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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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通往厨房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雪白的桌布前,康儒阳竖耳听着,橡木地板上“咚咚”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您要的牛排,是两人份的,您看可以切了吗?”
  揭开雪亮的不锈钢罩子,硕大的白瓷盘上是一段小半尺长、碗口粗的,盖满胡椒和香料、烤得焦黑的牛里肌。
  康儒阳自作镇静地看了一眼,对侍者颔首示意,心里头却在嘀咕:这到底算啥玩意儿?
  桌子旁边,一张服务用的边台早就预备好了。两头各放置了一个加过热的铁砧板,上面分别坐着两只白瓷盘、烤土豆和配菜,这会儿正滋滋地冒着热气。一块干净的木砧板摆在边台正中间的位置上,旁边有一把木柄的两脚尖叉。侍者先用尖叉把烤好的牛肉移到砧板上,然后反身到餐厅正中央,从一张装饰着铜锅、瓦罐儿、带酒庄烫印标记的木箱,厚重的、磨得发亮的原木桌上,取来一把二尺长的尖刀放在砧板旁。
  他冲经理做个手势,就迅速闪在一旁。这时候,黑西装笔挺的侍应微笑着走过来,冲康儒阳一行点点头,随即麻利地抄起家伙,一手用尖嘴叉顶着烤肉、一手握住长刀,稍做比量,就飞快地切起来。
  刀落之处,半指厚的肉片应声倒下,外焦、里红,鲜红的血和着肉汁慢慢从烤肉中间渗出来,流到砧板边的血槽里──那景象让人想起血腥的屠宰场上,正在倒下的一头头强壮的安格斯公牛。
  看得出,他对烤肉的火候非常满意。切完了,用一條白餐巾擦擦手,微微欠身道一声“请享用”,就离开了。
  就好像聚光灯下一首悲情温婉的咏叹调,主角唱完了,掌声响起来,然后龙套还得接着跑。侍者把切好的肉、菜和烤土豆,小心翼翼地分在两只热瓷盘里,浇上汁,恭敬地递到康儒阳和伙伴面前。
  康儒阳早就饿了,尤其当烤肉的香味儿阵阵从鼻前飘过的时候。然而他依然满心狐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欣赏这顿精致的法餐美食。他用银叉小心把肉抓住,切下一小块,沾了沾盘底的浓汁,试探着放入口中。
  微微地闭上眼睛,康儒阳的脑袋里迅速仔细地分辨着每一颗味蕾传回的信息,刹那间,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在全身荡漾。嫩,如丝般的嫩滑,而又非烂熟酥骨式的软,咬下去还带着劲儿、还带着一丝抵抗。只是这抵抗不堪一击,顷刻就土崩瓦解……纯粹、不带矫饰、不带水气,又彻头彻尾透着滋润,让人想起女孩子凝望窗外时柔和的侧影;丰富,来自大自然的万紫千红,那是盛夏原野上飘香的野花……
  还有……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苦涩、烧焦的味道。把你一下子带到一堆旺盛的、正吞噬着夏夜凉意的林间篝火旁,那鲜红的、跳动的火焰和围绕着它欢快的舞者的黑色影子一样动人……这里有一种原始的真诚,一种不动声色的美和雅致、自然与人难以分辨的鬼斧神工……
  2
  那是一次惊世骇俗的美食体验。按康儒阳这个俗人的话说,忒好吃了。做为资深吃货,康儒阳对各地饮食从来都抱着极大的兴趣,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馋或者俗。好像馋的人都俗,特别是嗜肉如命的。以前人家说:“瞧您这点儿出息!”现在则流行素食,吃肉就叫不健康、没知识、没爱心,甚至野蛮,当然没品味。
  什么叫品味?头一个您就得吃素,纯素,吃的东西与动物没有一毛关系(可能吗?)。然后您最好是独身,还有呢?低碳环保、运动、骑车代步,无烟、无糖、禁酒、饮茶(应该说是“饮草”,不带咖啡因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康儒阳家的男人都是肉食动物:爸爸爱吃,康儒阳爱吃,俩小子更爱吃!只有一事挺特别,多好吃的肉一个人吃着不叫享受,非得大家伙围坐在一块儿,分享心得,抒发感恩,间或穿插几个段子,才叫过瘾!
  这就让康儒阳家的吃肉境界一下子上升到精神层面了,也就是说,光有两块肉满足庸俗的肚子是远远不够的,心的满足还需要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至少有同情和怜悯的成分伴着,不在乎人家需不需要您的这份恻隐之心。
  饭桌上偶尔也有安静的时候,没人吱声,死一般的静。这一般不是因为菜太香了,嘴巴还都忙着,腾不出工夫扯淡,就是正相反,没肉(或者做砸了),满心失望,一肚子的火,嘴里空着或满着──难以下咽啊!没肉就叫没菜,这是康儒阳家几代男人的共识。
  要是真“没菜”了呢?那天下午就是,儿子放学回来饿了,自己给自己弄个三明治吃,可惜冰箱里空空如也,急得他热锅上蚂蚁一般翻箱倒柜半天。最后终于从这个盘子里、那个纸包里……搜罗出几片残羹冷炙,集中到一块儿倒也壮观:培根、意大利火腿、波兰香肠、摩洛哥烤肉,还有几片中式酱肘子(那是康儒阳的杰作)……在两片面包上分别涂上蛋黄酱和第戎芥末,外加两片哈瓦迪奶酪和西红柿,厚厚地夹起来,看着挺诱人。
  刚要下口,康儒阳问他:您这吃法算是哪一路?
  “肉食者的美梦!”就这嘴还硬,一口下去,半个没了。
  看着儿子这般豪气,康儒阳高兴。
  不过孩子他奶奶看自己儿子可没这么高兴:你吃这么多,又嫌冷不出去活动,那不是等着长肉吗?到了这个年纪,血糖、血脂该注意了!每次通电话,老太太和康儒阳叨叨几句还不算,还要拉上康儒阳妻子,责任追究到位。
  “把肉都给他们减了!”
  减谁的肉?吃的,还是身上的?康儒阳倒吸一口凉气。就权当是身上的吧!这样至少还可以吃肉。吃肉不妨碍减肥,康儒阳总有一套理论对付。
  “不行啊!别说没肉,少了几个都不干啊!”妻子面露难色。
  3
  康儒阳妈那时候也常面露难色,倒不是节制之难,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文革时供应紧张,买什么都按人头定量,凭票买。油水当然更少。据说在东北,每人每月才三两油,老百姓怨声载道,管当时主政东北三省的陈锡联陈大将军叫“陈三两”。话虽不好听,倒也朴实贴切。
  北京好一点,可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们买肉照样拣肥的挑,炼油啊!有时胡同口代销点来了猪油,队总是排得老长,白花花的猪油大块儿包纸里,带回家的是满足和踏实。康儒阳那时最喜欢吃猪油抹的烤馒头片儿,据说是炸馒头的简易版(省油)。不知是谁发明的,简直是天才!   类似的天才之举还包括拿小口瓶子,一两、一两买芝麻酱(倒多了拿不出来)之类的,反正每月定量就那么多,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赚的更多的是斗智、斗勇的快乐。
  逢周六下午没课,康儒阳也常和姐姐一起,到鼓楼脚下的副食店排队买排骨。或者说是等排骨,因为案板上空空如也,啥都还没有呢!可人们却相信会有,一会儿就有!即便里面领导出来辟谣了,也依然坚信不疑。
  你没看刚才都卸了车吗?这会儿人家正歇晌吃饭呢!吃完了,还得抽根烟、来杯茶不是?等一会师傅气定神闲了,就会全搬出来拾掇。那得多久?我哪儿知道?等着呗!吃肉哪有着急的!
  说话的大妈咽了口吐沫。咱们现在排了三十多人,估计都能排上。一会儿每人拿个号,就算没排骨,不是还有腔骨、棒骨吗?说不定今儿个还有猪头、下水呢!
  大妈的话让人们欢欣鼓舞。可不是?腔骨肉虽少点儿,可妈妈熬的骨头汤香啊!好多姜、葱,尤其是把手擀面片下到里头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一碗面啊!──康儒阳一想起来,几乎不能自已──把头埋在大碗里招呼,浑身冒汗,浑身都透亮!
  猪头也不赖。妈妈不喜欢弄,爸爸喜欢。洗干净了,还得剃干净毛。这活儿最难弄,有时康儒阳也自告奋勇上阵帮忙,用小夹子把纤细的猪毛一根一根拔出来。
  这还不算,爸爸最后还要用烧得通红的通煤炉子的火筷子,再把犄角旮旯拔不干净的地方烫一遍,才算滿意。
  那烫猪毛刺鼻的焦味,康儒阳到现在依然记得,在梦里总是和猪头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纠缠不清。
  把切开的猪头下大锅里酱的过程是最难熬的,好多料,几个钟头,康儒阳一会儿就忍不住跑过去,掀开盖子看看,使劲地咽口水。人真有趣,怎么一闻那香味,口水就满满的呢?这好像和康儒阳长大以后,一看见,甚至一想起心仪的女孩子,就心跳加快是一回事。
  后来上生物课的时候,知道有个叫巴甫洛夫的俄国人管这叫“条件反射”。把女孩子和猪头肉搁一块儿比,好像有点儿不妥适,不过吃货的爱情总不免与众不同。
  等肉终于煮烂了,筷子一扎就进,颜色也红彤彤地好看了,您还不能急。在吃上精益求精的康儒阳爸兜里还揣着一道烟熏工序,不能省,那样味儿才地道、才复杂、才醇厚、才过瘾。
  不过感谢老天爷,爸爸在烟熏火燎之前,每次都会切下几块肉,塞进在一旁眼巴巴等着的康儒阳嘴里,叫做安抚,或者把嘴堵上,至少给自己换取一点时间和安静──康儒阳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再没有就要掀锅啦!
  终于、终于把那该死的猪头熏好了,爸爸这才拿出一个真正的大师傅的派头,站在砧板前,权威而不容争辩地吆喝一声:开饭了!然后用拇指试一下刀锋,迅即施展起他让人赏心悦目的切工绝技来: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手头上还晃着,切下的肉片上带着波痕,好看又好夹,口感更棒。
  这时候,妈妈刚刚烙好松脆的葱油大饼端上来了,切成条、段的雪白大葱端上来了。当然还有肉,红红的皮、肥瘦相间、白里透红的,康儒阳眼巴巴盼了三钟头的,快把口水咽干的猪头肉!
  康儒阳手忙脚乱地卷起饼来,闭上眼睛使劲咬一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知是香的还是辣的。
  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啊,康儒阳觉得再排三个钟头队也值!其实细想起来,那时排队买肉、买豆腐,和现在排几天队买手机,甚至买房子,有什么区别呢?苦吗?不苦,幸福!你排的是希望!有希望心里就甜。
  4
  同一栋家属宿舍楼里,一样变着花样弄吃的除康儒阳爸,隔壁老严有过之无不及。
  老严高个、黑脸,戴副眼镜,说话有点磕巴,人极善。据说他磕巴是因为小时候严爷爷厉害,他回答问题时总心惊胆战、张口结舌。不过人都说他一上了讲台,说话就立马利索了,起了头就像开了闸,行云流水,比乔治王强多了。
  他抽烟,也喝点儿酒,喝了酒就满脸胀得通红,这时康儒阳就知道,严叔叔今儿个准吃好吃的了。不像康儒阳爸做菜的时候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同样菜每次都不是一个味,心血来潮或者突发奇想了,常有惊人之举。成功就是神来之笔,不成功的话,嘿嘿,就是鸡飞狗跳之后的难以下咽。
  老严走的是另一个极端,绝对按部就班、照本宣科,视菜谱为圣经宝典。也就是说,爸爸和严叔叔做菜的区别就在一个没谱,一个有谱。弄点儿复杂的,老严的葵花或者菜花宝典永远架在那儿,不时抬头看看。有时忙不过来了,还让站一旁看热闹的康儒阳念。
  这时他额头、鼻尖上全是汗,嘴角一支香烟慢慢地燃着,烟灰长长的也腾不出手来弹。不过那烟灰也神奇,楞是支楞在那儿不往下掉。这让康儒阳觉得神奇,注意力一会儿就挪老严嘴上去了,思忖着那烟灰到底能走多长……
  “小……阳你……你快点儿翻页啊!”
  这时严叔叔就会催了,手里一把辣子正犹豫着下不下。老严似乎在川菜上很有一手,一把辣子下去,一楼人跟着咳嗽。
  吃货、吃货,谁不爱吃呢?尤其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康儒阳的印象里,西楼的小胡好像也是能造的主儿。叫“小”其实他也不年轻了,白胖胖的,发线很后,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露出宽大的额头闪闪发亮。人到中年,他小肚子微微隆起,看起来很有派头,加上他性格高调张扬,人们都管他叫胡司令(《沙家浜》里的人物,其实他官阶并不高)。
  唐山地震那会儿,大家都不敢住楼里了,几十户人家挤在大大小小的地震棚子里凑合。胡司令可不凑合,照样大吃大做,今天买条大胖头鱼、明天从市场拎回一副猪肺,就在院子里临时搭的公用水池子里收拾,引得大人、孩子围过来拿他打趣。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胡司令你够能造的啊!你就一个人,弄那么大一副吃得了吗?”
  “吃不了,他是给大家伙做的。”
  “……多亏了阿庆嫂,他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可不是!什么好的,胡司令不先给阿庆嫂留着!”
  “……这个女人不寻常……”   胡司令一本正经地“哗哗”开水忙着,只是笨手笨脚,把水溅得四处都是。
  康儒阳爸不说什么,卷起袖子上来帮忙,一边洗,还一边示范该怎么弄才干净。
  “嘿,甭小瞧人,到时候做了好吃的,你们就知错了。”胡司令见有人帮忙了,立马有了底气,开始反击。
  后来那副猪肺或者胖头鱼到底怎么着了,康儒阳早没了印象。只记得胡司令的笨拙和滑稽,还有人们在大灾之下的那份悠然和从容。天还没塌下来,日子不是还得往前走吗?
  康儒阳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夏天,新奇而快乐的夏天。每天都像在露营,几家联手搭的棚子,遮风挡雨,也让游离分散的人心重新凝聚在一块儿。虽然难免牺牲一点儿隐私,然而人们相互帮助、体谅,努力让棚子底下每个人的日子过得方便、舒服,乃至体面。
  生活其实从来都是这样,自然界的山崩地裂面前如此,人类社会的风起云涌,哪怕是天翻地覆,不管以什么名头标榜,也依然改变不了多少。
  5
  当暴风骤雨过去之后,万物又重新展露出生机的时候,最先活跃起来的依然是市场。生机是什么?先就是得有东西吃,吃好了、吃饱了,咱再说别的。人们好像再也忍受不了国营市场的匮乏和永远的无精打采──无论是案头几块冻了一百年的肥肉,还是案头后头只有呵斥你时才有力气的人。完蛋去吧,你没有,人家有!
  南方松得快,自由市场很快占据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也占据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一本正经的北京晚了点儿,但到九十年代初,也再阻挡不住。康儒阳就是在这个时候结识胖子夫妇的。
  胖,倒一点儿不夸张,不是一般的胖,是那种皮下脂肪就快兜不住、感觉要往下流的胖。两人都是,估计身体有某种代谢上的不正常。
  然而胖子夫妇却有着格外迷人、喜庆的笑,让人一下子想起年画里的人物。尤其是冬天,穿着大棉袄,棉袄外头罩着白围裙,两胳膊上套着白套袖,头上、脖子上缠着厚厚的毛围巾。圆圆的脸露在外面,永远红红的、冒着热汗。
  他们有一个羊肉摊子,卖的羊肉不仅新鲜,且切分得极精细。案板上干净整齐,让你看着就有食欲。那时康儒阳大学毕业刚刚成家,两人周末休息也拎着筐到菜场上转转,寻摸点儿好吃的回来开小灶。
  每次看见康儒阳过来,胖先生就先笑着跟他打招呼:来啦,今儿您来点儿什么?怎么吃?炖着、炒着,还是包馅儿?
  康儒阳告诉他想要的,胖嫂子就会拿起一块给康儒阳看:这块儿后腿臀尖大三叉儿行吗?小二斤,您小俩口要嫌多,我就帮您切一半儿!多少都成。
  从他们这儿,康儒阳第一次知道,羊肉原来可以分得这么细,口感不同,又可以这么鲜、嫩!怨不得“鲜”字少不了“羊”呢!还有一半是鱼,估计就是胡司令的那条胖头。大冬天和新媳妇猫家里吃羊肉火锅……滋润!
  从小到大,羊肉康儒阳吃的不多。本来就少,依民族政策,有限的供应主要给回民。家里很少买,记忆中只有妈妈包过一次羊肉馅儿饺子。
  当时没告诉康儒阳是什么肉,吃完了才问:“好吃吗?”
  “好吃,就是和平常不太一样。”
  “对了,今儿的是羊肉馅儿。”
  “羊肉不是很膻吗?”
  “你说膻吗?”
  也不知道这“膻”的概念是怎么来的,反正人们都这么说。像这么不分青红皂白,骗你吃了再说的例子不只这一个。后来还有甚的,姐姐就骗康儒阳吃过老鼠肉──那是从他们营养实验室拿回来的──跟康儒阳说是山珍,吃吧!康儒阳吃了虽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疑义,山珍还会有错吗?
  到好多年后,终于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笑又想骂人,那“山珍”的味道却记不大起来了。
  不过羊肉味儿可忘不了。有次去内蒙海拉尔开会,最后一天热情的东道主邀请部领导在蒙古包里吃手扒肉,康儒阳做为小萝卜头叨陪末座。谁知道司长临时兴起,提出要吃涮羊肉。司长是个女的,那架势可不一般。比起来,国营副食店里空空如也的案子后头,立马横刀的卖肉师傅啥也不是。可您一心血来潮,人家东道主却抓了瞎,来不及冻,也来不及切呀!
  况且大热个天,在包里吃火锅,热气腾腾往上冒,那不热死!康儒阳借故溜了,和当地管事儿的几个小厮在另一个包里混。没那么讲究,有什么上什么,火锅慢点儿供应不过来,就先吃手扒肉,一边随当地习俗喝酒斗歌。
  三巡过后,人人都已经情绪高涨,更给热得快上了天,于是就光起膀子来。康儒阳忽然记起另一个包里,还有领导正让一帮人陪着,正襟危坐、汗流浃背呢!不觉一个冷颤,然后是一声坏笑:嘿嘿,您敢吗?
  那次的羊肉宴是令人难忘的。不光热、不光热情,还因为美,真正的羊肉美,比胖子夫妇的还美。那个醉人的香气哟!恍惚中,康儒阳好像就是那只小羊,在雨后一望无边的河套大草甸子上咀嚼、吮吸着青草醉人的乳汁……
  6
  牛、羊肉接触得晚,可渐渐却成了康儒阳的最爱。尤其是出国以后,入乡随俗,吃牛、羊肉远比猪肉多得多。久了,猪肉反而变得陌生起来,每次吃的时候,甚至有点儿别扭,有种油腻,甚至“腥”的感觉。你说我膻,我还嫌你腻呢!
  原来,文化的隔阂全是源于孤立、源于习惯、源于骄傲、源于歧见,源于故步自封、坐井观天。人总是这样,当你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别人的时候,其实看到的是一面镜子。
  有别于在国内时的“炖做”和“炒做”,康儒阳到了国外,也学着老外吃烤肉,特别是自从有了那次荡氣回肠的体验之后。
  是的,汉人习惯于水的力量,通过水把一切天地精华融合起来,然后浸润到每一根肉丝、每一缕纤维里,使它们不再单纯,使它们脱胎换骨、耳目一新。西方人则更崇尚火的魅力,搁架子上烤(grill)、搁烤箱里烤(broil、roast、bake)。
  就算是连汤带肉,也不直接放灶眼上炖,而是把容器置烤箱里四面火攻,不是让它化为灰烬,而是让它凤凰涅槃。
  烤制,更接近于原始,也更接近于自然,接近于肉品或者说生命本来的味道。水气少了,味儿厚,这儿你不担心煮不烂,只怕烤得焦干──肉(特别是红肉)其实是可以生吃的。火让人类走向文明,然而文明也从不意味着离开生命本源太远。   烤的时候注重火候,也注重肉质(部位),这个并不复杂。真正复杂、精工细致,甚至千锤百炼的是那一点点浇汁。这一点和东方的老汤、秘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見文化间总有些什么是相通的──只是更浓、更艳,醇、厚、丰满,里面是惊喜、是耐心、是沉静、是内敛。仿佛老者睿智的目光,或者一座用一千年建造的教堂。是的,生活需要简单,也从不嫌弃沉淀和悠远。
  烤起来容易,几分钟,最多十几分钟。不觉间,康儒阳家肉吃得明显多了。住城外,不远处就有农场,每两个月一只羊是必须的。吃得高兴,再闷两口就变成话痨,禁不住吹牛逼,这不就引起了老太太的严重关注!
  搞医学研究的姐姐也不大满意,一听康儒阳眉飞色舞大发吃肉感慨,气就不打一处来。每每苦口婆心,更不分时间、场合,那次来访就是,面对一桌子美食,滔滔开讲:这鱼有多要命,养殖的滥用鱼药,还有寄生虫;野生的汞污染问题更不能小视。没工业?没工业不等于没污染,树木植被中的天然汞对水体同样构成威胁。不信你就到湖里测测去,再不然就拿你饭桌上这条碧古测测去,野生湖鱼问题最大……吃那么多肉,红肉的问题还用我说吗?你看看你的腰围?腰围还看得见,心血管呢?堵多少你知道吗?说了多少回了……
  康儒阳的筷子举在空中老半天,愣就下不来……开始还做洗耳恭听状,说到红肉就已经开始不耐烦,到了心血管,立时勃然大怒。
  这饭还让人吃吗?还让不让人活!怎么就这么大罪过?那你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吃的!更甭提在中国的十三亿老少爷儿们了。恼怒加扫兴,康儒阳拂袖而去!
  见康儒阳这态度,姐姐也火了:跟你好言相劝,就是不听。爱听不听,我还懒得说了呢……说着也愤然离席。
  妻子一见不对劲,饭还没开,怎么就打起来了?都给我打住!当即挺身而出,一边按住姐姐,一边去追康儒阳:
  “你怎么跟孩子似的,这么不懂事!人家不是为你好吗?大老远来,说几句怎么了?又不是不让你吃饭,就跟谁动了你的奶酪似的……”
  “就是动了,精神上动也不成!”
  嘿嘿,这“精神上动”其实是最要命的!怨不得老封网呢,这精神上一起了蒙,就全兜不住啦!姐姐深谙此道。
  现在有句话也挺流行:You are what you eat!
  什么意思?你吃什么就是什么?太直白;吃什么,补什么?也不像,饮食的选择决定了你的健康……康儒阳近来也总在想这个问题,情绪低落的时候,就有点儿自暴自弃:我他妈早晚死在吃上!
  情绪好的时候,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谁不是死在吃上?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癌症……你说吧!就算您全有机、全素,不带荷尔蒙、抗菌素,更不是转基因,哪怕那玩意长在老林幽谷里,集天地之精华、岁月之沉淀,一高兴,一不留神弄不好,您还给噎死呢!
  “我吃,我高兴!”
  生命本来就是一场狂欢,你说不是吗?
  想到这儿,康儒阳得意洋洋。
  编辑手记:
  王安忆说过:“生活是小说最丰富的资源,就像自然养育庄稼,生活养育故事。同样,就像自然的生产需要人工推动和改良,生活所原生的产出也是粗糙和杂芜的,需要文明进化,然后才可称作小说或其他艺术。”本期选编的两篇小说就是从生活中淬炼出来的带着作者本身思想的表达,姚静笔下的邻里关系似乎颇为复杂,在本该关上门就互不相识的时代里,一口痰却将邻里人生串联了起来,冲突、争吵顺次发展,人物形象逐步丰满,但矛盾解决不了,嫌隙永远存在。小说里邻里关系中的争夺成为主角,只是在“道德”面前,争夺不是获得而是一种丧失,正如小玲的争夺都是为了成为她所仇视的“对方”而做的努力。借人物的口作者呼唤人与人之间的亲切谦让和友爱关怀。而《饮食故事》从法国牛排开始,追忆了主人公从小到大的饮食生活,在其中有从苦难到富足的幸福,也饱含着对食物给予人类滋养的感恩。虽不是每餐必感谢食物的招待,却在人生的意义中给予食物尊贵的位置。在主人公几十年的饮食故事中可以瞥见中国社会生活的某些细节,从饮食的故事里窥见国人生活方式的改变和物质生活的提高,凭借食物绘制了一幅时代缩影图。两篇小说都着手最平凡且最真实的生活,衣食住行是人最普通却最世俗的必需品,作者的相关探讨意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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