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传来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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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高个子
  黑脸矿工
  大陆矿是一家年产上万吨煤的国有企业,坐落于红旗湖的西端。锦绣林场和将军山之间,差不多是横亘百里荒芜得不成样子的棚户区了。高耸的煤矸石分布在矿区的四周,煤矿经营得好的那些年,进出矿区大门运输原煤的汽车都排成长龙,想应聘进入矿采煤队当工人,那得使大礼托关系走后门才会心想事成。
  刘传带是这个矿技术股的副股长,掌管着四个采煤队的井下挖采技术,隔个十天半月就跟随采煤工人下一次井,查验安全状况和生产数据。
  


  立冬后的一个工作日,刘传带早早就收拾好下井检查的衣着装备,等候在入井口,随着这一班的采煤工人坐上小货车直接降到了八百米深处的四采区。目送工人们扛着采煤工具鱼贯进入作业区之后,他便抖擞精神开始工作,先是逐一检查了架设在巷道墙壁上采煤工人为采煤手钻供电用的线路,确定安全后再沿着巷道检查了所有掌子面里面的每一根坑木,确定牢靠无安全隐患后才回到升井口附近的安全房里休息。毕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总共才两公里多一点儿的巷道,走一个来回就有些气喘吁吁了,坐在小安全房的木椅上好一会儿,浑身还冒着虚汗呢。
  小安全房是矿里专门为他们这些到井下工作的技术员设置的休息区域,由红砖和水泥砌成,十几平方米的大小,仅有一张小木桌和一把单人木椅,黑色的铁皮门上也只有一孔方便面袋般大小的窗户。说是窗户,实则就是一个小方孔而已,上面根本没安玻璃,只是封了一块银色的洋铁片。整个屋子密不透风,刘传带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头晕,有股喘不上气的感觉。他觉得是安全房的空间太狭小潮湿的缘故,就起身走过去把铁门的拉闩打开,将门推开一条缝,试图让外面的空气流通进来。可是涌进屋子里的空气除了潮湿就是浑浊,只吸几口就呛得他不停地咳嗽,刘传带只好从口袋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口香糖,剥一片塞进嘴里嚼起来。
  由于疲累的缘故,刘传带坐在那把破木椅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恍惚中他听见门外仿佛有人走动,醒来后仔细一听竟是采煤工人那种笨重皮靴踩在碎石上发出的声音,沉闷而笨拙。刘传带顿时心生纳闷,不可能啊,他所处的安全房位于井下八百米深处,跟他一同下井的矿工早就到更远处的掌子面挖煤作业去了,怎么会有他们的脚步声呢?不是邪了门吗?难道闹鬼不成?刘传带想到这些,不免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坐在木椅上想,自己是下午班,在地面上随那些采煤工坐轨道车下井时是一点半多一点儿,查看安全隐患用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坐在木椅上打了个盹,估计能有一两个小时,这样算来时间就过去大半个下午。从掐算的时间看,此时应该是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按以往的惯例到了该下班升井的时辰,矿工们会陆续返回到升井口,凭借跟他的熟悉程度会进到安全房里歇息。尽管安全房里不允许吸烟,但是那些憨厚淳朴的工人们会掏出烟盒放到鼻子前闻上一闻,或者像刘传带一样嚼一片口香糖来稀释欲犯的烟瘾,也借此减缓疲劳和寂寞。
  刘传带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顺着打开的那条门缝朝外面看去,果真就是一个年轻的矿工在安全房门外的碎石面上走。由于门外光线暗,看不清楚男人的脸,仅仅看到他的装束,头上是一顶漆了颜料的柳条材质的安全帽,帽子上的矿灯没有一丝光亮,只有脖子上的白毛巾十分耀眼,映衬着一张炭黑色的脸孔。男人是侧着身子在安全房的附近行走,既缓慢又有些吃力,几次都险些要摔倒的架势,伴随着男人脚下皮靴踩踏碎石的咔咔声响,似乎隐约听得见男人的嘴里叨咕着什么。刘传带好奇而紧张地朝门前靠近些,这回听清了男人嘴里叨咕的是春红,竟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回安全房独自坐了一会儿后,刘传带便跟着陆续返回来的一群工人上了升井的铁罐车。伴着罐车升井摩擦岩壁发出的吱嘎的轰鸣声,刘传带还沉浸在刚刚从安全房门缝里见到的诡异的一幕,他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个煤矿工人在安全房旁边不停奔走的影像,还有他嘴里叨咕的那个叫春红的名字。二十分钟后,他跟那群满脸煤灰的工人升到了地面,又有说有笑地去淋浴室冲澡换衣服,脱光了身子下到热水池里面泡了半小时后,他还努力地在周围寻找那个在井下安全房门前行走的黑面矿工,那张似乎十分熟悉而亲切的脸,却每次都失望。热气蒸腾中,一张又一张兄弟般的脸都一样普通而陌生,无奈中他只好将洗变了色的毛巾搭在肩上去淋浴间冲凉,继而再去换衣间穿衣服。穿衣服的时候,身边有人跟他主动搭讪,喊他刘股长。刘传带就循著声音侧身看跟他说话的人,竟是一个年轻的瘦削身材的矿工,尽管刚刚洗过澡,仍旧有着一张黑油油的脸,黑色的面孔衬着一口不是十分整齐的白牙,他恍惚认出是采煤三队的一个班长,姓甚名谁忘记了,就礼节性地打了招呼,并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烟盒来让给他一支,两人划火柴点燃吸起来。男人主动跟他说,俺是三队的董二奎。经男人一说,他才想起那个采煤三队经常跟他赶到一班下井的活泼老实的小班长,便拉他在浴池换衣间靠墙的木椅上坐了下来。男人几大口将烟吸完,丢到脚下踩灭后将嘴凑到他的耳朵旁,十分神秘地小声跟他说,他今天下午在下面见到了原来那个采煤班组的大黄。说了两遍后见刘传带没什么反应,就又补充说,就是前年井下出现塌方走了的那个黄大个子呀,你说他怎么又活过来了呢,不是见鬼了吗?刘传带突然想起他下午在安全房门前见到的那个大个子黑脸矿工,心里一震问他说,是左脸耳根处有块鸡蛋大小的伤疤吗?男人一连声地说是啊是啊,难道你也看见了吗?刘传带赶紧摇头说没看见,是以前见过。
  二 两条玉溪香烟
  第二天,刘传带依旧是下午班。吃过早饭后,他早早就到矿里来,直接去矿办公室的资料科查近两年的事故档案。果然查到了董二奎说的发生在前年夏天的采煤三队井下作业遭遇的那起井下塌方事故,死难的九名矿工中果然有黄永成的名字,遇难时是采煤三队六组的副班长,年仅三十七岁。更让他震惊的是,遗孀的名字竟然叫申春红,与他前一天在井下安全房里听到的那个黑脸矿工嘴里念叨的女人的名字吻合。刘传带没说什么,向档案管理员交了卷宗后就起身出门到院子里吸烟。   刘传带站在矿区办公楼前的小院子里,心里想着昨天自己在井下遇到的那一幕,他的心像被冷风吹过一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相信世界上绝对没有什么鬼魂,他是一名共产党员。可是 ,如果说是自己精神恍惚看错了,那采煤三队的矿工董二奎不也看见了吗?他刚刚查矿难的卷宗偏偏那个被他们看见的姓黄的矿工又在死难者当中。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院子西侧靠院墙处的那棵大杨树上,突然发出几声鸟的鸣叫。他抬头望去,竟发现是一群黑羽毛的乌鸦落在掉光了树叶的枝干上,嘎嘎叫个不停。他突然间觉得有些晦气,就弯腰拾起一块瓦片,奋力朝树干砸去,立时惊飞了那些大鸟。一个人独自低头往办公室走时,刘传带暗自琢磨,这都马上立冬了,天会越来越冷,这群鸟怎么还盘桓在这里呢,按理说它们应该去气候温暖的城市啊!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同室的技术员老张扔过来一张表格,告诉他是人事科的内勤小米送来让他们填的。表格的名头上印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字:国营煤矿技术人员生产作业等级评定书。不用问什么情况,刘传带就知道是下半年的晋级评定职称开始了,一个办公室的四名同事都是初级技术员,都面临晋中级职称,据说只有一个指标,那就意味着他们四个人将进行激烈的竞争。王洪东是技术股的负责人,虽然没有股长令,却是资格最老的,自然优先;他和老张相比年纪最轻的小秦算是进矿时间长的,自然在领导考虑照顾之列;但是听说小秦却和管财务的齐副矿长是亲戚,这样形势就发生了变化。齐副矿长要是肯替小秦说句话,那还是绝对管用的。刘传带觉得自己这次评职称是最没有底气的,尽管挂个技术股副职,却毫无优势可言。但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努力争取一下,毕竟晋了中级工资就能多个几百块,这点钱虽说微不足道,却也能够贴补一下自己单身汉的积蓄。
  刘传带匆匆忙忙把表格填好,看了下腕上的手表,已经十一点十分,再有二十分钟食堂就开饭了。每天这个时间机关的人员往往都要停下手里的工作,到二楼与食堂毗邻的会议室活动一会儿,等待就餐。他赶紧把刚填好的表格送到隔壁的人事科,然后就到二楼的活动室看报纸。所谓的活动室其实就是会议室,里面有许多书刊报纸和象棋围棋,最吸引人的是有两台能上网的电脑,手痒的就过去占一台斗斗地主,打打游戏。刘传带推门进去时两台电脑都已经被占用,象棋桌前更是围了一大群人,他便凑过去瞧热闹。下棋的两个人他都认识,一个是矿工资料科的陈金久,另一个是宣传科的老戴,两人因为悔棋吵个不休。刘传带正欲听个究竟时,开饭的铃声响了起来,人们就都散了。午饭吃素馅包子,刘传带匆忙吃完后就出门下楼,准备去矿大门外的那家金广超市买两条好烟,利用下午机关人少的空当,给主管晋职称的徐副书记送去。初级晋中级每年就这么两次,自己怎么也得争取一下,否则再过两年自己岁数超了就彻底没戏了。这是他填表格的时候暗自于心里琢磨的办法。
  不巧的是金广超市却关门停业,他问了下门口的保安说在盘点货物,要购物得明天上午。刘传带面对着超市,门上挂着的锁头叹了口气说,又不是礼拜天盘点啥货?标语牌上写得冠冕堂皇,还老百姓的家,全他妈的是屁话,现在我这个老百姓来买急需的东西了,你们却用铁将军将咱拒之门外,这不是明摆着耽误事吗?小保安见他在超市门口转悠着发牢骚,就跟他解释说上边要来检查,打击假货和假冒伪劣商品,不盘点哪成啊。大哥要买什么可以去市里的百货商店,那里可是货品齐全啊。刘传带拿眼睛瞪了一下那个有些傻里傻气的小保安说,一看就是乡下来的,谁还不知道市里的百货商店货品齐全,那不得坐公交车花时间吗,市里离咱们矿六七里路呢。
  刘传带在超市门口转悠了十几分钟,一看表快到下午的上班时间了,赶紧扭头奔矿区北面的三街走,他忽然想起矿区北面的那条街好像有几家个体小商店,兴许能买到好牌子的香烟。
  矿区的秋天十分美丽,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和穿城而过的鹤立河就不说了。从矿里出来的那些拉煤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缓缓驶出街区,拐向京沈高速,像极了战争年代奔赴前线的那些队伍,引起很多矿工的孩子驻足观望。刘传带知道是那些罩在卡车车身上防止煤尘飞落的绿色苫布引起了孩子们的好奇,驻足马路边的那些孩子只是一部分,他们是淘气的,其中不乏有一些更为懂事的孩子则跟在汽车的后面跑,他们的胳膊上会挎一只柳条编制的筐,跟在后面是为了能够捡拾一些颠簸下来的煤块。他们晓得只要跟着这些大卡车坚持跑一段路就会有收获,因为出城区没多远就是一段上坡路,而且路很早就翻浆了,卡车到了那段坑洼不平处就会颠簸不停,就算是上面罩着防护网,也会从未遮盖严实的缝隙处掉落下来不少煤块。这时候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煤块快速地捡拾到自己的筐里,卡车是源源不断驶过的。孩子们就会不断地有收获,往往不等到吃午饭的时间,他们的筐就满了。更让他们欣喜的是把煤块带回家,会换来几颗糖果或者几角钱,在下午玩耍时就有了买零食的钱。
  刘传带顺着街边朝三街的纵深处走,他是想寻一家稍微大点儿的商店买两条好牌子的香烟。可是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买到。在他的印象中,三街曾经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区属的街道社区,在他读小学的时候和同学杜晓宇来过,那時候这条街大概也就有那么二三十户住家,多半都是矿工家属,房屋破旧不说还低矮潮湿。那时候杜晓宇他爸就是在井下挖煤的工人,工资高不说,还总往家里带那种有果脯的夹心面包,颜色黑点口感却极好。因为两个人是好朋友,所以上学或者放学回家的路上,杜晓宇总是从书包里掏出面包来两人一起吃。刚刚走过三街北路那幢黄漆斑驳的矿区俱乐部楼时,刘传带还在心里回忆他和杜晓宇因为买不起电影票,数次跑到俱乐部后面翻墙爬通风口,偷偷溜进去的情景。他记得杜晓宇的家就在俱乐部后面院墙左侧的那条河流的岸上。两人看完电影后几乎是半夜时分,他们不走正门,依旧从通风口爬出去,翻墙回家。两个人要穿过俱乐部后面那片荒草横生的菜地,再跑过架在河上的那座摇晃得很厉害的木桥。如今矿区俱乐部的黄楼还在,杜晓宇家的那两间土坯房却早已消失,据说杜晓宇他们一家很多年前就搬离了这座城市。
  刘传带感觉肚子咕噜噜叫唤时,他终于在三街的深处,靠河流的一块高岸上找到了一间店面不大却洁净的小商店,也就是一间约有三四十平方米大小的砖瓦房子,店面的正脸房檐下挂着一块写有红星食杂店的木牌匾。刘传带没抱多大希望地推门进去,食杂店太小了,根本不像能买到好烟的地方,但是再往里面走就是高耸着一根根井架的采区了,更不会有商店了。   店里面光线暗淡,棚顶悬挂着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线。刘传带看见室内靠墙壁摆放着一排与人齐高的货架,上面摆满了各种食品。就在他努力适应室内的光线时,有人问他要买点什么?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女人的声音,嗓音低沉却富有磁性。刘传带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瘦削的年轻女人站在柜台里面,面带笑容地望着他,刘传带就说想买两条好烟送礼,你这有么?女人随手把身边的窗帘拉开,屋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刘传带发现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圆脸,尽管衣着简朴,眉眼中却透着清秀俊俏。面对着他的打量,女人竟有了一丝羞涩,脸上倏忽间就浮起了一坨红晕。刘传带知道女人一定是个矿工家属——除了摆放着日用百货的货架子外,外间屋只有靠在墙角的一只老式的脚踏缝纫机,缝纫机的案板上放着一只用坏了的矿灯,而缝纫机上边的墙上则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帆布工作服,右胸处印着采煤三队字样。刘传带想问女人叫什么,话到嘴边却没张口,憋了半天他问出一句,你这儿最好的香烟是什么牌子的?女人也赶紧收回看他的目光,慌乱地弯下腰去,在柜台下边掏出两条香烟摆到柜台上。刘传带拿起来看了看,是红河和玉溪。他便指着那条落满了灰尘的玉溪说,这个牌子的还有一条没有?女人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欣喜,倒显出一丝惶恐。刘传带以为她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就又说了一遍,还把那条玉溪烟拿起来往女人的面前推了推。许久女人才说话,说干部大哥是要买两条这个烟吗?刘传带看了下腕上的手表,快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得赶紧买完赶回去,否则机关一上班,自己去书记办公室会被人撞见的。刘传带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钞票,数出四张百元钞票扔到柜台上,让女人再找一条玉溪烟来给他包好。女人没有收钱却快速地将柜台上的玉溪烟收了回去,藏进了柜台下边的柜子里。刘传带没有弄明白她的举动,有些恼怒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愿意卖给我吗?见他动了气,女人赶紧赔着笑脸解释,不是不愿意卖给他,而是一买一整条的顾客她小店里半年也碰不上一位,现在店里只有一条,而且是要派上用场的,不能卖给他。如果干部大哥需要,她可以再跑一趟市里去给他上货,并且绝对给他进价。女人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刘传带也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晓得烟他是买不到了,便赌气收起钱扭身往门外走。他推开门的瞬间同时挤进来两个人,前边的是一个身穿灰制服,有肩章领花的戴眼镜男子,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穿黄棉袄戴矿工帽的男人,只不过男人的一张脸孔是黑色的,跟他身上的棉袄是一个颜色,都油渍麻花的。刘传带先是听见那个矿工打扮的男人沙哑着嗓子说,两包哈德门,一瓶高粱酒,要六十度的,给俺记上账,春红妹子。
  已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刘传带听到男人的话,立马就停下了脚步。就在他回转身往后看的当口,瞧见站在柜台里的女人正将用报纸裹着的一包东西往那个穿制服男子的怀里塞,看形状一定是没卖给他的玉溪香烟,还不止一条。
  三 开展扶贫
  济困活动
  刘传带没有马上离开食杂店,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黑脸矿工和那个穿制服的男人相继走出去。开食杂店的女人都是微笑着送客,跟矿工说的是诸如不用急着结账,下井别带烟火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跟穿制服男人说的却是万般讨好的话,烟吸完了就过来取,妹子一定给您备好。望着夹着报纸包扬长而去的制服男人,刘传带不禁心头火起,朝着其背影啐了一口。他的举动让女人察觉了,赶紧赔着笑脸说,是咱不懂事,妹子明天上午就去市里给您批发玉溪烟,若是着急用,咱店里有两条红河牌子的,是不是给您包上,打八折卖给您?刘传带哼了一声说,不稀罕,明天也不劳您大驾,我自己有腿可以去买,我就不信有钱还花不出去了。走出去几步后他又回头问女人,你男人是采煤三队的,姓黄对不对?见女人点头就又多问了一句,刚才那家伙是不是大陆区税务局的,你给他送礼是什么原因,是他欺负你吗?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旧赔着笑脸,弯下腰从柜台里拿出两条红河牌子的香烟,要给他打包装。刘传带赶紧摆手说这个牌子的香烟他不要,送礼不够档次。见他这么说,女人似乎明白了,把烟放回去充满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别耽误您的大事呀。赵税务是帮她办了死难矿工家属优待证,她才真心感谢他而送的那两条香烟,都捎口信让人家来取了,总不能言而无信吧,所以才没卖给您。刘传带心里有了数,赶紧说没事,去别处买也可以,谁的事情还没有个轻重缓急呢。说完后他还是掏钱把那两条红河烟买了下来。
  离开女人的食杂店后,刘传带先是打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去了矿区北部的鹤立镇,到一家大型超市买了两条玉溪香烟后步行回机关大楼,瞅机会给徐副书记送过去,又下楼到矿区大门左侧那个修鞋摊,把刚买的两条有些发霉的红河烟送给了那个摆摊修鞋的瘸腿师傅,说自己存时间长了,但还是能对付抽。刘传带的举动让修鞋的瘸腿师傅老林十分感动,手里捧着两条烟卷十分欣喜地说,你这个干部老弟老是给咱平头百姓送东西,心眼好使得很,感谢的话咱就不多说了,日后有鞋子需要修理的您尽管拿过来,老兄指定给您处理好,绝对不会收您一分钱。刘传带赶紧說可千万别客气,送您东西是应该的,街坊邻居住着,礼尚往来总是要的,何况烟是放时间久了有些霉味的,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像上次送你的那桶豆油,不也是过了保质期吗,都有些于心不忍呢。修鞋师傅老林赶紧摆手说没有啥关系,咱就是从乡下来的普通人,没那么多讲究的。也就您能瞧得起咱这屯老二,连矿门口那些灰狗都老是欺负咱呢,一天到晚的赶咱走,不就是摆个小摊吗?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修鞋师傅老林越说越生气,穿针引线的手一抖竟扎了手指,立马有血珠渗出来。刘传带见状赶紧劝说了两句,起身告辞。
  转天是星期日,是刘传带跟朋友娱乐的时间。他虽然只是个小技术员,每月升井下井拿两千块的辛苦钱,生活却也充实快乐。刘传带的女朋友是煤矿小学的教师,两人相处了有大半年的时间,虽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却也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每个星期日刘传带就会去几公里外的市区,跟几个哥们儿打牌喝酒。跟他在一起娱乐的几个哥们儿都是各矿的技术员,他们采用轮流做东的方式,轮到谁谁拿吃饭的钱,他们会集中到市郊的一家集吃饭娱乐于一体的棋牌室,先打几圈麻将,然后点几个菜喝酒,吃饭喝酒时聊一些国家大事和各自单位的新闻趣事,拿他们自己的话讲,工作一周了,得放松下身心,给自己充充电。   这一回轮到刘传带做东,麻将一散,他就张罗着点了六个菜。因为职称的事暂时有了点眉目,不是填了表格又给主管的徐副书记送了礼吗,他心里算是安稳了些,就放松下神经,想跟几个哥们儿好好喝两杯。因为口袋里揣着上个月刚发的三千块钱,除了每周必要的老虎菜和尖椒干豆腐外,他咬牙点了菜谱里最下面那排高档菜系中的水煮鱼和软炸虾仁,他知道这两道菜就会多花近百元。酒依旧是店里常年经营的六十度小烧,菜很快便上齐了,几个人便坐下来喝酒。这一回的话题自然是跟目前各矿正在开展的职称评定有关。来自俊德矿的老金说,他们已经进入民主测评阶段,也就是画票,如果他能进前十名就能占用一个指标,拖了十多年的中级职称也就自然而然地解决了,据说工资能涨三百多块钱。说完话的老金很是胸有成竹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新一矿的吕佳林说,他们单位形势不好,职称的评定可能要拖延一段时间,具体原因是一个主管的副矿长经济上出问题了,好像正在接受上级的调查。刘传带没有透露他给主管副书记送礼的事,只是说自己论资历论能力都在晋升之列,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这一次肯定能如愿以偿。坐在他身边的岭北矿小孙插话说,看刘哥的样子一定也是板上钉钉的。对面的小钱说,何以见得?小孙说,你没瞧见平常仔细的刘哥今天特别大方地点了两道肉菜吗?小孙的话自然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便纷纷端起杯子喝酒,为刘传带祝贺。
  酒至三巡菜过五味,几个人的聊天兴致颇高。兴安矿的老技术员田茂才说起了他们单位刚刚发起的为死难矿工家属捐款活动,矿工每人二十块钱,他们这些机关人员每人五十块,据说能募集到近百万的善款呢。小孙说他们矿也马上要搞这项募捐活动。老金说,不仅仅是你们几个单位,是全矿务局都在组织,这不马上到春节了吗,每到节日,最难的就是那些孤苦无助的死难矿工家属呀!刘传带暗暗记住了,不仅仅是死难的矿工家属享受这项救济,关键的一点是,被救济者必须由各单位民政部门调查核实上报,由矿务局组织部批准。他心里立刻想到了三街棚户区深处那个叫春红的女人,得抽空去把这个信息告诉她,一定让她申请,争取得到这次组织上的帮助。自从一周前他去那里买香烟后,不知怎的就在心里有了一份惦念,起初脑海里老是出现女人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后来这个影像竟和那个黑脸矿工在安全房门前走动的影像重叠到了一起,冥冥之中让他觉得这是某种暗示。他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女人的食杂店买了很多东西,后来还雇三轮车将矿里发给自己的一部分米面油给女人拉了过去。开始做这些事情时有些心虚,渐渐地就有些理直气壮了,自己毕竟是矿机关干部,全局上下不都在开展扶贫济困活动吗?自己作为一名党员理应做这些事。
  四 违反规定
  天入冬后,雪就跟着落了满街,刘传带从矿办公楼出来后径直到了后街俱乐部附近的广义小酒馆。推门进屋后,事先约过来的两个哥们儿——矿洗煤厂的姜百雄和南山矿技术股的小六已经坐在屋里等他了。两人早已点好酒菜,有刘传带喜欢吃的溜肉段,还有尖椒干豆腐和老虎菜。两人先点了三个菜,给他留了一个,刘传带未加思索地朝站在身边的服务员说,油炸花生米,便吩咐赶紧上菜。三人坐了一会儿服务员就把菜端了上来。刘传带见桌上的酒是玉泉白,便吩咐服务员换小烧,要六十度的。酒上来后他斟满杯就干了一杯,紧接着又倒上第二杯,没等两个人说话就又独自一饮而尽。刘传带这一次的喝法把两个哥们儿吓了一跳,赶紧将酒瓶子拿到了旁边的窗台上。三人中姜百雄年长一些,边递给刘传带烟卷,边问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不至于这样借酒浇愁啊。小六也随声附和说,是啊刘哥,你这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任凭两人如何逼问,刘传带就是不吭声,只是起身到窗台边把酒瓶子夺过来,给自己又斟满酒。喝下第三杯后才说了他郁闷的原因,是他们单位的职称评定结果出来了,两个指标都没有他的份儿,一个给了王洪东,另外一个则给了小秦。本来民主测评时他是排名在小秦前面的,矿人事股的人却说,他们接到举报信,说刘传带在公共场所传播关于井下幽灵的事情,吓得采煤工都不敢下井生产了;更为严重的是,他还总是利用上班时间往三街的矿工家属区跑,偷偷跟一个寡妇约会。矿人事股便依据此举报信取消了他晋级的资格,不准许他参加年终先进的评比。小六插话说,难道这些是真的吗?刘传带生气地拿眼睛瞪了他一下说,真个屁,你刘哥我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知道?说井下幽灵那件事倒是说过,可那是单位里很多同事一起议论啊,确实有像董二奎等采煤工亲眼所见的呀,怎么能是传播迷信呢?在一边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姜百雄也插话问他,三街那个寡妇是怎么回事?真就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刘传带面对老姜那张真诚的脸,只好随便敷衍说,就是一个死难矿工家属,一个人带个孩子,看她不容易,去送点吃的喝的,这不是全局上下都搞扶贫济困活动吗。小六借着酒劲劝他说,也别怪人家说你,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偏偏这节骨眼儿往她那儿献哪门子爱心,真是得不偿失呀。
  刘传带是真上火了,自己在井下干技术员有十多个年头了,风里来雨里去的从没耽误过一个班,虽然比不上那些采煤工人辛苦,却也算是兢兢业业,难道评个中级职称就这么坎坷吗?随后的几天,他从同事们的聊天中得知了原因,是小秦利用他當副矿长的叔叔的关系,找了矿人事处的人从中作梗,又以写举报信的方式给他制造舆论,导致他没能评上。更为可恨的是,还别有用心地散布他跟死难矿工家属的种种不雅的传闻。不就是关心一下那个井下死难矿工的家属吗?有什么错?虽然他想不开,但俗话说得好,人言可畏呀。
  谣言传开后,刘传带所在的大陆矿着实跟着沸腾了一阵子,就连他相处了一年多的女朋友也跟他闹起了别扭,两人吵了一架。刘传带是个倔脾气,任凭人们怎么说,自己认准一个道理:谣言止于智者,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尽管在接下来的几次下井工作时,再没有发生撞见那个黑脸矿工的事情,他心里还是记挂着开食杂店的女人。女人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总是时不时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影像的反复出现更加坚定了刘传带想照顾女人和孩子的信心,隔三差五便去一趟女人的小店,用自己每月工资的一部分,买一些生活用品和孩子的学习用品,去接济她们娘儿俩。开始的时候女人有些拒绝,后来刘传带拿出自己打印编写的,矿上开展帮扶死难矿工家属活动的文件复印件给女人看,说自己跟她们娘儿俩是组织上指定的帮扶对子,而且他和她家老黄生前还是朋友,经常一起喝酒。也许是刘传带最后这句话让女人信以为真了,她家老黄确实喜欢喝酒,但只喝白酒,而且是那种散装的玉泉白。   刘传带又一次去给女人送矿上发给他的一袋白面时,女人脸上有了热情,开口管他叫哥,尽管哥字前面加了个刘字,也让他心里温暖了一下。女人把面收起来后给他倒了杯热水,虽然是白开水,但里面加了白糖,喝起来甜滋滋的。刘传带走的时候,女人跟他说想求他一件事,想让他帮忙找人疏通一下关系,就是孩子想从南山区的新红小学转回大陆矿的大陆小学念书。原先孩子刚上学时赶上她家老黄出事,自己一个人忙活小店生意,就把孩子送到在新红小学附近的二姨家。如今孩子快考初中了,想转学回家自己照顾,可是她去两所学校都问过了,孩子户口不在学区内,办不了。女人说完话,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挺鼓的牛皮纸信封往他手里塞。刘传带知道那里面肯定装着办事用的钱,便坚决地推回去说,事情他管了,正好他女朋友家一个亲戚在区教育局上班,兴许能说上话,他下午就抽空去找他问一下。
  运气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说白了就是顺与不顺的区别。如果说自己评职称的事情不顺,那帮助女人的孩子转学的事情上就正好相反,简直是太顺利了。刘传带从女人的食杂店出来后就径直去了区政府,到三楼找到自己女朋友那个在区教育局工作的亲戚。两个人不但认识,还曾经在一起吃过饭,巧的是那人刚刚升了职,由原来的人事科科员升职为副科长,当时就答应帮他协调这件事,并且立即打电话给两所学校的领导,吩咐他们一定办好这件事,还在电话中强调是区领导的亲属,还是死难矿工家属,属于当前全社会都应该关注的弱势群体。刘传带当场就听到那两所学校的领导在电话里答应得相当痛快,心里就禁不住暗自高兴。临走时跟女朋友的亲戚讨了字条,走到门口又被留下,拉他去单位旁边的小酒馆喝酒。刘传带自然心领神会地把账结了,算是表示谢意。
  酒足饭饱后,刘传带跟女朋友的亲戚分开走,自己坐三轮车去了三街女人的食杂店,将亲戚写给两所学校的条子交给她,嘱咐直接去找他们办理转学手续就行。女人自然是万分欣喜,嘴上感谢的同时从钱盒子里拿钱,要出去割肉包饺子留他吃晚饭。刘传带以中午喝多为理由婉然谢绝,到门口被女人喊住说还有事求他。刘传带站住脚后,女人拿出一个塑料袋交给他说,她昨晚梦见她家老黄了,管她要烟和酒,都好几次做这样的梦了,她没办法下井,只好求刘哥给带下去。刘传带接过来见里面装着两瓶玉泉白和三盒哈德门牌子的香烟,皱眉沉思一会儿后答应了她的要求。他跟女人说,井下有规定,不允许带火,只能暗中把烟酒撒在巷道的深处。刘传带抬脚走出食杂店门的时候,女人猛地在后面搂住了他的腰。他以为女人出于感动有什么举动,吓了一跳,正欲挣脱时,女人只是将手里的两盒玉溪牌子的香烟塞进了他的口袋。刘传带看见女人只是想送给他两盒好烟而已,是自己想多了,就兀自脸红了,赶紧将手伸进口袋里往出掏烟。没想到两个人的手却在他的衣服口袋里相遇,他已经抓到香烟的手欲往外掏时,却被女人极其柔软的手拼命地按住。女人嘴上说着,不过两盒烟而已,干部大哥就甭跟咱客气了,孩子的事您可帮了大忙了,您不让妹子表示一下,咱于心不忍啊。刘传带见女人执意送他,就将抓烟盒的手松开,然后提着女人交给他的塑料袋走出了食杂店的门。
  三天过去后,终于又轮到刘传带的班。他一大早便来到井口,将女人交给他的香烟和酒各带了一样,藏在工作服口袋里,随着十几名四队的采煤工坐铁罐车下到井下,按惯例检查完安全项目后,就一个人悄悄走到三采区范围内,最靠近那次塌方的巷道深处,在一个掌子面的墙角蹲下来,将带来的酒拧开盖子,缓缓倒在碎石堆上,又将那盒香烟撕开封口,一根一根掏出来碾碎,也撒在浸了酒的碎石堆上。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表情很凝重也很虔诚,心里默念着黄永成这个名字,嘴上叨念着,是你媳妇梦见你要这些东西,托我给你带来的,她们娘儿俩过得挺好,你在那边就放心吧。现在国家政策越来越好了,煤的价格一直在涨,咱们矿工兄弟的待遇也会渐渐地好起来。
  刘传带叨咕完这番话,起身准备往回走,突然间身后就起了风,风不是很大,却也能让他感觉到。风呜呜地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在那处碎石堆上缭绕了一下,便刮向了巷道的更深处。当他再一次看向碎石堆时,香烟的碎屑一点儿都不见了,只能隐约看见一点酒的浸痕,刘传带的头皮有些发麻。晚上坐铁罐车升井的时候,刘传带还在想那个黑脸矿工的事情,尽管是满腹狐疑,心里却是轻松的,虽说是往井下带香烟违反规定,但一想到是带给死难矿工替女人做祭奠之用,還是能够原谅自己的。
  五 遭遇表白
  自从那天帮助女人的孩子办理了转学手续后,女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亲切。刘传带有两次接到了她的电话,除了问候的话之外,还约他过去吃饭,做的是松鼠鲤鱼,是那种老式的极其传统的做法,绝对有妈妈的味道。
  刘传带觉得女人做得真不错,吃得他心里暖洋洋的。那一刻,他看着女人腰上扎着花围裙,站在他身边给他夹菜,眼眶一瞬间就湿了。想起早已在河南老家死去的母亲,也想起前不久因为职称评定受人诬陷,跟他相处了一年半的女朋友毅然决然地离他而去,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虽然一切皆与眼前这个女人有关,但是自己面对她却一点怨恨都没有,自己冥冥中所做的一切,似乎又跟井下撞见的那个黑脸矿工有关联。还有一回刘传带去食杂店给女人送矿上分的色拉油,女人接了东西后就动手和面包饺子,非得留他吃饭,还欢天喜地跑到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来一只烧鸡和几样熟食,弄了满满一桌子酒菜。两个人吃饭时,女人不停地给他夹菜,还一声声地唤他哥,那个亲切劲儿弄得刘传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酒足饭饱后,刘传带也跟女人表态,从今以后她们娘儿俩就是他刘传带的亲戚,有什么困难就跟他说,他会不遗余力的。你哥我是从山东老家逃荒过来的,在矿山就可以说是老哥儿一个。女人听他这么说就插话道,嫂子也没有吗?刘传带起初是被女人问愣住了,刚想说有一个女朋友的事,立即又改口说前段时间处了一个,分手了。女人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小声地询问说,难道哥就没想再找一个给咱当嫂子吗?也不能一个人过日子啊。这回妹子心里有数了,一定留意着给哥划拉一个,你就瞧好吧。
  三天后,刘传带收到女人托人捎给他的一个信封。下楼到矿收发室取信时,看门的王大爷告诉他,是一个邮递员早上送过来的。他把信封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也没发现牛皮纸信封上有邮票和邮戳,就满腹狐疑地走出门,到墙角处将信封拆开。里面倒出来的却是一张似曾相识女人的黑白相片,乍一看觉得怎么那么眼熟呢?待仔细看过才确认,就是食杂店那个叫春红的女人。他忍不住笑了,装错照片了吧,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如此糊涂呢,说给他介绍对象,不把对方的寄来却放了自己的。他把照片揣起来,回到办公室拨通了女人食杂店旁边那家公用电话亭,请店主帮忙找一下女人。待女人接电话后,刘传带第一句话就问她,是不是装错照片了?女人沉吟了许久,才小声问他,你别管装没装错,你就说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你相中没有吧?他一时无语,竟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容哥考虑考虑再回你啊,就慌慌地挂了电话。   天越来越冷,女人的情绪却十分高涨,不仅隔三差五就给刘传带寄来一张她的近照,不是在街心花园的木椅上,就是在将军石山庄的大门口,脸上都是满满的微笑。女人还在其中的一张照片后面写下一段歪歪扭扭的文字:印在纸上的图章,不会倾诉衷肠;请把信赖的照片,存进彼此的心房。刘传带看着女人写在自己照片上的这几句话,他似乎有所感悟,觉得像是谁的诗,又一时想不起来了。在一个公休日去三街女人的食杂店里给她送矿上发的羽绒棉服时,他问她那照片后面写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她自己创作的情诗吗?刘传带的话把女人的脸给问红了,女人支吾了半天也没有回答清楚他的问话。就在两个人相对无语不知说啥好的时候,门外有人喊女人的名字,他听出来是食杂店旁边开公用电话亭的男人的声音,喊女人去接电话,还粗门大嗓地说是矿派出所于警官的。女人应声跑出去接电话后,他点燃一支香烟边吸边想,自己是不是考虑得不周全,怎么能那样问女人呢?他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自己对她们母女的关怀和照顾唤起了女人心中的感动,女人似乎从心里接纳了他,甚至是爱上了他,但是自己万万不能轻率地纵容自己的感情。女人的丈夫的死,已经给她造成了莫大的伤害,自己也是经常下井工作的技术人员,两个人真要是走到一起,那岂不是还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担忧和心痛吗?况且自己当初在心里萌生的照顾母女两人的念头,也不是女人现在的意思啊?女人接完电话回到屋里,刘传带就换了话题问她于警官给她打电话干嘛,是那个管整个矿区治安的片警于胖子吧?女人点了点头说,是于胖子,你也认识他?刘传带也点头表示认识于警官,而后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女人最终告诉他自己确实遇到了麻烦,是三街后巷的两个地痞混混——“周三”和“煤球”老是来店里敲诈勒索她。女人说着话就眼圈红红的,从栏柜里摸出一个黑皮账本翻开一页,指给他看关于那两个人的赊账记录,短短三个月时间就记了七十多笔,赊欠金额近千元。女人还告诉他,那俩家伙知道她因此事报了警,便让人送来威胁她的纸条,声称女人再嘚瑟,就拿刀放她的血,砸她的店。刘传带听后义愤填膺地说,臭无赖还敢威胁你,我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以为你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呀。妹子你记住了,如果他们敢来捣乱就给你哥我打电话,我叫几个矿工兄弟打折他们的狗腿。见女人点了头,刘传带才出门回了单位。
  六 后轧的干亲
  有的时候,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是漫不经心的,但他要反馈的心意却是发自内心深处。刘传带这一次在女人的食杂店里发的誓言,有口无心也好,豪言壮语也罢,却应了那个词:一语成谶。
  四天后的傍晚,煤城大雪纷飞,正在准备下班的刘传带突然接到女人的求助电话,那两个地痞流氓到她的店里捣乱了。刘传带嘱咐她千万别刺激他们,一定稳住两个人,他随后就到。他放下电话后立即安排传达室值班的李大爷去第三采煤队帮他找练建安队长,让他带几个工人去三街的春红食杂店帮忙,就说刘技术员跟他事先约好的。刘传带交代完话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矿机关大楼,挥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女人处。当他赶到女人店门口时雪还没有停,店门前围了不少的人在看热闹,刘传带拉开车门跳下来,分开众人冲进去,就看见两个穿着邋遢、满脸酒气的男人正用手中的尖刀逼着女人交出账本。女人披散着头发,鼻孔流着血,很显然是挨了打,店里的柜台玻璃也被砸个稀碎。刘传带怒吼了一声就蹿到抓女人头发的那个男人面前,挥拳击打他的面部,他的力气用得稍大,一拳便将男人打倒在了柜台上。第二次出手时,意外发生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另外一个家伙暗地里游移到了他的身边,用手里的尖刀狠狠地刺進了刘传带的左胸,正好是心脏位置,他哼了一声便栽倒在女人的身边。挨了一拳的男人此时站起来挥刀刺向女人的当口,房门被撞开,同时冲进来两名警察和三五个矿工。在警察的断喝下,男人瘫倒在地上,被戴上了手铐。
  刘传带被送进医院,虽然及时却仍旧没有抢救过来,尖刀刺中心脏死亡,事情的最终调查结果被定为流氓滋事,刘传带的死便不能定性为见义勇为,也就不能评定为烈士。还是在采煤三队练队长等几名工人的一再证明下,才被勉强定为因公死亡。
  两天后,刘传带被安葬在矿机关大楼北坡的那块空地上,坟茔地旁栽着十几棵钻天的白杨。地方是春红选的,她说刘哥的性格就像那些白杨树的树干,直来直去,人是为她死的,坟茔地得离她近一些,逢年过节的得去给哥烧两沓纸,祭奠一下。
  下葬那天又下了场大雪,下了一会儿就起风了,将山坡上那些树干吹得咔咔直响。天昏地暗中只有女人肆无忌惮又悲切的哭声,往山下走的时候,矿党委副书记徐震宝问他身边那几个技术股的人,女人叫啥,跟刘传带啥关系,还挺有感情的。技术员小秦说,叫申春红,是刘股长的情人吧。走在人群后边的采煤三队队长老练瓮声瓮气地插话说,别他妈瞎嘞嘞,那是他的兄弟媳妇,是咱们队四组黄永成的遗孀,黄永成死后靠刘哥等一帮矿工兄弟帮衬着才活了下来,人死了哭两声不很正常吗。老练的话虽然粗门大嗓的声音很大,却也快速地被风卷走。本来一直低头走路的徐副书记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住脚,回头朝刚刚安葬了刘传带的山坡看了一眼,矗立在风雪中的那几棵高大挺直的白杨树下,那个刚刚垒砌的极不起眼的小土堆已经被漫天的风雪遮盖住。徐副书记眼眶有些湿,对跟在他身边的矿人事股的几个人小声交代说,过几天研究抚恤金时,你们掌握一下,规格上高一些,把钱发给那个叫春红的女人,就算咱们大家再替小刘做一回善事吧。身边的矿人事股长老岳赶紧附和着说,晓得了,钱也真就得让春红领,刘技术员没家没亲人,就申春红这么一个后轧的干亲呀。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程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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