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变”后,张自忠将军被诬为“华中特号汉奸”,背负汉奸之名。将军忍辱负重,脱险后于1937年12月7日回到河南道口李源屯59军军部。
　　与大家见面时,张自忠只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大家听到这句话,都哭了。
　　有记者要他对即将展开的作战发表感想时,张自忠沉痛地说:“现在的军人,很简单讲句话,就是怎样找个机会去死。因为中国之所以闹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军人的罪恶。十几年来,要是军人认清国家的危机,团结御侮,敌寇决不敢来侵犯。我们军人今天要想洗刷他的罪恶,完成对于国家的义务,也只有一条路——去死,早点死,早点光荣地死!”
　　然而,就在将要与敌人短兵相接时,那些行军的队伍却听到传令兵疾驰到队伍前,宣布军长的命令:暂停前进!原地待命!
　　骑着高头大马的张自忠,在卫队的簇拥下,来到军前。张将军满脸怒气,眼中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下令:“给我把那两个败类带上来。”军法处长手一挥,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被带了上来。
　　张自忠双脚站立在马镫上,右手按住佩剑,悲愤地吼道:“弟兄们,就是这两个败类,昨天夜宿市镇时,拿了人家小老板的伞,不仅不给钱,还动手打了人。我们的弟兄还没有上前线打鬼子,现在我却要先杀了他们,这都怨我,怨我没有教好他们。”将军把手一挥,声音有些哽咽。
　　两个兵士被带到野地里,两声清脆的枪声低低地划过天空。然而,就在大战开始之前的夜里,还发生了一起强奸民女的恶性事件,最后查出竟是敢死队队长孙二胡所为。孙二胡被打入死牢,等候发落。
　　第二天一早,军法处长来请示如何处置孙二胡,进了房子,吓了一跳,发现地上落满烟蒂,将军一夜没睡。59军上下谁不知道,孙二胡是一条功狗,是张将军手下能征善战的功狗,从喜峰口到卢沟桥,每役必与,在他手下,光手刃的鬼子不下百名。这让张自忠处于两难境地。军法处长请示时,将军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依法从事。”
　　过了一会儿,军法处长进来请示说孙二胡想最后见军长一次。张自忠默然,随即摆手坚决回绝:“不见,快杀!”张自忠冷峻的脸颊上挂着一滴浑浊的泪。枪又响了一声后,部队继续前进。
　　三天后,部队到达临沂,阻击日军,大胜。这是国民党正面抗日以来取得的第一次真正的胜利。
　　一个月后,张将军率部驻扎休整。忽一日,传令兵脸色苍白地进来报告,结结巴巴地说:“首长,他,他回来了。”军长纳闷,斥责道:“谁?谁回来了?这么慌张?”传令兵气喘不过来:“是,是孙队长回来了。”
　　孙二胡被带了进来,满脸黑炭,衣衫褴褛,头发胡子一样长,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原来,那天行刑的士兵,敬慕孙队长是条汉子,手有些发抖,结果子弹没打中要害。孙二胡也是命大,被好心的老百姓救回家,休养了几日就恢复元气。老百姓劝他逃命去,但他打听到张自忠带部队在这一带驻扎,又赶了回来。
　　张自忠忽地从地图前站起,接连下了三道命令:“换衣服;备酒菜;关起来等候处置。”孙二胡早就被处置过了,而且是最高级别的处置,还能怎么处置呢?
　　副官试探性地问:“是否让孙二胡归队?”张自忠没有回答。
　　第二天,副官再去见张自忠,发现指挥部里烟雾缭绕,将军又一夜未眠,满脸憔悴地坐在办公椅上,身前落满烟蒂,桌上堆了一堆纸片。副官瞅了瞅,大惊,每张纸片上都写了大大的“杀”字。
　　军法处长再次来到孙二胡面前,宣布张自忠手令。孙二胡似乎早知有此一天,面不改色。没等孙二胡提出见将军,军法处长又宣布将军备好酒菜为他饯行。孙二胡一脸茫然,动了动嘴角。
　　将军来了,酒菜只是几只烧鸡和肘子,这在战争期间,是丰盛之至了。几位师长陪酒。席间无话,师长们轮流给孙二胡劝酒。孙二胡眼圈红红的,每劝必喝。几巡过了,他突然抬起头,眼直直地盯着将军。
　　突然,孙二胡把上衣扒去,露出满身伤疤,如铜钱如石子如树瘤,或凹或凸,也如起伏不平的山川河流。师长们有的不忍心,扭了头。张自忠随即指着身边的一位师长说:“把衣服脱了。”师长脱了,也是一身的震惊,到处伤痕累累;将军又指着另一位师长,说:“你的也脱了。”师长脱了,也是一样的凹凸不平。后面的军人齐刷刷跟着脱掉上衣,简直就是一次血与火的重塑,布满了战争的馈赠与光荣。
　　最后,张自忠猛地扒去自己的上衣,胸口一处致命的碗口大的伤疤震撼人心。大家都低下头。孙二胡也把头埋了下去,目光有点躲闪,忽然跪在地上,说:“我对不起将军!”
　　张将军扶起他:“你放心走吧,弟兄们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的。”
　　翌日,孙二胡躺在了为他量身定做的柏木棺材里。张自忠跟他握手作别。枪声再次响起,随后是59军密集的送行的枪声响彻苍穹。
　　(摘自《散文选刊》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