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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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元三百年,盛夏。
  箫生受主上扇遥王召唤,去中原帝王陵送药,返回途中经过忘川河,不知因何,他无故停下了脚步。
  他在重重白云间往下看,那是黄泉路和冥府间的分界处,许许多多的人走上忘川河的奈何桥,都需要喝光孟婆手中那碗忘情汤,才能下入冥府。如果不愿意喝孟婆汤,就必须跳下忘川,受千年黑恶的流波纠缠。
  这大约就是鬼界的秩序,他并不欣赏,更不在意。只是从前无数次走过这片河,都没有想过停下来看一看。谁能想今日这一驻足,竟会惊动他的欲念?
  只见奈何桥上一名女子,身着白衣,逶迤长摆动荡吞风。她蓦然停住了脚,甚至还没有走到孟婆面前,就已然孤注一掷。她决然跳下了忘川,犹如翻滚热汤的波涛间突然浮起一截白尾,金光闪闪的鱼鳞片在幽深的忘川河里一跃再跃,终究还是被无情吞噬。
  如此不经意一瞥,箫生也没有想到他的双腿会突然凝滞,甚至,在那瞬间有一股冲动涌上来,他疯狂地想要捧住那截白尾,将她带出桎梏。
  大约是欲念吧,箫生回到逍遥楼后就一直对那身白衣念念不忘。他一直在想,那白鲢鱼妖的真身是怎样一种容颜?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不经意情动,幻想着那白尾之上妖娆的姿态和动荡的白衣间消瘦的肩头……
  直到,中原帝王陵生出异动,那时已是两百年后。
  扇遥王坐在苍穹坠地的银树上,勾着手指对箫生说:“帝王陵兵俑复活了,替我在那里带回一个女人。”说罢羽扇一划,银树上浮现出那女人的模样。
  箫生蓦然一惊,正是两百年前他在忘川河上看见的女人,只不过在扇遥王的幻境中。她转过了头,明眸皓齿,眼波温柔,不盈一握的柳腰如含风绿枝。她在说:“扇遥,我恨死你了,怎么可以忘记?”
  箫生震住:“这……她不是跳入忘川了吗?怎么会在帝王陵?”他强忍着心中丝丝麻麻的痛,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可藏在袖管里的手,却禁不住地颤抖。
  扇遥王还是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微微眯着眼睛,幽深的眸一如那忘川的河水,汹涌且无以窥探。他只道:“帝王陵的兵俑,那是白堕的分身。将她带回来,我就可以从忘川河里救活白堕。”
  银树间火红树叶凭风而动,只是眨眼的功夫,扇遥王已经消失在星空下。寂静的逍遥楼中,只余下一声喜怒不明的长叹。
  “她这样恨我,我怎么可以辜负?”
  中原帝王陵墓盘踞在三峡山谷之间,地势险峻,有直道河流引向啸海,沿着啸海一路往西及至人间尽头,则是黑恶流波缠绵不绝的忘川河。
  箫生再次站在帝王陵墓的入穴口时,他的心情沉重得难以言表,但他还是拖着剑一步一步走入了那王陵正中的位置。正当他要扭动王陵最后一扇石门的机关时,甬道里突然传来一声清丽的笛音,他沉吟片刻,闪身躲进了凹角。在晦暗的黑长石道里,很长一段时间只有那袅袅笛音,清长如云,直贯穿他的肺腑。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微的风声穿透进来,伴随着步履铃音,着一袭罗青长裙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她站在凹道口,顺着风吹笛,不久石门轰隆作响,箫生只听到“哐当”一声巨响,眼前一片灰蒙蒙,十丈厚的石门竟然倒了!
  他掩饰不住惊讶,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子。只见她湛蓝瞳孔微微收紧,无端让人脊背一寒。她走进去,那数百名兵俑都队列整齐地看着她。看模样,早已为她所俘。
  箫生禁不住抿紧了唇,神色凝重地握紧了长剑。便在此时,那女子转过身来,平静无波的面目一阵冷凝,沉肃道:“是谁?”
  轰然震住!
  纵然样貌和气质都有极大的不同,但箫生笃定,她就是白堕的分身!怎么会这样?她苏醒后做了兵俑的领头人?她的修为怎么会那么高?她看起来远非是白鲢鱼妖的真身……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闻兵俑复活了,所以来此寻一个人。”幽幽的光线中,箫生将剑丢在了地上,做投降姿态站起来,他的挺拔脊背遮住了甬道中最后一丝亮点。
  青貂面无表情地抓住腰间的玉笛:“寻谁?”
  “你。”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久到让箫生觉得她可能不会再说话了,甬道里的风三番忽涌,她的眼眶竟莫名红了,这时才问道:“是他,扇遥王对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抢白:“好,等到此事将歇,我会随你走。”
  箫生长眉微蹙,再无言语。后来青貂带着数百兵俑走出了帝王陵。他们顺着峡谷溪流漂入啸海,这其中还有许多人并不懂水性,却毅然埋头没入那深海。
  不过须臾,啸海海面上鲛人频出,兵俑手中的剑甲疯狂挥舞,揭开了这场夜色中惊心动魄的厮杀。而青貂,那个浴血而生的女子,仍旧是领将。
  箫生一直站在礁石上,看着这杀伐的场景,始终抱剑旁观。月落晨曦初上,夜色惊魂中,青貂终于丢开玉笛,枕着血迹斑驳的海石,轰然往海水中一倒。那片刻之际,啸海数以万计的鱼兽皆奉以痛哭。
  鲛人似乎都被杀光了,兵俑们各自擦着刀枪,冷漠地离开啸海,或者再无眷恋就此沉海。他们重生只为此一战,今后再无领头之人,去留皆随心。等到日光晒得人睁不开眼时,箫生才走到青貂身边,他不知该怎么开头,总有一丝不忍。若说提醒她该是归期,以慰另一女子重生,是否有些残忍?
  未想青貂已先开口,她满眼荒凉,似乎笃定死期。
  “你是他的手下? ”
  箫生平静地说:“是的,我是扇遥王的左使者。”
  “左使者?应该算是很高的职衔吧?他让你来带我回去,我是不是该高兴?”
  箫生默然。
  “这是你第一次来中原吗?”
  “不是,两百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
  “做什么?”
  箫生只道:“我不可以说。”
  青貂一愣,随即笑道:“他果真是筹谋之深……”
  “我们该出发了。”
  “呵……左使者,你可以带我逃跑吗?”   “你说什么?”蓦然震住,箫生怀中的剑离出鞘只有方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青貂,直到在她脸上看不出丝毫认真神色,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青貂从海水中爬起来,冷冷一笑:“这世上,谁人能从扇遥王的手里逃出去呢?”
  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忽而间,潮水异涨,箫生脚步一滞,再抬起时,面前的靛青长衫已换作玉白绸缎,迎风浸在碧海之间。她遥遥回首,刹那间面目模糊。
  箫生在失去意识前,只拼命地记住了那双湛蓝的瞳孔,幽幽冷肃,不似她,不似白堕……
  箫生再次醒来,已经是在一艘巨大的木船上。他被丢在甲板上干晒,直觉得脸上已经脱去了一层皮,手臂被铁索拴在桅杆上,摩擦得生疼,有斑驳的血迹从甲板缝隙里流到他的脸颊上,又涩又咸,令人作呕。
  他无法动弹,只看得见海面上有水鸟迁徙,身下木船动荡起伏。有人在说话,声音很低,但他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去忘川,中途鬼怪不说,即便你能一路疾行至冥府,那些魑魅魍魉,又岂会敌得过?”
  白浪翻滚,鱼音痛哭声尚未平息,另一人缓缓说道:“我怕什么,要的不过就是一死。只是我这次能重生,便要死得有价值些。”浅浅地笑,不乏冷冽,她似乎饮了酒,嗓音湿润而沙哑,又道,“十八府君,一个都逃不掉。”
  恍恍惚惚间,恐大梦一场。她这才苏醒,因而字字句句皆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绿蚁,我的心不可以软弱。”
  被唤作绿蚁的女子也知道根本阻拦不了,只好点头,又说:“如果还能够回来,给我讲完你的故事。”
  青貂仰头轻笑:“太长了,那个故事根本讲不完。”
  从崇元建年开始,到如今有五百年。这五百年间,她曾五次被囚,皆拜扇遥所赐。此等纠缠,非良夜无以说尽。而如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譬如……捉住船下水鬼。
  说话声断了,箫生屏息发力一震,四肢上的铁索尽数碎裂,便在这霎时间,船下一阵波涛翻滚,掀起的巨浪打到甲板上,随之而起的是浩浩荡荡的白鲢鱼群,为首之人手持红莲鞭指向青貂,厉声斥道:“把消魂笛交出来!”
  青貂足尖立在桅杆上,绫罗翩跹,面目冷肃:“消魂笛本是我的,何来交出一说?”
  “你以毒养人,卑鄙无耻,早就被剔除白鲢鱼骨,自然也不是我族中人,消魂笛是白鲢鱼镇族之物,今时今日你还有什么资格说是你的?”
  “呵……真是好笑了,若无我这被剔除白鲢鱼骨的人,护着你们族中上下百年,你以为白鲢鱼族能延续到今日?”青貂嘲讽地笑着,也不再废话,竖笛于唇边,冷冷道,“一句话,消魂笛我不会交给你,从今往后,它只是我青貂的。”
  末了,她看向站在甲板上的箫生,湛蓝瞳孔玩味深长。
  “替我教训教训这些家伙。”
  箫生领命,颔首应是。
  眼前的场景转变很快,箫生与那一群白鲢鱼混战在一起,而青貂却云淡风轻地站在远处观望着。她用摄魂术催眠了箫生,令他变作只会听命于她的傀儡。起先将他绑在甲板上,不过也只是试探他的功夫。
  没想到逍遥楼的左使者,果然名不虚传。
  白鲢鱼本身是弱受小妖,在这啸海发迹最早,因而日益壮大家族,也在啸海以北生根了许多年。她与白堕本是双头白鲢妖,是这家族中最珍稀的品种,自然担任着族长一职。
  但她,总不愿意和白堕共享一个身体,尤其因为白堕生性纯良,备受白鲢族喜爱。而她呢,大约是一体双生,白堕太过美好,自然她就丑恶了吧。她为人孤僻冷淡,常用毒修炼,五灵日益强大,到最后分身为个体。
  她永生都不会忘记那一日,一如凤凰涅槃般,她从白堕的身体中缠着双足走出来,白玉般的脚裸真实地踩在礁石上,海水漫过膝盖,冰冷的痒蹿到心底。便在那时,她看见扇遥,一袭白衣荡着海潮,朝着她缓缓走过来。
  三生潮起不过刹那,今后种种都是劫难。
  他含笑问她:“你是青貂?”
  想必那是她此生第一次木讷的模样,竟傻傻地看着他发笑,后来他又问她:“你会炼毒?”
  她说是。
  扇遥就笑了,枕着碧海间的惊天白浪,捧住她的脸,用他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诱惑着她。
  “那么,帮我毒一个人,好吗?”
  他的手掌像五月的阳光,灼热异常。她感觉自己像是飘了起来,所有的理智和思维都变成摆设,就那样答应了他。
  后来她才知道,世间上有一种不需要费力就能够见血封喉的毒,是谓双生。他毒的是白堕,迷的是她的情,诱的是那一族之长的全部。但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分身出去,却还是被毒了呢?
  木船一路往西飘去,大约是十天的行程,到那尽头就是忘川。以冥府作头,奈何桥作尾,四海八荒往生六界,走到此处都需交出五灵。
  或许是因为冥府的冤魂太多,咒怨声随着水波隔着百里都能听得清楚。
  箫生本是坐在甲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突然听到了女子的哭声,不禁五脏一滞,挺身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船舱内也发出痛彻心扉的大哭声。他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奔进去。只见屋内所有的陈设都被推到地上,一片狼藉,青貂坐在木板上,抱着头嘶吼着,湛蓝瞳孔隐隐发光,如同受伤的野兽。
  而在她身边,消魂笛已断成一截一截,片刻之后有五灵从笛孔中游走出来,慢慢地合成一个人的模样。
  “青貂,十八府君感应到了我的存在,他们在召唤我。”
  “不!”青貂痛吼着,拼命地去碰触那虚幻的人形,“不,我不会让你去的!珟首,求你不要去,你去了,我怕、我怕我会不忍心……”
  珟首微微蹙眉,满眼都是眷念和心疼,他也很想伸手去碰触这个女子,但是,从肉身被毁的那一日起,他就失去拥抱她的资格了。
  “没关系,让我去。十八府君还不能毁掉我,我会在那里等你。”珟首微笑着,隔空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我们也做一次里应外合的事,叫他们明白,毁人幸福的下场。”   青貂含泪点头。
  这是冥府的地界,五灵在此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力,她知道将珟首藏在消魂笛中不是长远之计,也知道十八府君定然会用她想不到的手段争夺珟首的五灵。
  但是,没关系,就告诉他们,她青貂来了……时隔两百年的浴血重生,她早就在兵俑中等待太久。
  这一次,她要让曾经伤害过她的人,百倍偿还!
  十八府君齐聚一堂的盛况好像几百年未曾在冥府出现了,这一次却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能够让十八府君面色凝重,且关起门商谈了三天还没有出来。
  十三君是冥府老人,也算是十八府君中的核心人物。三天后的深夜,他总算拍板,谈来谈去还是没有结果,那就顺其自然吧。
  十八幺却如火烧屁股般怎么也坐不住,临着散席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冥府控制不了的灵,任是六界往生无数,也只得她一人。怎么这么蹊跷,分明被我们合力撕碎了肉身,如何会突然出现?是否……有人助她?”
  十一君沉吟着:“应当不会,据我所知,两百年前那一战,除却我们,当时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少说也有三股,但任是谁都没有帮她。”
  “幽冥祭司的恶名,大约比我等这堂堂正正的冥府还让人闻风丧胆。当年那一战,说不清谁对谁错,但我们总是始作俑者,这一次她来势汹汹,恐怕冥府会不太平一阵子了……”十三君微微叹息,又道,“珟首的五灵明早就能到奈何桥。十八,你同我一起去收。大家做好准备,她乘船而来,不过三日。”
  当时,坐看六界变迁数百年的十三府君如此说,虽不能算作自欺欺人,也带了几分哄骗的意味。只因清醒之人都该知道,幽冥祭司从来不是徒有虚名。
  然而众府君却还是存了侥幸心理,各自回府睡了个安稳觉,谁料一大早冥府就发生了暴乱。破晓前的半柱香,忘川河中历劫的生灵仿佛都嗅到生的味道,于黑暗流波中齐齐跃出,他们之中不管是凡人还是妖神,都带着杀伐血光闯进来。
  那是千军万马难挡的气势,晓光乍破的瞬间,连同冥府地狱的妖魔都开始躁动,抢着执邢者的兵器破门而出。亡灵之书封印着的无数人的灵,都像是蹒跚在铁栅栏前的冤魂,嘶吼着,期望着自由的那一刻。
  冥府,彻底地乱了。
  十三府君偕同十八幺压制着奈何桥上的鬼君,拼命地稳定秩序,却还是没能挡住那气势汹汹的忘川人。
  当珟首的五灵飘至奈何桥上方时,冥府已陷入暗无天日的黑色暴乱中。各种复杂的势力交战在一起,不论敌友,只为此一战。若能侥幸活着走出去,天大地大总有安身之处,要的就是那天地间明亮的光和空气,还有无数人艳羡的自由。
  若不能活着,也总好过无穷无尽的鞭笞、囚禁和没有期限的侮辱……他们早已等待太久,为这一天!
  十三君掐指一算,料到是珟首作乱,禁不住厉声呵斥他:“冥府是管制六界五灵最重要的地方,你身为上神,怎么能够罔顾法则!怎么能够自毁五灵,不惜两败俱伤,也要对付我们!”
  珟首的五灵已若隐若现,此番还能看见他唇边隐约的笑意,已然是拼尽了全力。离开青貂时,他同她说要里应外合,不过是给她一个期许。他能为她做的,从来都是拼尽余生,成全她的心。
  所以,他自散五灵,以诱他们蚕食,令百里之内妖魔鬼怪都来冥府作乱。这世间的魑魅,哪怕是嗅一嗅神的灵,都是增进修为的上法,更不用说蚕食了。他这样孤注一掷,也是因为心底清明,若他不能够在这世间灰飞烟灭,他的青貂又怎么能够义无反顾去报仇?
  是以助她。
  珟首噙着笑,展开双臂:“十八府君,我代她在此给你们下战书,两百年前的那场屠杀,她从不敢轻易去忘。但隐匿沉默,并不代表已经遗忘,所有的蛰伏,都是为了今日。”
  在这奈何桥的上方,他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在他灰飞烟灭后不要掉入忘川,他不想忘记她,连同身体里任何一个微小的碎片,都不愿遗忘她,无论是这两百年中原帝王陵下兵俑室的日夜相望,还是在那之前她每一次被囚禁后的重生。
  虽然他一直都清醒,她并不爱他。
  “还有,忘记提醒你们,百里之内的鱼兽都在送她过来,所以,不用三天,只要三个时辰。”话末,他轻笑着合上双眼,片刻后五灵四散,化作云烟。
  就这样,在四海八荒的尽头住了几万年的上古佛歌,消失在六界之间。他平生最逍遥的时刻,就是在崇元初年的啸海中,看到当时刚刚分身为个体的青貂,笨拙地练习着游海吞息的秘术。
  那时他掠过海面,与她湛蓝的瞳孔相撞,忽然间就信了宿命。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给你些什么。
  青貂教会珟首执着,珟首教会青貂一生。
  三个时辰,对青貂来说,那可能是比在兵俑中的两百年要漫长许久的时光。她坐在甲板上,任由着海面上冰冷的风吹过脸颊,拂上眉梢,将眼角的晶莹化作珍珠。
  箫生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他心中平静无波宛如机械,但却因那湛蓝瞳孔而渐渐失神。在他的身体里,有一种欲念催使的清醒在缓缓逼近。当一大波鱼兽逆着水波靠近船身时,他浑然一震,好像找回了理智。
  那曾经令他望眼欲穿的白尾,似乎并非是眼前这人……
  青貂也看到了这样的奇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五灵抽离了,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去碰触他。但是,一切都是虚设。
  她知道,珟首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在成全她。禁不住一阵恶心,她慌忙地掏着喉咙口,恨不得将心都从那里拔除,却掏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到最后她跌跌撞撞地坐在船头,闭着眼无声流泪。
  箫生凝眸而视,手中的剑在清醒的片刻已然出鞘,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收回来。
  “你相信吗?这世上有一种感觉,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青貂想笑,“如果我先遇到的是珟首,那么该有多好。”
  正因为宿命总让她不得好过,所以她才因遇见扇遥而致命。
  那年她为他制药毒白堕,亲眼看着他以情相诱,迎娶白堕,亲手将白鲢鱼族拱手相送。她以为一切都将止步于此,从今往后他是白堕的夫君,是白鲢鱼的领头人,而她只要给自己一味毒,就可以忘记他。   谁料,他却夺了她的毒药,将她关在族中水牢里,笑着告诉她,他的戏才刚刚精彩。
  那是他第一次囚禁她,他让她亲眼看到白鲢鱼族在一夜之间死伤了无数,剩下的都被他关了起来。一直到最后,她才知道他是逍遥楼的扇遥王。他觊觎啸海以北这块瑰丽的珍珠地。他将他的人都带到这里,采了无数的珍珠。还逼着族人做被卑贱的奴隶,为他们日夜衔珠吐珠。
  他们形同海盗,以情求利,卑鄙无耻。
  但是没关系,在水牢暗无天日的那些日子,她用湿滑的石壁上那些青苔,制了毒。此毒无色无味,能眨眼之间要人性命。
  可是,他曾是白堕的夫君啊……
  忘川河中的流波用鬼魅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们食人气息,嗅人骨色,饕餮不足。
  白堕在忘川河中流淌了两百年,这些丑恶的流波就缠着她两百年。或因双生,她的骨血里总融了一些青貂的毒,这才令这些流波没有肆无忌惮地啃噬她的身体。
  一直到这样的时刻,她才真心地感激青貂。为了白鲢鱼族,为了那珍珠地,为了她,青貂实在做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
  冥府发生了暴乱,有微光透进忘川,对他们来说,那都是活命的氧气。忘川人疯魔一般地推开流波,拼命地上游,挤到忘川河岸。白堕也被推搡着,一路被推出了忘川河,拼命地呼吸着大口大口新鲜的空气,她却看不到奈何桥头的孟婆了。
  她在那里痴痴妄妄地站了许久,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分不清喜怒,却认识那十三和十八府君。于是她躲了起来,看到混乱中惊慌失色的十八府君最后失了风度,坐在桥上又哭又闹,直叹这该死的幽冥祭司!
  幽冥祭司?是青貂!
  顿时喜上眉梢,她禁不住激动落泪,原来青貂还没死,两百年前那一战她果真没有死!后来她看到珟首,更加笃定了。
  重重叠叠的硝烟终是落幕,待得十三和十八府君离去,白堕掏出腰间的白玉瓶,放在忘川河岸。
  她半跪着,双手合十,虔诚地看着天阙,祈祷:“上神,白玉瓶洁净至诚,是佛家之物。你那么好的人,如果真的灰飞烟灭了,青貂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的吧?求求你,如果可以,一定要再活过来,救救青貂……”
  珟首是上古佛歌,神灵肉身,即便灰飞烟灭,若对世间还心存留念,只要意志够强,是可以聚灵重生的。只不过,那可能需要一万年,十万年……而在青貂来的路上,三个时辰都快不够。
  “恐怕,他回不来了……”阴柔冰冷的声音猝然响起,轰轰烈烈,眨眼荡平了忘川。
  白堕心中陡然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奈何桥的尽头,那瘦削身影浩浩一立,足以令冥府上下都震颤。
  是……是他!
  扇遥提着酒,虚晃着踱过来,临近瞥了眼那白玉瓶,蹙了蹙眉。他心中不快,就将白玉瓶踢下了忘川,冷着脸说:“在冥府门口散掉的五灵,你以为还不被这些糟心的家伙吃光抹净?白堕,你怎么在忘川反省了两百年,还和以前一样蠢顿。不要肖想恶魔口中的猎物,这个道理,我早就和你说过。”
  白堕脊背一僵,足背生了一层寒意。时至今日,她对眼前这个人还是胆怯的,甚至仍旧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战战兢兢地扶着长生树站起来,咬着唇,一股子倔强。
  “你怎么会在这里?”
  扇遥醉生梦死地眯着眼睛,邪邪一笑:“青貂要来了,这场好戏我怎么会错过?”话毕,他长臂一捞,将她拎着跃过奈何桥,直奔冥府十八府。
  他眉眼的冷,是在这世间多年都未曾轻易显露的真。真是嫉妒地要命,为她豁出命扫清障碍的,到头来还是那个人!
  青貂,青貂,我也来了,你知道吗?
  扇遥兴许是大醉了一场,连白堕都看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受伤。她攒着他胸前的衣,回想这些年种种,再也清楚不过。
  于是她咧嘴轻笑,反手揪住他的衣袂,将他狠狠地往后一推。突然失去庇佑的她直直地往下掉去,在那无尽的黑暗中,最后是无间地狱还是返生门,她一无所知。但她能这么做,已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扇遥,我同你都曾辜负青貂,这一次我不想再成为她的负担,也不想再让你费力地演戏。至于你对我的利用和欺骗,将这些愧疚都换作对青貂的爱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在啸海以北,当珍珠地被他玩弄在手掌间,当所有族民都沦为阶下囚时,她的心却不在白鲢鱼族的生息上,而是为嫉妒所蒙蔽。凭什么她这个往日明媒正娶的妻子都要日夜吐珠,而青貂却能占据那太平安隅的水牢,避开逍遥楼恶魔的肆意欺压和凌辱?
  那时在他的心里,其实是喜欢青貂的吧?他用着这样别扭的方式,实则是在保护她?
  是否一旦动了这邪念,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她竟然会偷偷地潜去水牢,骗取青貂的信任,用她的毒伤害她!
  是魔?还是轻易入魔?她竟然这样残忍地对待双生的青貂,一度将她逼进了死路。
  幸好,珟首突然出现救了青貂,还制造了她已死的假象。她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同她争抢扇遥的爱,谁知他却恶狠狠地告诉她,他没有心,没有爱。
  是她肖想吗?还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后来的日日夜夜,她坠入痴念虚妄中,变得傻乎乎的。她不记得任何事,直到两百年前……
  这是冥府地界幽灵最多的地方,被鬼君称作无涯。
  啸海中的鱼兽一旦入了此境,就会转瞬被幽灵撕扯啃噬光。青貂御船前来,在半路上已催眠了船下的鱼兽,叫他们一个都逃不掉,统统死在幽灵口中。
  谁叫他们贪心,想要分食珟首的五灵?对这世间芸芸,她不会再心软,不会再让任何事物,负她一分一毫!
  无涯此地是鬼界兵器府,是重中之重,然而眼下却混乱成一团,连本府十三君都集结众人前去奈何桥阻挡青貂,谁料她会突然沉船而行,从此处崛起。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毁兵器谱,让被困住元灵的兵器都复活。
  岭南斧原是十三府君的兵器,后来也被封印,只为镇压这些兵器,若能先行毁了岭南斧,自然是要了十三君的老命。   只是兵器府门口的生门,差点让此举功败垂成。这道生门是十三府君分离出的忠灵亲自把守的,他身量硕大,盘踞在生门前,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青貂御毒之技是极为精湛的,她只需要眨眨眼,用湛蓝的瞳孔拖缓敌人的行动,哪怕只需要一个转身的时间,就可以以毒封缄,但只可惜,十三府君这个老狐狸,设了这样庞大的怪物在生门前,令所有毒祸都变得束手无策。
  而他只需要弹指一挥,青貂就能被甩出数丈之外。
  箫生手中的剑,终等到出鞘之时,他迎头劈向忠灵的天灵盖,与他一番恶斗。等到他也被忠灵甩出,气喘吁吁地掉在地上时,还能偷闲地嘲讽青貂的摄魂术。
  “你这技艺还没练到纯熟的地步,唬弄唬弄人还差不多!”来不及大口喘息,他翻身又与忠灵对上。
  青貂错愕之际,却又禁不住想笑。她取出消魂笛的碎片,用掌心将其重圆,碧玉光泽完整无缺,她赶紧吹起,与箫生共同对抗忠灵。
  他是看见过这消魂笛的杀伤力的,只是这么近地领教那笛声的音律还是第一次。几乎是势如破竹的强大气场,转瞬就控制了忠灵,让他再也没有丝毫抵抗能力。那瞬间,他不得不对青貂另眼相看。
  “摄魂术的确只是用来唬弄唬弄小妖小魔的,时隔两百年我再用此技,确实有些生疏。不过堂堂逍遥楼左使者,你未免也被唬弄了太长时间。”青貂弯唇,纵然笑着,眼底却无一丝笑意,“为什么清醒了还一直假装?你为什么要帮我?”
  箫生收剑,仔细地打量着她,说道:“我只是在猜想是主子低估了你,还是说早就知道我不会是你的对手,你也不会心甘情愿随我回逍遥楼。那么,不管是哪种方法,他要让我做的,都是随你一起来冥府。”
  “照你这么说,扇遥他早就猜到我要来冥府报仇?他让你去帝王陵找我,是为了帮我?为什么?”
  箫生凝眸,他从不擅自去揣度主子的想法,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主子在帝王陵守了两百年,会在兵俑复活的前夕突然回逍遥楼?他一向都只需要按照规矩办事。
  青貂却是冷哼一声,按住墙上的机关,打开生门。她的声线是绝情的,对那个人她不可能再有丝毫幻想。
  “不管为什么,今时今日谁要敢挡我的路,我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呵……连我,也杀吗?”生门裂开,迎头一层厚厚的瓦砾灰尘落下来,不等青貂看清面前的状况,那杀伐的声音已经穿透进来。
  她浑身一震,捏紧了消魂笛:“扇遥,你真是阴魂不散。”
  “你该感激我,我替你攻了上药府和炼毒府,还替你取了岭南斧。”扇遥笑着,将金斧递给她,“不过十一府君的炼毒功力,真是和你差得太远。”
  青貂愣了愣,伸手去接。却在金斧脱手的刹那,横着消魂笛向他刺去。似乎料到了她不会这样息事宁人,扇遥微微一闪,躲过了她的攻击。
  逍遥楼扇遥王,多么久远的传说,六界之内的第一魔,又怎么会稀罕啸海里一块珍珠地呢?
  是她当年太过无知了,明明珟首将她从水牢里救出来,又以佛音养着她的心脉整整三年,才让她苏醒过来,可她一睁眼,张着嘴吧说得第一句话,竟然还是他的名字!
  佛音养血,她修为倍增,后来她重返啸海,那里已变作一个真正的珍珠养殖加工地,她的族民统统都是奴役。
  她愤怒地冲上大殿,任由掌心长剑刺穿他的心脉,他一回头却还是初见时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青貂,你、你没死?”
  是早就盼着她死了,才会这样惊讶吗?她心底冷笑着,指尖发力,长剑从他的身体中穿过,血色烂漫。
  而他却笑了,像个孩子那么单纯:“你没死,真好。”
  她惊讶地看着他,见他镇定自若地复原伤口,从大殿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那是漫长风月里最极致的一夜,他以色相诱,告诉她:“青貂,不要恨我,将来这些珍珠我都会还给你,白鲢鱼族还可以生生不息,只要、只要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多么错漏百出的谎言,可她竟然还是信了!她只是有那么片刻的迟疑,他就灌她喝下了失魂酒。以后的长长久久,她像是关在铁笼里的金丝雀,被放在他的身边,他那空洞地可以看到四方风来的辉煌金殿上,陪伴着走过了一百年!
  那是他第二次囚禁她,她亲眼看到珍珠地的贫瘠,又亲眼见证他那可怕的顽疾。
  呵,谁能想到呢?这四海第一魔竟然是个吃珍珠的妖怪!
  他每三百年就会发病一次,发病时会一直哭,需要一直一直吃着珍珠,甚至吃掉一整块珍珠地,那些眼泪掉落后会变作灰珍珠,失色。他曾遍访九州名医,都束手无策。
  霎时间,她已然清醒。
  她用摄魂术控制看守,从牢笼里逃了出来,她看着过去一百多年,全族上下的白鲢鱼日夜不歇劳作吐出来的珍珠,就那样被他吃掉,那是一种看着整个身体都被掏空而无能无力的负罪感,深深地碾压着她。
  再看与自己双生的白堕,竟然傻傻地学着他的样子,也将珍珠放进嘴里,生硬地嚼着,活生生像只怪物。
  何以再能视若无睹!
  那时哪怕还有任何一丝的机会,她都不会想要他活。她制了一味毒,代替珍珠送到他嘴边。他面无表情地吃下去,却在入口的刹那变了脸色。那时他早已入了魔障,没有理智可言,却又不知受何催使,没有一手掐死她,而是将她扔出了大殿,直直地摔落在白鲢鱼群中。
  杀鸡儆猴,族人都胆怯了,更不敢挑衅他。而她被摔碎了肉身,陷入长久的黑暗中……
  回忆突然戛然而止,青貂错手失了一招,被扇遥挟制着双臂,以暧昧的姿态虚抱在怀中。她想要挣脱,扇遥却不放手。
  “时隔两百年,青貂,你快赶上我了。”他又苦笑,“我每次顽疾发作,都会五灵魂散,不受控制。如果那时你不逃出去,不毒害我,或许……”
  “没有或许!”她厉声打断他,拿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或因太恨了,那一口果真丝毫不留情,然而扇遥还是没有放手。
  “如果这世上没有珟首,我已经死掉。所以,扇遥,在你我的那些年里,从来没有其他的可能,会比今日这样的立场好上分毫。因为一旦我可以,我绝不会让你活到今天!”   扇遥忽然一笑,如大梦初醒,放下了手。
  时光是不可能倒流的,他曾经确实因为对情爱淡薄到极致而利用她、伤害她,又因好胜之心囚禁她,若顽疾不发作,或许,他将永生喂她喝失魂酒。
  只可惜,他将她扔出了他孤独的州府,硬是生生地将她扔到了旁人的怀里。
  在清醒后,知道他错手伤了她的肉身,差点要让她魂归啸海时,那一刹从四肢百骸深处涌起的后怕才算是真正地让他明白,囚禁她是无用的。
  可是,不囚她,她就会跟别人走啊……怎么可以?
  所以,他第三次囚禁她,是在珍珠地里,他在四周设了结界,将她和珟首都关在里面。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偷偷地来看一看,她是否醒过来。有大胆的海龟嘲笑他懦弱,他却不敢将其撕扯,生怕……惊露自己。
  尊严和骄傲,那是他一生不可弃的两样,当然也是这该死的尊严,这要命的骄傲,让他无数次失去拥她入怀的勇气。
  扇遥王思及此,竟狂放大笑。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青貂,若大仇得报时你我都还活着,能否……原谅我?”
  十八府君在忘川河上等着那本应如期而至的青貂,却没想只等来了三府被毁的消息。当他们赶到无涯时,岭南斧倒扣在忠灵的头顶上,霎时间碎裂成片,十三府君魂灵一滞,受了重创,当场吐血晕倒。
  青貂没有留情,她抽了十三府君的骨,将他的灵赶到了无涯底下,和那些卑贱的幽灵共生。
  十八府君失了领头,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做完这些,才有醒悟。十八幺性子冲动,大吼着冲上来,箫生拔剑相迎,与他恶斗起来。青貂吹着消魂笛,足尖立在无涯顶上,配合着箫生的剑光,威力被百倍放大,十八幺远远不敌,轰然一跪。
  就在此时,混乱的冥府都安静下来,只因一道更加剧烈的声音从脚底传过来,地动山摇不过片刻,整个冥府都在下陷。或许,不是冥府下陷,而是有什么,从地底下破土而生!
  十七府君是冥府的文判,通晓古今,见此状不惊连连后退,脸色苍白地拉着身边的十四府君说:“是、是死灵城,阎王殿下的死灵城竟然崛起了!这些都是死灵啊!他们没有轮回的选择,没有投入忘川的机会,他们是活在六界最底层的家伙,杀、杀不死……”
  闻言众人都是狠狠一震,而青貂却笑了:“简直是天助我也。十八府君,你们的恶报,来了……”说罢她快速地控着笛音,逼得十八府君走不出她设下的音障。只待这些杀不死的死灵都跑出来,替她吃掉这十八府君,那么……玉石俱焚又如何?
  箫生站在她前方,见她如此,不禁微微叹息。他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抵抗靠近她的死灵。
  但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十七府君说:“鬼界秩序本已混乱,阎王若在,尚可安抚。如今死灵城却趁势崛起,也不知是不是蓄谋已久,但不管怎样,如今这局势恐怕连阎王都拿不住了。”
  十四府君也帮衬着:“这不仅仅是鬼界的事,一旦死灵城强占了冥府,往生六界都将受到迫害。你恨的是我们,要杀的也是我们,何必牵扯到那些无辜?”
  青貂弹指挥着音律,沉怒道:“两百年前你们屠杀帝王陵兵士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都是无辜的?”她步步紧逼,直将他们逼入狭小的角落里,声色孤绝,“十八府君,你们逍遥太久了,曾经作的那些孽,是时候偿还了。”
  “若真顾及那些无辜之人,你们就自裁吧。毁五灵,葬无涯。”十八幺冷哼了一声,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们伤天害理的时候也没想过报应,因果这东西,他从来不信!“要杀就杀,十八府君镇守冥府上百年,到最后岂可落得自尽这样屈辱的下场!”
  屈辱?他是根本不懂真正的屈辱吧……
  青貂不想再心慈手软了,转头看向箫生,说道:“再帮我一次,杀死他们!”
  箫生沉默着,手中的剑已然出鞘,银光闪过无涯顶的刹那,硕大的石壁上倒映出一截黑影。
  不!是无数举着手臂,张着血盆大口,无声的黑影!
  在她将十八府君逼入角落的时候,他们已然无声地出现在箫生和青貂的身后,或是因受了那银光的刺激,死灵舔舐着长舌,吼叫了一声,须臾间已扑上来。
  太多了……无数的死灵就这样扑上来,青貂甚至来不及回头,只能看见面前十四府君眼底的恐惧,她感受到那种黑压压的死寂和被包围的危险,但是她被扑倒的瞬间,放下了消魂笛。
  她是笑着,迎来死亡的。
  在她的生命里,若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能亲手杀掉扇遥。但是能够吗?在接受了他逍遥楼左使者的帮助,在经历过两百年前那一战后,她还能够理直气壮地杀死他吗?
  兴许是不能的吧……
  她闭上了眼睛,她能听到十八府君的哀嚎,能分辨出死灵嚼骨头的节奏,也能感受到有瘦如柴骨的手伸进她的身体里,在寻找心脏的位置,很痛很痛……她禁不住咬紧了唇,在严丝密合的齿间,到最后还是吐出两个字。
  拼尽了全力,喊出来:“扇遥。”
  扇遥,那个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既然已经扔掉了她,震碎了她的肉身,为什么还要帮着珟首一起救她?
  她的血是佛音养的,能通百灵,纵然昏迷着,也能听到身边的声音。她听到海龟笑他是胆小鬼,他竟然出奇地沉默了,那之后海龟天天都来笑他,他也夜夜陪伴着她。
  她很想很想睁开眼,问他一句“为什么?”
  后来竟然是用着她最难以面对的珍珠,用着族人千辛万苦吐得珍珠,养活了她的肉身,她总算醒过来,却再也没看到他。
  珍珠地被压榨光了,他撤走了,为着三百年后还会复发的顽疾,寻着下一片珍珠地。他只留下了几个手下看守白鲢鱼,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他给了白鲢鱼族活路,也还给他们数以万计的灰珍珠。
  珟首破了他设下的结界,带她走出去。她重振白鲢鱼族,悉心照看白堕。她还是蠢顿,她以为扇遥王不会再出现了,他们今生都不会再见了……谁料?他还是不想放过她。
  是要生生世世地折磨她到死吗?   所以才在珟首对她求娶的那夜,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然后将她带出啸海,将她困在逍遥楼内。
  纵然他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但不给自由,就是囚禁。
  那是他第四次囚禁她,在能够看到满城风雨的逍遥楼上,她错过了珟首,错过这九州待她最好的人。
  可偏偏这么恨了,为什么临到死想的还是他?青貂沉痛地闷哼了一声,下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提了起来,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吓得睁开眼睛,直对上那黑湛湛的眸。
  “扇……”声音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掐断了,她感觉莫名悲喜。
  “青貂,我刚刚好像听见你叫我了,所以……我就来了……”他笑着,将她抱出万人死灵堆砌成的山。他手中缠着银丝线,每根手指上都有数百根,银丝线的尽头是木讷的死灵木偶。他将她放在身后,根本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就认真地弹指挥动起来。
  傀儡术,他在操控这些死灵,替他杀死灵!
  这怎么可能?这种用一次就会伤及自身数百年修行的绝杀,他怎么会?
  “住、住手!”青貂低吼着,抓住他的手,“不要再继续下去,扇遥,你的手出血了!”
  “走开!”扇遥用手肘发力,将她撞倒在地。他微微蹙眉,心疼之色一闪而过,“不要小瞧我。”
  青貂愣住,那之后她果真就乖乖地藏在他身后,看着那如三军压境般可怖的嗜血气息,缓缓地摧毁掉他手中的傀儡。十指连心,他苍白了脸,连连后退,却还是一直护着她。
  忽然间,她后悔了。
  她不该为了惩治十八府君,而放出这些死灵的。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她的心底涌起一股无以言表的疲乏。
  再往后退,就是无涯。跳下去便是幽灵池,不跳或许就会被这些死灵吃光骨头。这世间灵身都有阶级,更遑论妖魔呢?她是妖,扇遥是魔。他们就是飞灰湮灭了,也要守着五灵。
  就这样想着,她的消魂笛再次被横在唇边,就让他们死在无涯,死也要死得顶天立地!
  死灵一步步逼过来,他们不再后退,任由那被放大的黑影压过来,已经死过无数次的人,哪里会怕?青貂只看着扇遥,拼命地想要看清他的眼底,究竟那深藏不露的黑下面是否有一丝对她的情?
  扇遥却是无奈,摆手轻笑:“我是不是很失败?青貂,我做了那么多,你难道只认为我是想囚禁你吗?”
  有她在逍遥楼的日子,他才记起自己的生辰,那是他在这混沌纪元里第一次生出那么荒谬的想法。庆生吗?但不管多么荒谬,他还是做了。他只是想要她陪着他,上穷多少年的孤独,他不想再孑然一身了。
  谁知道她还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他。
  当着逍遥楼里里外外数千人,她和珟首在他这最美好的日子里,上演了一出让他痛彻心扉的戏。
  当日花灯挂满了逍遥楼,酒香得不同寻常。他听着层层下属的恭贺声,果真是有几分高兴的。他还在猜想,等到属下都上完了礼,她会送他什么?
  没想到是迎头一盆冷水。
  上古佛歌珟首,修为浩大,足以自由出入他的逍遥楼,他能出现,扇遥并不觉得惊讶。可是为什么偏偏选择他生辰的那日?为什么偏偏在她说祝词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侧,比肩而立?
  “扇遥,我果真说不出来祝你福寿与天齐这样违心的话,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魔道第一人吗?不过是个吃珍珠的怪物罢了……”
  残忍的言语,冰冷的视线,灼眼的比翼双飞,一切都再嘲讽不过。如今回忆起来,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但是当日的每一个细节,他都难忘到落泪。
  “那年在我生辰上,你最后和珟首离去,我大醉了一场。逍遥楼的风雨差点吞没了山下的城池,但是我又想,如果我再伤害了那些人,你会不会更加厌恶我?”他干脆扯掉十指上的银线,用拳头去对抗这些死灵,他不怕死,只怕临死前都不能让她看到他的真心。
  “所以我突然就醒了,我去城下帮着守城治理水患,每天都累地倒头就能睡着。但我时常都会想起你,你是这天地间,比月色还让我难以拥抱的人了……”他悲戚地笑着,眼底一片澄净。
  尊严和骄傲是什么?能够带入死亡吗?不……
  他低下了高高的头颅,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太多的情话氤氲了百年,说出来时竟无从选择。
  “如果,如果珟首不来找我,或许我不会……”他沉吟着,顿了下来。
  青貂也在看着他,她的眼眶早已湿润。可是,死灵逼近了,有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看着他。
  扇遥也被死灵控制住了,他们啃噬着他的手指,新奇地拨弄着上面残留的银丝线,猜想着这是怎么样的技艺,可以让他们自相残杀!
  死亡就在这一刻!
  没顶的黑暗,好像转瞬被黎明破开,死灵们像是被控制了一般,都停下手,往后倒退回去。青貂拼命地呼吸着,平复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带给她的巨大冲击,扇遥受的伤比她重,被死灵按在了地上,眼下也刚刚平复过来。
  他们四目交接,都很默契地沉默下来,看着从死灵堆里走出的一拨人。
  他们除了血盆大口和长长的舌头,没有任何面部器官,都是黑色的骨架,黑色的身影。青貂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拨人突然出现,叫那些死灵停止,莫非他们认识她?
  不过领头之人的手势,笃定了她的猜测。
  他比划着,舌头打着卷,也努力地让她看清口型。青貂分辨了许久,又觉得不可置信,但那可能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你们是帝王陵前死的士兵?”
  领头之人点头,她长长地呼了口气。
  两百年前那一战,或许还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了。冥府十八府君,为什么非要置帝王陵的那些士兵于死路?
  或许,真正的谜底,还需要扇遥来揭开。
  瞥见她疑惑的目光,扇遥知道此事已经无法再隐瞒,因下说道:“其实这事若说起来,和你本无关系,你只是替罪羔羊。”
  她离开逍遥楼回到啸海后,眼见着昔日庞大的白鲢鱼族日益衰败下去,巨大的负罪感盘踞在心口,最终令她生出了以毒养人的想法。但是,经历过那数百年奴隶生活,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白鲢鱼不接受这样荒唐的设想。他们逼着她剔除了白鲢鱼骨,将她赶出了啸海。   她偷了族老传下来的消魂笛,带着痴傻的白堕一路顺着啸海,逃到了帝王陵。
  那是金陵的十万将士,在日夜赶工,打造王陵。恰好要征收几名打杂的奴役,她便在那里留了下来。
  “珟首就在那时来找我,他夜探帝王陵,看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王陵地基深处有幽幽绿光从石缝间透出,那便是冥府埋下的死灵城。死灵城在地下百里之境,直通帝王陵和冥府。”
  死灵城是被摒除六界之外的游离幻境,更是阎王一手导致的错失。他不可能为此负责,也不会允许帝王陵的进行,只要金陵士兵再往下挖掘,早晚有一天会看到死灵城。届时阎王失职,六界混乱,他罪责难逃。
  所以,他令十八府君来此喝令,必要之时屠城以绝后患。
  也就在那时,珟首猜想这最后的结局,或可牵连到青貂,所以去找扇遥。他对扇遥说:“多少年,我从来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可以替她做决定。青貂为人冷淡,入世不深,却深受其害,因此对任何人都做足了规矩。她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那么不论是帝王陵,还是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都可能伤害到她。”
  所以,只有扇遥将她关起来,那才是可以给她的最长远的太平安宁。
  只可惜,等到他和珟首从逍遥楼赶回帝王陵时,形势已大不同了。那时金陵元朝起了内讧,有人策反当朝大将军中饱私囊,拿着建帝王陵的金银私开宝库。在外人看来的十万金陵士兵,只是那大将军做给皇上看的幌子。
  皇上经过深思熟虑,派了另一拨士兵前去帝王陵看守。他们都是内廷的士兵,多年来享受安乐,不比那十万从边塞而归的士兵。两方起了冲突,内廷士兵因为有皇令在手,强势反压。
  青貂本想做一个普通的凡人,混迹在十万士兵中,哪怕比往日更辛苦些,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她是妖。未想后来有人看中了白堕,当着数十万将士的面对她肆意凌辱。青貂被一逼再逼,到最后忍无可忍化成原形,和那些士兵缠斗起来。
  扇遥赶到时,那场面早已失控。
  内廷将士和塞外将士窝里反目,混战在一起,帝王陵前一片血色。后来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王陵内有珠宝绢帛!众将士都像是被人蛊惑了一般,争抢着那些宝物,他们为此撞破了头,手足相残。
  珟首救了白堕,带着青貂退出了帝王陵,他们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场恶战。或许是十八府君有意为之,帝王陵藏着的整个金陵元朝的宝物都被带了出去,几天之后,整个武林为之震动。
  有许多人慕名而来,不问敌友,肆意抢夺。这场战维持了整整半个月,到最后尸堆如山,帝王陵前死了无数人,他们到失去呼吸的最后一刻,都还死死地攒着珠宝。真正被带出去的,其实并不多。
  大将军重整士兵,将内廷将士谴返王朝,最后留下来的都是精锐之师。
  那是八万将士浴血奋战保护的帝王陵,是金陵元朝最后的尊严。这些,本该到此为止,再与青貂无关。只可惜十八府君相中了她,想要让她做他们杀戮的替死鬼。
  那时她拒绝接受珟首的帮助,只因不爱,不想再欠他更多。更不用说和扇遥扯上任何关系,但凡她要是能杀掉他,就一定会狠狠地刺穿他的心脏。
  她没有离开帝王陵很远,白堕因为被侮辱受到了刺激,整个人愈发痴傻。她深感疲乏,猛然间醒悟,若要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中活下去,就必须变得强大。
  于是,她每日炼毒,每夜试毒。
  十年后,她能用毒于无形。她硬是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那让人闻风丧胆的幽灵祭司,只因她每到之处,生灵必死。她的气息,连同着她身体里每一滴血,都染着至毒。
  她本该是王陵海域的毒王,威名赫赫,可以震慑那些想要伤害他们的人。她没有其他心愿,只想和白堕生活在王陵海,就这样好好地活下去。
  但十八府君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那日她醒来就没找到白堕,在王陵海寻了很久,最后凭着直觉回到帝王陵。她能感觉到白堕就被藏在王陵中,可她并不愿意去伤害这些无辜的士兵。但自古凡人对妖就怀有恶意,他们哪里能够允许?
  她差点就要大开杀戒,还是扇遥赶来,及时阻止了她。
  那时他并不笃定捉走白堕的就是冥府的人,鬼界与逍遥楼素无来往,他不想贸然得罪了整个鬼府。他知道和她怎么解释都是无用的,只想带走她。但那时她早已不是昔日的青貂了,她的毒足以令他退避十丈,不能上前。
  但兴许还是存了些许不忍吧,明明可以杀了他,却还是失手了……
  那是他第五次囚禁她,就在离帝王陵不远的海域,她被玄铁金链栓在海石里,牢不可破。
  她几乎恨死了他。
  说到此处,扇遥不禁想笑,五脏六腑都是被死灵啃噬过的痛楚,但他却还是能清楚地嗅到舌尖上苦涩的味道。
  “我关你,是保全你。珟首同我,是一样的立场,我们深入帝王陵,与十八府君正面交手过,都没能救出白堕,哪里还能拉你下水?”
  青貂震住,这是她不知道的内情,她一直以为他囚禁她,是为折磨她,是不想放过她,不想让她好过。
  “后来呢?”
  “后来连帝王陵的士兵也察觉到不对,大将军是个聪慧机敏的人,他在我们和十八府君交手的时候偷偷地救出了白堕。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们告诉他十八府君的目的。”
  死灵城的秘密没有藏住。十八府君深知这个消息如果传回金陵元朝,那将是一场多么后患无穷的灾难。
  所以他们先发制人,本想利用白堕让青貂同帝王陵将士血战,趁此机会嫁祸她。但死灵城的秘密一旦泄露,他们就根本管不了这些了。于是他们召唤百鬼,牵制了珟首和扇遥,用“死灵书”将他们困在局中,逃也逃不掉。
  “我不知道是谁把你放出来的,但想必还是十八府君的阴谋。或许因为你曾现出原形,又或许你炼毒恶名在外,他们认为你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在青貂的记忆里,确实只有这样单薄的认知。金链是怎么断裂的,她根本没有多想,只想第一时间找到白堕,于是她回到帝王陵。可面前那一幕,让她瞠目。   十八府君如过无人之境般杀着将士,八万金陵士兵,一夕之间全被杀光。那曾经多么辉煌的一个王陵,短瞬之间就沦为废墟。
  十三府君信誓旦旦地告诉这些士兵,杀他们的正是那啸海的白鲢鱼妖。是因为觊觎帝王陵的宝物,动了恻隐之心。是她,是青貂!
  她恍然无知地站在那里,她甚至能看见那些士兵眼底的怨愤,仇恨,能感受到他们被死亡逼着流光身体里的血的那种无助……为什么?她明明只是想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怎么就那么难呢?
  更让她悲戚地是,她能感觉到在帝王陵四面环绕的山林中,就有自己同族的伙伴。他们隐匿在暗处,被冤枉着戴上这样的罪名,却因为害怕死亡,始终没有露面。
  事实上,当时在这场十八府君的杀戮中,真正见证此刻的,远不止那些白鲢鱼妖,甚至还有金陵元朝中人,有闻风而来争夺宝物,躲在暗处偷窥的许许多多六界五灵。
  但是没有一个,出面阻止他们。
  中原帝王陵八万将士的死,成为崇元三百年的一个无解之谜,后来有人将那一日,定为“未亡日”。
  死灵城的沉默,将冥府这无尽黑暗下的微光都吞没,到最后没有任何一丝的声音,能够掩盖这略显哽咽的哭腔。
  好像是等着这整个世纪的认罪。
  “杀戮的尽头,就是我。”青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亲眼看到八万将士死在我面前,他们临死前都还误会我是这场杀戮的主导人。我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十八府君还是不想放过我。”
  未亡日,何谓未亡?那不过是一些懦弱的人,自欺欺人的招数罢了……
  “纵然百鬼相缠,但其实我和珟首都看得到那样的场面。”扇遥笑了,几百年的醉生梦死都源自那一刻错误的决定。
  他多么后悔,在看到十八府君就要杀死她的瞬间,在与珟首四目交接的刹那,决心放手。他奋力挥开了一个出口,给了珟首逃出百鬼之局的机会。
  那时她是珍珠养成的肉身,相比一般妖怪,是不堪一击的。更不用说十八府君一齐用力,她的肉身在那眨眼之间就能被震地四分五裂。幸而珟首化剑而来,在危难之际救了她。
  但因为她早就做好准备一死,所以她掌心的毒也在那时挥向了十八府君。然而乘风而过的剑气打散了毒,虽是救了她的命,却被毒气反噬。
  后来的事,她总有些不敢去回忆。
  剑气在王陵海岸化作原形,珟首的肉身已不堪入目。到那时他竟然还有心情打趣,拼着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伸手碰触她的脸颊。
  “青貂,没想到你的毒这么厉害了,几万年的老骨头都被毒死了……”
  他在四海八荒活了太久了,以至于遇见她时,老得都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了。他从不敢逼她,生怕就此失去保护她的机会。
  但恐怕,今后他所有的想法都无法去试了……
  “如果,如果你曾经对我表示出哪怕一丁点的喜欢的话,青貂,我绝不会让你有变成幽冥祭司的机会。”
  刹那间,肉身皆毁,他五灵四散,却因一股清尘的气息,都凝聚在她的消魂笛中。他这是临到死,也还是想要守着她。
  再也没有一种时刻,比那时更让她痛彻心扉。她返身赶回帝王陵,然而十八府君已经离去了……
  “十八府君以为你必死,自然没有在那八万将士的尸首中寻找你的碎片,这或许是他们今生唯一的失策,但必然带给他们该有的报应。”扇遥轻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或许故事讲到这里,该是终点。
  死灵城头领终于知道当年那一出事的始末,挥手示意他们。到底是多么浩大的愤怒,竟然能让他从死灵的尽头发出野兽吼叫般的声音。
  “你们离开这里,接下来将是死灵城和冥府的战争!”
  一字一句都带着地动山摇的力量,他们为着这一天,实在等待太久了……
  忘川水流流忘川,彼岸花开开彼岸。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究竟他是魔,还是她入了魔?
  青貂和扇遥站在忘川河上,凝视着这昔日能够裁夺六界生死的冥府,期望着现在或者将来,是否有一天能够学会“善良”二字?难道在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里,就没有道理和希望了吗?
  不,正如她一直都想要好好地活下去那般执着地等待着希望,只有希望,才是彼岸。
  历经这种种,直到此刻才忽然有了种大梦顿醒的感觉。青貂转头看着扇遥,湛蓝的瞳孔被忘川月色包裹,是一片宁静。
  “还记得你问我,若大仇得报之时你我都还活着,我是否能原谅你?”她笑,“扇遥,我可以原谅你,但那个故事的结尾,还没有结束,我想知道。”
  她回到帝王陵后,十八府君消失,后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她就晕倒了,那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作未知,直到兵俑复活。
  是谁将她变作兵俑?那帝王陵中的兵俑又是怎么回事?箫生曾说,两百年前他去过帝王陵,是为了什么?
  还有,珟首来救她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出现?
  扇遥屏息着,猛然一瞬的狂喜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原谅他?呵,他曾一度以为她永生都不会原谅他了……
  其实,那日她重返,百鬼还没离去,他还被困在百鬼之局中。从帝王陵的幻境中瞥见她的那一刻,他莫名悲喜交加。但转瞬一想,百鬼也看见了她活着,必然会告诉十八府君,这样保不准他们会再杀她一次。
  不!
  那时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冲上头脑,顾不得太多,他使出了平生从不轻易尝试的傀儡术。他是魔界第一人,他的修为远非是她能想象的,除了那一刻,甚至从没有一个时候,他拼尽过全力。
  他自损修为,冲破了百鬼之局,带着他们闯入帝王陵。因为那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她晕过去,他用死亡士兵的身体做傀儡木偶,帮着他杀百鬼,吃他们的灵骨,可以壮大傀儡的能力。
  到最后,百鬼尽死,然而傀儡却太过壮大,他没有办法毁掉他们,只好用她身体里的毒血控制傀儡,生为兵俑。那时他元气大伤,没有能力再去救她,唯有将她同葬入王陵,同为兵俑。   他在等,等着她能够找到意识,能够破开这兵俑的盔甲,统领那些兵俑复活!
  似乎有什么可以破土而出,青貂垂眸,不敢再看他。
  “两百年前,箫生去帝王陵,是去寻你?你当时,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顿了顿,她心中化开了清明,有丝丝喜悦蹿上来,“扇遥,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我沉睡的这两百年,你在哪里?”
  扇遥一愣,随即仰头大笑,他也转身背对着她,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的晶莹,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听说那孟婆汤一饮即忘前生今世,我已大悔,未能及时问她讨要!”
  见他转移了话题,青貂愈加笃定。
  她紧逼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让他避无可避。
  “你在哪里?逍遥楼?啸海?还是……帝王陵!”
  扇遥束手二笑,白衣浩荡。
  “我扇遥此生最窝囊的时刻,就是在中原帝王陵做了两百年守墓人!”他似哭似笑,明明是可以值得庆贺的时光,总算让他看到希望。可是……胸口火热的灼烧感,在逐步撕裂着他的心脏。
  这一战,他好像是耗尽修为了。
  扇遥转身即走,步履生风,像足了逃兵。
  “青貂,如果这世上果真有忘情汤可以让我忘记你,哪怕是叫我粉身碎骨,我也是愿意去试的……大梦一场,不如不醒!”
  他振袖而去,凭风肆意,纵看一生,好像又归于原点。浩浩荡荡红尘三千,临到头还是无心无爱。
  他只需要一个人,哪怕是死,也还是一个人,守着他孤独的州府,万年,万万年……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烛。知道吗?这句话他写了千千万万遍,哪怕是写到了心坎上,到最后还是利用了我。”绿蚁仰卧在啸海鱼音间,早已没有了哭泣的泪水。她这一生,因为挚爱的那个男子,早已葬送了全部希望。
  青貂看着她,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面前这个女子,是如今啸海最高的统治者。当年她从帝王陵兵俑复活,要横穿啸海往西到冥府,她以啸海之王的身份同她做了交易。
  只要她号召兵俑杀光啸海的鲛人,她就可以送她一艘能到往啸海任何地方的木船。连同冥府无涯的沉船突破口,也是她告诉她的。
  这是笔值当的交易。
  至于她为什么要绞杀鲛人,青貂不在意。但如今看来,想必还是和她挚爱的那名男子有关。
  青貂微微叹息,绿蚁仰头又饮了一口酒。
  这是她亲自酿的纯良酒,似能唤醒世间纯良人。但男男女女之间的感情,又有几分纯良意味在里面?
  青貂尝试着说:“或许,你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绿蚁笑着反问:“那你呢,还会给扇遥机会吗?”
  你想要去找他吗?
  青貂愣住,那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等到白浪打湿了海滩,又打湿她们的肩头,都始终还是沉默。
  不过行动,证明了一切。
  青貂最后离开时去往的那个方向,似乎是扇遥王孤独了许多年的逍遥楼……那长空破开的无声嗟叹,已道尽人间沧桑。
  真真假假,孰是孰非?且问一句,还想不想再看见他?
  答案自然是想。
  箫生被死灵吃光骨头的最后一丝清醒的时刻,只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当年在逍遥楼,主上自言自语地说“她这样恨我,我怎么可以辜负?”时,原来心里想的不是白堕,而是青貂。
  放着堂堂逍遥楼的扇遥王不做,纡尊降贵在帝王陵前做了两百年的守墓人,不要告诉他只是偷得浮生。他本该在给他送药时就猜想到的。
  谁说魔无情?
  第二件事,是他总算明白他身为逍遥楼的左使者,为什么那样轻易地就被摄魂术控制。原来这世间也果真是有一见钟情的。他只看过白堕那一截白尾,却朝思暮想了两百年。冥府霍乱,她究竟有没有逃出来?
  他死后,或许就可以和她相遇了吧……
  后来他站在无间地狱和返生门的岔路口,犹豫不决。他平生作恶也不算少,理当坠入无间地狱,但眼下冥府乱成一团,这是他选择重生的好机会。
  只是他不确信,白堕会不会选择返生。
  事实上,白堕没有。
  两百年前,她在帝王陵被将军解救,亲眼看着那八万将士死在眼前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领悟,生不如死快活。然后她拿着那些士兵的刀,狠狠地插入了胸口,可等到她走到忘川,她又后悔了。
  她不想忘记扇遥。
  但在今时今日,她已经想得很通透了。扇遥说得对,不要肖想恶魔的猎物,不要肖想凡人的快乐,只有无间地狱,才是她真正的解脱。
  于是她纵身一跃,跳入了地狱。在那里,她将永生不赦,但心亦无悔。
  所幸,往后多少年,都还有个人陪着她……
  是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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