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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海龙拍摄的《大眼睛》照片为“希望工程”这项全民性的捐助运动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如果单说摄影的社会意义及社会影响力,他足可骄傲一生。
问:摄影在专业类别上也有很多区别,“希望工程”用的您那套“大眼睛”的照片,是您自己主动搞的专题创作,还是受政府委托去拍摄的?请您介绍一下创作的过程。
解海龙:我从1980年到1989年一直在学摄影,最基本的东西都会了,得个什么奖的也没问题了。你只要给我出个题,我脑子一转,就知道我能得什么奖,还没拍就能知道。他们都叫我“获奖专业户”,我也觉得正好,那时候咱们搞文化的不就是想出点名嘛?后来就有人开始挑剔了,他们不问我怎么得奖的,而是说:“你有没有不是为了参赛的片子,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是呀,人家说“改革开放”你就“改革开放”,人家说“可爱中华”你就“可爱中华”,一天到晚就追着媒体转,你有没有自己的东西呀?也觉得干了都10年了,没什么劲了,就把相机封起来了。
问:20世纪90年代初可是下海经商的好时候哇。
解:可是我就不会做买卖,挣不了钱。我曾经在文化馆承包了一个小酒吧和台球厅,喝着酒打着球,还觉得挺好,一年下来就赔个两三万。于是我就有个决心:“你们都下海,我就上山。”上山干吗去呢?就是去拍一套不为获奖的、能记录这段历史的东西,等多少年后想了解这段历史,哎,我这儿有。可是我们文化馆的老师一听呢,说:“你应该具体一点,实在一点,针对性强一点。千万别说我的题目叫《中国》,我的片子叫《农村》,这些个题目太大了!”后来我就把题材压缩了,专拍农村的孩子,我过去也当过两年农村的孩子,有这种体会。我就在农村里转悠,看到一些孩子在学校门口坐着玩,也不上课,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不上学去?”“没钱。”小男孩是说一句话就跑了。小女孩呢,是不好意思,就哭了。后来我了解到这些年农村儿童失学比例很大,10个中间得有两三个上不了学,我想我就要去拍他们是如何渴望读书的,怎么在学校门口转悠的……我决定了之后就跟朋友商量,他们有一种担心:“你可别自己惹事,这个题材有点灰,你这是给政府添麻烦,你拍的全是上不了学的孩子,国外一看中国怎么这样呀?”我呢,我觉得这有点过分了吧?那边明明是没学上,穷得要命,这边你想替人说句话,还得琢磨谁高兴、谁不高兴?等你都高兴了这帮孩子又成文盲了。
我在甘肃的会宁县拍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十二三个人,都是目光呆滞,大的四十来岁,小的也就二十七八,没一个成家的。我就问他们:“为什么还没成家呀?”“没钱呀。”“为什么没钱呀?”“没文化所以挣不着钱。”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如果中国一天到晚就说大话,结果呢,就是出来一拨又一拨的文盲,那不全是虚的嘛!所以我就决定如实反映中国农村那帮孩子们渴望读书的现状。我觉得城里人不会无动于衷的,他们只要帮一个孩子上学了,我这张片子就没白拍。
问:然后您抬腿就去了?
解:我回来跟领导说:“我要用一年时间把全国各地的贫困山区都跑遍了……”领导说:“停、停、停,打住!你这叫旅游,我还想把全国各地跑遍了呢。你得说实际一点,多长时间?拍出多少张照片来?在哪个省?再缩一缩!”那我就不敢再说黄河以南了,干脆就说黄河以北吧:“山东、山西、河北、河南,这四个地方总行了吧?”而且我去的地方都是特贫困的地方:山东沂蒙山、山西太行山、河北燕山一带、河南也去穷地方”……
就这样领导同意了,我也特高兴。为了不瞎跑,我还去一些图书馆看了一些资料:中国十几亿人吧,有两亿文盲或半文盲,从I980年到1990年这10年不在校的学生,据不完全统计达3700万。我觉得这是实话,就是30%多,因为从7岁到13岁在校的孩子是一个亿,于是就把这些数字全抄到本上,开始做这件事。
问:那是在什么时候?就一个人去的?
解:1991年3月份,我去王府井的新华书店,门口那儿有一个黑板,上边写着“希望工程”。我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我们团中央正准备搞的一个活动:是劝社会上的人少抽一根烟、少喝一杯酒,给农村的孩子们买一根笔、买一个本子。”于是我就跑到团中央去了。到那儿我就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前两月,我们有些人下去了,到农村考察了一圈,总体感觉不像社会上宣传的那样,大多数的老百姓真正还是很艰苦,刚刚能吃上饭,万元户还是太少了,所以就希望城里人能够帮帮他们。”“哟!这跟我想的是一样的,能不能把我也收到你们这个队伍里来?”于是和他们说:“我是文化馆的一个摄影工作者,我有三个有利条件:一是我在文化馆工作了10年时间,得了300多个奖,基本功扎实;第二,文化馆已经批准了给我一年时间在外面拍片子,如果你们同意,我跟领导一说就没问题了;第三个呢,我毕竟还当过农村的孩子嘛,对农村比较了解。”他们领导听完了以后说“你有没有什么要求?”我说;“有呀!两条呢。”他们听完以后马上瞪眼睛,我说:“第一条呢就是给我开个介绍信,证明我的身份,我可不是专门去收藏什么落后的东西;第二你得给我一个地图,注明最急待我去的地方。”他说:“还有吗?”我说:“没了。”“哎,你怎么不提钱呀?”我说;“我知道你们是没钱的单位,如果我跟你们要钱,那就是要饭的碰到叫花子了。”他说:“你要不跟我要钱,我就知道你是真的了,这事好办了,签约吧。”真正拍片子是1991年4月份以后才开始上路的,我前期的工作做得比较扎实。
问:做了很多的调查?
解:我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就把大别山老区跑遍了,“大眼睛”也好,“小光头”也好,还有流着鼻涕“我要上学”的也好,还有姐姐把得到的救助款让给妹妹,妹妹哭了的也好,甚至于还有背砖的小女孩等等的片子都出自于大别山。我这一趟出去,收获特别大,而且通过拍这些东西,修正了我的创作道路,首先考虑的是用事件去打动人,而不是用什么艺术性去夸张。那一年,我去了12个省份,到了1992年的4月份,我拿出整套的东西交给了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
回来以后,青少年基金会的人非常感动,大家都流着泪掏钱,急切地希望办个展览。就在4月份,首先在北京开了新闻发布会,请了50家新闻单位,每个单位给一套照片,一套40张。所以那时候呀,几乎天天都有我的摄影作品在各种画刊里出现,我成当时的新华社了。我觉得这题真是选对了,因为这里面有当时三个热门话题:一是关注贫困;二是关注教育;第三个就是关注儿童。搁在一起就是“希望工程摄影纪实展览”。一夜之间成名人了,这也请那也请,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焦点访谈》、《老百姓的故事》,任何一个有名的栏目全来找我。你想想那时候才有几个东方之子,老早就把我排上了,等于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这件事被社会认可了。
问:也不会有人抓您小辫子了。
解:因为邓小平为这个“希望工程”写了个题词,后来江泽民、李鹏也题了词,大家都觉得这是件好事。1992年是在民族文化宫和台北市两个地方跨海联展,后来,在其他国家陆陆续续也开始展览。
问:这个在国外能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呢?
解:第一个,说明了中国不是一个超级大国,而是一个发展中国家,还有很多人生活很困难,没有精力去搞霸权主义,这对国外说我们有“威胁论”是一个作用;另外就是外边捐款特别多,九二年底集资已经快两个亿了,30%是香港那边捐过来的。
问:当您改变了这么多孩子的命运的时候,是不是也改变了您自己的命运?
解:我呢也从崇文文化馆调到了《中国青年报》当记者了。于是更如虎添翼了,整天坐着火车、飞机满处跑,相机也是公家的了,胶卷也随便使了,社会上很多人就做我的后盾,只要我拍到哪个穷孩子、穷学校,他们就帮着他上学、就给盖学校。
问:当好人的感觉,会不会觉得累?
解:我本人就是一俗人,也没受过更多的教育。我只知道一条:就是别惹事。当工会副主席的时候我也经手一部分钱,我会把各种票收成一本一本的,我卸任的时候把贴本给他们,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一种好习惯,做事的时候信任度很重要。
曾经有件事,1993年的12月,毛主席诞辰100周年,我去西柏坡采访。这个时候就收到了一个1000块钱的汇款单,上面也没什么话,我想我最近没发表什么作品呀,稿费也不应该那么高呀。后来收到一封唐山来的信:“我们是《唐山晚报》和《劳动报》的记者,也报道过贫困儿童上学的问题,但是没有你的功劳大。这两天我们又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一个歹徒在抢妇女东西的时候,被我们抓住,扭送到公安机关,公安机关就给我们戴上了大红花,而且每个人给了500块钱。这个钱,我们不知道怎么用,还是给你,你认为把这个钱给谁就给谁。”这个钱的含金量是高的,拿了这个钱我就在农村转,找到一家:两个孩子都失学了,一个初中、一个小学,父母和奶奶在一年之中都不在了。这笔钱给人家是救命的,(他们)跪在那儿就磕头,我说:“你要磕,也别给我磕,你们就往唐山那边的方向磕。”这样的事情我会经常讲给大家听,不要老讲有钱人怎么帮助人,也要讲没钱的人怎么帮助人,甚至于“坏人”经过这种事都变成好人了。咱们把这个事比喻成“高压电”,如果有权力的人拿着这钱干别的事情,那真是天理难容,谁在这个事情上做文章,谁就会被电死!
贵州窖子山煤矿有242个犯人寄给青基会1106块,他们每个月有5块钱的零花钱,这是每人3块、5块凑出来的钱,他们说看了我的照片非常感动,说:“我们都是犯了罪的人,不希望小弟弟、小妹妹再像我们似的,因为没有文化成为法盲而导致再去犯罪,我们希望这些孩子都能上学。但我们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们是犯人。”我去看他们,给他们讲些故事,然后给他们鞠躬。我说:“你们在这件事上做得非常好,你们是闪光的,我代表山里的孩子给你们鞠躬。你们要在服刑的这段时间里面,多做好事,早些出去,到时候,你们会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为社会做好事的。”全哭,我讲这个的时候,全哭!
问:是呀,这样的故事非常感人!
解:这样含金量高的故事还多着呢!一个民办教师,他走了20公里,就是为了到县城里卖一根木头,一根木头才卖10块钱,这10块钱是为了买两盒粉笔,然后饿着肚子又走回来。这种故事也经常改变我。我们做记者的,经常是今天还在农民的炕头上聊天,明天就被老板请到歌舞厅去了。但时时都别忘了自己做的这件事很有意思,更多的是用自己的照片和故事去打动他,只要我觉得他能和我说到一块儿去。比如有个机会跟臧天朔聊天,他坐在那儿不说话,半天了,就低头呆着,我就跟他说:“老臧呀,听说你前一段时间皈依佛门了。”他说:“是呀。”我说:“你对佛门有什么感受!”他说:“做善事呀。”我说:“那咱们有话说了。”一说这个,他就抬起头了,滔滔不绝地说,后来知道“大眼睛”是我拍的,马上上楼拿出1万块钱新票,说:“我现在还没有太多的能力去盖学校,这1万块钱你拿到农村去,看谁穷就给谁。”希望工程到现在12年了,已经收到捐款19个亿了,极少发现贪污腐败的事情。230万个孩子回到了学校,还盖了8335所小学。
问:可是十几年解决的,连10%都不到。
解:虽然也是杯水车薪,但是你帮助几个孩子上学了,其他的稍微富一点的也就让孩子上学了,大家都认识到“莫为近利误前程,快速自立去读书”。上次我坐出租车,的哥认出我来了,说“我们一天工作8小时也就交个份钱,要想自己挣钱还得加班,一天就挣这一百多块钱,你看我们苦不苦?但是把这钱给孩子,我愿意,也别光我一人,北京有6万的哥呢!”后来就办了一个“北京的哥献爱心”活动,盖了好多希望小学。
有一个教授,获得了“中华人口奖”的2万元奖金,获奖他是知道了,但奖金还没有收到就死了,得了癌症。临死之前留有一句话:“等我的奖金到了,一定要给那个记者打电话。”结果一个老太太,是人民大学的,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去她家一趟。一进门就说:“这是我老伴刘宁,已经去世了。”(遗像)旁边摆着几个苹果,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是那2万块钱。她说:“你把这钱拿走,这是我老伴的遗言。”你说你能不感动吗?有好多非常感人的故事,汇集在一起,确实是能让人思考。
问:你最近又重新拍“大眼睛”了。
解:只要是山里的孩子都上学了,“希望工程”也就达到目的了,最早我们说的口号就是“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没上学,‘希望工程’的神圣使命就没有完结”。而且返贫的也有呀,这个困难是方方面面的,比如天灾人祸什么的。
希望工程这个名字是金牌子,一提就能起到净化灵魂的作用,小偷一听,手都能缩回来,甚至会说:“咱们偷一天,都捐‘希望工程’。”咱们关起门来说,有的人曾经做过对不起社会的事,他也会通过这个“希望工程”来洗刷自己的灵魂,大有人在。所以“希望工程”不搞了,但这种公益事业还要搞,搞什么呢?远程教育,配合全国教育在全国任何一个村子都配一台电脑。
问:所以您们就给“大眼睛”送了一台电脑去。
解:对,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大眼睛”上大学了,新的渴望有了,要接受高科技教育,缩短城市和农村的数字鸿沟,因此就决定还拿苏明娟说事:昨天她要上学,今天她要上网了。
《纯粹·局部接触42位文化先锋人士》 弘泰武仕编著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8 定价:3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