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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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娘


  大娘是爹先前的媳妇。大娘嘴大、手大、脚丫子也大,在女人中极少见。
  爹是一九五六年从山东老家逃荒到农场的,先是在农场连队当了一年农工。农场建煤矿,爹就在矿上当了井下工,爹身大力不亏,月月都不少挣钱。大娘让爹出来本想让爹闯出一条生路,将来把大娘和三个孩子从山东那山旮旯里拽出来。可爹自打下井挣了大钱,就把大娘她们娘儿们忘个溜干净。矿上的人都想得开,两块石头夹块肉的煤黑子更想得开,今朝有酒今朝醉,想乐就乐,想喝就喝,管那么多干啥?矿上的女人也挺开化。当时娘刚从农村招到矿上食堂做饭。娘年轻时可不一般,长得甜美着哩,瓜子脸,柳叶眉,白白净净,一副纯情少女相。谁都愿多看上两眼,用现在的话来说,回头率极高。爹就看着娘两眼放光,时不时地给娘买些花头巾,香喷喷的花手绢之类的东西,还动不动领着娘看戏、看电影。把娘弄得心里好火热,娘终于被爹打动了就嫁给了爹。但爹从未露过与大娘早已成家立业的事实。
  直到60年代初,大娘甩着两片大脚从山东老家追赶到矿上,娘才知道,当初爹把娘骗得苦啊。
  大娘到矿上那场景,我还依稀记得,大娘怒火冲天地戳着爹的脑袋,骂:“你个不争气的败类,让你出去谋条生路将来好把全家从穷山沟里拉扯出来,你可好,竟养起了小来,俺杀了你也不解气!”娘被这惨痛的现实惊呆了,娘没有别的本事,只有一个劲地哭。
  大娘把爹骂个狗血喷头.仍不解恨抡起大巴掌在爹的脸上扇来扇去,扇得爹鼻口蹿血,那阵势我还头一次见到。
  大娘打了好一阵,骂了好一阵。大娘怕是累了,就对呆若木鸡的爹吼:“你个白给的玩艺,没看老娘的嘴唇子都裂口了,快拿瓢水来!”爹这才像机器人样地给大娘递过一瓢水,大娘一扬脖咕嘟咕嘟喝个溜干净。
  大娘抹了把嘴巴,瞅了瞅尚未上学的我,脸色这才有些放晴:“真是作孽呀,这孩子多招人喜欢!”
  我这才仔细地观察了大娘一番,大娘长得五大三粗,但脸上像洗衣板似的全是皱子,头发也黑白混杂。
  大娘叹了一口气,替娘擦了擦泪:“妹子,这事不怪你,全怪这狗东西丧尽天良。你看这样行不,既然你跟这不是人的东西有了孩子,咱不能让孩子受罪,你们再接着过吧,俺那边好说,孩崽子都大了。”这句话不打紧,把娘弄得泪水涟涟,“大姐,这些年可苦了你,不能让你再苦下去了,还是你们破镜重圆吧!”“晦!这点苦算什么?想当年小鬼子把大砍刀架在头上,你大姐连眼都不眨一下。”“大姐,这可不行,还是你们在一起过吧,我还年轻。”娘没把话说完就泣不成声。大娘拉着娘的手说:“妹子,别这样,你的心情俺明白,俺张大脚向来是说一不二,这回妹子你也听俺的。”转过身又一脸愤怒地对爹说:“你个死鬼,这样安排行不?”爹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呸,真他妈的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放个屁都没个响。”大娘恨铁不成钢地骂。
  大娘主动退出,实在令娘感激不尽,也使爹无地自容,大娘给家人拍了封电报,让大娘的弟弟把三个孩子送到矿上。三个孩子来了后,大娘特意到我们家一趟说:“妹子,别担心,俺在矿上呆下,不是图别的,一是这个地方好,好活人,二是这个熊玩艺俺清楚,不怎么着调,没个人看管着往后说不上又惹出什么大祸。从今个起,若是他有啥不地道的地方,告诉俺一声,俺不能轻饶他。”
  就这样大娘一家在矿上站住了脚。大娘在矿上做临时工,领着三个孩子过。大娘真算个人物,说到做到,从没找娘半点岔,不过时常训斥爹:“你个没皮没脸的家伙,夹着尾巴做人吧,烟、酒都给俺戒了!若是给俺妹子半点气受,俺扒了你的皮。”爹就像小鸡啄米似的紧着点头。
  大娘家的日子格外紧巴.她那三个孩子也个个瘦得皮包骨。娘就跟爹商量要接济接济大娘,可大娘死活不收。说:“妹子,别怪俺张大脚卷你面子,俺就这臭脾气,饿死不要别人可怜。有这心就好好过日子吧,只要你们把日子过好了,比给俺一座金山还高兴。”娘再三送也沒送出去。爹说:“算了吧,他大娘就是这号人,刚强了大半辈子。”
  娘说:“那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受穷啊?”爹无奈地摇摇头。
  那年冬天,矿里给了大娘一笔救济款,大娘忙对矿里的领导说:“这可使不得,要是可怜俺,就让俺下井吧。”矿头头们以为听差了耳,笑得挺轻巧。大娘却来了倔劲:“晦,别小瞧俺,论力气,讲玩命.恐怕大小伙子也不是俺的对手哩。”矿头头经不住大娘的软磨硬泡,就答应让大娘先下井看看。原以为大娘肯定会吓回井上。谁想,大娘这一下井,就说什么也不上来了:“死是井下的鬼,活是井下的人.俺张大脚就愿意干这来劲的行当。”大娘吐的唾沫也成钉。矿上先是连唬带吓,说井下常出事。大娘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俺张大脚的命本来就是捡的,小鬼子、还乡团杀了俺好几回也没杀掉,阎王小鬼他敢收俺?矿上干部一看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说上面有规定,女的超过四十岁不能下井。大娘火了说,当年打日本,灭老蒋时,也没说过俺们女人不能上前线,怎么挖个煤这么多穷说道?俺就不信,这挖煤比打仗还险还难,大娘又跑到农场找场长找书记说理,大娘真就下了井,且一干就是八年整。
  大娘的到来,爹委实老实了许多,酒不喝了,烟也戒了。更不敢像先前那样,见了那帮骚娘们腿就发软,规矩了许多,娘说爹简直变了一个人。
  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爹不幸在一次冒顶中被轧死了。娘哭得死去活来,大娘却一滴泪也没流,还恨恨地骂:“这个死鬼早死早利索,省得惹是生非。”出殡那天,在与爹告别时大娘怒目圆睁地冲上去猛扇了爹两个嘴巴子,嘴里不停地骂:“死鬼,这两巴掌是给你提个醒,别在阴间胡作。”大娘打完,骂完之后,拎着大板锹就去上班了。外人都说大娘是被爹气疯了,娘和我却认为大娘的心被爹伤透了。
  爹烧三周那日晚,娘让我给爹的坟上送长明灯,正巧赶上下大雨,直到晚上八点多钟雨才住捻。我匆匆向爹的坟地走去,趟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总算挪到了爹的坟地边。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干嚎声,嚎得很瘆人,好悲伤,嚎得我胆战心惊。那时我才十一岁,胆子再大也受不了,就慌不择路地没命向家跑去。回到家我跟娘一说,娘也迷惑了:“那片林子,就埋你爹一个,谁在哭坟呢?”我忽然想起了大娘,就说:“莫非是大娘?”娘摇摇头说:“不可能,你大娘恨死你爹了。”   爹死后,大娘比先前来我家更勤了。娘自从爹死后,就没起来炕,一直病歪歪的。在娘患病的那小半年里,大娘几乎是在我家度过的,天天厮守在娘的身旁,照料着娘。但仍不时地骂爹:“这个死鬼,欠下的债还得俺张大脚替他还。”
  娘死时是含着微笑死的,死时紧紧地抓着大娘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大……大姐,你真好,你……你太积德了。”大娘笑笑:“妹子,你跟大姐都一个味,太傻了,都叫那个死鬼坑得好苦。别多想了,这孩子俺帮你带着,你找他去吧,好好过。若是他欺负你,捎个信,俺不能轻收拾他。”娘微笑着艰难地点点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娘死后,大娘就把我接到她家里。大娘怕我受气,刚把我领到家,就对比我大不少的三个哥姐镇唬道:“你们都给俺听清楚了,若是谁敢给你们小弟半点气受,俺非撕他个稀巴烂。”那三个哥姐也真怕大娘,从不敢对我有半点歧视。
  娘死后,大娘骂爹的内容又多了许多,“呸,这个死鬼,自己走还嫌孤单,还捎上一个去给他做伴,俺日他奶奶的,这死玩艺真有那个福,前脚走,后脚就跟着一个。”我们几个,谁也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地听大娘骂。
  大娘对我的确偏爱,大娘时常夸我:“嗨,瞧俺们生子,多招人稀罕,要长相有长相,要脑瓜有脑瓜,将来一准有出息。”
  我的确比那几个哥姐乖巧。那时我在大娘家的日子很苦,就连过年也很难沾点荤腥,常常是几斤糖块,几斤肉就把一个年打发了。大娘上供销社时,常常偷偷地带着我买了好东西总是先让我尝个鲜。等我过足了瘾,大娘便叮嘱我:“生子,你可别把这事露出去呀,若是走露了风声别怪大娘断了你的后路。”我会意地点点头。
  但这个秘密终于被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二哥发现了。二哥在房山头发现我偷吃糖块,就追问我哪来的,我吱吱唔唔不说,二哥就连扯带拽把我弄到家里,一陣狂轰烂炸,我只好坦白交待。恰巧,大娘下班回来,二哥就哭哭咧咧地说大娘偏心眼,大娘听后一脸地愤怒:“小兔崽子,你给俺跪下。”二哥委委屈屈跪下了,大娘拎起笤帚疙瘩没头没脑地把二哥好个胖揍,边揍边吼:“娘个脚的,跟你那个死爹一个熊味,你生子弟多苦,多小,多可怜?”直至二哥痛哭流涕地认了错、大娘才住手。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地对大娘说:“大娘,我从今以后再也不给你添乱子了。”大娘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两个豆大的泪珠砸在了我的脸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娘落泪。
  那些年里,虽然大娘家的日子很苦,但大娘从来没让我受半点委屈。就连邻居也说:“这张大脚真邪门了,对小老婆生的那小子没个治的好,真不可思议。”大娘家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都初中没念完就在矿上参加了工作,唯独我一直念到高中毕了业。
  令人费解的是,在我刚刚高中毕业尚未分配工作时,大娘便三番五次找矿里的头头脑脑,找农场领导,说什么也不让我下井,还一再说:“求求你们了,哪怕再让俺下井也不能让俺生子下,要不俺太对不起那个死鬼了。”经过大娘的一番努力,我终于被分到了井上,还当上了令人羡慕的煤场现场员。大娘依然不放过爹,依然骂个山响,但是每逢清明节和爹娘的忌日,大娘总是忘不了提醒我们:“别忘了,给那个死鬼送俩钱花花,要不他肯定不会放过咱们。”每回都给爹带上一壶酒,还说:“死鬼就得意这口,让他喝个足吧!”
  那日矿里派我带车去一个偏远的林场拉坑木,返回时天已暗了。那条路正路过葬爹的那片林子,我就让司机先走,独自下车夹着顺便买的纸向爹的坟走去。还没看到爹的坟,我便听到了哭声,哭得好悲伤,好动情。边哭边诉,我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是大娘,只见大娘正跪立在爹的坟前哭得天昏地暗:“你个死鬼,让俺好想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扔下俺不管了,你在那边享清福……”
  我有些吃惊,平日里,大娘对爹恨得咬牙切齿,可今天怎么了?
  我思忖再三,没敢打扰大娘,偷偷跟在大娘的身后,观察着大娘的举动。
  我紧随大娘身后回到家。大娘一改哭坟时的悲哀至极的面孔,变得与往常一样,依然把爹骂个淋漓尽致。
  大娘是在鲜花盛开的季节里离开这个世界的。当时大娘已说不出话来,我们这些当儿女的都十分内疚,没在大娘能说话时让她老人家把遗言留下。大哥、二哥、大姐和我围在大娘跟前左问右问,大娘丝毫没有反应。大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目紧闭,眼看就要不行了。我突然想到了大娘哭坟的那一幕,忙说:“大娘,你是不是想和爹合在一起?”奄奄一息的大娘,忽然睁开了眼,微微一笑,又点点头,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
  大娘死后,我们就将大娘与爹合坟了,我知道这是大娘唯一的宿愿。

焦 丽


  农场连队好不容易放场电影,比过年还热闹,天还大亮着哩,孩子们便开始争抢地盘,放映地点设在连队的篮球场上,虽说离放映的时间还早着哩,可人们仍急切地占领着有利地形。天刚刚暗下来,四队的男女老少就有些等不及了,不约而同地聚集到篮球场上,一边唠着闲嗑,一边等待着电影队的到来。将近晚上十点钟,拉放映机的小型车才哒哒地来到了四队篮球场上。一切准备就绪,谁也没有想到,恰在这时,停电了,只好什么时候来电,什么时候放映。
  那天晚上,吴会跟师傅翻地,麦收刚刚结束,得赶紧抢翻,过些日子就得秋收了。师傅也是个电影迷,只干到晚上九点多钟便回来了,吃夜班饭时,还有电,边吃边对吴会说:“年八辈不看一场电影,看完电影后就直接回去睡觉吧。”吴会很是兴奋,还跟食堂的炊事员焦丽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焦丽外号叫“小辣椒”,挺厉害,得理不让人,一般人不敢跟她照量。吴会说:“小辣椒,食堂里有没有辣一点的小辣椒,给我两个。”焦丽把杏仁眼一瞪:“姑奶奶就是挺有味道的小辣椒,你敢吃呀?”吴会一听赶紧摆摆手说:“我的亲姑奶奶,你可饶了我吧。”吴会很知趣,根本不敢再跟焦丽逗下去,急眼了,这小姑娘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焦丽绝对泼辣,点火就着,就连队长、指导员也惧怕她三分。
  连队食堂开饭时,那几个炊事员常常被那些刺头们弄得哭笑不得,但只要焦丽站在卖饭口上,谁也不敢炸刺儿。吴会可饱尝了焦丽的厉害,虽说吴会是山东梁山大汉,小时候跟爷爷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不错。来到农场连队时,那些闲急难忍的年轻小伙子,动不动就摔摔跤,比划比划,全连队一百来号壮汉,谁也不是吴会的对手。吴会自以为功夫不错,没把焦丽放在眼里,那日晚吃夜班饭的时候,吴会未经焦丽允许,就从厨房里拿出一根黄瓜吃了起来,吃了两口后被焦丽看见了,焦丽用命令的口吻让吴会把黄瓜放下,吴会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已经吃了一半,这一半就留给你吃吧。”焦丽听出了话外音,拎起炒菜的大板锹就往吴会的脑袋上砸去,吴会不愧是学过功夫,顺势将焦丽连人带锹搂在怀里,焦丽急眼了,照着吴会的手腕子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吴会咧嘴直叫。打那以后,吴会收敛多了,再也不敢撩刺焦丽了。   吴会和师傅吃过夜班饭后,摇摇晃晃来到了篮球场,此时的篮球场已人满为患,挤个水泄不通。吴会又转到银幕后面,发现离银幕二十米外的地方有个豆秸垛,几个半大孩子正围着豆秸垛藏猫猫玩,这时,跟吴会一个宿舍的柱子扭扭搭搭来了,两个人爬上豆秸垛,趴在上面,有一搭无一搭地唠着,那天的月光挺明亮,隐约能看清人。吴会说:“这个地方挺好,来电了,躺着就能看电影,不来电,干脆就在这儿睡一觉。”柱子说:“就是就是,反正现在天气不冷不热,在哪睡不是睡?”两个人唠得正起劲,不知道什么时候焦丽也爬上了豆秸垛上,一看是吴会和柱子,很是仗义地说:“给我让个地方,我坐在这儿看。”两个人都挺听话,把最佳的中间位置让了出来,柱子用那个口气说:“焦丽,黑灯瞎火的,你就不怕我和吴会趁机捞稻草,占你的便宜?”焦丽狠狠地给了柱子一拳:“就你这熊样,惹火了姑奶奶,把你的大腿塞进屁眼里,当烧鸡卖了。”吴会笑笑说:“你小子真是茅楼扎猛子,太不知道深浅,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你跟她瞎哆嗦啥呀?”焦丽瞄了吴会一眼说:“你小子行啊,学乖了,夜班饭想吃什么,吱一声,我尽量给你调剂。”坐在边上的柱子插了一句:“我啥也不想吃,就想吃小辣椒。”焦丽激眼了,伸手就打,边打边骂:“你咋记吃不记打呐,再说,姑奶奶扒了你的皮。”柱子一看不好,赶紧说:“我闹肚子,憋不住了,得赶紧上厕所。”说完灰溜溜地跑走了,吴会也想跑,焦丽一把拽住:“你小子敢跑,我砸烂你的狗腿。”吴会只好硬着头皮跟焦丽唠着闲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唠就唠吧,再说了,焦丽虽说厉害,但小姑娘长相还不错,长得鼓鼓溜溜,又白又胖,有这样一位长相挺出众的姑娘陪着唠,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起初,两个人坐在豆秸垛上唠,后来有些累了,就趴在豆秸垛上唠,唠着唠着就睡着了,队长吹着铁皮哨大声叫喊道:“大家回去睡觉吧,电影改日再放映。”可是吴会和焦丽谁也没听见,还在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天大亮,吴会先醒的,捅捅睡得正香的焦丽:“哎哎哎,天都大亮了赶快走吧,咱们俩在这儿睡了大半宿。”焦丽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我的天呀,若是人家知道咱们俩在这睡了大半宿,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呐。”吴会说:“我得赶紧回去,柱子这小子肯定知道我一宿没回来,这小子嘴巴不严,别让他胡说八道。”
  吴会回到宿舍时,柱子正跟大伙比比划划地白话着,一看吴会带着一身的豆秸沫子回来了,顿时哄堂大笑起来,这个说:“吴会,你小子武功真厉害,到底把那个谁也不敢惹的小辣椒给拿下了。”那个问:“快说说,跟小辣椒睡了一晚上,没带什么遗憾回来吧?”吴会涨红了脸,极力争辩着:“孙子撒谎,我跟焦丽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做。”大伙就说:“骗鬼呐,孤男寡女,干柴遇烈火,哪能消停了呐?”吴会一看这些人盘问个没完没了,干脆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顺嘴胡咧起来:“我和焦丽手拉手了,嘴对嘴了,再再后来就搂抱在一起了,你们还想听什么?我全都满足你们。”宿舍里更是一片欢腾,这个说:“吴会,这才像个爷们样,敢作敢当。”那个说:“这号泼辣的小娘子,就得让你这样的武林高手来收拾。”
  这一特大新闻没过一天,就传遍整个连队了,谁都知道吴会跟焦丽睡在一起了。
  焦丽气得像只气大劲的大青蛙,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吴会皱着眉头说:“脚正不怕鞋歪,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别听这些人胡说八道,满嘴喷粪。”焦丽说:“那好,你把你们宿舍里的人都给我叫来,挨个对质,谁胡说八道,我撕烂谁的嘴。”吴会跺着脚说:“焦丽,我求求你了,别光屁股拉磨——转圈丢人了。”焦丽的气也消了许多,转过头来问吴会:“哎,你对我印像怎么样?”吴会说:“挺好的,就是有点太厉害。”焦丽怒气冲天地说:“不厉害点行吗,还不得被你们这帮臭男人欺负死呀?”吴会点点头说:“你说得挺有那么点道理。”焦丽眉飞色舞地说:“吴会,你想过没有,假如咱们真的能成夫妻的话,真就是天下无敌了,谁敢招惹咱俩,咱们就让他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那天晚上吴会在吃夜班饭时,焦丽特意给他端了一盘红辣椒,往吴会跟前一放,说:“你不是爱吃辣椒吗?我让你吃个够,一个也不能剩,剩下一个,我咬你一口。”吴会硬着头皮往肚子里咽,辣得直掉眼泪,焦丽问:“感觉怎么样?”吴会强装英雄好汉,说:“味道美极了,真过瘾。”“好,以后我让你吃个够。”跟吴会一个车的吉师傅看了直笑:“这号人物就得你收拾。”焦丽说:“吉师傅,以后咱们俩一块收拾他,非把他收拾出个人样不可。”
  两个人真就大鸣大放谈起了恋爱,再后来顺利地登记结婚,焦丽虽说挺厉害,但对吴会却体贴入微,关心倍至。连队里的人谁都知道,两个人是因为看电影在豆秸垛上睡过一宿,才结成了美满姻缘,时不时地拿这事开玩笑,焦丽故作生气地样,说:“你们想过得幸福,也到那儿睡上一宿。”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挺自豪,还带着一股辣辣的味道。

陪 护


  麦收刚结束,九队队长很高兴,今年的麥收很顺利,收成不错,创下了历史新高,就让后勤副队长领着人杀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让全队职工群众好好地餐一顿。整整三年了,连队没搞会餐,这一回,就让职工们卯劲地吃、卯劲地喝吧,把以前的欠亏补回来。
  张向前年轻气盛,冷丁看见一桌子油腻的饭菜,顿时两眼放光,从一九五九年九月从山东荣成老家来北大荒这三年多,还第一次吃上这么丰盛的大餐。张向前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喝,与连队几十号年轻小伙子煮酒论英雄,直到吃得沟满壕平,喝得晕晕呼呼才算拉倒,摇摇晃晃回到宿舍,一头扎在铺上大睡起来。深更半夜被一泡尿憋醒,尿完尿,口渴得厉害,喝了整整一大茶缸凉水,又接着呼呼大睡。等天亮时,肚子开始造反了,不停地往厕所跑,拉起没完没了。捂着肚子到卫生所找大夫看了看,大夫细细一问,立刻判断出一准是患了中毒性痢疾,得赶紧到农场医院住院,耽误不得。
  这时,在连队小学教学的向红捂着嘴巴进来了,牙痛得受不了。向红牙痛的病根是因为男朋友异情别恋了,男朋友过去跟他一块在连队教学,小伙子有点才气,稿子写得不错,调到分场场部当宣传干事去了。当时向红还挺高兴,男朋友调到分场坐机关,将来自己也能借借光儿。谁能想到,高兴了没几天,就有情况了,男朋友对她越来越冷淡。向红察颜观色了一段日子,终于发现了,感情男朋友已另有新欢,跟分场广播站的播音员小白打个火热。向红气得暴跳如雷,本想把小白痛打一顿解解恨,再到分场大闹一场。可是转念一想,不妥,她向红也算是文化人,哪能干出这么没有档次的事呀?那时的年轻人,都很注重脸面,尤其是女孩子,被男友甩了,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儿,一股火上来,向红的牙痛得实在受不了,成天成宿地睡不着。连队大夫便对队长说:“队长,向老师的牙痛病,卫生所治不了,干脆让她和张向前一块去农场医院看看去吧。”队长说:“这样也挺好,向老师你多费点心,照顾照顾张向前,什么时候把病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连队用小型车把张向前和向红送到农场医院后,向红便开始挂号办手续,也顾不上自己的牙痛,先照顾有气无力的张向前,护士开始给张向前灌肠,向红躲得远远的,那个小护士有些不满意地说:“瞅啥瞅?快过来帮把忙。”小护士竟把向红当成张向前的女朋友或是媳妇,向红只好硬着头皮给张向前又擦又洗。
  在此之前,向红对张向前印象很淡,主要是跟男友热恋,把全连队的男生都抛在脑后。其实,张向前也挺出众的,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儿,浓眉大眼,篮球打得不错,还会吹笛子。只是身份有些低,在农工班当农工。
  张向前倒是对向红印象不错,长得挺可爱,墨水也多,好多没有文化的职工都求她写家信,有求必应。人缘挺好,若人缘不好的话,也不可能当上连队小学的老师。
  灌完肠,打了一宿吊瓶,张向前身子骨强多了,咧个嘴说:“向红,实在不好意思,让你受苦受累了。”向红笑笑说:“没什么,这也是连队交给我的任务。”
  向红这才想到,该到牙科看看自己的牙了,牙医看了看后,说:“先打打小针,吃点药。再观察观察,若是消肿消痛了,就没事。若是继续痛的话,再做处理。”打完小针,吃点药后,向红便没有什么事了,就跑到张向前的病房里陪护,帮着打打饭,又给他买了瓶山楂罐头。张向前的眼睛有些潮湿,身在他乡,有人这么照顾着,能不感动吗?
  张向前一边打着吊瓶,一边跟向红唠着,张向前说:“向红,我还是挺替你高兴的,跟那个小仲黄了,也是一件好事儿,这样见异思迁的人,不值得留恋,更不值得伤感,你说是不是?”向红流着泪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劝人的,叫你这么一说,我的心不那么痛了,牙也不那么疼了。”张向前又说:“向红,就冲你的人品,什么样的好小伙找不着,丢了一棵歪脖树,或许还能拥有一片大森林呐。”向红听后笑了,说:“向前,在咱们连队,我还第一次听到这样有品位的话,你的档次真挺高哇。”张向前红着脸说:“有什么档次,都是胡说八道,我简直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向红问:“向前,咱们连队的男男女女都忙着找对象,你咋不找呐?”张向前露出一丝难色说:“唉,不是不想找,而是没遇到合适的。”向红说:“等等再说吧,或许过些日子还能招来好多支边女青年。”
  真是神奇了,向红跟张向前唠了一天带半宿,牙却不怎么痛了,医生说:“那颗火牙不用拔了,再打两针就没事了。”向红很是兴奋,继续跟张向前交流,向红说:“向前,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好,美中不足就是出彩的地方太少,做人和做文都一样,不喜平。”张向前说:“上学时我就偏理科,不会说不会道,很难出人头地。”向红说:“那好说,以后开个会发个言表个态了,我帮你写写,准让你一鸣惊人。”张向前忘情地抓住向红软软的手说:“那可太好了,那可太好了。”
  张向前恢复得也很快,出院时,特意给向红买了件粉里透着红的小衬衣,穿在向红的身上,把向红特有的身材映衬得楚楚动人。两个人手拉着手从农场医院回到了连队,令全连队的人吃惊不小,谁也没有想到,张向前这场病,病得太值得了,竟极为顺利地找到了心爱的恋人。
  秋收马上开始了,连队召开动员大会,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向前,这一回可大放光彩,表态发言绝对有水平,令全连队干部职工刮目相看,队长又带他到农场参加动员会,张向前代表战斗在生产第一线的农业工人发言,很有水平,慷慨激昂,掌声雷动。
  秋收开始了,人工收割大豆,张向前拿出十二分的劲头玩命地干,有了目标和方向,张向前就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从秋收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结束,日工效一直名列全连队前三名,队长很是满意地说:“不错不错,是块好料。”指导员在秋收现在拿着大喇叭时不时地把张向前表扬一番。
  秋收结束后,农场举办一个后备干部培训班,每个连队推荐一名表现突出的青年参加,张向前轻松加愉快地被推荐上了。临走时,向红多少有些担忧,张向前能不能像以前的男友一样,身份一变,心也变了,张向前似乎看透了向红的心思:“向红,明天我去农场报到,你也跟我一块去,没有意见的话,咱们就登记。”向红欢快地说:“那可太好了,顺便再给你买套像样的衣裳,参加培训也得体面一些,别给我丢人。”说着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两颗心也跳动在一起。

清 纯


  那时节,北大荒的男女青年,真就是很清纯,清纯得像一汪清水,让人一眼看下去,就能看个真亮。
  连队仓库保管员苏玉中能跟杨清纯谈上朋友,纯属是组织出面工作的结果。一九五九年九月,河北、山東、四川来的女支边青年分到连队后,九队指导员很是兴奋,这下子可解决大问题了,得先帮助大龄官兵解决婚姻大事,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仓库保管员苏玉中,在部队当过排长,受过伤,年龄也不小,二十五,苏玉中很忠厚,也很老实,跟姑娘说句话都心跳得不行。若是组织不出面帮助解决,怕是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当兵的人向来都直来直去,指导员问:“苏玉中,在咱们连队中,你相中哪位姑娘啦?”苏玉中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中在羊舍放羊的杨清纯了,本本分分,老实巴交,跟我肯定能对脾气。”
  指导员很是吃惊地望着苏玉中,这个杨清纯实在是太不起眼了,长得又瘦又小。指导员不禁追问道:“你到底看中杨清纯什么啦?”苏玉中说:“这姑娘一准纯,天真无邪,跟这样姑娘过日子踏实。”指导员点了苏玉中脑门子说:“苏玉中啊苏玉中,真有你的,这个想法挺正确,不愧是大熔炉锻炼出来的好兵,求真务实。”苏玉中憨憨一笑说:“指导员,你别笑话我,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娶的两个嫂子都挺俊俏,大嫂跟相好的私奔了;二嫂虽说没跑,但一直不闲着,跟那些不三不四的臭男人眉来眼去、明铺暗盖,我二哥活活地被气死了。因此,我宁可找个丑一点的也不找俊一点的。”指导员叹了一口气说:“唉,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就瞧好吧。”指导员立刻找杨清纯谈,杨清纯红着脸抓着辫子咬了咬辫梢却没有吱声。指导员追问道:“清纯,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呀?”杨清纯低声低气地说:“指导员,你是领导,我听你的,那就处处看吧。”“那好,今天晚上我就把连队队部办公室的钥匙交给苏玉中,就在那里好好谈谈吧。”杨清纯点点头,脸红得更厉害,杨清纯真就是个孩子,像个中学生,还没长开。指导员在心里暗暗地想,这孩子听话,好管,这事有门。   吃过晚饭后,苏玉中拿着指导员交给他的钥匙来到队部,很欢快地打开了指导员的办公室,装模作样地看起了报纸,过了一会儿,杨清纯小猫一般地溜进了队部,敲敲门,苏玉中清清嗓子喊了声:“请进。”杨清纯低着头进来了,苏玉中指指一把椅子说:“请坐吧。”杨清纯坐下后就一直低着头,苏玉中像是审犯人似的,一问一答,苏玉中问:“小杨同志,今年多大了?”“十八。”“家里兄弟姐妹几个?”杨清纯答:“五个,两个哥哥,还有两个妹妹。”“就你一个人来北大荒的呀?”杨清纯点点头说:“大哥在部队当兵,二哥腿脚有残疾,两个妹妹还小,在上学。”“来北大荒习惯吗?”“还行,吃得挺好,但住的不太好。”“上过学吗?”“上过三年小学。”苏玉中问完基本情况后,想打破僵局,又问:“清纯同志,来到北大荒有什么理想和追求吗?”杨清纯摇摇头说:“没什么,好好工作,放好羊,跟大伙处好关系。其他就没有了。”这样谈也谈不下去,苏玉中便开始自我介绍说:“我十岁没了爹,十五岁没了娘,跟哥哥嫂子一起过,没少受恶气,正逢抗美援朝开始了,我就报名参军,参加不少战斗,负过伤,左眼角被炮弹皮子嘣了一下,险些丧命,至今还留下一道疤。”说着就凑在杨清纯的跟前让她看,问:“你害怕吗?”杨清纯望了望苏玉中左眼角的伤疤,小声说:“有点怕。”苏玉中又说:“连队领导挺照顾我的,让我当保管员,其实这点伤不碍事,干活一点不耽误。”杨清纯终于主动出击了,问:“那你有多大啦?”“二十五。”杨清纯微笑地说:“跟我小姨同岁,我小姨都有两个儿子了,大的都上学了。”苏玉中挤出一丝笑容说:“过去在部队管得严,不够条件不让结婚,所以才拖到现在。”杨清纯问:“我咋称呼你好呢?”“咱们既然是在处朋友,那就喊我大哥吧。”
  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唠了一个来小时,杨清纯说:“时候不早了,明天还得上班。”苏玉中说:“那好吧,如果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好感,明天晚上咱们继续在这儿唠。”杨清纯吱唔了半天,才说:“苏大哥,在屋子里太闷得慌。”苏玉中说:“那好吧,明天咱们就往东大桥上会面吧。”杨清纯微笑地点了点头,悄无声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之后,苏玉中早早地来到了东大桥上等待着,杨清纯却像小偷似地三步一回头地往东大桥走去,见面之后,苏玉中笑笑说:“清纯,你怎么三步一回头,看什么呐?”杨清纯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是怕遇见咱们队里的熟人。”苏玉中笑了:“咱们大明大放地谈朋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杨清纯说:“以前,我跟男生说话都脸红。”“你可真是个孩子呀。”杨清纯喃喃道:“本来我就不太大吗。”苏玉中从随身带的黄色书包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个花手绢说:“这是早晨我托开小型车的司机,到农场买的,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杨清纯执意不肯收,还解释说:“苏大哥,我娘说了,若是没明确关系,千万别要男人的东西,若是要的话,将来黄了也是麻烦事儿。”苏玉中笑着说:“不管是成还是黄,这些东西都是白送给你的,肯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那也不行,我娘说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你就别难为我了。”苏玉中一看杨清纯真就是不肯收,也没有强求,又把钢笔和手绢放进了书包里。
  天渐渐地暗了,那天晚上乌云密布,一颗星星也没有。杨清纯说:“天黑了,我怕走夜路,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苏玉中这才有些后悔,来的时候咋就没想到呢,忘了带手电,“没事,我带你走。”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连队家属区走,苏玉中在前面走,杨清纯在后面跟,天太黑,杨清纯有些跟不上,苏玉中就拉着她的手一块走,杨清纯有些不太情愿,往回拽了拽,苏玉中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跟我不上,走散了,找不着道。”杨清纯这才哆哆嗦嗦让苏玉中拽着走。突然一条狗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吓得杨清纯“妈呀”一声扑在了苏玉中的怀里,苏玉中顺势紧紧地将小巧玲珑的杨清纯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杨清纯挣扎了半天,才挣脱出来。杨清纯慌慌张张地向灯火点点的家属区跑去。
  也就是从那天晚上起,杨清纯总是躲着苏玉中,即使在食堂打个照面,也是脸红红的低个头跑得远远的。
  过了大概有半个月,杨清纯突然找苏玉中了,他们是在食堂门口遇见的,杨清纯小声说:“苏大哥,晚上咱们在宿舍后面的小树林子见。”苏玉中点了点头,不知道杨清纯到底跟他要说些什么,内心忐忑不安,十有八、九,怕是杨清纯对他有点想法。要不,这一阶段也不可能对他不冷不热。
  苏玉中如约来到宿舍后面的小树林子里,杨清纯已在那里等他了,刚一见面,杨清纯眼圈就红了起来,苏玉中急切地追问道:“发生什么事啦?”杨清纯声音颤抖地说:“这一阵子我一直提心吊胆,这个月,我那个应该来了,可是都过去三天了,还是没来。”“什么没来呀?”“就是那个,女人每月都来的那个。”苏玉中这才恍然大悟:“不可能呀,咱们还没到那一步呐。”杨清纯说:“咋不可能,那天你都把我搂到怀里了,咱们俩身子一接触就会有了吗?若是真的有了的话,那可太丢人了,你得对我负责到底。”苏玉中笑个灿烂,说:“那好说,过几天咱们就到农场登记,再择个吉日把婚事办了。”杨清纯立刻破涕为笑:“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呀,太为我着想了。”
  没过几天,苏玉中领着杨清纯到农场登记去了,顺便给杨清纯买了一套衣裳,又在书店买了本《新婚必读》,让杨清纯抽空好好学习学习。
  杨清纯一边放羊一边苦读,一连读了好几遍。终于弄明白了。红着脸对苏玉中说:“你可别笑我,我以前真以为只要男女一接触就会有了的。”苏玉中仍在笑,笑得很甜蜜,喜笑颜开地说:“我好幸福,能找到你这样清纯的姑娘,真就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
  成家立业以后,苏玉中动不动就拿这事开玩笑,两个人有说有笑,笑过之后便搂抱在一起,苏玉中故意逗趣道:“你不怕有了呀?”杨清纯轻轻地用拳头打着苏玉中说:“我都是你媳妇了,还怕什么呀?”杨清纯的脸依然还很红,红得像火烧的云。

新 生


  一九五九年春,北京进行社会治安大整顿,准备建国十周年大庆。凡是沾腥带味的人物一律进行严打重判,江新生被判了三年刑。江新生的罪行并不大,是因为替哥哥出气犯的事儿,当时哥哥跟女朋友黄了,在此之前,哥哥花了七十塊钱给女朋友买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上下班方便。既然黄了就得把自行车要回来,那年月,七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啊。哥哥跟黄了的女朋友要了几回,都没要回来,气得两眼通红,能不生气吗?白忙呼一场,弄个人财两空。江新生亲自跑到女方家去要,女方死活不给,江新生火了,说:“你若是不给,我就把车子砸了。”女方很强硬:“你把自行车砸了,我也不给。”江新生真就把那辆自行给砸了。事情闹大了,正赶上严打重判,江新生就发配到北大荒劳改农场。江新生也算是因祸得福,刚被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就遇上了灾荒年,虽说在北大荒劳改农场也吃不饱,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总比在城里一天吃二两粮强得多。在劳改农场改造这三年,江新生没有荒废,干了三年木匠,把精力全都用在做木工活上了,没事就练,勤奋好学,手法练得相当不错。   一九六二年春,江新生刑满释放,农场连队领导找他谈话,说:“北京那么大,好模好样的人都难找到工作,更何况你这样刑满释放的人员了,再说,北大荒挺缺人才,只要好好干,一准有前途。”江新生有点动心,但仍惦念着北京的家人。农场领导说:“回去看看也行,若是北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回来,我们欢迎你。”江新生急匆匆回到北京看看,哥哥已成了家,孩子都一岁了,嫂子对他挺冷淡,刚一进家门,就对哥哥说:“你弟弟什么时候走啊。”哥哥红着眼圈说:“新生,现在成份讲得厉害,什么地、富、反、坏、右了,还有像你们这样被判过刑的人,谁都躲得远远的,唯恐受牵连,你最好还是在远一点的地方找工作吧。”哥哥早已把江新生是替他出口恶气而判刑的事,忘个精光。
  姐姐带他到通县老家一趟,给父母上上坟,含泪说:“新生,你进监狱的第二年春,娘就去世了,怕你承受不了这么重的打击,一直在瞒着你。”江新生跪在父母的坟边上哭得山响,哭得一塌糊涂。江新生拎着皮包,头也不回地坐上火车,又回到了北大荒。
  连队领导挺热情,说:“新生,你有手艺,还干你的老本行,在连队当木匠,现在连队正在搞建设,你得充分发挥你的作用。”江新生点点头说:“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决不能让你们失望!”江新生说到做到,干起活来尽心尽力,经常加班加点地干,反正一个人,吃完了晚饭待在宿舍里也是待着,莫不如到木工房多干点活,打发剩余的时间。队长三番五次地在连队大会上表扬说:“若是全连队的职工群众,都像江新生这样努力地工作,咱们连队建设的速度会提高许多。”江新生的脸上就露出敢久违的笑容,腰板也直了许多。
  江新生在连队干得挺顺当,跟同事处得也挺融洽,工余之时,还经常给各家各户打个小板凳了,做个面板之类的东西,人缘混得挺不错。逢年过节,江新生感觉到很温暖,这家请,那家叫,弄得他心里头滚烫滚烫。
  江新生在北大荒连队才真正找到了人间真情,他觉得北大荒真好,山好水好人更好。谁也没有另眼看待他,更没有人揭他以前蹲过大狱的底儿。美中不足,就是找对象有点困难,别说他这个刑满释放人员了,就是好模好样的小伙子找对象都困难。
  那年秋,连队涌进来好多外地来的女青年,大都是投亲靠友来的,江新生的眼前大亮,找对象不愁了。
  连队木工房把西头,东头是幼儿园,在幼儿园哄孩子的是管理员的小姨子李雪,年纪跟江新生差不多,二十多岁,命挺苦,结婚没过一个月,男人就因为参加抗洪抢险被洪水冲走了。婆家把所有怨恨全都撒在她的身上,骂她是丧门星,要不,也不可能刚结婚男人就死了。老家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投奔姐姐家。李雪有点文化水,长相也挺端正,细高个儿,圆脸盘。李雪教孩子们做游戏,教孩子们唱歌跳舞,有的时候也领着孩子在木工房跟前看江新生干活,夸江新生的木工活干得真好、干得真细,夸得江新生心潮澎湃。连队也有一些单身的小伙子对李雪动过心,可是一听说李雪的命这么不济,肯定犯说道,便望“雪”止步。江新生很是为李雪鸣不平,她男人是抗洪死的,为啥偏偏说是被她妨死的呐?这个年轻女子承受的打击够大的了,却又在人家的伤口上撒把盐。江新生干活干累了,休息一会,便端着大茶缸子跑幼儿园门口看李雪教孩子们画画,唱歌,做游戏。江新生看见黑板上李雪画山水和小鸟,眼前大亮,不禁夸上两句:“李老师,你画得真好,就像是真的一样。”李雪抿着嘴说:“上学时,我就喜欢画,没来北大荒之前在村里还当过两年美術老师。”“那可太好了,前些日子连队有些职工让我帮着打炕琴,打一个给十五块钱的手工费,干木工活我一点不愁,可是炕琴上的玻璃画,我却画不了,没敢应承。这下子可好了,咱们配合配合,我做木工活,你画玻璃画,一准行。”李雪笑笑说:“没问题,那咱们就试试吧。”
  从那以后,江新生就跟李雪密切配合了,江新生做木工活,李雪画画,江新生木工活做得精细,李雪画的专注,第一个炕琴打出来了,很成功,好多连队的职工们都到木工房里看,都夸江新生的手艺真好,怕是在全农场都难找。江新生红着脸说:“这也有李老师的功劳,没有她画的画相映,即使我的木工活做得再好,炕琴也做不成。”
  连队里的人又有好多人求江新生打炕琴,还是老规矩,自己拿木头,做一个炕琴手工费十五块钱。江新生和李雪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都用在打炕琴和画画上了,两个人珠连壁合,江新生事先跟李雪商量好了,打一个炕琴给李雪五块钱,李雪说:“新生,你给我的是不是有点多了?”江新生说:“不多不多,没有你的画,炕琴就打不成。”忙乎了三个月,一共打了十二个炕琴,江新生给李雪六十块钱,李雪只要三十块,那三十块死活不要,还说:“我的画只是个陪衬,哪能要这么多呀?”江新生有了办法,添了九十多块钱,给李雪买了一块上海手表,李雪吃惊地望着江新生,执意不要,江新生说:“李老师,没有别的意思,这小半年,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幸福的半年,自从认识你以后,我觉得生活更有价值更有意义了。”李雪有些动情地说:“新生,自从我的丈夫死了之后,我对生活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了,可是遇见你,又使我重新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可是,我是个结过婚的人。”江新生笑笑说:“你可别这么说,我还是被判过刑的人呐。”李雪说:“你那点事,根本不算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丢人的。”江新生说:“你以前的那些事儿,也没有什么。”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江新生有生以来,感觉到这一刻最温暖,最幸福,幸福得满脸堆着笑。
  转过年的五一,江新生跟李雪欢天喜地结婚了。全连队的男男女女老少都来为他们祝贺,婚礼在连队的食堂里举行,队长亲自给他们主持,让江新生讲两句,江新生鼓足了勇气说:“感谢全连队职工群众对我的关怀和照顾,我一定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彻底改造世界观。”队长说:“你已经是我们连队里的一员了,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江新生同志,你还被评为农场劳动模范,不再是劳改犯了。”江新生说:“那也不行,还应继续改造,我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大伙直笑,李雪也笑,竟笑出了眼泪。

人 才


  任才是一九六二年春,投奔到北大荒农场连队姐姐家的,姐夫是转业军官,上甘岭下来的战斗英雄,在连队当后勤副队长。任才腿有残疾,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细得像擀面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想批职工实在是太难了。任才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加上父母一共五口人,一大家子没有一个正式职工,生活全靠姐姐、姐夫接济。没有办法,只好到连队地里去偷粮,反正北大荒农场连队遍地是粮食。不光任才想到了偷,怕是刚来北大荒的人家都想到了偷。连队为防止偷粮,派出好多人死看硬守,抓住后不是游斗就是罚款,但仍屡禁不止。   任才鬼点子多,带着父母偷偷地溜进连队的大豆地。一人装上一面袋子大豆背着就走,那时机械力量还很弱,连队把脱好的大豆干脆散放在脱谷点,聚成一堆,过些日子小型车腾出空了再拉回场院。走到离家属不远处,发现路口有人把守,任才便来个声东击西,他大明大放地顺着大路走,父母躲在草丛里等待时机。看守的人问任才黑灯瞎火地干什么去啦?任才撒谎说:“弟弟淘气,一直没回家,出去找一找,这熊小子爱捞鱼,我到河流子看看。”把守的人一看任才两手空空也没拿他当回事儿。就在任才跟把守路口的人闲聊之时,任才的爹娘却从一旁偷偷地背着大豆溜进了家里。这一招还算灵,可是用过两次后,就不那么灵了,任才连同他的父母双双落网,被人家抓个正着。队长很是伤脑筋,罚他们吧,一家老小,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要钱没有,要命也都是些贱命。更何况,任才的姐夫还是连队的后勤副队长,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任才可真行,能说善辩,振振有词。队长问:“任才,假如连队给你安排个活,你还偷不偷啦?”任才说:“你们若是给我批上职工,我肯定不偷,若是再偷的话,你把我任才给枪毙了都不眨一下眼。”队长真就犯难了,好模好样的职工都下放了许多,他这个瘸子若想批上职工真就是难于上青天。队长挺有办法,专门找农场主管劳资的副场长谈了谈,把任才好个吹,说是任才简直就是特殊人才,会种菜,会烧窑,会上灶,反正眼前的活计,这小子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主管劳资的副场长一听,高抬贵手,把劳资科长叫来,就按特殊人才批任才为正式职工了。
  一个瘸子跟大伙一起干活肯定不行,正好食堂缺个烧火掏炉灰的勤杂工,便把任才弄到食堂干零活去了。任才挺高兴,苦点累点不算啥,至关重要的是在食堂能混个饱肚子。任才挺会处事儿,把灶坑弄好之后,就跑到厨房里帮着炊事员们摘摘菜,收拾收拾饭堂,扫扫地。大伙都对他不错,即使是随便抓一点吃,也没人去说没人去管,任才终于不再为吃不饱而犯愁了。刚刚把肚子填饱,任才便想到,不能一辈子给人家烧炉子,掏炉灰,打零杂,得学点手艺才行,有道是,是手艺就养家。
  任才发现,食堂上灶的大老吉绝对牛,就仗着自己有点手艺,动不动就拿把,比队长还牛,成了食堂里的谁也惹不起的人物,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气得管理员鼓鼓的,管理员侧面地说了他两句,“得注意点影响。”这老家伙便把眼珠子一瞪,一甩手不干了。在若大个连队,比大老吉做饭手法好的,还真没有,离开他食堂真就玩不转。被逼无奈,管理员只好低三下四给他认错,大老吉的脾气越来越坏,损这个骂那个,家常便饭。任才刚来食堂打零杂没几天,就被他骂个鼻青脸肿,任才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什么,本想跟他大吵一架,可是转念一想,拉倒吧,小不忍者乱大谋。
  灶坑在厨房的后面,那个间壁墙有个小窗户,主要是炊事员跟烧火的沟通起来方便,任才在灶坑烧火时,顺着小窗户就能把厨房里的一举一动看个真亮,边看边用心记,回到家里后,便开始小试牛刀,炒菜的水平真就提高了许多,就连姐姐和姐夫也夸奖道:“任才,在食堂没白干,手艺真不错。”任才听后很是高兴。
  那时节,连队改善生活最好的伙食就是做红烧肉,吃油条。红烧肉做起来挺简单,油锅里放些糖,等糖化成了浆,用勺子舀点能拉成线,便把切好的肉块往锅里一倒,扒拉几个个儿,再放些酱油、大料之类的配料,添上水,炖上个把小时即可。炸油条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把面發好后,放上一些碱和矾,揉好面之后,就往油锅里炸。任才学得认真,在大老吉往面里放碱和矾的时候,特意借着扒蒜的由子,观察个仔细。那时家家日子紧,谁家也舍不得炸油条吃,任才就没有尝试的机会,只能记在心里,找机会再试。
  大老吉又发脾气了,跟管理员提出一个无理要求,让管理员再给他发一套新的工作服。管理员有些为难地说:“大老吉呀,大老吉,工作服都是有年限的,谁也不能多领。”大老吉来个不讲理,说:“我不管,不给我一套新工作服,这个活就没个干,要不,你就另请高能吧。”说着把马勺一摔,走人了。
  食堂刚刚发好面,准备中午炸油条,他这么一拿把,岂不是故意拆管理员的台吗?就在管理员四下为难的时候,任才一瘸一拐地过来了,说:“管理员,我帮你补补台,炸油条这活儿,简单,我来炸。”管理员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说:“你行吗?”任才说:“肯定没问题。”任才舞舞扎扎地称矾称碱和面,开始炸了起来,任才万万没有想到,炸出的油条全都是一根死面棍,一点不起。真是邪门了,明明看到大老吉用碱和矾的量,跟自己用的一点不差,咋就不起呐?管理员说:“得了,赶紧停下来,别给我丢人现眼了。”管理员只好磕头作揖把大老吉请来。也不知道大老吉用的什么招,反正那团发好的面,在大老吉手里真就能炸出又粗又大手油条,咬一口特香。任才傻眼了。
  任才终于搞明白了,大老吉绝对是个老油条,明面上称好碱和矾,往面里柔,却趁人不注意,又往面里抓了一大把碱和一大把矾。任才也学奸了,那日晚,特意跑姐姐家一趟,拎了半桶油,要给全家人炸油条吃。这一次任才真就试验成功了,全家人一边吃着又粗又大又香的油条,一边夸奖着任才,。
  大老吉又开始拿把了,起因是跟管理员谈,想把喂猪的妹妹吉玉玉调到食堂做饭,管理员没同意。这一回任才又挺身而出了,管理员摆摆手说:“得了得了,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任才拍着胸脯子说:“保证没问题,若是炸不好,你就把我这个月的工资全扣了。”管理员半信半疑,只好让他试试看,这一回,任才试成功了,那油条炸得一点不比大老吉手艺差,大老吉眼睛直直的,像是不认识一样在任才的身上扫来扫去。把油条炸完之后,任才洗了洗手,面带微笑地对管理员说:“管理员,其实,这手艺根本不是我的,是人家吉师傅把所有的料都配好了,我只是干些出力活而已,人家吉师傅哪能拿工作当儿戏呀?只是抹不开面,让我往上顶一顶。”管理员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大老吉呀,大老吉,我还以为你小子用心不良,故意拆台呐。”大老吉也就坡下驴,连连说:“就是就是,工作这么多年了,哪能拿工作堵气?”
  那天晚上,大老吉特意把任才领到家里,炒了几个菜,跟任才好个喝,大老吉的妹妹吉玉玉在一旁侍候着,别看大老吉脾气挺操蛋,但他的妹妹吉玉玉却挺温柔,虽说长得不算太丑也不算太俊,但为人处事还是挺不错的。大老吉紧着夸任才,把任才说得比悼词还好听,任才笑笑说:“吉师傅,你就放心吧,这事权当什么也没发生,烂在肚子里。”“行行行,你小子虽说腿脚不太利索,但干起活来却挺利索。”两个人唠得挺投机。   大老吉跟管理员提议要把任才弄到厨房,给他打下手,管理员也很会做人。任才的姐夫当后勤副队长,给顶头上司的小舅子调整到好一点的岗位,人家肯定会领他的情。
  大老吉主动找妹妹吉玉玉谈:“别看任才的腿脚不好,但这小子心灵手巧,我是领教过了。跟着他一准受不了穷,肯定有好日子过。”吉玉玉说:“哥哥,好多利手利脚的人追我你都不同意,为啥偏偏看上这个腿脚不好的任才了呢?”“这小子绝对是个人才,要不是他,你哥哥早就被人赶出食堂了,你可得跟人家好好处着呀。”吉玉玉爹娘死的早,是哥哥一手带大,哥哥说的话,就是圣旨,吉玉玉绝对的服从。任才跟吉玉玉相好后,高兴得手舞足蹈,追问吉玉玉:“玉玉,你跟我这个瘸子处,不觉得委屈吗?”“有啥委屈的,在我记忆里,我哥哥就没有佩服的人,他却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呀?”

胡 浩


  胡浩在北大荒刚刚填饱肚子,就想给老家的女同学杨阳显摆显摆,特意到农场照相馆照了几张相,穿著一身蓝色的工作服,上衣兜别着一支钢笔,样子很精神。信里还把北大荒好个描绘,什么北大荒美如画了,什么物产丰厚了,连队四周皆是大森林了,什么动物都有了,前些日子一只傻狍子竟掉进了水井里,连队食堂给他们包了一顿狍子馅饺子,吃得大伙满嘴冒油。杨阳念到一半就笑出了声,暗暗地想,这个胡浩,走到哪都是那个熊样,满嘴跑火车。
  胡浩跟杨阳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班同学,念完初中后,爹娘死活不让胡浩再继续念下去了。杨阳却挺幸运,摊上一个好哥哥,在黑龙江鸡西煤矿挖煤,一直供杨阳上学,初中毕业后,杨阳又继续上师范学校,要不是闹灾荒,不得不停课,杨阳一准能把师范念完。
  在辽宁东沟老家时,胡浩就一心想追品貌俱佳的杨阳,胡浩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虽说长相还说得过去,个头挺高,腰板挺直,但学习一般,家庭一般,不采取点非常手段,根本不会引起杨阳的高度重视。回乡务农后的当年秋天,胡浩跟随着一些人到杨阳上学那个城市出劳务,给一家水泥厂打石头,半个月休息一天。胡浩利用难得的休息日,专门跑到杨阳那所师范学校找杨阳。杨阳多少有些惊喜,老同学在异地相见实属不易,胡浩好一阵子吹呼,说:“这一回可有进城的机会了,只要表现好,就能进工厂,若是进了工厂,就能吃上皇粮了。”杨阳有些不信:“得了吧,工厂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胡浩瞪个眼珠子说:“别人能不能进,我不知道,反正前些日子那个原料车间主任找我谈过了,让我好好表现表现,他们车间里缺就缺即有文化又能吃苦的年轻人。”两个人唠了一阵,胡浩说啥也要拉杨阳到小饭馆里吃点饭,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两个人钻进一家小饭店,正在看菜谱时,又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问服务员:“你们饭店的庄经理在吗?”那位个头不高的女服务员说:“不在,到县里商业局开会去了。”胡浩和杨阳要了四张烧饼,一碗鸡蛋汤,外加一个木耳炒黄瓜,杨阳吃得很欢快,说:“饭店里的饭菜可比我们学校食堂做的好多了,真好吃。”胡浩说:“想吃的话,只要我休息就领你来吃,让你吃个够。”两个人吃完之后,胡浩一摸兜顿时傻了,早晨换衣裳,把钱包落在旧衣服里了,胡浩到底有两下子,想起了刚才服务员和那位中年男子说的话,灵机一动,对服务员说:“我是你们饭店庄经理的小舅子,这顿饭钱跟他算去吧。”话音刚落,饭店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把眼珠子一瞪,冲着胡浩怒吼道:“从哪冒出个小舅子,我怎么不认识呐?”那位男子就是这家饭店的庄经理,胡浩顿时惊呆了,庄经理可不是善茬子,伸出大巴掌把胡浩打个鼻口窜血。杨阳紧着拉架,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自掏腰包把饭钱一分不少地交上去,才算拉倒。杨阳气愤地说:“得了吧,以后别再找我,太丢人现眼了。”胡浩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杨阳所在的学校停课后,回到家里无事可干,动不动就跑到村子外面的小河边上观风景,画画。胡浩又有了鬼主意,用一个大萝卜把二虎给收买了,趁着天色已暗之际,让二虎扮成抢劫的人,关键时刻胡浩挺身而出,出手相救。这一招还算是挺灵,多少能换回杨阳一个笑脸,说了好多感激的话。可是好景不长,二虎来个好吃不撂筷,非要再跟胡浩要两个大馒头,那时节,村子里连树皮都扒个精光,上哪弄大馒头呀?二虎却威胁道:“胡浩,你若是不给的话,我就把咱们俩联手作案的事儿告诉杨阳。”胡浩也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爱说不说,反正我弄不到大馒头。”恰在这时,在北大荒的舅舅来信了,说那地方挺好,胡浩一杆子跑到了北大荒。等胡浩走后,二虎真就把这事跟杨阳说,气得杨阳半天没喘上气,这事儿胡浩一准能干得出来。不过多少有些万幸,这个胡浩跑远点更好,省得闹心。
  胡浩跑到北大荒后,真就是挺顺当。当了半年多农工,就上了机务。胡浩能说会道,头头脑脑挺得意,上机务进行文化考试,胡浩很轻松地考上了第一名,趾高气扬地开上了拖拉机。
  胡浩的舅舅在连队当保管员,挺有道,大冬天没什么事的时候,领着胡浩钻进大树林子里下兔套,偶尔的时候也能套个一个半个,套多了吃不了,就拿到附近的平阳镇去卖,能卖不少钱。
  胡浩发现离苏联老大哥一山之隔的迎面山上有一群狍子,足有三、四十只,有人想用快枪打,恰逢中苏关系破裂,连队再三强调不能动枪,以防发生涉外事件。连队的人便望着那群狍子直流口水。胡浩跟舅舅要些细钢丝,做成套,舅舅不解地问:“做这些套干什么?”胡浩说:“打算套狍子。”舅舅咧个嘴说:“你小子真是异想天开,净胡闹。”胡浩说:“舅舅,先别下结论,等我试试看再说。”
  那时胡浩在晒场打夜班,两个人一班,轮班睡觉,下班之后,吃点饭,就往迎面山里钻,胡浩特意带了一大捆豆枝,将豆枝夹在树杈上,再在树杈两边下上钢丝套,诱狍子钻进套。胡浩一连下了二十多个套。第二天一早急匆匆地钻进山林子遛套子,果然有两个枝杈子上的豆枝被狍子叼走了,可惜做的套有点大,没把狍子套住。胡浩很是惊喜,一个个地再把套子缩小一圈。过了大概有一个星期,胡浩真就套着一只大狍子,等胡浩大汗淋淋地把狍子扛回家时,舅舅竟被惊呆了,连连叫喊道:“你小子可真行啊,真就套着大狍子了。”胡浩很是欢喜,看来这一招真行,舅舅小声对胡浩说:“千万别露出去,若是连队里的人知道了,都去套,用不上多久,那群狍子就被套光了。”胡浩心领神会,点点头。舅舅偷偷地把那只狍子给卖了,卖了多少钱,他不知道,反正给了他一百五十块钱。   胡浩说要把老家的父母全都带到北大荒,这地方好活人,舅舅挺支持,说:“这个主意好,咱们爷俩就是弄野物,也能养得起家。”胡浩和舅舅三天两头钻进迎面山里遛套子,那个冬天一共套了五只大狍子,一只也没舍得吃,全都卖钱了。兔子肉倒是常吃,三五天就能套上一只。
  胡浩急三火四地给家里写信,还给家里邮了一百五十块钱,让一家人火速来北大荒,胡浩又专门给杨阳写封信,求她带着胡浩父母一家来,因为全家人都没出过远门,别走丢了。当然了,胡浩在信里特意把套狍子的经历好个诉说,杨阳看完之后,依然不信。可是转念一想,顺便到鸡西煤矿的哥哥家看看也行,反正路费由胡浩出,便带着胡浩父母还有弟妹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北大荒农场连队。
  杨阳来到农场连队时,胡浩正在舅舅家吃土豆炖兔子,杨阳顿时眼前大亮,好几年没吃上肉了,便放开量猛劲造,一直吃得肚子有些发涨才止住嘴。深更半夜便拉开了肚子,胡浩急急忙忙跑到连队医生家敲门,医生问了问情况,说:“恐怕是因为长年肚里没有油水,冷丁吃的肉太多所致,胃肠受不了。”开了几片药,让杨阳吃下去。胡浩开玩笑地说:“真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以后你就别吃肉了。”杨阳却捂着肚子说:“不行,我还没吃够呐,吃常了,就会适应了。”胡浩说:“我就够能胡闹的了,你比我还能胡闹。”杨阳轻轻地用拳头打着胡浩的肩膀说:“你真坏。”此时的胡浩一脸的幸福,能不幸福吗?你就是撵杨阳走,杨阳也不可能走,掉进福堆里的人,哪能好吃就撂筷呐?

回 心


  一九六二年秋收刚开始,就下了十天的雨,好多地块出现了涝水现象。晴了不到半个月,又下了一场一尺多厚的大雪,把割倒的豆铺子全都捂在了大雪里。连队男女老少齐上阵,全力以赴在大雪里抠豆子。这场大雪可把连队里的人害得不轻,力没少出,汗没少流,效果却不怎么样,那么大的雪,哪能抠得那么净啊?只好等待来年春天开化之后,再组织人力去捡地。等到来年春天,积雪融化,露出地皮之后,连队便组织人力去捡地,大豆种植面积实在是太大了,捡也捡不过来,春翻地的任务相当繁重,不能误了农时,若是把没捡净的大豆地直接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隊长和指导员一商量,干脆给职工们放假三天,让男女老少到大豆地里捡豆子,谁捡算谁的,这也符合上级抗灾自救的精神,闹了三年灾荒,家家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这样一来,还能补充补充。指导员不无担忧地说:“队长,这么办上级能同意吗?”队长摆摆手说:“上面若是怪罪下来,就往我身上推,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队长资格老,脾气大,是扛着大尉军衔转业的。指导员说:“咱们得开个会,不能让队里人乱说乱传,再就是只许咱们连队的人捡,其他人一律不许捡,否则的话,非乱套不可。万一传出去了,负面影响太大,到那时,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队长点头同意。连队召开职工大会时,指导员把这个特殊决定一说,台下立刻响起了雷鸣般地掌声。指导员讲完后,队长又补充两句:“咱们加把劲儿,苦干几天之后,就放假。”连队职工们到大豆地里给公家捡地,就捡得不那么认真了,谁都打着自己的算盘,过几天放假时,给自己家捡豆子再捡得干净些也不迟。
  连队职工大会刚开完,周梅花急得团团转,娘家在离连队四十来里远的平阳镇,怎么才能让娘家人沾沾光啊?平日里,周梅花没少接济娘家,可是娘家人口太多,像是填不满的坑。这也难怪,那些年里,农村可比咱们国营大农场差多了,能吃上糠能咽上菜就算不错了。前些日子周梅花把连队的成四愣介绍给娘家侄女周蓉,这个成四愣不光长得丑,而且还有点虎,左手缺了两个手指头,用雷管炸鱼,鱼没炸着,把两个手指头炸没了。周蓉半拉眼没看上成四愣,没过半个小时就气呼呼地走了,很是气愤地对周梅花说:“大姑呀,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在坑我,咋给我介绍这样一个人物呀?”周梅花解释说:“周蓉,不管人家成四愣是傻还是残,可人家是铁杆庄稼,正儿八经的农场职工。”周蓉说:“这个我知道,但也得差不多点呀。”周梅花说:“差不多的农场小伙人家能找你们农村姑娘吗?我看你就别再清高了,先处处看。”周蓉说:“处什么处,一打眼我就烦。”周蓉连晚饭也没吃,搭连队拉粮车直接返回家去了。
  来农场连队这几年,每逢秋收或开春的时候,连队都管得死严,根本不让捡地,这一回总算是开恩了,可以大明大放地捡地,这个机会哪能错过了呐?周梅花脑瓜挺活,莫不如做做周蓉的工作,假装继续跟成四愣谈对象,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捡,堂堂正正地捡了。那天晚上连队往农场拉粮,周梅花赶紧搭车到平阳镇哥哥家,急火火地把侄女连同嫂子一块带来了。
  连队放假那三天,抽调十好几个思想觉悟高,立场坚定的年轻小伙子,把连队出出进进的道口看个死严,生怕外来人员乘机混进捡地队伍之中。
  周梅花先把侄女的工作做通,点拨说:“周蓉别一根筋,这些日子你假装跟成四愣谈对象,等把地捡得差不多了,再提出来跟他分手也不迟。”侄女周蓉点了点头,同意了,能不同意吗?那时的农村,穷得揭不开锅,借着这个由头到连队捡地,一准能捡好多。把侄女工作做通后,又领着侄女到成四愣家,满脸堆着笑,对成四愣一家人说:“我侄女考虑好了,觉得成四愣还是挺好的,想跟他继续处下去。”
  成四愣却给周梅花出了道不大不小的难题,不太满意地说:“梅花姨,你说话能不能有个准呀,一会成一会黄,把我都弄转向了。”周梅花说:“这一回肯定能成,若是不成的话,你拿我是问。”成四愣依然不太乐意地说:“拿你是问有个屁用,你也不能给我当媳妇。”气得成四愣的娘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你这个败家玩艺,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好说歹说,成四愣的工作总算是做通了。当天晚上,周蓉在成四愣家的小外屋里单独谈了谈,这小子真就没个深沉,先是拉拉周蓉的手,后是摸摸周蓉粉里透红的小脸蛋,再后来就要亲人家的嘴,吓得周蓉没命地往周梅花家跑。
  正式放假的第一天一大早,周梅花就领着周蓉和成四愣往大豆地里走去,刚出家属区,就有两个小子拿着扎枪头子对周蓉盘问起来,周梅花面带微笑地对盘问的人说:“这是我侄女,正跟成四愣谈对象呐?”那小子挺认真,说:“这可不行,即没结婚也没登记,还算不上咱们队里的人。”站在一旁的成四愣火了:“你他妈的说什么?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说着重重地给了那小子一拳,另外那个小伙子赶紧跑回去报告,一会的工夫队长来了,把成四愣臭骂一顿,把那个执法严格的小子好个表扬。队长还算挺开面,挥挥手说:“成四愣处个对象也不容易,就破破例吧。”成四愣还算是挺会来事,说:“队长,我感谢你八辈祖宗。”队长笑个灿烂:“这熊玩艺,别跟我逗咳嗽了,赶紧捡豆子吧。”几个人欢快地往大豆地里走去。   大豆地里的豆枝落得真多,一会的工夫就能捡一大抱,周蓉越捡过高兴,越捡越欢喜,暗暗地想,若是能落在农场连队,那可就妥活了,年年都能捡不少粮,就是捡着吃,也饿不着。这一天收获可不小,周梅花和周蓉以及成四愣,一人捡了一大爬梨豆枝,兴高采烈往家拽,拉到周梅花的家。成四愣还算是挺会来事儿,把爬梨一扔,对周蓉说:“我捡的豆子全归你了。”周蓉执意不要,成四愣火了:“操,你都让我亲嘴了,给你一爬梨豆枝算得了什么?”成四愣走后,周蓉对姑姑周梅花说:“这个时候还是分清点好。”周蓉把成四愣那一爬梨放在一边。吃过饭之后,就开始用木棒砸豆枝,周蓉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捡了五十一斤黄豆,成四愣比她捡得还多出五斤。周蓉暗暗地想, 若是捡个十天半个月,那可太有收获了,全家人肯定不再挨饿了。周梅花拍拍周蓉的肩膀說:“今天你的表现挺不错,明天继续演下去。”
  第二天去捡地,更顺当,那几个把守路口的人,没有再盘问周蓉,她们大步流星地往五号地走去,那块地离家属区最远,整整八里地,肯定没有多少人去捡,果然是这样,若大个五号地只有二、三十人在捡地,都嫌太远。
  成四愣的爹娘对长相挺不错的周蓉很满意,特意让成四愣给她们带来几张油饼,还带来一小瓶咸菜,周蓉也没客气,中午吃饭的时候,吃得好香,吃得好多。成四愣吃饱喝足了,跑到排水沟里尿尿,提着裤子回来时,对周梅花说:“梅花姨,我发现排水沟的冰面挺平整,明天来的时候,带个木棒,咱们一边捡一边砸,回去直接拉豆子就行了。”周梅花顿时眼前一亮:“好你个四愣子,我看你一点也不缺心眼,比谁的心眼都多。”周蓉站在一边在笑,笑得挺开心。这一天比前一天捡得还多,她们三个人都捡了六十多斤。
  第三天早晨,成四愣特意带着一个大镐把和几条破麻袋以及一个破铁盆。上午三个人分头去捡,吃过午饭后,周梅花和周蓉继续捡,成四愣把豆枝抱到排水沟的冰面上抡起大木棒砸个没头没脑,等天暗了,成四愣也把捡来的豆枝全都砸完了,用铁盆装上豆子溜一溜,那堆豆粒就被溜得干干净净,装进麻袋后,轻松愉快地拉着爬梨往家走。
  三天过后,职工们又开始上班了,家家户户都有不少收获。周蓉没有回家,继续带着母亲捡。晚上天快暗了的时候,成四愣便拿着手电来接她们娘俩,回到家又帮着砸豆枝,边砸边跟周蓉唠着嗑,周蓉说:“你们农场连队真好,真是地大物博呀。”成四愣说:“那是那是,只要勤快,就饿不着,去年秋,我家没吃的了,我和我爹偷偷地跑到大豆地脱谷点上背豆子,一个晚上就背回两麻袋,我们家天天烀黄豆吃,吃得我直放屁。”周蓉赶紧说:“成四愣,这事可不能乱说,若是让别人听到了,那可就坏了。”成四愣笑笑说:“我对任何人都没说,只对你一个人说。”
  周蓉和娘在连队大豆地里,一直捡了半个月的大豆,直到连队用拖拉机把所有的大豆地翻完了为止。周蓉是最大的赢家,总共捡了四麻袋黄豆。成四愣捡的黄豆,她单独给放着,一麻袋,用小推车给成四愣家送去,人家死活不要。周蓉就在想,若是在她们农村,巴望不得收下,可是农场人真实在,若是自己也能成为农场人,那可就好了。一咬牙一跺脚,继续跟成四愣处下去,虽说成四愣缺两个手指头,但不缺心眼,不缺感情。
  那年秋,成四愣跟周蓉喜气洋洋结婚了,鲜花一般的周蓉跟黑铁塔般的成四愣站在一块,有些不般配,大伙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成四愣愣头八脑地说:“你们说对了,鲜花只有插在牛粪上才开得鲜艳,若是插在盐碱地上,肯定半死不活。”大伙就笑,周蓉也在笑,笑得很甜。

赵玉洁


  建场初期,农场连队那些水光溜滑的小伙子找对象都是个愁,更何况赵玉洁是个结巴了,一着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急得满头是汗,又是顿足又是捶胸,干着急使不上劲儿。有了这样的缺陷,找对象更是难上加难。爹娘好不容易托人给他介绍个对象,农村的,长得挺丑,小矮个,长瓜脸,一脸的雀斑。刚一见面,那个丑姑娘问他多大了,赵玉洁二了半天也没说出剩下来的十三,那个长瓜脸的脸就更长了,坐了没一会儿,抬起屁股走人了。气得赵玉洁当着介绍人的面直骂:“就这熊样,也、也、也瞧不起我呀,我、我、我还瞧不上她呐,那、那、那张大长脸,一、一、一宿也摸不到头。”介绍人哭笑不得,说:“赵玉洁呀赵玉洁,别挑三捡四的了。有个女人能跟你就算是烧高香了。”赵玉洁依然不服气:“虽说我有点结、结、结巴,但我、我、我的身份摆在那儿,是、是、是农场正式职工,不、不、不能太掉价了。”
  赵玉洁在连队放牛,虽说结巴,但为人处事还不错,表现得也挺好,把那群小牛犊子养得肥肥壮壮。那日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赵玉洁将那群牛从山坡子上赶回牛舍,一头小牛犊子不慎掉进了井里,赵玉洁一着急,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情急之下,便用唱歌的方式求助牛舍的人来救:“哎嗨哎嗨哟,牛犊子掉井了。”牛舍的人听到赵玉洁的歌声后,立刻赶了过去,七手八脚把牛犊子从井里打捞出来。队长老江笑着说:“赵玉洁,你小子挺有一套,这一招挺灵验,以后你就唱着说吧。”赵玉洁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别、别、别取笑我,你、你、你得奖励我。”江队长更是笑个不停:“好好好,说吧,想要什么奖励?”赵玉洁不假思索地说:“那、那、那就奖励我一个媳妇吧。”江队长笑个灿烂,说:“好好好,等过些日子,咱们队里再来女支边青年了,我一定帮你找一个。”赵玉洁还跟队长拉起了勾。
  快过年了,几个半大小子跑到牛舍跟前放鞭炮,那天的风不小,刮得小树弯了腰。几个小子点了半天也没点着鞭炮,干脆捡起一张破报纸点,风一刮,竟刮到了牛舍边上的草垛上,顿时燃烧起来,这几个小子一看大事不妙,撒腿就跑,恰在这时,被赵玉洁看到了,赵玉洁又是采用唱歌的方式通报:“哎嗨哎嗨哟,牛舍草垛着火啦。”人们闻讯赶来,救火,好在发现的及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队长老江又一次把赵玉洁好个表扬,赵玉洁就想起救牛犊子后,江队长跟他许的愿,咧个嘴喃喃道:“队、队、队长,你、你、你说话,算、算、算不算数?”江队长有些茫然,问:“当然算数了。”“那、那、那、你、你、你,什么时候奖励我、我、我一个媳妇?”江队长乐了,说:“这事我想着呐,有盼头了,过几天就给咱们队分来几个支边女青年,让你随便挑。”赵玉洁就露出了一丝笑容说:“够、够、够意思。”   转过年的春天,连队来了好几个投亲靠友的大姑娘,在队里当临时工,赵玉洁看着那些水水灵灵的大姑娘们直咂嘴。
  春暖花开,孩子们也撒起欢了,荒草甸子里有条小河,几个半大小子脱个精光在河里洗澡摸鱼,玩得好开心。赵玉洁结结巴巴地提醒道:“千万别、别、别淹着。”孩子们学着他的样子,笑得好开心,赵玉洁有些恼,露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把放牛的鞭子甩个山响。突然传来了一阵呼救声,有个半大小子正在河里挣扎着。赵玉洁连衣裳也顾上不脱,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将那孩子拖上岸,紧接着又是做人工呼吸又是控水,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将那小子救过来。
  那个半大小子是江队长家的大儿子,江队长和媳妇好个感激,赵玉洁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是我、我、我应该做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江队长的媳妇对江队长说:“老江,人家赵玉洁救咱们孩子一命,这个恩情咱们怎么回报都不过分,我问了他半天,他才说,想上机务,将来对象也好找。你看是不是满足他的愿望?”江队长思来想去才说:“暂时还不行,先把这小子的结巴毛病改过来再说,要不,永远是个愁。”江队长的媳妇有些犯难了:“这个毛病咋能改过来呢?”江队长说:“这事交给我了,我有的是招。”
  队长老江问赵玉洁:“咱们队新来的那些当临时工姑娘们,你看中哪一个啦?”赵玉洁吭哧了半天,才红着脸说:“那、那、那个叫冯艳的小姑娘挺、挺、挺好的。”队长老江笑了,轻轻地给了他一拳说:“你小子挺有眼光的。好了,我给你们拉拉线,好好处,处好了就能发展为媳妇了。”
  赵玉洁的眼光真就是挺不错,冯艳不光长得挺鲜亮,而且还伶牙俐齿,小嘴巴巴的,能说会道,能跳会唱,在连队也是个活跃分子。队长老江便把冯艳安排到牛舍跟赵玉洁一块放散牛,特意给冯艳交待一番,除了跟赵玉洁放好牛之外,还得帮助赵玉洁纠正好口吃的毛病。若是把这两项任务完成了,就破格批她为职工。冯艳痛快地答应了。
  两个人把牛赶到山坡上,冯艳便开始一字一字地纠正赵玉洁的发音:你——吃——饭——了——吗?”赵玉洁也跟着说:“你——吃——饭——了——吗?”“领——导——好,大——家——好。”赵玉洁学了几句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急头白脸地说:“别、别、别难为我、我、我了,我、我、我真的纠正不、不、不过来。”冯艳火了:“瞧你这副熊样,若是这点毛病都改正不过来,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冯艳把赵玉洁骂个狗血喷头。赵玉洁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冯艳纠正口吃。渐渐地,赵玉洁的口吃毛病改了许多,说起话来也能连上句了,冯艳满意地说:“行行行,进步不小,再努力努力,你口吃的毛病就会彻底纠正过來了。“赵玉洁眼前大亮:“真能纠正过来吗?”冯艳笑眯眯地点点头。
  两个人一边放着牛,一边纠正口吃,还一边交谈着,冯艳说:“赵玉洁,我就纳闷了,你咋跟队长老江整得那么好呢?”
  赵玉洁顿时来了精神,说:“不瞒你说,我、我、我是咱们连队的功臣,牛犊子掉井了,是、是、是我唱着歌儿告诉大伙去打捞;牛舍草垛着火了,是我唱着歌儿把大伙叫来救火;最、最、最重要的是,队长老江家的小子在河里洗澡淹着了,是我、我、我给救上来的。若是放在朝鲜战场,我、我、我就是第二罗盛教,肯定成为大英雄。”
  冯艳笑得好开心:“真没看出来,你还是咱们连队的大英雄呐?”
  赵玉洁很自豪地说:“绝对当之无愧。”
  冯艳眨了一下水汪汪的眼说:“赵玉洁,求求你了,跟队长说说,能不能把我批成职工?”
  赵玉洁说:“那、那、那我就找队长说说看吧,不过,有希望可没把握。”
  冯艳忘情地抓住赵玉洁的手说:“你真好,不管这事成不成,我都感激你。”
  赵玉洁挺爷们儿,说:“不用,不用,这一阵子你也没少帮我,我口吃的毛病能改得差不多,还、还、还多亏你帮忙。”
  赵玉洁拎着两瓶酒来到队长老江家,说了好些感激的话,队长老江吃惊地望了望赵玉洁,兴奋地说:“行啊,这两个多月你小子进步不小,说话利索多了。”赵玉洁说:“多亏了人家冯艳帮忙,要不,这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队长老江的媳妇把菜端上来了,两个人大吃二喝起来,两杯酒进肚,赵玉洁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跟队长老江说:“队长,求你一件事儿,你一定得帮帮忙。”队长老江也是挺汗气的,说:“别说是一件事了,就是十件事,我也得帮。”赵玉洁搓着手说:“那可太好了,那可太好了。”“你就别绕弯子了,有话就说。”“队长,能不能帮着把冯艳的职工批下来,这小姑娘真的挺不错,没少在我身上费心思。”“怎么,跟她处成啦?”赵玉洁摇摇头说:“还没呐。”队长老江把嘴一咧,说:“你小子可真是的,她若是真的成为你媳妇了,我一定给她批成职工,别把她的职工批上了,掉过头来没你啥事,岂不是白忙呼了吗?”赵玉洁说:“白忙呼了我也心甘情愿,就当我助人为乐了。”队长老江哈哈直笑,说:“赵玉洁呀赵玉洁,你小子真有共产主义风格,行啊,这事我给办了。”赵玉洁赶紧给队长老江鞠躬,队长老江摆摆手说:“跟我用不着这样,再交给你一项艰巨任务,只要你能跟冯艳谈成了,我就让你上机务。”赵玉洁万分惊喜地追问道:“真的呀?”队长老江瞪个大眼珠子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啦?”
  队长老江到底是当领导的,会做工作,专门找冯艳谈了一回,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只要跟赵玉洁好好相处,一准能批上职工。这一边,赵玉洁跟冯艳说:“求求你了,咱们假装谈恋爱,队长已经跟我说了,若是咱们谈上了,就让我上机务开拖拉机。”冯艳很是欢喜地说:“还假装什么呀,咱们就好好谈吧。”赵玉洁兴奋得手舞足蹈,连连说:“那可太好了,那可太好了。”
  队长老江说话真算数,特意跑到农场做了好多领导的工作,终于给冯艳批上了职工。对此连队一些人很是有想法,队长老江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要是有赵玉洁这么大的贡献,我也给你们媳妇批上职工。”大伙紧着点头,很服气,这才叫做奖惩严明,队长老江做得对,要不国营农场咋发展得那么快,建设得那么好呢?

熊 人

  三年自然灾害总算是熬过去了,农场连队的人这才过上了正常生活,尤其是那些青年男女,进入一九六三年以后,谈情说爱的,成家立业的,比比皆是。
  熊仁的婚姻大事有些棘手,按理说熊仁的条件还算可以,二十二岁,在连队当农工,文化虽说少一点,也上过三年小学,一米八的大高个儿,长相也挺标准。可是熊仁却有个致命伤——太老实,性格内向,一说话就脸红。纵使人家欺负到脑袋上了,也不跟人家计较、据理以争。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騎。熊仁没少受窝囊气,什么苦活、累活、脏活,肯定少不了他。大伙儿也就称熊仁叫熊人了。
  那年冬天排水,班长老修主动提出跟他合伙干,让熊仁刨冻土层,他挖下面的软土,熊仁也没有说什么,抡起大镐刨起没完没了,这当儿,老修装模装样的说是解个手,钻进了树林子里,下兔套子去了。把兔子套下完之后,才扭扭搭搭回来了。这个时候熊仁已把冻层刨得差不多,应该轮到老修往下挖,可是老修却假装关心地对熊仁说:“熊仁,大冷天你干待着肯定得受风,莫不如咱们俩一起挖,早干完早收工。”熊仁不假思索地跟着干了起来。熊仁本想说,咱们事先说好了,分工负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个冬天整整挖了一个多月的排水沟,天天如此,班长老修即挣着工资,又套着兔子,两不耽误。直到排水结束后,熊仁才对爹说出这事儿,熊仁的爹一听就火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呀?班长老修紧着给熊仁的爹赔礼道歉,又跟熊仁说:“你小子怎么啥事都跟家人说呐?我是想把今年的先进名额给你。”班长老修迫不得已,才把那年班里唯一的先进指标给了熊仁。熊人还沾沾自喜地说:“出点力没什么,我还当上先进了呐。”气得熊仁的爹直骂:“那个先进能当饭吃还是当钱花呀?”
  夏天,连队组织人力到中苏边境线上打防火道,一人分三十米长,打一条纵深四十米的防火隔离带。班长老修又紧挨着熊仁分段,故意给熊仁多分出十米,也就是说班长老修只有二十米,熊仁却干四十米,整整是老修的两倍。熊仁明知自己多干了,却一声不吭。同班的人实在看不下眼,就偷偷地跟熊仁的爹透了透,熊仁的爹也在打防火道,气鼓鼓地把队长拉过来,重新仗量,队长把班长老修好个臭骂,这个时候熊仁却不分里外地说:“爹呀,这是我自己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多干点就多干点吧,反正我有的是力气。”气得父亲一蹦好老高。
  类似这样的事儿,熊仁干得实在是太多了。
  那年月,农场为调动积极性,只要是上趟子活,便搞些物质刺激,吃“光荣饭”,比普通人多吃两个菜,大馒头随便造,普通人的伙食可就差多了,一人一碗汤两个馒头。
  连队组织全连队的人割大豆时,一人分五根垄,班长老修说:“熊仁,机会来了,我先干三根垄,其余的你干,肯定能吃上光荣饭,明天咱们俩再调过来,你干三根垄,我干七根垄。”熊仁点头同意了,班长老修如愿地吃上了光荣饭,吃得沟满壕平。第二天一早,老修却说:“熊仁,不好了,连队察觉咱们做扣,千万别这样干了。”熊仁点点头说:“你说咋干就咋干。”过了没几天,老修又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咱们从中间开始割,你往回割,我往前割,你多割一点,我少割一点,咱们还能吃上光荣饭。”老修再次吃上了光荣饭,熊仁力没少出,地没少割,到头来还是吃着大锅饭。
  这号熊人,可不能找个老实巴交的姑娘,必须找个泼辣点儿的才行。爹娘就相中了庞威,庞威是从老家来给姐姐照看孩子的,孩子进了幼儿园后,就在家属大队干活,小姑娘挺厉害,嘴一份子手一份子,很精明。熊仁的爹娘暗暗地想,若是庞威能嫁给熊仁,肯定行,将来再也不能受气了。庞威虽说对熊仁不太满意,但人家毕竟是正式职工,就跟熊仁不咸不淡地处着。
  班长老修望着苗苗条条的庞威直冒酸水,这个熊人,真有这个命,庞威可比自己的媳妇强多了。老修领着班里的人到东山打炮眼崩沙子,老修很有道,让班里人玩命地打炮眼,那炮眼打得真大,装了整整两麻袋炸药,一炮下去,崩下四、五十车沙子。连队用沙量实在是太大了,盖房子,修路,沙子的用途广着哩。
  那时的老修急于表现,若是表现好的话,还有可能提个一官半职,主动向队长建议说:“我们班都是能吃能干的大小伙子,一个抡大锤,一个扶钎子,太浪费资源了,干脆从家属大队叫几个家属扶钎子的。”队长一听也是这个理儿,就让老修挑人,老修便从家属工里挑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熊仁的对象庞威。
  三个家属工来了之后,老修可精神焕发了,动不动就讲些不荤不素的笑话,大伙就哈哈直笑,唯独庞威不笑,没有好脸色地说:“修班长,你能不能说点人嗑,别把那些玩艺挂在嘴边。”老修激头白脸地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挺能装的呐。”庞威很是生气地说:“臭不要脸,你说谁装?”说着就抡起一根铁钎子就要往老修的身上砸,吓得老修抱头就跑,边跑边说:“这小娘们儿真虎。”
  老修到底脑瓜够转,一看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快到中午的时候坐着拉沙子的小型车回食堂取饭,把饭拉到沙场后,亲自掌勺给各位打饭菜,特意给庞威多打半勺菜,这个庞威倒是没有拒绝,而是跟熊仁调换了一下,当着众人的面解释说:“熊仁,多吃点,这是你们班长老修对你的特殊照顾,多干活有功。”老修脸红一下子白一下子,就坡下驴,说:“是的是的,以后谁出力多,我就对谁特殊照顾。”
  连队来了三辆大汽车拉粮,队长捎信让沙场的人回去装车,老修眨了一下眼,让副班长把人带走,他把熊仁和庞威留下修修断了把的大锤,班里的其他人坐着大汽车呼呼拉拉地走了,老修让熊仁拿着镰刀进山林子里割些柞树条子当大锤把。熊仁听话,拿着镰刀钻进了山林子里,沙坑里只剩下他和庞威两个人,老修瞅了一眼水汪汪地庞威说:“你到沙坑边的树林子看看,咱们存放的炸药还有多少,若是不够的话,咱们让拉沙子的车再带回一些。”庞威也不知道这是老修设下的圈套,顺从地往沙坑边存放炸药的小树林子走去,老修偷偷地尾随着庞威,庞威刚钻进去树林子,老修便猛虎下山般地将庞威摁倒在地,嘴里还用那种口吻说:“庞威,你太吸引我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庞威一边拼命地挣扎着,一边妈呀妈呀大叫起来:“熊仁,快来救我,老修欺负我啦!”熊仁一手拎着镰刀一手拎着柞树条子,飞快地往叫声方向跑去,一见这情景,顿时火冒三丈,举起柞树条子死命地打在老修的身上,边打边骂:“操你妈老修,我跟你拼了。”打得老修屁滚尿流,灰溜溜地逃进了树林子里,熊仁一把将庞威拉起,庞威破涕为笑,紧紧地搂住熊仁:“熊仁,你终于像个男子汉样。”这个时候,熊仁却轻轻地将庞威推开,庞威一愣:“咋的,你不喜欢我呀?”“喜欢,喜欢,打心眼里喜欢。”“那你为啥不跟我拥抱呐?”“我是怕一旦给你弄怀孕了,怎么见人呀?”庞威笑出了眼泪:“你真是个傻子,抱一下哪能怀上?再说了即使怀上了也不怕,过几天咱们就去登记。”“真的吗”庞威点点头,熊仁忘情地将庞威搂在怀里,搂得好紧,搂得庞威连气都喘不匀,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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