一张纯白的熊皮,上头放着各种形状的垫子,正对着圆石壁炉。
  “这是我的家?”我喃喃问。渐渐产生了中大奖的感觉。
  “是啊,我们还在这喝酒打过台球呢。”马修同情地望着我,“你好好休息吧,先别想案子的事。快点恢复起来,伙计。”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就离开了。
  我被浴室镜中的陌生男子惊呆了,这是一个外型俊朗的金发男子,身材健硕,像电影明星一样帅气。这是我?镜子里的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眨了眨眼,用力摇晃脑袋想要保持清醒,镜中男子也左右甩动着满头闪亮的金发,姿态性感,像是在拍洗发水广告。
  我的记忆中没有这张脸。
  我不知所措地走出浴室,天已经全黑了。想要开灯,金属质地的墙壁一片光滑,找不到任何开关。
  “灯呢?”我喃喃道,话音刚落,眼前一片雪亮,我吓了一跳,“太亮了!”
  好像是听从我的指示,灯光随之一黯,屋子呈现出朦胧的姿影。我看见那本蓝色档案夹静静搁在沙发的扶手上。
  档案夹里是一桩失踪案的资料。失踪女孩名叫梅根·汉考克,十三岁,是本镇富商尼克·汉考克的独生女,在镇中学上学。
  失踪时间是半个月前的下午三点,梅根放学回家,从家里骑车去体育馆学空手道。当晚课结束时间过了很久她也没有回家,她父亲打电话向体育馆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梅根没有去上课。他立刻开车出去寻找,在海湾的悬索桥边发现了梅根的自行车,人却不见了。
  由于警长尤金·烈休假,镇上只有马修一个警察,所以全镇人都加入了寻找梅根的行列,可是女孩似乎人间蒸发了,她消失在了通往体育馆的那条路上。
  当我看到梅根的照片时。心脏就像被一只手紧紧手攥住,拧成一团。她是个黑人女孩,气质却近东方,西瓜头,小巧的嘴和鼻子,大大的蓝眼睛流露出与年龄不称的哀伤。
  “不要去!那不是伊甸园!”“你不会幸福的!”这双眼睛对我来说无比熟悉,梦里那道细细的声音霎时间回荡在我耳边。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比想不起来更糟。合上档案,将它扔进柜子里。

康莉


  康莉一脸凶悍地拦在我车前。
  “马修说你身体不好,让你多休息一阵。你却整天游手好闲,有你这样的警察吗?”   “我这也是在积极恢复,以便将来更好地开展工作……”我赶紧下车,心虚地解释。这一个星期我根本没有理什么案子,而是专心享受生活,我喜欢我的豪宅,正打算做一架秋千挂在花园里的桂树上。
  “每天打扮得像头花孔雀一样闲逛,我看你恢复得挺好。”这也是事实。我第二天就买了一辆跑车满城跑,我喜欢上了这个小岛,西敏镇充满了阳光明媚的海岛风情,也不乏欧陆城市的典雅气质。唯一缺点是美女太多,又喜欢穿比基尼满街走,害我得了视觉疲劳症。
  “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说话,不要在这里?”周围的汽车喇叭响成一片,我们站在十字路口对峙,康莉看看两边。
  我们坐在附近一家带泳池的露天餐厅,男人衣冠楚楚,女人都穿着晚装。每张小圆桌上都放着一盏红色小台灯。衬得所有女士粉面桃腮,盈盈生姿。
  康莉坐在我对面,银色的紧身裙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线,耳垂上镶的两粒珍珠被灯光与水光映的一会儿发蓝,一会儿又变成粉红。我以为我对她的美貌已经有了抵御力,看来远没有。
  “我只知道,你上任前居然先发来一份厚厚的传真。我还以为是重要资料,结果是房屋设计图。家具要世界顶级,树木从国外空运,花园里任何地方仰头45度都要看得见阳光。我觉得你应该改行去当模特、演员,而不是警察。”她开口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指望我去破案呢?”
  “第一,因为你是西敏镇警长。我不希望你放弃职责。第二,因为实在没有别人可用。”
  “第一,失踪是重大事件,至少应该派专业搜索队来。第二,你认为仅仅依靠两个警察,其中一个还是兼职,就能对事情有所帮助?”
  不知何时康莉手里多了一根黑色短杖,她双掌按在两端,若有所思。我以为她要打我,连忙向后靠了靠。康莉却悠悠说:“我听马修说当晚你就向他查问了梅根的事。”她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既然对工作如此抵触,你又为什么会对那个女孩感兴趣?”
  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我失去的不只是半个月的记忆,而是全部,从出生起到现在。我是谁?我的父母是谁?我的家在哪里?有兄弟姐妹吗?上什么学校?是否有过爱人……”我摇头,“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的整个人生似乎被连根拔起,毁尸灭迹了。”
  她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我问过医生,他说你没有外伤。只是身体虚弱引起的高烧,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出院时医生曾告诫我,想不起来就别硬想,如果引起生理反应会伤害大脑。可是我再怎么努力回想,也没出现他说的头痛呕吐之类的症状,这反而让我更害怕……我直觉,脑子之所以没产生抵抗,也许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低头述说着,康莉的脸色柔和了些,同情地望着我。
  “可是,昨晚,我见到了梅根的照片。”我接着说下去,说出了在梦里见到的女孩,以及对梅根熟悉的感觉,“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忘记了一切,却只记得那个女孩?”
  “当时什么环境?什么背景?你能具体描述吗?”她紧张起来,身子前倾。
  “背景是一片空白,她对我说:不要去,那里不是伊甸园。”
  “不是伊甸园?”她低声重复,脸色有一刹那变白了,“什么意思?”
  “不知道。”
  “你以前认识梅根?”
  “完全没有印象。”
  康莉玩弄着黑杖,眉宇紧煞。沉默了半天她才开口:“你要继续接受治疗。同时,我建议你也不要放弃寻找那孩子的线索,或许找到她,你就能找到你自己。”她靠在椅背上,沉默了一会,目光投向远处的海面。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远处海上弥漫的白雾。
  “其实,也许我并不想想起来。也许那些不是什么好回忆,我在西敏镇过得很好,我不想破坏它。”我低声说。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柔声说。
  “谢谢。”我衷心说。
  “找不到梅根,我就把你赶出西敏镇。”
  “啊?”
  她站起来:“就这样。”
  真是个冷酷的女人。
  周遭喧哗起来,人们向潮水般涌去门口。一个男子众星捧月般被人簇拥而进。所有人都争相向他讨好。男人看起来像非裔,又像晒黑的白人,身材高大匀称,鼻直眉深,眼睛是湛蓝的,在女人眼中,应该算是有魅力的男子。有人拍他的肩,似乎在说些慰问的话,他的回应既有礼貌又不失冷淡。邻桌有个女人在说——尼克·汉考克来了。
  “那是梅根的父亲?”我有些吃惊。
  康莉转过身向出口走去,我跟在她身后。当我们走过人群,我看到尼克汉考克向她和我各瞥了一眼。
  车上康莉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我们第三次经过标有榆树街的路牌,她才撑着额头淡淡地说:“前面路口停一下。”
  “你家在这儿?”
  “不,陪我等个人吧。”
  “嗯。”我熄了火,也沉默着。
  她忽然开口:“你相信吗?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有离开过西敏镇。”
  我有些意外,看她的穿着气度,很难与没见过世面的村姑联系在一起。
  “西敏镇四面环绕着几道很深的海沟,走船风险很大,这么多年,镇上只有一家船运公司。海上雾气终年不散,一直没能建起机场。从小我的梦想就是出海,可是总有些事情把我留下来。我有一个朋友,她名叫葆拉,胆子很小,什么都怕。每次我谈到出海,她都拼命阻拦,她说外面很可怕,人也很危险。呵,你知道吗?结果走的却是她。前一天我们还在一起喝酒,讨论买什么口红。第二天她就消失了,比水蒸汽都快。丢下了房子、花园,她的猫。她给我留了一张字条:我走了,莉莉。就这么简单。”她托着腮娓娓道来,目光里充满了小姑娘一样的向往之情。
  我痴痴望着她的脸,不由自主地问:“我可以叫你莉莉吗?”
  “不行。”她眼睛里的柔光消失了,“等过几天气候好了,搜索队就会赶来,在这之前我要靠自己。答应我,去找那孩子。”   路口拐角走过来三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了马修,他身旁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穿红裙的女孩。
  康莉摇下车窗,红裙女孩看到她,跑了过来,拉开后门上了车。
  “我女儿海柔。”康莉说。
  “嗨,尤金叔叔。”海柔活泼地说。我有些愣住:“嗨……嗨,你好。”
  马修和那女子手牵着手走过来,这一对穿着情侣衫和热裤,显得活力十足。马修低头给了我一个大笑脸:“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给你们介绍,我太太莎拉。我同事尤金。”
  “你好!”她热情地挥手。
  “你好。”马修走到后窗前,弯腰对海柔说,“回家早点睡觉,不要惹你妈生气。”
  “会惹她生气的只有你,爸爸。”海柔说。
  我彻底傻了。
  康莉和海柔坐在后座絮语。她们讨论了一会芭蕾舞。我插不上话,只能开车。康莉的白色洋房坐落于镇子北面的榆树街,我送到门口,看着她们进屋才掉头。

尼克·汉考克


  在向海的山道上俯瞰下方,夕阳染红了大海,水鸟鸣叫着掠过天空。山下的市镇像张五颜六色的大拼图盘亘眼底。数不清的海湾像一颗颗形状各异的牙齿嵌进拼图,有的像黄瓜,有的像瓶子,有的像烧杯。五颜六色的泊船在水面划下一道道白线。我的眼前矗立着一座极其雄伟的城堡,草坪一望无际,隔着巨大的铁门能看见草地中央清澈的人工湖,许多水鸟停在湖心岛中央的白色凉亭顶上。
  我和马修等在尼克·汉考克的家门口。
  “梅根那孩子性格有些孤僻,不爱笑,也没什么朋友。照理说她家这么有钱,父亲能满足她一切愿望,应该很幸福才是啊。”
  “尼克·汉考克不就是一个商人吗?”
  “他可不是普通商人,整个岛都是他的私产。当年这里还是座荒岛,尼克的父亲以低廉的价格买了下来,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填海造地,不断有人迁入,才变成今天的西敏镇。”
  “整个岛?了不得。”
  “他在全世界都有产业,西敏镇只是其中一个。他什么都做,石油、金矿、房地产、科技。他老婆安娜·汉考克也很厉害,是个女科学家,好像搞什么生物电子技术。不过他们夫妻关系一直不好,早就分居了。” 马修挤了挤眼,故作神秘地说,“大家都知道安娜在镇上有个情人,是个爵士歌手,名叫潘克·肖,在镇上的蜜蜂酒吧驻唱。梅根失踪那晚,大家都出去帮忙找人,只有这个叫潘克·肖的家伙,在蜜蜂酒吧喝得烂醉,还大声叫好。”
  铁门开了,我们驱车进入,这座庄园实在太大,我们沿着湖边的环行车道开了几分钟才到达城堡下的石阶。
  尼克在书房里见了我们。和昨晚在餐厅的应付自如不同,此时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眉头深锁,看着窗外发呆。
  “已经半个月了。绑架她的人到底想干什么?”尼克望着窗外,好像在自言自语。
  “到现在为止你收到过勒索信吗?”
  尼克沉默了一会,说:“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梅根并不是被人抓走,而是意外事件?也许她骑到桥上,停车下来玩耍一会,一个不小心掉进了水里……”马修说。
  尼克的脸色忽然变了,抽搐了几下。
  “水?”他咬着牙说出这个字,眼里喷出怒火,双手握拳重重击在沙发扶手上,青筋颤抖,吓了我们一跳。
  “绝对不是意外事件。”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了一点。尼克咬着牙说,“梅根不是八岁,她十三岁了,不再是看到一只蝴蝶就停下来观察半天的年纪。”尼克眼中掺杂了些许温柔,似乎想起了往事,“况且那天她很着急,一直说训练要迟到了,连喜欢的草莓奶酪都没吃一口就跑出去了,又怎么会在路上停下来玩耍。”
  “梅根那天下午是几点出门的?”
  “大约三点十五分,或者再过一点。我看着她出的大门。”
  “梅根总是骑车出门吗?”我问道,远处喷泉间白花花的水幕在阳光下隐现彩虹。这座宅邸,从主屋走到大门就要半个钟头,还有漫长的环山路。
  “她不喜欢坐汽车,每次都骑车,下坡时双手还会放开车把高高举起,我说过她好多次,这样危险,她也不听,她说这样让她感觉像小鸟一样自由。就像我让她学芭蕾,她一定要学空手道一样,这孩子一直都这么有主见。”他靠着椅背,半闭双目,嘴角慢慢勾起,完全浸在了回忆当中。
  “梅根在学校,或是在镇上有没有朋友?她和你提过吗?”
  “没听她提过跟谁关系好。她不喜欢交朋友。”
  “那,和她妈妈关系怎么样?”
  “还不错,她每星期去她家住一天。”
  “那……梅根提过她在那边有没有见到潘克·肖吗?”马修问。
  桃木门忽然发出巨响,猛地向里荡了开来,一个黑发女子叉开长腿站在门口,凶狠地盯着我们。她长相偏印度,眼影深,鼻梁挺,唇色黑,胸高耸,蓝色紧身裙下的蜜色双腿抹了油似的丝滑泛金,典型的混血美女。
  马修在我耳边低声说:“他老婆。”
  我没想到女科学家也能长成这样。安娜一步步走近,黑眼睛里暗光涌现,她看着马修,冷笑道:“你怀疑潘克,潘克能有什么动机?你怎么不去怀疑他的女人?”马修没有说话。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犯案,我们只能从梅根能接触到的先问起。”我说。
  安娜脸上忽然漾起一个笑纹,上下打量我,那冷厉的眼神令我觉得她很像吸血鬼:“你这话倒说对了,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犯案。”
  她慢慢踱至尼克身前,俯视着他,那个笑就消失了。而尼克只是一脸疲惫地坐着,并不抬头看她。两人在窗前的剪影形成一个三角。这对男女,男的英俊,女的美艳,他们之间的氛围却充满了冷漠与憎恨。
  尼克厌倦地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现在没心思跟你吵。”
  安娜望着他,眼里全是鄙夷:“你现在也只能躲在这里了吧。每次出了事,你就只会躲。你什么时候能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承担一切?”   尼克哑声说:“我没有躲,我也试着去解决了……”
  安娜向后伸手指向我们:“怎么解决?靠这些废物玩具警察?还是这出闹剧?事情之所以再度发生都是你害的!”
  尼克霍地站起,吼道:“够了!”他大步向外走去,安娜尾随,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楼梯弯角。我和马修还能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以及瓷器坠落碎裂的响声,不知他俩谁摔了东西。我忽然觉得不适,呼吸不畅,站了起来,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马修叹道:“看来今天是谈不成了。”
  我站在梅根宫殿式套房高高的穹顶下,感到她活的像个公主。套房里有专属的起居室,游戏房、蒸汽浴室,粉金墙纸上绘着芭蕾舞者的壁画。有一面墙上都是梅根的照片。在海边玩耍,双手高举骑车,托着下巴发呆,肩上站着海鸥……除了两张照片,一张她穿着校服裙,双手背后的样子稍显别扭,另一张身着宽松道服,凶巴巴地挥拳踢腿,其余照片里她都是一身蓝背心和牛仔裤。放着琳琅满目的超大衣帽间,她的服装品味却如此单调。她在每张照片里笑,可是她的眼睛没在笑。
  梳妆台上放着一本旧旧的小书,我打开翻看,是一本诗集,有一页翻得泛黄,文字下用蓝色水笔划了线。
  我又一次坐在海边,听美人鱼唱歌,大海泛起浪花,星星也冲出轨道。让我们随遇而安,感到满足吧,尽管还记得小街里那些凄凉的月色,命运无情的博弄。看穿了一切都是骗局,可是这颗心哟,依然活着。
  窗外的秋千架摇晃起来,我将目光投过去,有人坐在上头,有一搭没一搭荡着。瘦小的身影,蓝背心,牛仔裤,黑头发遮住了脸。
  “喂!”我叫了出来,那人猛一抬头,是个戴眼镜的男孩。他看到我,眼里掠过一丝惊慌,拎起地上的书包就跑。我追出去,正好看见他翻过了矮墙。
  走出汉考克家大门,我忽然想起一个细节:“梅根以前失踪过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重复了一遍安娜对尼克说的话:“事情再度发生都是你害的。”转脸看着马修,“难道这事以前也发生过?”
  马修摇头说:“没有。这起事件前我们镇上一直平安无事。”他的电话响了,他的妻子莎拉打来找他去游泳,我们随即分手。

打击


  蜜蜂酒吧做成蜂窝形状的铜绿招牌在夜风中摇荡,烛火渐熄。人们围坐在粗砺的木条桌旁,很有西部的感觉。吧台前拥满了人,右侧台上有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抱着吉他正在唱歌,没人听他的,他自顾自低头唱着,声音嘶哑。
  姑娘的双腿,像那细白蜡烛,蜡烛尽头,是火焰。
  “潘克·肖今天没来?”我拿着酒杯,问站在我右边的人。
  “台上唱歌的就是潘克·肖啊。”那个人奇怪地说。
  我很意外。再仔细看那男人,四十多岁落魄者的脸,头发稀少,满腮胡楂,纹路像刀一样刻在颊上,委实算不上英俊。没想到安娜看中的是这种人。潘克·肖把吉他放下,向吧台走去。
  “嘿,潘克。”我喊道。
  他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然后笑了出来:“小白脸警长,你也来喝酒?”
  “潘克,我有事想问你,梅根·汉考克失踪那晚,你在哪里?”
  “妈的,以前我还跟你喝过酒,现在跟我打官腔。”他板起脸来,“小白脸,你别想栽赃我。那天我在这里喝酒,大家都知道。”
  “我只是问一问,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我他妈知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就因为我跟那女人上床,她女儿失踪就来找我?我为什么要害她女儿?”
  “或许因为她妨碍你和她妈妈结婚。”
  “哈哈——”他愣了一下,长声大笑起来,“结婚?我?如果你是这个思路,我告诉你谁才最可疑,是镇长,康莉那个女人才最可疑。”
  一瞬间我怒火满炽,挥拳向他脸上打去。他闪身一躲,抓住我手肘,另一只手抓住我肩膀,紧紧钳住。
  “混蛋!”我骂道。
  他在我耳边笑道:“怎么,你也看上她啦。告诉你,没戏。康莉是尼克·汉考克的女人,全镇人都知道。是她想嫁给尼克,才把梅根那小丫头视为眼中钉,你去抓她啊。”他笑道。
  “混蛋!”我手肘猛击他腹部,摆脱他的控制,然后一拳打向他的胃,他也打我的头部和颈子。他身体结实极了,我低头顶向他的腹部,推他撞向吧台,杯子和瓶子雪片一样砸下来,一片狼籍。我抓起一个瓶子砸在他头上,他痛得蹲了下去,我站起来踢了他几脚,周围的人拉开我们。
  潘克·肖坐在墙角喘着气说:“镇上失踪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大家只关心那个小女孩?就因为她是尼克·汉考克的女儿?”
  没有人说话。
  “你胡说,西敏镇从前没有发生过罪案!”只有我的声音。
  “笨蛋,这个鬼地方每年、每年都有人失踪,只是你们,你们当作看不见。”他站起来,指向酒吧里所有人。
  “我儿子,我儿子不见了好多年,你们有谁帮过我?你们说他是出走。都他妈是谎话!”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向外走去,推开刚进门的马修,在夜色中走远了。
  我大声问马修:“他说那么多人失踪是什么意思?”
  马修不答我的话,却皱眉看着我,问道:“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我的嘴角一片腥甜,才知道血从头顶流了下来。我从翻倒的柜台里拿了几瓶酒,说:“都算我账上。”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我大步走向车子,马修跟了过来:“你这样不能开车,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
  “那你去哪儿?”他警惕地望着我。
  “去警局,去警局调查。”我酒意上来了,“他刚才说那么多人失踪是他妈什么意思?”
  马修叹了一口气:“你认得警局怎么走吗?”
  我拎着酒瓶,站住了。
  汽车一连驶过两个海湾桥,向山上开去。两边芦苇丛中间的公路被压出两条深深辙印。马修沉默了半天,突然开口:“康莉的事,是真的。我和她一起长大,从小她就聪明伶俐,和我在一起是一时糊涂。等她明白过来,就把我甩了。”   “为了尼克?”
  “她认识尼克还是在我和莎拉在一起之后的事。那时她已经是镇长了。那是尼克第一天来西敏镇接手父亲的产业,像个普通游客一样背包在湖边钓鱼,正好遇见去散步的康莉,她不知道他就是尼克·汉考克。”
  湖畔,夕阳,隐瞒身份的王子。我苦笑起来。
  “他俩曾经好的如胶似漆。尼克在他的城堡布置了一个小女孩的房间。康莉以为他是为海柔准备的,以为尼克很快就会求婚,那天是她最幸福的日子。可是……港口的下一班客船来了,尼克接来了安娜和梅根。”
  我生气地说:“既然他早就结婚了,为什么瞒着她?”什么湖,什么夕阳,所有的回忆,不过是一记记耳光。为什么我觉得这耳光是扇在我脸上。
  “世事难料。以康莉的自尊心,还是镇定自若,照旧工作。后来尼克与安娜出了问题又回来找她。我们都以为康莉会嘲笑着一脚踢开他,谁知道,她又一次接受了他。好容易他要离婚了,又因为孩子的关系终究还是要分开。”
  我心里闪过穿红裙的海柔的身影,和梅根蓝背心牛仔裤的样子:“海柔和梅根一样大吧?”
  “是啊,都是十三岁。”
  “她俩都不愿意康莉和尼克在一起?”
  马修摇头:“怎么可能愿意。何况这两个孩子都讨厌对方。”
  山路开到了尽头,当我看到云杉树丛边上那两排白色木制房子时,不由一阵紧张,直觉地知道那是镇警局。
  办公室很简陋,两张桌子,一台电脑,监禁室像个铁笼子般凸在一角。窗外悬崖断裂处生出一丛丛荆棘,下方黑色的大海不断翻起褶皱。
  西敏镇每个居民的资料都存放在文件柜里。离去的人的资料单独放在一个蓝色信封里。我打开封存的档案,第一页是一个女人的资料。
  葆拉·宋。24岁,园艺师,西敏镇人。一个人住在旧农场,家里只有一只猫,2005年7月16日她离开西敏镇,走时还欠了食品店和杂货铺二十块钱,这个人就是康莉提到过的好友。
  下面还有厚厚一沓资料。马修说:“一共有三十八页。”那就是三十八个人。
  “为什么不申报?”
  “因为没有人替他们申报。”
  “这些失踪的人都是过得很悲惨的人。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或跟家人关系不好。反正都是孤单的人,很多人酗酒,也有人终日沉默,他们都是那种哪天突然消失了大家都不会感到奇怪的人。”马修的声音有些悲伤。
  我明白了。原来就算在人间乐土,也总是有人不开心。

三角恋


  从山顶到体育馆,连接东西两岬的悬索桥是必经之路。梅根的自行车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体育馆很好辨认,那座椭圆形建筑上有一个跳舞少女的雕像。我走进去,门厅很小,左右两排玻璃柜里放着许多奖杯,前台没有人。悦耳的钢琴声从走廊那头飘过来,我循声走过去,走廊尽头是一间舞蹈教室,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后,一个穿着焦糖色裙子的少女正在跳舞,女孩看见我,停止了旋转。那是康莉的女儿,海柔。
  海柔领着我穿过走廊。
  “你一直都在这里跳芭蕾吗?”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里上课了。”
  我们来到另一间大教室门口,海柔说:“这里就是空手道训练场。”
  这个房间铺满了地垫,一个穿着白色道服的男孩正在向一人高的橡皮假人发起攻击,一次一次,表情凶狠。我认出他就是昨天下午在梅根房间外徘徊的男孩。
  “他是谁?”我转头问海柔,却看见她出神地望着那男孩,脸色温柔。心下若有所悟。
  “是你同学吗?”
  海柔醒过神来:“是啊,他叫伊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打的不错,也是从小就开始练了吗?”
  “是啊,从小学起我们就一起来体育馆上课。”
  我踌躇了一会才开口问道:“海柔,梅根以前是不是也在这个房间练习空手道?”
  海柔清稚的脸庞突然蒙上一层阴影。她轻轻点头:“嗯。她总是挑伊恩在的时候来,想让伊恩教她,伊恩都不怎么理她的。”她忽然转过身去,“尤金,我想再回去跳一会舞。”
  “嗯。”我拍拍她肩。
  伊恩的攻击渐渐无力,假人的反击越来越强,一个反弹把他推倒在地。他颓然坐在地上,半天也不起来。他抬起头看到了我,眼光一闪,显然也认出了我。
  我走了过去:“嗨,伊恩。”
  “嗨,你是……警察?”他有些迟疑。
  “是的。”我温和地说,“昨天下午我们在梅根家见过面。”
  他低下头没说话。
  “伊恩,你和梅根是好朋友?”
  “我们很少说话。她有时练功方法不对,我就提醒她一下。”
  “梅根不见了的那天,你和海柔是不是也在体育馆上课?”
  伊恩点点头:“是的,那天海柔说她不想跳舞,让我教她练空手道。”
  “梅根没来?”
  “直到我们离开体育馆都没看见她。”
  “你觉得梅根是个怎么样的女孩?”
  男孩呼出一口气:“那家伙太倔,只会用最笨的办法度过难关。她心事太多,又什么都不说出来。只会让人担心。”
  “伊恩……你其实是喜欢梅根的。是吗?”
  “不是,我烦她。”他飞快反驳。
  我站在体育馆门口发呆。梅根失踪的那天未必没有到体育馆来。也许她来了,但是没有进去。因为那天海柔也在。
  虽然梅根的自行车丢在桥边,但也可能只是车没气了,她把单车丢下,一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走到教室门外,看到伊恩和海柔在一起。于是她没有进门,背着包走出了体育馆。她不想回家,下午的太阳那么烈,一个孤单的女孩能去哪儿。
  我抬起头来。
  右边灰色二层楼的灯牌闪着几个字:光芒电影院。

天堂电影院

  售票窗后没有人坐着。我通过窄窄的过道一直走进放映厅。放映厅很小,只有七排座位。银幕足有两层楼高,正在放一部黑白片。没几个人。我在最后一排坐下,座位很舒服。我想象一个蓝衣女孩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悄走进来坐下,步子像猫一样轻。
  我的注意力被电影吸引,它讲的是住在太空站的一家人推窗就能看到广袤的宇宙,却倍感生活仄逼的故事。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沉入梦境。我看见了康莉变魔术般玩弄她的黑色手杖,绿色湖景在她身后变幻。场景切换到我家二楼,我和马修在打台球,球嗖地飞进了壁炉里去。然后我和潘克·肖坐在吧台前,他喝了两杯就哭了,他说我的儿子到哪去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身前:“怎么了,孩子?”他的眼神很温暖,这声音好熟悉。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很奇妙。”我点了一只烟。
  那个人伸手拈走了我的烟:“警长,影院不准抽烟。”
  灯亮了。眼前是一个黑人男子,六十多岁,穿一件拼布夹克,裤子上也有补丁。他有一大把雪白的胡子,蓝眼睛温和明亮,手上拿着一把扫帚。
  “你是……”
  “我叫霍克,警长。在这家电影院干活。”
  “你好,霍克,你还记得15号的下午四点场,梅根·汉考克来过吗?”
  他拄着扫帚想了想,说道:“我没有卖过她票。至于开场后她有没有进来,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得呆在放映间等着换胶片,没时间在门口守着。”
  “换胶片?”
  “是啊,在数码时代放胶片电影,是不是很可笑?”他低头扫起了过道。
  “不,我喜欢老电影放映时的沙沙声。”
  “嗯,这声音其实是古老的催眠曲,能启发灵魂深处的记忆。”
  我看着他的动作,喃喃说:“真奇妙……”
  我们在镇上张贴告示,请梅根失踪那天下午四点,在光芒电影院看过电影的观众,第二天下午同一时间在电影院集合。
  第二天,有我们主动联系的,也有自愿配合办案的,一共十二人,都准时来到了光芒电影院。包括从霍克手里买票的七个人,还有中途进来蹭场的五个。大多是老人,还有三个逃课的学生,一个无业游民。康莉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穿白色长裙的东方女人。康莉介绍说她是日本人,名叫浅野秋子,是灵异界人士。秋子站在我面前,我眼前顿时雪光耀眼。她有着细细的眉毛和眼睛,鼻子小巧,嘴唇红艳,长发漆黑。可惜面无表情。
  放映的电影还是我昨天看过的那部,名叫《行星上的国度》。十二个观众按照那天的座位坐好,放映厅暗下来,电影开始了。
  光影波动中,秋子游走在过道中。她蹲下来与座位上的人交流,看起来像是窃窃私语。
  我和康莉呆在门厅里。她离我远远的,靠着墙又在玩弄她的黑手杖,目光投向窗外,神色冷淡,我想她是知道了我和潘克·肖在酒吧打架的事。过了好一阵,康莉忽然开口说:“秋子对催眠很有研究,也许能帮上忙。”她在找话说。
  我有些意外,回应道:“那最好了。”
  然后又是沉默,康莉又开口了:“其实秋子是自己遇到灵异事件后,才转变成灵异界人士的。”她还在找话说。
  “什么事件?”我配合地问。
  “她以前交过一个男朋友,是卖酒的,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那个人却不告而别了。后来她调整好,又谈恋爱了,对方是教师,刚开始一切正常,有一天那个人喝醉酒,跟秋子说他其实就是她以前的男友,附在这个身体上回来找她。”
  “她一定吓坏了吧。”
  “是,她那段时间躲在我家不敢回去。”
  我心中一凛,我在西敏镇的失踪档案上好像看到过这两人。
  罗斯·武。30岁,酒商。外来人口,住在山脊路,单身,虽然卖酒,自己却滴酒不沾。喜欢钓鱼,游泳,跑步等一切健康的生活习惯。2006年离开西敏镇。
  “在别人背后说闲话有意思吗?”
  我一回头,秋子站在我们身后,还是没有表情,黑黑的瞳仁秋水般明亮。康莉上前问:“有结果了吗?”
  “还没有,出来歇一会。”她换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没关系,说吧,反正我那点事全镇都知道。其实我倒感激他们,正因为如此我才开始研究灵魂和转生,发掘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秋子,你男朋友是罗斯·武吧,他失踪前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她偏头想了想:“他说想和我结婚,想带我离开西敏镇,这个如果算奇怪的话,那他就说过。我答应他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后来那个附体的男朋友呢?”
  “他和罗斯截然不同,罗斯不喝酒,他经常喝到不省人事。有一回我忍无可忍,对他下最后通谍:再喝就分手。他不回答,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说记得,你来工作室找我,约我出去喝咖啡。他说不对,我们是在海里认识的。当时我一个人夜泳,他在船上看到了,觉得我像一条美人鱼,然后他叼了一朵玫瑰花,跳进水中献给我。我呆住了,因为这是我和罗斯认识的经过。他说他爱我,所以他回来找我。”
  张新林。32岁,教师。外来人口,2007年来到西敏镇,酒鬼。被女友抛弃喝得烂醉后,砸坏酒吧,被监禁五天,被释放之后失踪。
  秋子喝完水,再次进入放映厅。康莉也走了。
  “喜欢她?”我回过头去,老霍克倚着墙,微笑地看着我。
  “可是她心里没有我。”我叹息着。
  “未见得。”他拍拍我,“不过,我提醒你一件事,你要和她好,不要让尼克知道。”
  我一愣,想追问下去,秋子出来了,神情兴奋。
  “有个人想起来了。”她说。
  想起来的是个无业游民,名叫艾迪。十九岁,他是开场后才进来的,因为对黑白片不感兴趣,整场昏昏欲睡。在秋子的启发下,他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电影开场大约二十分钟后,进来了一个女孩。艾迪坐在倒数第二排,眼梢的余光能带到女孩所坐的那一排。她看电影并不专心,不时用鞋掌蹭地,虽然在电影放映时这声音微乎其微,艾迪还是觉得很讨厌。但他并没有回头。关键点在这里,又过了一会,在他朦胧变形的记忆图景里,加入一个穿风衣的人,应该是男人,中等身材,戴着帽子。他和女孩坐在一排。后来艾迪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后排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消息如同火势般在小镇蔓延:梅根是被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带走了。
  考虑到这样两个目标在一起相当显眼,却没有任何目击者,所以很可能他们出了电影院就上了车。我和马修开始调查所有可疑车辆和镇上所有男人那个时段的不在场证明,以及他们家里有没有风衣。这不是一般的辛苦。我追问康莉搜索队到底什么时候到。她苦恼地说:“海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了,船进不来,我们再坚持坚持吧。”
  我开车到半道,看见前面路上走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毛线帽,拼布夹克。
  “霍克。”我招呼道。霍克回过头,他手里的筐子装满了钢盒:“都是不用的废胶片。我喜欢收集这个。”
  “上车吧,我送你。”
  霍克住在镇子边缘的旧农场区,离海很近,一幢简朴的老房子,一间卧室,小小的客厅,到处都是书和胶片盒。我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架上有个盒子写着《行星上的国度》,盒盖已落了灰尘,就拿下来擦拭,边擦边问:“这部电影已经下片了吗?”
  “是啊,已经上映够久了。昨天为你们放最后一次。”
  “你在西敏镇呆多少久了?”
  “太久了,久到记不清了。我想我是全西敏镇最老的一个人。”
  休息的时间,我越来越多呆在电影院,我喜欢电影院的黑暗私匿的气氛,它让我感到安全和放松。我跟老霍克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他甚至让我进入他的放映室玩耍。
  小小的放映室里,放着两台放映机,胶片滚过机器的声音像炸雷,放电影时我们无法交谈,霍克忙得有条不紊,他紧紧盯着画面,时间到了立即切另一台放映机。 然后我们就可以到外面去聊天。
  “你真是辛苦,霍克。”我说。
  霍克说:“如果都是大胶卷我就不用这么累了,一台机器就够放了。” 他指给我看胶片盒,告诉我多大的盒子的是装大胶卷的,多大的盒子又是装间隔切四次的小胶卷。如果不幸放的是小卷,那么他就得一直呆在放映室忍受噪音。

那些消失的人们


  约翰·肖。西敏镇人,十六岁,辍学。喜欢泡吧,喜欢打弹珠,经常在酒吧里与父亲遇上,父子两人打成一团。2007年失踪。
  我按了门铃,好像没有声音,只好乒乒乓乓敲门。潘克·肖一脸睡意开了门,看到我,脸色立刻紧绷。
  “你要干什么?”
  “潘克,我没有恶意,如果你同意,我很想了解你儿子约翰的事。”
  我们坐下来喝了一杯。
  “那天你真是气死我了,居然怀疑我。自从我老婆死后,我再也没想到找别的女人,我和安娜·汉考克只是上床而已。”他领我去约翰的房间。房间很简单,一张小床,墙上贴了各种女明星海报。桌子上堆了许多杂志,一台电脑。我打开电脑,被密码锁住了。
  “你知道密码吗?”我回头问潘克。
  潘克耸耸肩:“你认为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会让自己老爸知道密码?”于是我们试了好几个数字,输入约翰的生日,潘克的生日,他妈妈的生日都不成功。潘克喃喃骂着,忽然伸手按了几个数字,打开了。
  “是什么?”
  “是这小子玩的航海游戏的起始年月,这小子肚子里有几根蛔虫都瞒不过我。”潘克得意地说。
  像所有年轻人一样,约翰有自己的网络日记。前三分之二都在说喝酒飚车,戏弄老师,和朋友抢女朋友导致大打出手的事。后面三分之一他写日志的频率明显变少,而且语焉不详。有一天他写了满满一页的“难以置信”,还加了几十个大大的惊叹号,页尾是莫名奇妙的一句话:我也要去学吉他。
  十月十日他写了一行字:她约我去喝一杯,我应该去吗?也许不该去,我不能不顾义气。那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接下来的十天日志都没更新,第十一天终于写了两行字:我考虑好了,这个拯救我灵魂的计划太棒了!我要出去,做一番大事业,再把我爸带出去,让这老头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会吓呆吧。
  约翰的日志就此结束。
  我问潘克:“他跟你提过他有什么计划吗?”
  “奇怪,他从来不说这么古怪的字眼。不过那几天他确实变得很怪,先是很沉默,整天不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过了几天又忽然高兴起来,有时激动的整晚不睡,拉着我说话。我以为只是青春期的喜怒无常,想不到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算了算时间,正好是日志上那个女人约他出去喝一杯之后的事,看起来约翰虽然有过挣扎,最后还是去了。他后来的情绪变化与最终的决定,与那次约会似乎大有关系。不管怎样,约翰的出走显然是自主行为。
  “他和你提过那段时间和什么女人有来往吗?”
  潘克摇头:“没有,这小子以前交女朋友都会炫耀,但那次真的只字未提。”
  “那么,你猜想到底是什么事让他难以置信?”
  潘克眯起眼睛仔细看着网页,脸色微变,呼出一口酒气:“不知道,不知道。”
  大门在我身后砰地关上,我不自自主站住,同时想到了那女人是谁。
  潘克肖袭击了安娜·汉考克。是当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带了一束花和一瓶酒去安娜家中,她让他进去了。他进门之后就开始打她,还试图杀死她。安娜挣脱出来跑到街上大喊救命,邻居们冲进她家,发现潘克满脸鲜血坐在地上,他用酒瓶敲破了自己的头。
  我去医院看潘克。他看到我,讽刺地笑了起来。我坐在他床前叹了一口气:“你太冲动了。”
  “知子莫若父。我看到他提到义气,就知道那女人是谁了。那小子虽然是个混蛋,他却只会对我讲义气。他一直不相信又穷又丑的老爹能搞上安娜·汉考克那种女人。”
  “你去问她到底对约翰做了什么,是吗?”
  “她一开始不承认见过约翰,我掐她的脖子,她总算招了。原来她想让约翰做男妓,勾引到镇上来的外乡有钱女人,让她们长住下来,好榨取她们的财富,她答应给约翰一大笔钱。堂堂的集团总裁夫人,竟然拉皮条,嘿。”
  “约翰答应了?”   “我不信我儿子会答应这种事。”
  康莉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在医院门口踱步,看到我出来,她的手拿出来握成了拳头:“你到底在干什么?这个时候你居然还做不相干的事,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为什么不相干?约翰·肖不是西敏镇的居民,他爸爸不是?”我上了车,康莉也上来坐在我旁边:“约翰·肖失踪都三年了,而且他是自己出走的。可梅根不是。”
  我脑子里一激灵,踩了刹车。为什么只有梅根不是。
  “你怎么了?”康莉摸着脑袋叫起来。
  “你相不相信一切都有关联?”
  “什么关联?”
  “失踪者的关联。约翰在见过安娜·汉考克后失踪,梅根是汉考克家的女儿。”
  “约翰的事只是个案。中间又有潘克·肖的关系。那么多失踪的人,那些酒鬼,疯子,这些人跟尼克能扯上什么关系。”
  罗莎·约克,65岁,无业。西敏镇人,居住枫叶街,单身,有四只猫。脾气很坏,人也小气。附近的小孩子常拿她开玩笑,比如按完门铃就跑,或者追打她的猫。2004年6月她忽然失踪,前一天还在和洗衣店老板讨要服务费。
  查尔斯·曼,40岁,无业,西敏镇人,居住古桥路,精神失常。失踪前跑到大街上,穿着滑稽的衣服,全部脱光了,又是唱歌又是大喊:“让我们逃出去吧,让我们逃出去吧。”
  原来她都知道,这些失踪的人她从来没跟我提起。这也是她第一次提到尼克。我猛地一拐弯。
  “你去哪儿?”
  “你的朋友家。”
  葆拉·宋的家在快乐小道和冈萨尔路的交界点。长久没有人住,墙面朽坏,绿藤枯萎,满地枯叶。
  “我们到这里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弯腰研究了一下门锁,复式弹簧锁片,“有别针吗?”
  “没有。”康莉在外套上解下她的胸针放在我手里,“这个可以吗?”
  “可以。”然后我做了一件以前没做过的事。我把胸针掰直,往锁眼里捅了两下,门开了。
  葆拉的屋子很小,绿漆墙面斑驳剥落,地上蒙了厚厚的灰。
  “我们从前彻夜在这里看碟片,她喜欢拍她家的猫。可是她从来不拍自己。”康莉感慨地说。
  我听见猫叫。一只黑白条纹的猫从花园蹿上窗台,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康莉惊喜地说道:“罗素!你是罗素吗?你跑到哪里去了?”猫咪喵呜了一声。
  “这是葆拉的猫?”
  “是。她捡到它时还是小奶猫,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活着。”
  猫咪忽然跳下窗台,跑进厨房。“那里没有吃的。”康莉跟了过去,我走在她身后。猫咪站在灶边的铁架旁,望着我们,一声一声叫。
  “你想说什么,罗素?”我走近,它飞快跑了。
  我仔细端详这面墙,它有些古怪。颜色像是重新漆过的,墙面上遍布爪痕。架子嵌进墙里,孔洞也很松,我抓起锈蚀的铁架,将它拔出来,一大块墙面随之脱落。我敲碎更多墙面,终于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大概有半人高。我跪下来向里爬去,康莉打亮手电,跟在我身后。隧道不到三米就到头了,手电的光照亮了蜷在尽头那团黑黑的东西,康莉忽然大叫一声,手电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光圈不住晃动,我捡起来向那个方向照去,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一具风干的女尸。
  康莉捂住嘴跑了出去。我拿手电又晃了一圈,地上滚着十几个矿泉水瓶,还有撕碎的压缩饼干塑料纸。可怜的女人在前方水泥地上用石子划出来的几个字:灵魂计划。
  拯救我灵魂的计划。这是约翰·肖在网志上写下的。
  我和康莉站在海湾悬索桥上,脚下是西敏镇最大的入海口。面对着漆黑的大海和天空。她的表情变幻莫测。
  “葆拉是自愿进去的,那么些水和食物,她也许打算在里面呆一阵。她到底在躲避什么?”
  “她也许想做一扇掩护门,随时可以出来。她找了个人帮她。”
  “可是那个人却在外面封死了墙。”
  “这不是孤立事件。”我将手里还在发红的烟头扔进大海。西敏镇第一次在我眼前显露它的爪牙,“康莉,这事只凭我和马修两个不行。”
  “我知道。”海上的白雾越来越重,甚至开始侵入陆地,现在谁也离不开,谁也进不来。
  康莉终于流下了眼泪:“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怪她不说一声就走了,竟然不知道她就在镇子的另一头慢慢死去。”她双手盖着眼睛,眼泪从指间渗了出来。我轻轻拍她的肩,一咬牙将她拥进怀中。有那么一瞬间她屏住了气,跟着她的身子柔软下来,将头埋在我肩上。
  “没事,莉莉,有我。”如果我那个时候能看到她的眼睛,也许就能觉察出她眼中的挣扎,可是我完全沉浸在爱情中,什么也看不到。

舞台


  第二天,没有任何关于发现尸体的爆炸性消息,唯一的新闻只有镇政府发出的新的市政规划通告。快乐小道与冈萨尔路那一带要重新规划,那一带的老房子,包括葆拉·宋的家将会被拆除。两天后就要动工。人们议论纷纷,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启动什么新项目。
  夜晚,我站在葆拉·宋漆黑的房间里,手里拿着一个追踪仪,显示屏上的红点和蓝点重合在一起,蓝点是我,另一个电子装置我放在葆拉·宋身上。这宝贝是我从警局找来的,连马修都没有告诉。那面墙已经重新砌好,铁架也装了上去。
  我听见轻快的脚步声,急忙攀着吊在梁架上的绳子爬了上去。葆拉的房子是老建筑构造,保留了横梁,横梁与屋顶形成的三角区域,我正好可以藏身。
  门开了,有个人进来了,身材高挑,像是女人。我事先切断了电线,但那人也没有开灯。她的眼神像猫一样锐利,脖子上系着丝巾。她在卧室转过一圈,径直走向厨房。
  又是一阵脚步声,步履要有力得多。女人飞快躲在冰箱后面。门被打开,这回进屋的是个男人。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停留在横梁下,女人轻轻侧身出来,手里拿了一个铁锅,向他的头猛砸了下去。男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转身闪躲了过去,反手扭住了她手腕,两人厮打起来。此时月光移到窗口,照亮了他们的脸。是尼克·汉考克与安娜·汉考克。两个人同时舒了一口气,放开对方。   “果然是你。”他嗓子嘶哑了。
  “这次不是我,我也是刚收到消息。那么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
  “那就别废话了,赶快找东西。”
  他俩拿着手电在屋里巡视,亮光刺眼,我尽力往阴影处躲。
  尼克在说话:“我下午接到消息,又有几个用户变成痴呆了。你干什么我都懒得管,可我不能让你在西敏镇这么干,不能让你毁了公司。”
  安娜冷笑说:“因为这里是你的地盘,是吗?事到如今你已经无法阻止了。你才是始作甬者,是你首先拿西敏镇当实验场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小白鼠,你能干,就不能阻止别人干。”
  “可是我没有杀过人。”他冷冷说。
  “我也没有杀人。我只是给那些人想要的。又有钱赚,有什么不可以。”
  “我们赚的钱还不够吗?”
  “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
  尼克小声说:“你这么一意孤行,想把一切都搞砸吗?”
  安娜站住,脸色凄然说:“一切早就搞砸了,我只是在等你什么时候明白过来。”
  他们发现了厨房的秘密,立刻结束争吵,合力敲碎墙面,洞穴露了出来。两人先是向里探头,然后一前一后爬了进去。我看不见他们的举动,却听见他俩同时惊呼起来。想必是发现了尸体。过了一会儿安娜爬了出来,两手将一个黑沉沉的东西拖了出来,尼克也爬了出来,两人顾不上灰头土脸,同时望着地上,那是葆拉的尸体。
  “这是葆拉·宋。我认得她。这是怎么回事?”尼克叉着腰,紧皱眉头。
  “他们会不会对梅根也这样……”安娜捂住嘴,有些失去冷静。
  “不要急,先带她离开这里再商量。”尼克背起葆拉,安娜走在他身旁,两人离开了。
  我溜下梁柱,心惊不已。拿人做实验?可是他们的话里,明显不知道葆拉之死是怎么回事。凶手另有其人。我不能让他们把葆拉带走。
  我的车停在很远的地方,追踪仪上的红点越移越快,看来他们也上了车。我发动车子,一路追踪,地图上那个小红点一度停了下来,当我越开越近,它又动了起来,像是在兜圈子,终于,红点第二次停顿,不再移动。我开到离它足够近的位置,愕然发现自己在火炉街上。前面的白色建筑是21号,我的家。我愣了愣,仪器上的红点不住闪光。
  我下车,进屋,走进花园,走到池塘边,蓝红两点已经重合在一起。他们把尸体埋在了我家?我骂了一句,找出铲子向下挖去,大约挖了几尺,终于触到了什么。不是尸体,很轻很柔软的一团纤维,我捡了起来。忽然之间,警笛声大作,白光刺眼,许多人冲了进来。
  “尤金·烈,我们怀疑你与梅根·汉考克失踪案有关,现在正式拘捕你。”
  我低头看去,我的手掌捧着一件小小的蓝色背心,还有一件风衣。

被捕


  梅根·汉考克,13岁,学生。父母离异,性格孤僻,喜欢空手道,喜欢骑车冲下山坡,喜欢同学伊恩,难过时喜欢看电影。2010年8月失踪。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马修走上前来,低着头,给我戴上手铐。康莉出现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上个月15号,梅根·汉考克失踪,我们排查了所有可疑线索。几乎是同时,新上任半个月的你也失踪了,尤金·烈,你是这起失踪案的唯一的嫌疑人。半个月前你忽然再度出现昏迷街头,梅根却不在你身边。医生说你丧失了这段时间的记忆,所以我们所有人排了一出戏,希望能刺激你的记忆,想起梅根到底在哪里。”
  “你说什么?”我不能相信所听见的。
  她冷静地说:“电影院那一幕是真的,梅根确实在看电影时被一个穿风衣的男子中途带离,那个人就是你。当天确实是现场重演,不过是演给你一个人看的。”
  雨中的相遇,车里的对话,桥上的拥抱,这些都是假的吗?
  舞台早已布好,不到时候,谁都不知道主角是谁。
  梅根在哪里?
  你是不是杀了梅根?
  灯光雪亮,仿佛同时有千百张嘴在问我这个问题。
  “你他妈快说,梅根到底在哪里?混蛋!”我被打了一个耳光。安娜·汉考克红着眼看着我,愤怒难抑。
  我被关在警局的监禁室,像猴子一样坐在铁笼子里。
  康莉站在门外。
  “你也认为我是凶手?”
  “我一度产生过怀疑,也希望你不是。直到刚才。如果你不是凶手,为什么梅根的衣服会在埋在你家后院?”
  “我不知道。我呆在葆拉的房间里,等来的是尼克和安娜,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似乎他们一直拿人体来进行什么实验。西敏镇就是他们收割生命的农场。梅根的失踪也与此有关。”
  “你在说什么?”她一脸难以置信。
  “不过他们并非杀害葆拉的凶手。似乎还有一股势力在和他们对着干。刚才我明明在跟踪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忽然想了起来,追踪过程中目标一度静止不动,然后又移动了起来,肯定是在这个时候有人取下了追踪器,放在了梅根的衣物里。
  康莉在房里走来走去,双拳紧握。我有些灰心,牵涉到尼克·汉考克,她绝不会相信我。
  喀哒。
  门开了。
  我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康莉:“明天你再不说出梅根的下落,镇上的人会把你撕了的。这里没有法律,我保护不了你。快走吧。”
  “莉莉,你相信我了?”我心头一松。
  “快走!”她着急地说。
  “谢谢。”我微笑着,锁上了铁门。她错愕地看着我从怀里取出一根铁丝,重新开门,故意在锁上捣出许多痕迹。车道上传来引擎声,一束黄光打在窗上,我返身跃上靠悬崖的桌子,回身说:“快走,这里的一切与你无关。”我打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
  等我沿着山壁挪动出去,山下的车道已经停满了车,镇民包围了警局。我沿着避光的山坡,向海湾大桥的方向狂奔。我想在人群包围之前先找到一辆车。我跑上大桥,那边的车灯也照了过来。   我看见海柔站在桥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晚会在这里,吃了一惊,但她显然更害怕,转身就跑。却一脚踩空,从悬索桥的栏干边掉了出去,她大叫着,朝山下滚去。
  我也叫了出来,探头仔细看才松了一口气。海柔双手抓在一根斜斜长出的树枝上。两脚扑腾着,悬吊在半空。
  “别害怕,我来救你。”
  “你快来,我坚持不了啦!”她的声音充满恐惧。我小心地朝那个方向爬去,一点一点接近她。
  “我来了,海柔。”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和。“别害怕,一切都会好的。别慌。”
  我继续朝她挪,一手抓着灌木。耳边忽然呯地一响,火花四溅。我向上望去,桥上已经停满了车辆,不知是谁向我射击。
  我骂道:“别开枪!等老子先救了她!”灯光照到了海柔身上,又是一片惊呼:“海柔在那里!”
  “混蛋,他在救我女儿!”是马修的声音。
  我攀到她身边一棵树上:“抓住我的手!”
  “不行,我够不着!”她身下的树发出喀的断裂声,我转过身,弯曲双腿,像猴子一样力勾住树干。这下距离就近多了。海柔终于抱住了我的腰,她的树断成两截,掉落大海。我突然感到血液上涌,头昏目眩,瞬间滑到知觉的边界。
  轰的一声,脑海里闪过画面。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我身前。
  “这是什么地方?”
  “你的家,先生。”他抬起头来,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脸,黝黑的皮肤,蓝眼睛与白胡子,是霍克。梅根扶着她的自行车在悬索边站着,身下是黑色的大海,她扔下车,向海里走去。
  “不要去!梅根!”我伸出手,霍克还在微笑,梅根回过头,眼里充满悲伤。
  “带我走。”她说。
  背上的小人颤抖了一下,搂紧我的脖子,我瞬间恢复清醒:“别怕,海柔。我们会没事。”我闭上眼睛,投入真正的黑暗,眩晕一下消失了。我的脸擦着到粗糙的树干,用尽全部气力向上爬。终于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们救了上去。
  马修和莉莉冲过来,一起抱住了海柔。我坐在地上,喘着气说:“无论我是做什么的,我忘记了多少事,我确定一点,我不是一个会伤害小女孩的人。”
  莉莉望着我,盈满泪光。
  人群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是霍克。他脸上仍然挂着温和明净笑容,向我走来。
  “孩子,干得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我刚才见到你了。”
  “哦,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这些天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刚才我差点摔死,终于想起来了。是你害死了梅根。”
  “是吗。”他的样子丝毫不见惊诧。
  “是电影院的现场还原。那天你说你在换片,一直呆在放映室里。可是我在你家里看到了《行星上的国度》的胶片。那不是小胶片,它是剪辑好的5寸大胶卷,只要一台放映机就可以从头放到尾,根本不需要换片。那天你就在放映厅里。”
  他的笑容没有丝毫消减:“你摔糊涂了,孩子。看那边谁来了。”他伸手指向前方。

雾中身影


  白雾中慢慢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蓝背心,牛仔裤,齐耳短发,大大的眼睛,我没见过她,可是我认得她,一开始就认得,梅根。
  尼克和安娜跑了过去,尼克抱住了梅根,一三口哭成一团。
  梅根说她骑车去了码头,贪玩跑上货船出了海,遇到好心人把她送了回来。
  一切误会都消除了,警长尤金·烈洗清嫌疑,官复原职。西敏镇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可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站在学校门口等梅根,总算放学了,梅根与伊恩手牵手走出来。
  梅根回来后整天与伊恩出双入对,现在形单影只的是海柔,她整天呆在我家,喂池塘里的鸭子。
  “梅根,你好。”
  他俩站住了。
  “你好。”伊恩说。梅根有些羞涩地向我点点头。
  “你还记得这本书吗?”我拿出从她桌上取走的诗集,翻到她勾划的那一页,她在“看穿了一切都是骗局”下头划了重重的水彩线。
  梅根茫然地摇摇头。
  “梅根,你曾对我说过,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伊甸园,也不会幸福,那是什么意思?”
  梅根有些莫名奇妙地看着我,牵着伊恩的手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渐渐沉了下去。她不是梅根。
  那我又是谁?
  我回到家,推开门,就闻到热腾腾的香气,莉莉系着围裙正在炉灶上忙碌,抬头嫣然一笑:“你刚才去哪里了?”
  “去给一个女孩念诗。”
  她横了我一眼:“那你也得给我念。”我走到她身旁,吻了吻她的头发,心里充满安宁与喜悦。
  晚餐是海鲜杂烩,蛤蜊、鳕鱼和咸猪肉熬的又香又浓,康莉还在汤里放了一大块黄油。我看着莉莉面包敲碎在汤里,脑子里忽然晃出另一个情景:一只手在碗敲一块烧饼,将芝麻抖在一碗红辣汤里。近来每当我肚子饿的时候,老是想到一些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食物,牛肉面,汤包,馄饨,火锅,鱼头豆腐,烫干丝。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这样给他做过饭。”莉莉忽然开口了,“那时他也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立刻把报纸放下。
  “我也一度感到安宁、满足。可是,那是不真实的。”
  “那么,现在是真实的吗?”我转头望着她。她笑了,好看的鼻头皱了起来,低下头继续忙碌。“我不知道。”
  晚上,我翻开梅根留下的诗集,随便念了一首给她听。
  我喜欢黑很黑,就像,你的眼睛,我该如何从人群中认出你来?你早已被遮盖,被光阴、被重负、被报纸、被超市的购物袋遮盖。唯有亲密无间地站着,轻柔捋开你的头发,我才能看见你额角上的星星,我才能感受你发间春天的河流。你一直选择这样活,我一直等待最好的事发生,然后假装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莉莉哭了。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去。黑暗中我们搂抱在一起,彼此都觉得完美之极。
  天际还是黑沉沉的,莉莉还在熟睡。我悄悄起来,悄悄出门,上车,发动。去旧农场。
  小镇的雾越来越厚,慢慢侵入主街。我认明方向开到霍克家门口,他家亮着灯。

真相


  门没有锁,我走了进去。
  屋里只有霍克一个人,他戴着老花镜,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我知道你会来。”霍克摘下眼镜,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我要知道真相。”我握紧拳头。
  “你以为真相是什么?”他浮起一个微笑。
  我坐了下来:“西敏镇是一座海上监牢。每年有那么多人失踪,他们被掳去做人体实验。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但我知道尼克和安娜在做这个勾当。你不是他们一伙的,但你比他们更高一筹。”
  “猜对了一半。”他说。“西敏镇是牢狱,可我也是一个囚徒。”
  他扶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一旁的书架,找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一盘录像带,他把带子放进录像机里,回头示意我关灯。他随意一个动作充满着无法抗拒的威严,我咬了咬牙,还是照做了。
  房间暗下来,投映机将影像投到雪白的墙上。墙上渐渐形成一个影像,画面中心是一个亚洲男人,面容丑陋,眼神凶狠,从右边眼角到嘴边划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他戴了一顶套住头皮和耳朵的毛线帽,眼珠右转,好像在躲避什么,背景是阴冷暗沉的石墙。
  我忽然浑身发冷,双手颤抖了起来。耳中听见霍克朗声说:“这个人叫江承宇,中国人。身世可怜,母亲吸毒,后来发疯,死在了精神病院中。他从六岁起就开始自己讨生活,这么小的孩子能干什么呢,偷东西。从小到大,少管所和监狱就是他的家。终于有一次,他失手了,一次他潜入一座豪宅行窃,被主人发现,两人扭打中他杀了那个主人。因为劣迹斑斑,他被法庭判处注射死刑。”
  “我们该怎么形容这个人的一生呢?很悲惨,是不是?”霍克转头望着我。我冷汗涔涔,头晕目眩。霍克却寸步不让,鹰隼一样的眼睛逼视着我,“他就是你,江承宇先生。”
  我一下子坐倒在地,记忆的黑洞轰然炸开。好像飘在空中,看着过去的一个个自己。妈妈被带进医院里,转头看我的最后一眼,雪夜里坐在垃圾箱里取暖,铁路边跟着流浪汉一起向火车上的乘客乞食……
  一直到那个晚上,我到一个有钱人家去偷一个古董瓶子,一个老女人揪住了我,我一把推开她,看着她滚下楼梯……我看见自己躺在那个透明的玻璃间,全身绑着带子,浑身颤拌,一只针筒将死亡推进我的身体……这就是我的一生,人渣的一生。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抱着头,说出的话不似人声。
  一只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孩子,你现在想起来西敏镇是什么了吗?”我缓缓抬起头来。是的,江承宇在他的城市里,常常看到路边的巨幅广告。蓝天白云,橙黄的太阳,男人、女人和孩子的灿烂笑脸,还有大大的标语。
  欢迎来到西敏镇!你所能想象最接近真实的游戏!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还曾驻足在那个广告墙下,对画面上的棕梠树和海滩心生向往,幻想有一天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西敏镇是由跨国公司NG集团开发的一个大型游戏,历时二十年,从单机游戏发展到网络,拥趸无数。随着时光流逝,这款老游戏在市场上渐渐失去了竞争力。直到NG公司新总裁尼克上任,他对西敏镇进行了根本上的革命。购买西敏镇的用户都会得到一套仿真装备,从头盔到衣服。进入游戏的人,可以从身体直接感觉到游戏中的环境。比如游泳,他们会觉得自己真的浮在水中,啜饮美酒,味蕾也会发出感应,在游戏里,甚至可以跟另一个人做爱。”
  “我知道这个游戏,大家都玩疯了,记得以前偷过一户人家,是个宅男。我进门,他正戴着头盔,穿着厚厚的装备,灯也不开,在房间里旋转。不知抱着谁跳舞呢。我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家都搬空了,他还在陶醉地转圈。”现在是小偷江承宇在说话。
  “没错。”霍克点头,“每套仿真装备都很贵,最初是有钱人的游戏,后来没钱的人也开始玩。公司发现了这个巨大的市场,他们推出的理念就是:加入西敏镇,你得不到的女人,过不到的生活,在这里都属于你。”
  “人生无趣,何不留在西敏镇?”我喃喃念出另一句广告语。
  “游戏里的房子、庄园,甚至女人或男人的心,也是要花钱买的,花的是真钱。当然没有现实中那么贵,但是对NG公司来说,却是巨大的收益,财源滚滚而来,效仿者也蜂拥而来。公司要想尽办法保住这个市场。他们也做到了。几年过去,其他仿真游戏公司纷纷衰败,西敏镇却屹立不倒。”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轻声问。
  “NPC策略。”霍克不知何时,和我一起坐在了地板上。
  “NPC?”
  “Non Player Character.”霍克一字一顿重重说出这个词。
  非玩家控制角色。我舌尖打着颤:“什么意思。”
  “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增加真实感,西敏镇的NPC都灌注了消除记忆的活人的意识。”霍克将嘴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只——有——意——识。”
  这声音入我耳中,不啻雷暴。
  这就是西敏镇的真相。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我终于知道了。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可能把人的灵魂送到游戏里?这怎么可能?我不信!”
  霍克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油画上,画里一艘船航行在月光下的大海上。
  “孩子,你不相信我们能进入这幅画里吧。其实那里也有一个鲜活的世界,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他怅然地说,手掌上多了一个透明的晶体,“这是安娜的杰作,叫作二向箔,当然,这个只是仿品。”他轻轻抚着那块闪耀的石头。
  “安娜发明的二向箔实现了维度的迁跃,当然,它无法承载有机体,只能暂时承载意识。对灵魂来说,这是一座连接今生与来世的桥,生命从此由鲜活变的扁平,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我想起那艘送我到西敏镇的轮船。
  “那就是二向箔。”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那时我也玩过一阵西敏镇,用的是偷来的账号,那个游戏只有用银行账号才能注册。尤金·烈是我选的名字,警察是我选的身份,这张脸也是我选的。“哥们儿挺帅的呀。”
  他们说人人都想追美丽的女镇长。可是没有人能成功,因为她是尼克·汉考克的禁脔。
  我说:哥们儿试试。
  “西敏镇的所有人都是死刑犯?”我问道。
  “有自杀的,有病死的。这样更能增加游戏的鲜活感,结局也是不可预测的。”他耸耸肩,“西敏镇越真实,人们就越发感到现实的虚假。许多人爱上了游戏中的NPC,想要长久与他们厮守,安娜抓住了这些人的心理,她以财产托管为交换,许诺让他们永远留在西敏镇,其实是切断了他们的意识,让他们也成为NPC。”
  我想起秋子和她的男友,罗斯·武,张新平。愤怒地青筋暴出:“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你们问过我们吗?”
  霍克伤感地一笑:“孩子,我和你一样。一个被吊死的老贼,西敏镇最早入驻的灵魂。”
  “这些年西敏镇所有失踪的人都去了哪里?”
  “那些PC是因为违反游戏规则被取消了账号而已,他们没有死。”他耸耸肩。
  “约翰、葆拉、罗莎、疯子……他们都是PC?”我盯着霍克。
  霍克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了解了真相的人。我对他们说:外面的人能进来占据我们的世界,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占据他们的身体,他们的世界?”
  我震惊之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让西敏镇的居民藏匿在真实玩家的仿真装置所幻化成的小船中通过意识海,占据他们的大脑,以自己的灵魂取代他们的。
  我想起尼克那晚对安娜所说:又有几个用户变痴呆了。很显然,他们毁了那些人,也没能取代他们。
  这就是灵魂计划。拯救我灵魂的计划。
  “你就是这样引诱潘克的儿子的?该死,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试?”
  “所有伟大的计划都需要实验品,很可惜,我失败了。我不知道二向箔只能实现从高维到低维的迁跌,如果反向为之,不但难以达到目的,还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我让西敏镇变成了一个时空扭曲的黑洞,它的破坏力甚至渗入了现实世界,让出入不再自由。
  “怪不得镇上的白雾越来越重,它拦截的,是灵魂。”
  “那葆拉呢?因为她不同意你的计划,你就杀了她?”
  “她不想害人,也不想活在这个她认为是魔鬼的地盘,我只好帮她。”
  “梅根又是怎么回事?”
  “几年前尼克最疼爱的小女儿被人绑架,虽然交了赎金,可是他们赶到指定地点,却发现女儿被浸在装满水的浴缸里,虽然几经抢救,还是没有救活。尼克伤心欲绝,舍不得女儿离去,所以,他将女儿的意识送进了西敏镇,他和妻子也以PC的身份来到这里。”
  我吃了一惊,随即想到:“那么梅根……”我心里一句句滑过那些话:她每次骑车下坡时双手会放开车把高高举起,这样让她感觉像小鸟一样自由……忽然热泪盈眶。
  霍克叹息道:“这孩子生而痛苦。也许是她太痛苦,上帝听见了她的声音,把她带走了。”
  “这里的‘上帝’要换成你吧。”我讥讽道。
  他没有否认:“只是实验而已。尼克把西敏镇变成了一个试验场,就无法阻止别人也做同样的事,伤害他挚爱的人。梅根突然在西敏镇消失,令尼克痛苦万分。他查了所有PC账号,终于查到了尤金·烈,这个人的登录和注销与梅根失踪的时间完全一致。但是由于你使用的是偷来的账号,他无法找到你。于是他伪造了一封勒索信,让警察帮忙寻找。可是警察却告诉他,账号的使用者是个小偷,刚刚被注射死刑。”
  我浑身发冷,已经明白了尼克接下来的做法。
  “没错,他动用一切手段把你的意识送来了西敏镇,安排了一场大戏,想让你招出幕后主使。”
  一个人的生命的尊严,一个人的死亡的尊严……在那个人眼里到底算什么。
  “那梅根呢?”
  “孩子,我是在帮你。我再造了一个梅根,给她在西敏镇的全部记忆,除了那些不愉快的。”
  “可她不是梅根。”
  “她记得自己是梅根,她记得作为梅根做过的每一件事,记得梅根的感情,谁又能说她不是梅根?”
  我一时语塞。一具新的身体,却又拥有旧的记忆,那么,她还是之前那个人吗?她和那个人的区别又在哪里?我说不出来,可是受蒙骗的耻辱却刻在心头,燃起熊熊怒火。
  “现在尼克应该满足了,在西敏镇里,他再度得到了天伦之乐。还可以照旧拥有康莉。”
  莉莉。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也是NPC?”
  “是的。她的真实性格其实极其柔弱,之前的人生比你的更悲惨。想听吗?”
  “不想听。”我木然摇头。
  霍克接着往下说:“尼克是为了梅根进入西敏镇,谁知却遇上了康莉,并且深深爱上了她,他将她设定为他的游戏伴侣。”
  所以莉莉才无法离开尼克。
  “因为安娜也加入了游戏,尼克只好与康莉保持地下情人关系。”
  我明白游戏永远偏向玩家,只要玩家爱上的女人,就注定是他的。但是我仍然出离愤怒。
  “尼克一直有心理障碍,他很难接受自己爱上一个灵魂,所以总是逼自己放下康莉。”
  “如果有一天他又想起了莉莉……”
  “康莉又会回到他身边。”
  “可恶!”我重捶地板。
  “所以我叮嘱过你,不要让尼克知道你和康莉的关系,一旦他开始嫉妒,又会把你的爱人抢回去。”
  “凭什么,这样操纵别人的人生……”
  “刚进入西敏镇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在你颠沛流离,受尽欺辱的时候,你难道不渴望尤金·烈的生活?你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警察,有一个富足的家庭,一个完美的爱侣,西敏镇实现了你的全部幻想,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这是假的……”我想着莉莉的眼睛,她的嘴唇。
  “外面的世界与西敏镇一样虚假。外面的人也一样虚假。就算你活在现实中,一样要受到比你强的人操纵。在现实中你们也会向神祈祷,只要满足你们的全部愿望,是否被操纵,你们真的在乎吗?一方面想要不被干扰地活下去,一方面又希望得到上苍的眷顾,人真是矛盾。”霍克怜悯地看着我,温和地说:“我在西敏镇已经活了两百多年,够久,也够孤单。终于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你也可以和我一样,只要不触及底线,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考虑一下,孩子,留在西敏镇,有一天你也会得到我的地位。”
  我失魂落魄地推门出去,一辆橙色跑车飞驰过来,莉莉下了车,看见我就跑了过来。我忽然感到欣慰。我爱上她,她爱上我,是我们自己的意志,而不是任何人的操纵。莉莉走到我面前,双手抚着我的脸。“谢天谢地,你没事……”
  我轻声说:“什么都别说,回家。”

逃离


  我倒在床上,感到彻底的绝望。西敏镇是一座监牢,我们永远无法离开。我睡了几天,有天晚上在半梦半醒间忽然想起一件事。尼克的女儿三年前被绑架溺死也是霍克干的,他诱惑某个真实玩家去干这件事简直是轻而易举。他的目的也许就是要将尼克·汉考克诱入西敏镇,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莉莉,我要离开这里。”有天晚上,我坐在床上突然说了出来。莉莉好像早有准备,她忽然翻过身来抱住了我,将我的脸埋在她的胸口。
  “我现在没有心情,亲爱的。”
  “到处都有监控,我们就这样说话。”她的声音极其冷静。我一愣,随即也抱住了她。耳中听她轻轻地说,“你可以离开。”
  “不可能。你不知道在现实中我已经……”
  “他以前对我说过,宇宙是一个肥皂泡。泡泡里全是光点,两个肥皂泡撞在一起,要么破灭,要么融合。”她仿佛在呓语。
  是尼克。
  她仍然抱着我,极轻极轻地说,“当泡泡变成黑洞,时空陷入混乱,意识就有可能从低维跃向高维。甚至可以回到宇宙中任意一个座标,任何一个时间原点。当然,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一个小小的技术漏洞就能把这个世界变成黑洞?这是他喝醉了说的。”
  我扳过她的肩,看着她明澈的眼睛,明白过来她其实一直都知道。
  空间可以扭曲,时间同样也可以。就是现在,时机刚刚好,而下一班船就是明天。
  如果失败了……
  我将成为永远漂泊在黑洞边缘的孤魂。
  如果抓住了万分之一成功的机会……
  也不会拥有光明的未来。
  “现在你选择吧。”她平静地说。
  凌晨四点,我们开着车,向港口出发,路过电影院,白雾漫天,我对莉莉说,停车,我要见他一面。
  在雾中我看到了他,他还是戴着毛线帽,穿着带补丁的夹克和长裤,弓着腰,慢慢扫着落叶。在浓雾中我走上前去,走向西敏镇真正的主人。
  霍克看见了我,直起身,放下了手里的扫帚。
  “只有一个问题。”
  “你说吧。”
  “你早就可以除掉我,为什么不?”
  他怔了怔,脸上流露出迷茫与忧伤,缓缓开口:“因为,我也想有个人,可以听我说真话。”
  “明白了。”我向他点点头,转身离去。虽然没有回头,可是我知道他在身后看着我。雾越来越重,街道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我们最终还是消失在彼此的注视中。
  莉莉把车藏在集装箱的阴影下。我们手牵着手站在栈道上,面对着漆黑的大海:“你确定要这样?不跟我走。”
  “是的。”
  “宁愿过这样的生活?”
  “是的。”莉莉转向我,眼圈红了,“其实,有时候我有一点记得从前的事,具体的事不记得,只是感觉。常常觉得很辛酸。是那种无法挽回、无法改变,地狱里的辛酸。我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
  “我明白。”我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轻轻地说:“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我也总记得海柔出生的那一刻我有多么幸福,她小小的,软软的,半天才哭出一声。以前从来没有什么需要我保护,把我当作依靠。那时我就决定,我一生一世都要保护她。这些年,看着她长大,无论苦乐,我们都在一起,她第一双舞鞋是我们一起上街买的,她失去了喜欢的男孩在我怀里痛哭,对我来说,这些都是真的。”
  “我说我明白。”我握紧了她的手,“我也不在乎真假。只有在我尽力去追求自由的时刻,我才能感到自己是真实的。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把你和海柔也接出去,到时候,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也一定要在一起,好不好?”
  在月光照耀下,她大声说“好”,然后哭着扑在我怀里,我也紧紧抱着她,不住吻她的嘴、脸颊、头发,很久很久。海浪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引擎的巨大轰呜,强烈的白光探照过来,我把莉莉推到阴暗的岩石旁,自己纵身跳进海里。
  我游到船下,让船底巨大的黑影遮住了我。海面上的火光与强风透过波光折射下来,我看见弦梯放下,一只只鞋步履沉重地踩了下来。最后一双鞋消失了,我立刻攀住弦梯,浮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是一阵潮水冲过来,我慢慢爬上弦梯,跳进了舱中,最后一眼回望岸上,我看见了莉莉。她从岩石后出来了,迎着探照灯和火光站在风里,一只手撑在不知哪里捡来的树枝上,混充手杖。这是那天我在她家里,她为我表演卓别林的那个动作。我哭了出来。
  船向黑暗深处驶去,很快就要到达海的边缘,那里有大片的白光。我闭上了眼睛。耳边是轰隆声,黑色的漩涡从大海深处咆哮喷出,似乎要化身深渊吞没一切。我看见我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甚至能看见骨骼、内脏。越来越稀薄,最后融化在黑色漩涡与白光的交界处。

尾声


  我睁开眼睛。脚下软软的,手上好像托着什么东西。身后的自鸣钟猛地敲响,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险些将手中的瓶子落下。
  “他妈的。”我轻轻骂了一句。宇宙中亿万个坐标,我偏偏回到了这个时间点,这个空间点。我轻轻放下瓶子,躲在楼梯的暗影中,过了几分钟,穿睡衣的老女人拿着棒子上来了,她瞪着老眼张望了一番,走到架前抚摸了下瓶子。又下楼去了。我呼了一口气,蹑手蹑脚下了脚,轻轻地开门出去了。   就在那一天,游戏界出了一件大事,NG公司总裁尼克·乔发疯了,他烧掉了公司大楼,包括大型游戏西敏镇的主服务器。他妻子安娜上电视做了声明,她实际的长相正符合我脑海中女科学家的样子。
  热爱这个游戏的玩家都崩溃了,一时大街上到处是四处游荡、目光呆滞的人。我在电视上看到瓦砾遍地的现场。我想他终于知道了。其实处心积虑想要毁掉西敏镇的,正是霍克,正如他所说,两百年的时光,他累了。我想象西敏镇的最后时光,是不是到处燃烧着冲天大火,所有人跑去码头,等那艘迟迟不来的船?
  马修、莎拉、秋子、霍克……莉莉。她是不是也在海边,紧紧抱着海柔,告诉她她爱她。想到这情景,我就感到锥心之痛,我没有实现接她们离开的承诺,也没有陪着她们一起死。如今安放她们的天堂或地狱已经消失,只剩我一个人活在这枯燥乏味的世界,忍受无穷的孤独。
  以后的日子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白天做工,晚上赚外快。喝豆浆,吃牛肉面。只是,我的同伴永远不懂,我为什么每租一处房子,都要固执地把墙壁漆成褚红色。每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都会握住一只手杖,我想念莉莉,想念她淡紫色的头发与她的香气,想念与她度过的一个个夜晚。
  夏天的时候我在一家超市找到一份搬货的临时工作,工时长,收入也一般,过期的啤酒和食物可以随便拿,所以有时我会把过期的标签贴在那些新鲜的食物包装外。
  有一天我正蹲着收拾货架,旁边走过来一个人,我看见踮起的平鞋和丝袜,站起来帮她拿下了顶层那个箱子,那个女人说:“谢谢。”这是一个疲惫的女人,长相平凡,腰也有点粗。
  “不客气,美女。”她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眼光灵动。我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看着她提着袋子,走出超市。主管在后面叫我干活,我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我扔下工牌,跑了出去。
  她已经没入人潮,只看见朦胧的影子,我追着她,跑了几条街,也许是太激动,怎么也跑不快,眼泪涌了出来。
  我喜欢黑很黑,就像,你的眼睛,我该如何从人群中认出你来?你早已被遮盖,被光阴、被重负、被报纸……唯有亲密无间地站着,轻柔捋开你的头发,我才能看见你额角上的星星,我才能感受你发间春天的河流……
  我终于追上了她,大声喊道:“莉莉。”
  她转过身来。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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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楔子1)  洪熙元年四月,这一季的泉州府仿佛被龙王爷牵挂上了,从三月头上开始就不停地下雨,如今已是四月,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南安县的青石街上雨水化成了小河涓涓向前,由于水已没过大人的膝盖,所有的孩子都被禁止外出。  公鸡、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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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磊醒来的时候,研究所主管鲁宾斯仰面躺在三米外,身体底下流出一大摊暗红色液体。  最初半分钟,高磊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脑袋隐隐作痛,意识麻木呆滞,大概几小时前喝下的一整瓶威士忌还在起作用。他抬起胳膊抓住实验台的边角,勉力撑起身子,晃晃悠悠走到鲁宾斯身边,茫然观看。  皮鞋踩在暗红色液体上,留下鲜明的脚印。高磊蹲下身,伸手抹了一把,液体十分黏稠,散发出淡淡的腥味,是血。鲁宾斯的胸口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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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天的雨太缠绵,连着下了三天三夜还没有停的迹象。陆小词的内心犹如天气一般积累了太多的阴郁,有点烦躁不安。好在是周六不必上班,可以窝在家里听着雨声舒服地睡觉。只是她心里一直在纠结晚上要不要去舞校上摩登舞课。路有点远,天有点冷,最重要的是一想起她的舞伴,那个脑袋秃掉一半的微胖大叔,陆小词就倒胃口。每次被他油腻的手握住的时候,她都有一个月只吃素的念头。  要是她的舞伴是秦阑就好了,南方大学最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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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赌徒  大幕已经拉开。  具体会产生怎样的效果,还得看对方的能力。(1)  约定的时限已到,李俊松仍然不知下落。而绑匪也再未传递出任何讯息,他们就像同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当那枚拇指失去生命力的同时,便等同于宣告了李俊松的死亡。罗飞的沮丧并不亚于庄小溪的悲伤,因为对于一起绑架案来说,人质死亡便是最大的失败,更别说绑匪还在警方眼皮底下成功地获取了赎金。  一个尴尬的转机是警方终于可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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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藐盈楔子  薄暮时分。  一个白衣少女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清丽的脸庞映着夕阳的霞光。她将双手撑在身后,两条腿舒适地荡下,赤着脚在水面上来回划动。咸涩的海风从远处吹来,吹散她及腰的长发,她不时将遮住眼的乱发拂到耳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宛如朝圣般虔诚。  这是一座小岛,她一出生就住在这岛上,从未离开过,所以她对海的那头充满了好奇。她常偷偷来这里,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坐下,感受海风夹带来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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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原本叫铜锣,爹娘取名时希望娃能一辈子响响亮亮,可是我六岁那年发了场高烧后就再也发不出声了。被卖到邝府做下人二十多年,他们都叫我哑锣,虽不能言语,但我心里比谁都敞亮。  邝家田产众多,又经营药材,握着本省南来北往的物资运转,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这些年外头闹战乱,光景不如原先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邝家门庭排场一点都不逊脸面。邝老爷有五房太太,个个都不省心,争风吃醋从来没断过,还窥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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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天  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喜爱历史,对中华大好河山心向往之。全球中文原创作品网“榕树下”的状元,组织过网络武侠联盟,长期负责相关文学活动。职业作家,已发表超过两百万字。出版小说有《纵横》、《三国兵器谱》、《华夏神器谱》、《异现场调查科》、《X时空调查》、《妖孽速成手册》等。  代表作:独家刊于《最推理》的“踏雪者”系列。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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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何舒蔓走走停停,左手抓着一只黑色高跟鞋,她小腿上的伤口还在往下滴血,伤口里混着脏泥巴,又疼又痒的,大约泥巴里还藏了蚂蚁,正在往外一点一点搬运她的血和肉。她的头发一个多星期没洗了,之前新烫的大波浪卷早就一团一团缠在了一起,看不出半丝性感迷人的风姿。更别提她身上那条浅粉色的蕾丝睡裙了,柔光布料上溅到了血污,原先长到膝盖的裙摆如今只能将将盖住她的屁股,裙摆上被撕裂的蕾丝花边飘荡在风里,像面残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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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小心。”方震难得地关心了一句,大概他也明白我这次出行的难度。然后他把脑袋缩回去,吉普绝尘而去。  我提着行李,走进空无一人的候机楼。这里的候机大厅非常小,顶棚只点着两个照明灯,形成一小片照明区域,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我看到一个人穿着唐装,坐在灯光下的一排塑料座椅中间,正襟危坐,如同钟楼上的那口大铜钟。  “黄老爷子?”  端坐在那里的居然是黄克武,五脉中黄字门的家主,烟烟的亲爷爷。这么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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