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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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高中是在市里一所普通高中念的。就是这所普高,村里的孩子都可望而不可即,我苦读九年,才刚刚够跨进它的门槛。
  刻苦奋斗了两年,高二下学期过一半时换老师了,新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姓邱,三十来岁,说话时爱皱着眉头,上课时间一长,脸色就蜡黄蜡黄的。
  邱老师第一次给我们讲话时,话才说到一半,她就说:“同学们,我请会儿假,出去吃点儿东西。”然后就急急忙忙从备课夹里拿出几块饼干吃起来。
  看着邱老师吃饼干的样子,同学们偷笑起来。我对此很不屑:什么老师嘛,居然在课堂上吃零食!
  后来发现,邱老师经常在课堂上吃零食。我决定写封信向校长反映此事。
  第二天,邱老师拿着那份投诉信,慢慢从外面进来。我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投诉信怎么会落到她手里呢?这可怎么办?正当我忐忑不安之际,她却开始向同学们做检讨,说今后一定改掉上课吃零食的毛病。
  但没过两天,她又故态复萌。
  有人又写了一份投诉信给校长,随后我也写了一份,并且让同学们在投诉信上签了名。
  邱老师在课堂上几乎是掉着眼泪说:“同学们,下学期我一定把这毛病改了,希望同学们相信老师。”但那之后,我分明看到老师的身体慢慢在消瘦,我隐隐感到有一丝不安。
  高二暑假每个学生都要参加一项社会实践。成绩处于中游,对上大学没有把握的我,被安排到附近乡村的一所村小当代课老师。由于缺少经验,我感到工作很吃力,这班毛孩子太调皮了!我有几次跟邱老师说想甩手不干了。
  邱老师对我说,兜兜,你大学未毕业,能找份实习工作不容易,就这样放弃,岂不可惜?听说凤凰村小学的王老师是全县的优秀教师,你去她那儿取取经吧!
  我虽然对她的安排不甚满意,但还是决定撞撞运气。——那所小学不大,就七八个教师。我说明来意,想旁听一节课取取经,王老师答应了。
  我旁听的第一节课,居然是一节“游戏课”。“同学们,我们来玩个游戏,就是将你们遇到的‘我不行’的事情写在一张纸上,认真地写,到时给你们一个惊喜!”
  同学们欢欣雀跃,一个个铺开作文纸,写了起来。我则云里雾里的,不知王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偷偷看旁边的一位同学,他写道:“我没法上篮;我不会做几何题;我没办法让喻冬喜欢我……”
  我又凑过头,看周围几位同学,又看到:我没法做15次以上的俯卧撑;我发球无法过网;我看见美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它……
  难道这就是优秀的王老师的教学方法?作为一个老师,如此引导她的学生专注于消极的一面,而不去积极地说“我能做”,这就是一个优秀教师的教学方法?
  这简直是在浪费生命,我打算下课后偷偷溜掉。下课铃响了,我正要跟王老师告别,王老师却带着学生走出了教室。来到门卫室,她找来铁铲、铁锨,让同学们跟她一起挖坑,直到那坑有三尺多深的时候,王老师一声令下,“现在,我们来对‘我不行’举行葬礼!”学生们立即动手,各自把自己的那一篇“我不行”丢进了泥坑里。填上泥土之后,一张张“我不行”已无影无踪。
  “各位先生女士,今天,很荣幸能邀请你们来参加‘我不行’先生的葬礼。‘我不行’先生在世的时候,对我们的生命甚至比你们的父母影响还深。他的名字,被我们天天挂在嘴边,并在各种场合出现,学校,家里,朋友间……现在,我们衷心希望‘我不行’先生能平静安息,并衷心希望他的兄弟姊妹,如‘我愿意’、‘我能行’等能继承他的事业。阿门——”
  “我愿意”,“我能行”,多么鼓舞人心的悼词啊!我的心灵在震颤!我感到之前的灰心、烦躁、踌躇不安和举棋不定是多么可笑啊!我暗自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消极颓丧了!
  我向王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这之后的一年,我对邱老师除了感激,只有感激。我下决心要抛除杂念,好好念书,绝不再和老师过不去。
  在邱老师的管理下,我们的成绩稳步上升,我更是进入了备考的最佳状态。但邱老师的脸却一天天的更加蜡黄,身体也一天天的更加消瘦。终于,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我很想请老师们吃一顿饭,以感谢他们对我的教导。可是,为了供我上学,家里已经非常拮据了,父亲每月三十多元的工钱本来就没有多少结余,哪来的钱请老师吃饭啊?父亲一声不响地坐在靠墙的凳上,头沉重地低着,屋里弥漫着刺鼻的水烟味。母亲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我看,算了吧。”父亲终于从干瘪的嘴里挤出这几个字,看得出,他费了很大的劲。
  “爸!”我怯怯地抬起头,一双手不停地拨拉着衣襟,“半个月前,我到学校拿毕业证书的时候,校长和邱老师说,过几天要到我家来看看呢!我们邱老师她这么关心我……”
  这时,小村里另一个和我同校的小西跑进来,说,“兜兜啊,你知道吗?邱老师在医院死了。”
  什么?我们一家人都站了起来。小西说,学校在整理邱老师的遗物时,才发现一叠厚厚的病历。邱老师患的是胃病,一次动手术,胃被切除了五分之四,从此只能多餐进食。没想到她才刚熬完这个毕业班就旧病复发,才住了十天院就去世了。
  我呆呆地听着,两眼直直地看着窗外黑幽幽的大山,那些投诉信和病历飞舞在眼前,我心里全是无尽的愧疚。我骂自己,我多么愚蠢啊,连情况都没弄清瞎投诉什么啊……我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们怎么也得表示一下……请客的钱我来想办法!”父亲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走进房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分明看到他的脸上有两道泪痕。
  几天后校长、任课老师都来了,除了邱老师。吃完饭,我和父亲把老师们送到门口,这时,校长突然从怀里掏出500元钱交给我,说:“本来邱老师离开人世了,而且你们家也穷,我们也不该来吃这顿饭,可是一个农村孩子考上大学不容易,不能把高兴事冲黑了。这些钱就算是我们几个老师凑的饭钱。”校长说着又掏出一沓钱,“这2000多块钱是在邱老师倡议下,她和我们几位校长、书记捐助的。邱老师说,你上大学需要一笔钱,还要求我们,让你以后有困难,可以找学校。”
  这些话像惊雷一样击打着我的心,击得我天旋地转,灵魂颤抖——这是一个怎样无私而又宽容的老师啊!她的爱就像大山一样宽广,虽然不是骨肉相连的亲人,但短短一年中她对我的关心和爱护绝不逊于父母之爱啊。要是我是老师,能够做到她的万分之一吗?
  如今,邱老师已经离开我一年多了,每每想起老师的音容笑貌,我都暗暗对自己说,老师啊,能遇上您对我来说绝不只是一年之幸。我会要求自己像您一样,可是只要我真能做到您的一半,便是我此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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