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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老的村落,和托乎地巴海·吐尔迪这位老手艺人手里,桑皮纸延续着生命。
桑皮纸就像一位阅尽千帆的沧桑老人,虽然已经是烈士暮年,但那古老而柔和的心却依然伴随着我们。当我们用柔软的毛笔行走在柔和而兼具风骨的桑皮纸上,和天地自然而然有了一层通连,彼此气息相通。
83岁的维吾尔族托乎地巴海·吐尔地是个在墨玉县大名鼎鼎的人物,老人家生活在普恰克乡布达尔村。说他有着很大的名气,是因为他拥有一门几乎濒临失传的传统手工技艺:桑皮纸的古老制作工艺。在和这个在墨玉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人没见面之前,只听我的好友新疆著名民俗摄影家韩连赟说起过,刚好有机会到墨玉县,我自然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又是赤日炎炎的七月,走进墨玉,感到这个小城比较安静。陪同的是县文体局的艾合买江·马合木提局长和文化馆的艾热买提·艾合买江馆长。上次我们录制墨玉民歌的时候也是他们作陪,作为同行,经常性的麻烦他们当导游翻译已经是寻常事情了,好在热心是他们俩的共同特点,也就不说客气话了。听说是找托乎地巴海·吐尔迪老人,他们感到非常高兴,制作桑皮纸的古老工艺、传人在墨玉,名气在全国,尤其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是仅仅流传在墨玉的民间艺术,对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文化工作者来说,也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看到精神矍铄的托乎地巴海·吐尔迪老人时,我感觉他不像是年纪已经80多岁的人,倒像是60多岁。和田地区是全国有名的长寿地区,据说是因为这里没有什么污染,空气好,水质净,而且和当地的饮食有很大的关系。当地人喜欢吃干果,像杏干、无花果、巴旦木等。
听说我们的来意后,老人很高兴,当即答应为我们演示制作的工艺。来之前,我曾做了充分的准备,看了有关桑皮纸制作的文献材料。这是从事田野调查工作养成的一个习惯,对于可以对证的古代和今天的传统手工技艺,这是一个可以寻找两者薪火相传血脉联系的佐证。好在桑皮纸的记录早已有之,新疆在这方面的记载始于清代,没有内地如山东、安徽等地那么早。说起桑皮纸,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这个古老工艺居然在新疆的乡村一角还保留着原始的记忆,的确殊为难得。但想到古代丝绸之路伟大的创造力,东西方文明都可以进行充足的交流,又何况桑皮纸至今还是出现在祖国的东西两端呢?
据我国著名考古学家黄文弼和日本西域学家羽溪了谛考证,首位远嫁于阗的汉家公主是东汉末年刘氏王室之女,公主便将蚕茧藏在自己的帽子里,过边关时守边军卒不敢搜查公主的帽子,公主将蚕茧带到了于阗,第二年于阗国便广植桑树,养蚕抽丝织绸。对此最早的记录还是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这种亲身记录是一种信史,至今依然可视为对西域乃至印度历史最为可靠的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實桑树早就是西域的古老树种,只是有桑无蚕,没有蚕丝业而未被记载而已。
1908年,斯坦因在和田城北100多公里的麻扎塔格山一座唐代寺院中发现了一个纸做的账本,上面记载着在当地买纸的情况,说明在唐代和田一带已经有了造纸业。公元十一世纪以后,塔里木盆地诸多人种的混血也使得和田在内的南部西域地区初步完成了文化统一,也传承了桑皮纸的造纸技艺。 这个时期正对应着宋代西辽统治时期,和田以桑树皮为原料制作纸已经很有名,成为当地维吾尔族的一项重要家庭手工艺,在新疆地区颇负盛名。
托乎地巴海·吐尔迪老人通过艾特买提馆长翻译介绍说:“桑皮纸用桑树皮为原料,这是由于桑枝内皮有黏性,本身的纤维光滑细腻,容易加工,程序要经过剥削、浸泡、锅煮、捶捣、发酵、过滤、入模、晾晒、粗磨等工艺才能成为桑皮纸。”
老人先将桑树枝放在水中浸泡,等泡软了,仔细剥去最外面的深色表皮,细心取出里层白色的树皮,然后放入大铁锅中,加满水开始煮沸,边煮边搅。我们惊异于这种古老的方式,瞪大了眼睛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看到桑树皮已经煮得绵软了,老人又加入了一把胡杨土碱,以起到中和作用。这基本上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捞出煮熟的桑皮放在一块长方形的薄石板上。老人跪在石板前,在自己的双腿上盖一块布,便举起“托乎马克”(一种柄短而头大的木制榔头)砸桑皮,边砸边翻,直至将桑皮砸成泥饼后放进“马塔勒”(半埋在地下的木桶)。
第三步,老人拿起一根头上有一个小十字的“皮口克”(木棒)伸进木桶里搅拌。过一会,桑皮浆被搅匀了,其中的渣滓也被专用筛子过滤后,再用一个大木瓢伸进木桶里舀出一大勺“买牙”(纸浆),然后将一种用来拦住纸浆的沙网状、大小约40~50厘米的“可来浦”木制模具放在一个小水坑里。
第四步,老人把纸浆倒在模具里,并用那根头上有一个小十字的木棒不停地搅动,使纸浆均匀地铺在模具上。等纸浆铺均匀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模具平端着拿出小水坑,放到阳光可以充足照射到的地方。等纸浆在模具上晒干后,撕下来的就是一张地道的桑皮纸了。
等忙完这一切,老人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我们赶紧让老人坐下休息。老人的眼中露出了满足的神色,我不禁问他:“这样造纸的话,每天出多少纸?”老人摸了一下长长的白胡子,摇摇头说:“麻烦的呢!这样的桑树枝要5公斤才能剥出1公斤桑树皮,1公斤桑树皮能做20张桑皮纸。” 我忍不住用心一算:一刀纸是100张,也就是说要用25公斤桑树枝,5公斤桑树皮。一天其实也就是能做20张,5天刚好完成一刀。
摸着一张做好的桑皮纸,我不禁想到《回疆志》的记载。据1772 年《回疆志》记载:“回纸有黑白二种,以桑皮、棉絮合作成”,1856 年《新疆图志》中记载:“咸丰中,和田始蒸桑皮造纸,韧厚而少光洁,乌鲁木齐、吐鲁番略变其法,杂用棉絮或楮皮、麦秆糠合为之”。从这个记载可以看到,到了清朝末年和田桑皮纸传入了乌鲁木齐、吐鲁番,在那里,工艺流程发生了明显变化,用棉絮、麦秆做原料了。这些纸基本上都成为清代新疆衙门里的公文用纸,但由于纸质较粗糙,所以在使用前需要用和田玉将纸打磨平整。用这些传统工艺制造出来的桑皮纸呈黄色,纤维很细,有细微的杂质,但十分结实,韧性很好,质地柔软,拉力强,不断裂,无毒性而且吸水性强,在上面写字不浸,如果墨汁好,千年也不会褪色,不会被虫蚀,可以存放很长时间。尤其在新疆大地,可以流传得更久。回想在吐鲁番阿斯塔纳墓地出土的北魏时期的李柏文书,那一笔潇洒而不失魏碑风格的书文,不就是用桑皮纸这样的纸张才可以流传下来并如此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吗?从而再次证实了一个朴实无华的道理:新疆和祖国内地息息相关。
桑皮纸如同人的衰老,是必然的。到1950年,维吾尔族桑皮纸便开始退出了印刷和书写用纸的行列,从那时起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桑皮纸在市场上流通了,但是民间仍然固守着这份情怀,一些人家还在使用桑皮纸。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纸张的不断进化、现代工业所带来的纸艺已经完全取代了桑皮纸,只有在这样古老的村落,和这样古老的艺人面前,桑皮纸延续着生命。
走时,对桑皮纸我依依不舍,就像面对一位阅尽千帆的沧桑老人,他虽然已经进入烈士暮年,但那古老而柔和的心却依然伴随着我们。当我们用柔软的毛笔行走在柔和而兼具风骨的桑皮纸上,和天地自然忽然有了一层通连,彼此气息相通。那是什么呢?一种古典的气息忽然就弥漫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