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伴(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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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海涛起身看看表,不到5点,窗外还黑着,可是再也睡不着了。心里没着落,好像有什么事儿,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反正心里闹得慌。
  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一看来电,是姐姐,他心里就突地一沉。这么早打电话,肯定是有事。这些年,周海涛在北京,姐姐一家在山东,母亲则在河北老家,只有过年过节才聚一聚。平时也有电话,但这么早,却是第一次。
  接通后,是姐姐的声音:“老头,不在了。”
  “什么?”周海涛脑袋忽悠一下,“啥时候的事儿?”
  “就在昨天夜里。”姐姐说完,问了句,“怎么办?”
  “他人呢?”
  “昨晚拉到县医院里没抢救过来,已经送到甄庄了,听说灵棚都支好了,咱妈也在那儿。”
  周海涛想了想,说:“回去,咱都回去。要不家里只有妈一个人,万一有啥事老太太自己咋处理啊!”他请了假,匆匆坐上离京的高铁,向南。每次都这样,坐高铁到省城,倒长途汽车到县城,然后再坐乡镇通小巴颠簸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家——冀南平原上那个小村庄。
  路上,周海涛给在老家开厂子的哥们儿发了个微信:家里有事我在返回的路上,找辆好车,下午跟我出去办点事儿。
  老头,是母亲的老伴。姐姐一直叫他“老头”。
  母亲跟周海涛说“叫叔叔”,周海涛基本不叫,能省略就省略,实在拗不过,也是含含糊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一九九八年秋天,父亲不在了。母亲跟周海涛在北京住了一个月,就呆不住了,死活要回去,只得由着她。到第二年,老家有人给周海涛捎话儿,说有人在给母亲介绍老伴,母亲同意了。姐姐哭得很厉害,坚决不同意。家族里的其他亲戚更是反对,觉得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想着这样一出戏,丢人!
  听到这个消息,周海涛专门赶回了老家,陪母亲去见那个老伴。那天,他们一起吃了个饭。老人是县二中的校长,马上要退休了。他根本不像是知识分子,身子微胖,敦敦实实,留着平头,花白的头发茬,脸上纵横交织着皱纹,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像个村里的会计。其实,老人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省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正儿八经的老牌知识分子。据说在县委、地委都呆过,已经到了副处级,不喜欢官场,转到教育口,后来一直没离开。几十年清清白白,听说搭伙计的班子成员,有好几个“进去”了,他始终没事。
  这样的人,周海涛觉得靠得住,就自作主张,替母亲张罗。
  开始,母亲和高校长住在学校宿舍,后来高校长退休后,他们搬到周海涛的老家来住。老人的家在二十里外的甄村,老伴在头些年患癌症去世了,只有一个女儿,也早成了家,外孙在一所中专里念书。
  老家还有一亩多地,母亲他们种了些菜,时时在田里忙活。或许这也是高校长退休之后理想的田园生活,而母亲也许从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一转眼,十六年,母亲和高校长在一起磕磕绊绊走过来,不容易。这期间,姐姐的心慢慢软了下来,能够回到家里来。尽管她见到高校长都是叫“哎”,背地里一直称他“老头”,但毕竟可以坐在一起吃个饭,貌似一家。亲戚们逐渐也有了走动,虽然心里疙里疙瘩,但面子上都过得去,不再像个仇人。
  其实,从去年以来,周海涛回老家就感觉到高校长的身体一次不如一次,毕竟已经快八十了。血压经常在一百大几十,血脂也高,而且耳朵聋得厉害,配了助听器也不戴。整天不是坐在院里的小花圃,拿个小铲子鼓捣,就是搬个沙发坐在阳台上打瞌睡。
  再也不骑着自行车去田里了,以前,那是老人最爱做的事。那一亩多责任田,周海涛让母亲别种了,给别人,母亲不听。记得以前,她和高校长把那块地当作他们的乐园来经营,每天高高兴兴骑车去收拾。每次周海涛回家,高校长都会到田里去摘瓜拔菜,回来让母亲做饭。吃饭的时候,他会一直念叨,“这萝卜是咱自己种的,尝尝,多好吃。”“这瓜还是周海濤下的秧呢,长得多好。”“刚拔下的大葱,蘸着酱吃。”
  可是,从去年开始,老人就总赖在家里,基本不出去了。母亲故意指使他,就为了让他活动身体,“去,到田里去看看,豆苗出全了没?”
  他不动窝,说:“没劲儿,不去。”
  连邻居都说,“他的身子‘柴’了。”在老家,“柴”就是说糟了,越来越不中了。
  尽管周海涛有思想准备,但今早这一通电话,人一下子说走就走了,还是觉得突然。回去的路上,周海涛一直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呢?
  据母亲说,高校长每月有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当然,这个数目,是这些年一点一点涨上来的。他每月给母亲六百元,也是现在的数目,是从十几年前的一二百慢慢涨上来的。周海涛每次回去给母亲生活费,让她不要花别人的钱,她总说:“怎么能说是别人的钱呢,两个人过日子,这钱是用在两人吃喝上,不况外。”
  除此之外,高校长其余的钱去哪儿了呢?
  周海涛之前就提醒过母亲,坚决不要管高校长的钱,人家还有女儿,咱也不图他的钱,千万不能留下后遗症,到时候让人家找咱的麻烦。
  母亲说,这一点儿,她清楚。况且人家也不会让她管,存折、身份证什么的都锁在抽屉里。高校长跟别人提起来,也说除了每月拿出几百块钱用于两人的生活费,其他的钱自己都留着,跟母亲无关。
  “他女儿也知道。”母亲怕周海涛担心,又补充道。
  尽管母亲如此说,周海涛时常心里敲小鼓,见过的难缠人实在太多了,万一让周海涛碰上个不讲理的,就是没完没了的腻歪事儿。况且,母亲和高校长并没有办结婚手续,在农村,像他们这样的就叫“搭伴过日子”。不办证,不办宴席,悄不声地搬到一块过,如果其中一人不在了,就散伙两清。周海涛以前曾想过,让母亲和他去领了结婚证。可是,两人都不同意。高校长想着百年之后要去找以前的老伴,母亲也还惦念着死去的父亲,将来要同穴。
  十六年间,因为在北京忙碌,打拼,周海涛回老家机会少,跟高校长的女儿连一次面也没见过,不清楚其人心性脾气,所以更不敢妄自揣测什么,只盼碰上的是通情达理的主儿。   到县城后,周海涛没有再等那趟开往村里的小巴,因为还需要等一个小时,周海涛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家赶。进了家门,见有两个亲戚正坐在门洞里的小板凳上,满脸焦虑地等。看周海涛走进家门,你一言我一语,给周海涛讲经过。
  原来头天高校长好好的,下午还把西园里枸杞树上的果子摘了。顺着他们指的方向,周海涛看到了鲜红的枸杞果还摊在晾台上。说大概夜里1点多,母亲听到高校长在喘粗气,赶紧爬起来。他说有点憋得慌,母亲就扶他坐起来,给他倒了水喝,然后披上衣裳到村卫生所去找医生。等赶回来,高校长已经软靠在被子上。母亲赶紧给120打电话,然后给高校长的女儿打电话,让她从甄庄赶过来。
  高校长的女儿还没到,急救车到了,母亲让邻居帮忙,拉上高校长赶往县医院。可是,终究没有救过来。等高校长的女儿来到周海涛家,见没人,再赶到县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说话的工夫,姐姐从山东赶回来了,时间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亲戚们就又给姐姐讲了一遍,帮他们姐俩拿主意,看怎么办。周海涛和姐姐没顾上吃一口饭,商量着先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姐姐拨通了电话,听到母亲问了句“谁啊”,眼泪就刷地下来了,捏着话筒说不出一句话。周海涛鼻子一酸,眼眶也湿了,赶紧接过电话来,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娘,你没事吧?”
  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略显沙哑,说:“我没事。你们那么远,还回来干啥?”周海涛说:“我们不放心你,再远也应该回来,一会儿我和姐就过去,看看人家有什么说法。”
  母亲说:“没啥说法,你们人到了就行了。”有亲戚说:“按照农村的习俗,母亲他们两个也就是搭伙做伴,周海涛和姐姐算不得高校长家里人,只要以‘乡亲’身份过去吊唁一下就可以了。”
  说实在的,周海涛内心也并没有把高校长当“父亲”来对待。农村里说道多,要是后辈就得穿重孝,要真让周海涛和姐姐去披麻戴孝,姐俩也不接受。亲戚们的说法,尽管有点儿冰冷,不近人情,却是一贯的习俗。再说,母亲也说了,他们家没什么说法,也就是对他们没什么要求。周海涛和姐姐决定“入乡随俗”,就按着村里的习俗去,但可以多花些钱,表一下心意。
  哥们儿开了辆奔驰过来,也许是他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是个体面。在村里,人们都看重一个面子,让哥们儿开车送,也有点这样的考虑。叫高校长他们家看看,周海涛和姐姐在外头混得还不错,也算给母亲撑撑面子。还想的是,不要小看他们,尽量不要找麻烦。以前,不止一个朋友提醒周海涛,一旦老人不在了,他的女儿要闹着逼你交出这些年攒下的工资,你怎么办?尽管他已经给母亲敲了多次边鼓,尽管母亲明确告诉他高校长每次开支都把钱送给女儿了,但周海涛还是不放心。
  路上买了烟酒和炮,档次都拿得出手,还准备了份子钱。快到甄庄时,周海涛打了电话问好了住址,然后车子颠簸着开进村。
  远远看到一家大门上高悬白幡,门口站了一群人,朝村口方向看。看见汽车,就有一位白头发的老人迎了过来。
  刚一下车,他就拉住周海涛的手,两手一搭,摇着说:“海涛吧,你看看我哥,说不在就不在了,你大老远还赶了回来,不容易。”原来他是高校长的弟弟。
  周海涛脸色显出悲伤的样子,轻声叫了一声“叔”,招呼在门口帮忙的人们从车上往下搬酒拿煙,然后拉着他的手进门。
  满院子都是人,目光都在盯着周海涛和姐姐看,有人还在窃窃私语。姐俩脸上挂着悲痛,穿过人群,沿着水泥台阶上堂屋。来的路上,周海涛一直担心自己哭不出来,亲戚告诉他,进门捂住脸“呜呜”几声就可以了,就是做个样子。哪知道迈上最后一个台阶,一看到灵堂正中高校长的遗像,周海涛抑制不住,大哭了起来,眼泪横飞。周海涛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这么伤心,到底是在哭高校长这个人,还是在哭生死不定这件事。周海涛想起了这个老人,十几年间,他陪着母亲一路走过来,也有过吵吵闹闹,也有过拌嘴怄气,但是毕竟那个院子里有两个人相伴的身影,毕竟有个可以和母亲说话的人儿。可是,人说不在就不在了,母亲失去了老伴,以后呢?
  母亲走过来,眼睛红肿,眼角泪痕斑斑。周海涛和姐姐一人拉她的一只手,哭得更厉害了。高校长的女儿走过来了,一个胖胖的农村妇女,全身穿孝,头上也戴着孝绫子。周海涛赶忙叫了一声“姐”。她的精神还好,看不出有多忧伤,也不似哭过的样子,只是让姐俩喝水,劝他们别哭,别伤心,该尽的心也尽到了,他已经八十岁了,也算喜丧。
  她倒是挺想得开,怪不得以前听母亲念叨,说他们父女关系不好,每次高校长回甄庄,连早饭也吃不上。女儿一家子都习惯晚起,甚至不吃早饭,没人专门为高校长开灶。母亲说你们姐俩三五天就要打电话问这问那,高校长女儿几个月也不打个电话问问她父亲的身体,好像根本就没这个人,除非到了快开支的时候。周海涛愈发觉得这个女儿不好对付,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
  临走时,周海涛跟高校长的家人说母亲身体不好,怕她再有个好歹,这次先让她一起回去,等出殡时再回来。
  高校长女儿忙不迭地说:“应该的,她在这儿也休息不好,还是先回去。”周海涛想也算是通情达理,但后来听亲戚说,她眼看着母亲身体确实不好,还很伤心,怕万一要是在她这儿有个好歹,可是个麻烦,所以一直在想法让母亲离开呢。
  回去的车上,母亲说,为了抢救高校长,她攒下的四千多块钱全花光了,她并不心疼。这次高校长病重,母亲想无论如何也要抢救,一是确实觉得舍不得他走,毕竟两人一起搭伴过了十几年,另一个考虑是即使他要走也要在医院里,免得在家里出了事不好说清楚。从这一点说,母亲这个农村老太太,想得还挺周全。
  坐车到家没多久,母亲说要收拾高校长的遗物。周海涛和姐姐都让她别急,先休息休息,补补觉,毕竟头天晚上没怎么休息,折腾了一宿,加上白天在丧事上也伤心,肯定很累。母亲不听,说静不下心来,也睡不着,还不如现在就收拾,也算占住个心情。姐俩只好跟在她身后,搭把手。   老家有个习惯,对亡人的衣物之类的东西,都要在出殡那天在坟头上烧掉。随身用具,能烧的也要烧掉,不能烧的大多丢掉。母亲说,把他的东西都打包,让他女儿带走,让人家来处理,即使要丢也是人家去丢掉,咱不能私自做主。
  一直到天黑尽了,才收拾完,满满五个大包袱,都撑得紧绷绷。
  邻居婶子走进来,看着簇新的棉袄棉裤,说:“这么新的衣裳,为啥不留下,至少拆了把棉花留下,不都是新弹的吗?”
  母亲去年专门种了棉花,打药捉虫掐尖去杈,天天往棉田里跑,已经快七十了,腰酸腿疼也不在乎。秋后收下了棉花,好几个要娶新媳妇的人家来找,要买去做棉被,因为知根知底,知道是纯正好棉。好说歹说母亲不同意,专门给高校长做了一身棉衣裳,一床新被子。人老了就是怕冷,母亲想今年冬天他就享福了。可谁想,他没这命!
  母亲说:“让他带走吧,到那边,也许照样冷着呢!”
  “被子你可得留下,这是‘后被’啊。”婶子说。
  这是老家的说法,故去的人盖过的被子叫“后被”,据说对后辈有好处,尽管再也没人盖,但是对后人有荫庇。所以经常有老人离去了,家里的孩子为了争抢“后被”闹别扭。
  婶子这个提醒,让母亲动了心。她看了看身边的周海涛和姐姐,说:“把包袱解开。”母亲从包袱里取出被子,拿来剪刀在边上开了一个小口,从里面掏出了一把棉花。然后,她找来了针线,一边缝那个小口,一边说:“从后被里弄点棉花咱留下来,一样护佑他们姐俩,也不出老理儿。被子啊,还是给他女儿留着吧。”
  婶子咂咂嘴,说:“你心眼太实诚了,这丧事儿办完,他闺女该好好待承你。”
  “可不敢这样想。”母亲说。
  在周海涛和姐姐心中,那个可以称之为“姐”的女人,跟陌生人差不多。而她,也显然很少从甄庄来这里探望母亲——不是专门的,即使是看她的父亲,顺带看望母亲,也很少。这以后,他父亲都不在了,恐怕更不会过来了。
  这时,他们都发现了堂屋八仙桌上的一个抽屉,上面挂着把小锁。母亲说,那是高校长的抽屉,找找他的钥匙,也给他归置一下,证件了,存折了,什么的,收拾好,一并给他女儿。
  母亲找钥匙,婶子插话说:“高校长去世,还有20个月的工资补偿,加上各项丧葬补助,一共也有七八万呢,他闺女给你多少?”这位婶子是个退休老师,对公家人的这些政策,她清楚。
  母亲还没说话,周海涛先开了口:“一分钱也不要,咱不图稀人家任何东西,有多少,都是人家的。”
  婶子一听就说:“你这傻孩子,虽说在一块儿搭伙过日子,可你妈洗衣做饭,里里外外伺候老头这么多年,就是请个保姆,也要给个钱吧!”
  “我妈的生活,我们姐俩儿都能担当得起,而且还要让她过得好好的,真不图人家的钱,别到时候弄得不愉快。”姐姐说,“谢谢婶子,知道您也是一片好心。”
  婶子啧啧有声:“真是俩仁义孩子,可要想好了,身份证一还给人家,可就没有什么可拿一把的了,到时候干吃亏。”她想了想,又说:“其实也不能说那些钱就应该是他女儿的,你妈他们是事实婚姻,多少不应该给老太太留下点什么?”
  母亲已经找到了钥匙,边开锁边说:“老高前一阵子跟我说,十几年没给我买过一样东西,回头给我买个玉镯子,就是前院张嫂戴的那种,据说一万多。头几天还说存下来一万多块钱,等有了空带我到县商业大楼一层去挑,可没来得及就走了。今天,我跟他弟弟说了,那一万块钱留给我,因为老高许过这么一个念想,他们家爽快地答应了。”周海涛张了张嘴,没有说别的,既然高校长有这么一个许诺,一定让母亲心里暖暖的。
  抽屉打开,有个破旧的笔记本,夹着各种各样的收据,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不少东西。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倒出里面的东西,身份证,户口本,医疗卡,诊断记录,等等,还有两个存折,都摊在桌子上。
  母亲拿起存折看,什么也看不懂,就递给周海涛。
  周海涛拿起来,一个是高校长的工资存折,每个月都有三千多的收入,到账一两天就取走了;另一个是活期存折,每个月都会把除了零花之外的工资存
  进去。
  母亲拿起第二个说:“就是这个,老高跟我念叨过,他每次开支后都把工资取了单独攒起来,够一个数就给他女儿送过去。现在看看还有多少,是不是留着一万多给我买镯子?”
  周海涛拿起来仔细看,存折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可以想象這些年每个月开支后,高校长都揣着它坐车到县城银行去。他坚持一个人坐上小巴去,死活不要母亲陪,特别是脑子栓过一次后,腿脚又不好,一趟一趟也真不容易。
  翻到最后一页,周海涛看到最后一行的余额,只有七十多块钱!
  母亲不信:“老高亲口跟我说的,还有一万多啊,就是留着买镯子的。”她的声音一下子发抖,脸色也发灰了。周海涛又拿过本子仔细看,每当攒到一万多的时候,就把整数取走了,用母亲的话,就是给他女儿去送钱。这最后一次,就在月初,也就是离他去世刚刚半个月。
  母亲一拍头,说:“怪不得月初,有天晌午做好了饭等不到他来吃,还以为到村外遛弯儿了,让我心急火燎一通找。半下午他自己回来了,说是打了出租车去甄庄了……”母亲的声音里有了哭腔,“这老头子,许得好好的,说是攒够了钱给我挑镯子,我见他回家估摸又去送钱,就问他是不是去送钱了,给我来了句‘没去送,给你留着呢’,跟我撒谎说只是回去拿了一双鞋……”
  母亲越说越气,刚才的悲伤,全变成了愤恨。
  婶子拿过存折来看,撇着嘴说:“怪不得老话儿说,这搭伴过日子,都是留着一个心眼。”见周海涛瞪了她一眼,只好停住,翻翻眼,走了。
  “不给,身份证,户口本,工资卡,一个都不给,看你闺女怎么去办丧葬手续,怎么去领钱!”母亲坐在床边上,恶狠狠地说。周海涛拉住她的手,说:“娘,你不是说他最近几年有点儿糊涂了吗,也许不是故意的。”   的确,最近两年,不止一次听母亲说,高校长患上了老年痴呆,脑子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脾气还特别拗。有次周海涛回家,看到高校长正怄气,说自己的五百块钱丢了,还对母亲说:“谁拿了心里有数,别以为我不知道。”
  周海涛气坏了,正要跟他理论,被母亲拉到一边说,别跟他一样,他糊涂了。已经这样闹了好几次了,他把放钱的地方忘了,就发脾气,说是家里进了小偷。有时候还怀疑是母亲拿了他的钱,说了不少刺伤人的话儿,好在母亲不跟他一般见识。可他还是牛脾气,等清醒了,回过神来,也不承认,从来不说软话。母亲哄他好像对待一个孩子。
  “好歹是个十几年的伴儿,心里就真没个念想?”母亲伤心地说。
  周海涛劝她:“有没念想,不在这点钱。再说,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一个不是首先想着自己孩子的,对孩子的爱天性就是这么自私。您不也一样,处处把我们姐俩儿摆在前头。”
  姐姐递过毛巾,让母亲擦脸,还说,“甭伤心了,镯子,回头我给你买。”
  母亲抽噎着:“这算怎么回事啊,他说得好好的……”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一辆带后斗的小货车停在家门口。高校长的弟弟从车上下來,满脸没有悲伤,却带着温暖的笑意,透露着谨慎。他一坐下来,就夸母亲的为人,感谢母亲那天晚上为抢救高校长所做的努力,然后又夸周海涛姐俩昨天专程吊唁,都是懂事的孩子,最后说:“因为急着要给我哥去办理一些手续,所以把证件和……”
  母亲拿起塑料袋,淡淡地说:“都准备好了,身份证,户口本,医疗卡,存折,都在。”
  高校长弟弟显然在来之前,做了好多准备,说不定还跟他的侄女——高校长的女儿商量了对策,怎么把证件拿到手,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也许他们也有最坏的思想准备:如果高校长的证件被扣下了,该怎么办?
  母亲接着说:“昨天跟你说的那一万多块钱,老高取走了,他月初回了一趟家,估计给带回去了吧?”
  高校长的弟弟支吾了一声,装作惊讶地说:“我不知道,没听说啊。”目光却一直在塑料袋上,一拿到手,就打开拿出那沓证件,一件一件看。
  母亲指着那本存折,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上面没钱了。”
  一沓证件翻遍了,确认没有遗漏,高校长的弟弟才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吗?这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然后把塑料袋团成一团,放在口袋里,捂了捂,再没说别的。
  还真让那个婶子说中了,一旦证件交出去,就什么想头也没有了。不过周海涛心里还是放松了很多,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想头。最坏的情况,没有出现。毕竟没碰上那种胡搅蛮缠的主儿,如果不承认收到钱——不仅这一万元,而且是这些年里所有收到的钱,再跟周海涛追索,那可就腻歪了。人不在了,谁给你证明高校长把钱取出来后送回了甄庄?
  周海涛又为自己开始的“杞人忧天”觉得可笑,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无理取闹、泼皮耍赖的人呢?
  母亲让周海涛去带他们装车,把五个包袱都搬到车后斗上。临开车的时候,母亲问:“哪一天出殡啊?”
  高校长的弟弟愣了一下,说:“初七。”接着有点担心地补充说,“你就别去了,那场合乱糟糟的,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母亲不容置疑地说:“我要去。”
  高校长的弟弟挠了挠头,有些狐疑地说:“你别去了……”然后示意周海涛去劝劝。周海涛知道他是担心母亲万一到葬礼上去提一万块钱的事儿,弄得下不了台。
  周海涛拉住母亲的手,劝她别去了,这几天没怎么休息,本来身体也不好,他还真有点担心。母亲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坚持要去。
  高校长的弟弟无奈地撇撇嘴,上车走了。
  “那好吧。”周海涛说,“那你要好好的,到那儿不要提任何关于钱的事儿。”
  母亲忽然间哭了,看着空空的屋子说:“我就是想去送送老高,不会添乱的。我们搭伙十几年,好也罢,歹也罢,总归是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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