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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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早,微微睁开眼睛,阳台上,红灯笼的光亮依稀可辨。天色蒙蒙亮,屋外尚无人走动,我翻了个身,试图再次入睡。又过了一会儿,水流声响起,是母亲起床了。窗外明亮起来,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好天气,我重新闭上眼睛,等待着闹铃催促我迎接新的一天。
  正在闹钟准备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传来“嗞啦”的一声,门被推开,母亲提着拖把进来了。我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做出一副美梦被打搅的样子。不过,母亲没有察觉到这点,她兴致勃勃地冲我说道:“快起床,今天一起去看樱花。”事情总是这样,每当遇上晴朗的日子,母亲总是像孩子一样兴奋,提出各种出游计划,似乎非如此便辜负了这一大好春光一般。
  “地点在哪,离这里远吗?”我躺在床上问道。
  “六十公里左右。”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拖地。在我看来,母亲如此频繁地清洁的原因并非是出于保持屋子干净的需要,也不是“勤劳”这种美德的体现,而是對“无事可做”的担忧。不然的话,何以解释母亲一天居然要洗三次衣服呢?
  “去吧,春季最适合赏樱了,何况,你在家中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母亲说着将朋友圈的图片递给我看。如我所料,景点是一片可望见尽头的樱花林,众多游客流连其间。
  “这不过是商业噱头罢了,其实景色普通得很,犯不着花上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只是为了去看几树花。”我说着翻身下了床。
  拒绝母亲的赏樱计划,是吸取了前三次出游的经验所做的决定。第一次游玩是发生在上周四,母亲提议去看大海,简单的早餐过后,一家子便出发了。三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人满为患的海滩。说实话,在骄阳的照射下,远眺海天相接的粼粼波面,听着波涛打在礁石上的单调的碎裂声响,时间一长,着实让人头晕眼花、心烦意乱,以至于我脚下一不留神,踩倒了一座“沙堡”。作品的缔造者——一个六岁大的孩子一愣神,随即咧开嘴大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用他的玩具铲子驱赶我。我百无聊赖地朝路边走去,一个经营着无证观光游船的妇女极力向我推荐海上小岛的景色,见我毫无兴致,只得作罢。路过一个散落着垃圾的休息处,我想起要买串冰糖葫芦补偿那孩子,回过身,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路边的臭豆腐摊子散发着浓烈的味道,我不敢稍作停留,便匆匆离开了。如果这趟旅行尚有可称道之处,非属那一顿丰盛的海鲜午餐不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回味。
  这周一,我们前往四十公里远的草场,然而抵达后才发现草场起了大雾,并伴随着强劲的冷风。大雾遮蔽了视野,以至于我们迷失了方向,寒冷促使我们相拥取暖。我的牙齿不住地打颤,头发湿漉漉的一片,我意识到危险潜伏在我们的身边,正如我知道有一只牛正在距离我的不远处(这一块区域,牛粪随处可见)。担忧夹杂着兴奋,我无法抑制地想象,一个孤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草场深处,大风从那里发源,大雾在那里形成,在目光无法触及的草场深处,集结着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和原始奥妙。它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以至于直到一阵风将我的雨衣刮跑,才使我回过神来。我急忙伸手追赶,这时,我看到了一双巨大的牛眼正紧紧地盯着我,那股神秘力量,倘若存在的话,此刻正通过这双眼睛向我发出叩问。我被牛眼盯得发怵,心里暗暗吃惊,不敢轻举妄动。父亲的声音响起:“找到出口啦。”我这才发现,一块标有“出口”的标识牌竖立在牛的身后。
  如果说第二次游玩尚有惊险刺激可言,那么发生在周三的爬山之旅就显得平淡无奇,不免让人怀疑这座号称“东南第一山”的山峰有夸大其词的嫌疑。不得不承认,在景点的入口处,一片松林间流淌着清溪的静谧景色颇使我沉醉。然而,当我们费力登上山顶,等待着我们的却是浮泛着白沫和杂质的一条狭窄的瀑布。我尽量避免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但这次爬山直接导致了痛经的可怕后果,我毫不客气地将其归咎于母亲。所以,当母亲又提出观赏樱花的计划时,也不难理解我为何拒绝了她。
  不过,我的决定并没有影响母亲的心情,她总是抱有令我叹服的热情投入到日常琐碎的事务中去。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累了,那我们这周就好好地休息一下,傍晚去渠道旁散散步就好。”
  我冲母亲笑了笑,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早餐期间,我思考了一番今天打算做些什么,这才意识到在归家的两周时间里都未和贞煦见上一面。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上一次的见面时间是在元旦那天。
  元旦之夜,在和贞煦共进晚餐之后,我们折返学校打算观看跨年晚会。由于观众人数众多,站在外围的我们根本看不清舞台上的形象,这迫使我们不得不另外选择跨年的庆祝方式。最后,是电影院收留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我们。待电影散场后,已是深夜,虽然影片并不精彩,但总算达到了跨年的目的。这并非一个有趣的夜晚,贞煦仍旧想要弥补节日意义的缺失,提议去放孔明灯。在空旷的街道尽头,有七盏孔明灯正冉冉漂浮于黑黢黢的夜空中,那是人们困倦的,却仍旧不愿闭上的眼睛。我告诉贞煦我累了,于是,我们便在路口分手。
  是的,我可以确定,从元旦过后,我们便再没见过面。几天前,贞煦在微信上向我推送了一条餐厅服务生的招聘信息,也不知道她是否应聘,于是,我询问了贞煦的近况,这才知道她正在平安保险公司实习。
  “我现在没空和你见面,等元宵节再聚吧。”贞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好的,你忙吧。”我挂下电话,一个一直潜伏在心底的焦虑再次浮上心头,那便是即将面临的毕业后的选择。是考研还是工作?这个问题我已经听过不下二十来次,而我从未给出过明确的答复。不过,与其空想,不如行动,实习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显然,大家都意识到这一点,更何况是贞煦这样勤勉上进的孩子。可是,一个念头纠缠住了我:为何贞煦不将平安保险公司的招聘信息分享与我,而是关于餐厅服务员这种含金量低的招聘内容。第一次,我意识到,或许我们早已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暗暗较量。这样的念头着实无趣。
  当然,选择留在家中过寒假,是我的决定,与贞煦无关。吃罢早餐,我开始写春联,我很高兴听到母亲对我的毛笔字的赞扬。“今年你的春联绝对拿得出手。”母亲这般说道。确实,春联上的几个字被我认真地在报纸上反复练习过,较以往大有长进。   下午,母亲出门,因为要寄送干货给成都的亲戚,便让我送去一个纸箱。我想起母亲提出要去渠道边散步,便在出门前稍作了一番准备。谁知,我竟扑了个空,到了干货店,老板告诉我母亲已经离开。店面离家门不过六百米的距离,可我和母亲还是错过了。
  太阳已经西斜,万物都拖长了倒影。池塘和柳树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土地和房屋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空气中发酵着一股暖洋洋的慵懒气息,又一天过去了。我眼看着这日子过去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无法解释为何心情一下子变得如此沮丧,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惊奇地看着一个身着鲜亮新衣裳的女孩踩着长长的倒影,垂头丧气地向停车场走去。我的嘴巴翕动着,自言自语道:“我可以过任何生活,除了这一种之外的任何生活。”可你若问,这种生活到底是怎样的生活?你想过的生活又是什么模样?我也无法说清。
  我在停车场等待母亲,当母亲告诉我她的同事将一同前行时,我便告诉她,我并不打算去渠道边散步。我是这样子向母亲说道:“我一天中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由你来安排,在家里我几乎什么事也做不了。”
  “可你已经表现得很出色了。”母亲惊讶地看着我。
  “这里的生活无聊透顶,像白痴讲的荒唐故事一样毫无意义。你所谓的出色,仅仅只是因为我没有像表哥一样流连于夜店,像堂弟一样沉迷于游戏,没有以这种不受人赞赏的方式去选择逃避。”我及时地收住话头,母亲的神情显露出惊慌和疑惑,我意识到自己将话题扯得太远了,这原本只是关于一个纸箱的事情罢了。于是我接着说道:“当然,问题与你无关,也没有那么严重,可以说正因为有你,我的寒假生活才多少有几分精彩之处。我确实一直都很努力、乐观。只是,有时候总有些古怪的想法袭击了我,迫使我去质疑点什么,这是再正常不过了。总之,我一直都很享受与你散步的时光,但今天就算了吧。”我温言劝说着母亲,直到她放下心来,驾车离开。
  我独自一人在柳树下空想着。渐渐地,柳树褪去了遍体金黄,只剩下尾梢一点。我抚摸着柳树纵横交错的躯干,不知它是否是因为思考了太多无用或者无解的问题之后,才有了如此深重的皱纹。
  二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理发店。每个人排遣烦闷的方式各有不同,对我而言,让阿伍为我洗发就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自从高中毕业后,我的理发地点就不再是一个由年近五十的妇女经营的小理发店,那里还保留着用推子理发的老法子,一次只需要八块钱。那是在某天早晨,我突发奇想:为何不去变换一个发型呢?虽然现在的长发无可挑剔,不过还是看看理发师能为我带来什么变化吧。
  第一次走进“摩登 SHOW”的那个早晨,我的心情并不轻松,就像一个贸然闯入上等聚会的异类一样局促。日后,阿伍形容我当时的样子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那时的阿伍还是个洗发工,负责在门口接待客人。至今,我仍然能够大致清晰地回忆起那天早晨所发生的事情。
  “你好,女士,里面请。”黄头发,身穿黑色 T恤衫的洗发工阿伍向我做出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我跟在阿伍身后,眼睛紧盯着他那白皙的双手,这双手在洗发台前停止了晃动。我顺从地在躺椅上躺下,目光落在脚后立着的柜子的顶端,那里摆放着一长排的洗发露。
  “你需要什么档次的洗发露呢?”阿伍问道,声调轻柔,带着一股薄荷味。
  “什么?”我问道。
  “洗发露有三种不同的档次,价格各有不同。”
  “最好的吧。”我说道,随即想起母亲在出门前曾嘱托过我,洗发露不要选最贵的,你怎么知道他给你用的是哪一种。不过,话已出口,便只好作罢。
  “水温合适吗?”
  “合适。”我说完这句便闭上了嘴巴,专注地数起柜子上的洗发露,在我数到第十八个的时候,我的游戏被打断了。
  “躺在我手心里。”
  “什么?”
  “不要用劲,放轻松,躺在我的手心里。”阿伍重复道。随着他轻微的举动,一阵好闻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脖颈僵硬,腹部紧绷,像是随时准备从躺椅上翻身而起,这种姿势与其说是在洗发,不如说是在受罪。我轻轻地将脑袋放入大手中,大手纹丝不动,而我却觉得像往其中放入了一颗铅球。
  一双手任情地抚摸着我的脖颈,抓挠着我的头发。我尽量不去在意由一个年轻男性洗发所带来的异样感,继续顺着第十九瓶洗发露数了下去。
  “你之前从未烫染过头发吧。”
  “嗯,没有。”
  “最好不要频繁地烫染头发,你看,我的头发就是因为这样才毛躁得很。”阿伍的口吻听上去就像是做哥哥的在教导妹妹一般。
  “哦,那你为什么要选择当理发师呢?”
  “因为这个行业具有无穷的创造性,仅仅是依靠简单的几件工具,就能够使一个人的面貌发生巨大的改观。这不比画家或是建筑师的工作来得简单,不过人们对待二者的态度却大有不同。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要做的,就是让理发师这个职业获得更多的尊敬。”阿伍停顿了一下,换上一副玩笑的口吻继续说道:“这个行业倒是还有一独特的好处,你猜猜看是什么?”
  “猜不出来。”我坦白道。
  “那就是能够接触更多的美女啦。”
  我笑了,气氛变得活跃许多。接着,我们又对发型、学习以及城市等方面做了交谈。我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并为自己原先毫无必要的紧张暗下自嘲了一番。
  离开“摩登 SHOW”时,我对阿伍说道:“期待下次你就能成为真正的理发师了。”阿伍则祝我有个精彩的大学生活,“圆了我未实现的大学梦吧。”阿伍说道。
  回想起来,选择“摩登 SHOW”并非仅仅只是为了尝试新发型,也是母亲的要求,因为次日便是父母亲为我举办升学宴的日子。那天早晨,母亲问我是否需要她的陪同,我以自己接近成年为理由拒绝了她。
  我的新发型确实在大学宴上受到了赞扬,甚至有宾客称赞我才貌双全。这一夸奖无疑有过誉的嫌疑,且不说貌,单从才而言,我考取的大学只是普通一本學校罢了。因此,这不太赞成举办升学宴。我像参加别人的宴会一样蛮不在乎,打趣道:“为何考到天昏地暗,还要请客吃饭。”但在父母眼中,这仍然算得上是件喜事,毕竟人的一生值得庆祝的事情实在太少。   升学宴上的来客大多是父母的熟人,而我请来的客人则寥寥无几,贞煦是在其中的,那时我们便相识已久。
  “你的高中同学和老师呢?”母亲质问道,像是我故意将客人藏在了幕布之后一般。
  “巧极了,对面一家酒店正好也在举办一场大学宴,是为庆祝我的同学考上了北京大学。你说,我是不是也该过去庆祝一下,为今后的事业打下人脉基础呢?”我几乎是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
  我并没有让失败的情绪影响晚宴的进行,事实上,我相当得体地依次向各宾客敬酒,让他们对我留下良好印象。我的一位婶婶拉着我的手,说道:“倘若我家孩子能有妞妞的一半懂事就好了。”周围的一位亲戚笑着附和道:“妞妞,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教教我那小子,他整天净想着玩,一点也不让人放心。”“妞妞……”
  我笑着倾听长辈们的抱怨,只是说道:“大家都很好。”我从来都不敢高估自己的力量,误以为自己能够影响别人。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任何企图改变他人的努力都纯属瞎费功夫。人们盲目地相信自己所拥有的思想足以应对一生,他们像婴儿一样攥紧手中的东西,以为这便是世界赐予他的全部,从未有片刻怀疑。就算他们偶尔意识到这点,也往往会因为改变的重重困难而放弃。不过,就此悲观也大可不必,毕竟世上本不存在最优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客观的评判标准,我们就像盲人摸象一样试图探索生活的全貌。
  更何况,我远远不及长辈们所说的那般优秀。就拿刚刚过去的高中生活来说吧,整个高中时期,我几乎没有交上一个朋友,甚至不知要与每日相处的五十六位同学交谈些什么。男孩子总是聚集在一块儿,女孩子呢,似乎除了谈论学习和娱乐八卦外,就没有其他话题了。我总是在圈子之外,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来维持可笑的尊严。据说,我所在的 4班实力不容小觑,许多人都是通过找关系进来的,我为自己能够进入这样的“关系班”大感意外。至今,我仍能记起发生在语文课上的一场突发事件,那是我心中累积已久的压抑的一次爆发。
  语文课上,我正在抄写数学作业,不幸被老师逮了个正着。
  “你在抄作业?”语文老师站在了我的身边。
  “没有。”我低着头说道。
  “那你给我们讲解下最后一联。”老师指的是《归园田居 -其一》这篇课文。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久在樊笼里……”我像是被道出心声一般,心头豁然开朗。这不说的正是我吗?一只羁鸟,不知何处才是旧林,我为一千五百多年前陶渊明的明察而感动。班级里阒然无声,我极力抑制的抽泣听上去是那么突兀。我听到一个声音小声地说到:“抄作业居然还有脸哭,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助我摆脱茕茕孑立的处境,像一个刚入幼儿园的孩子一样,我对上学充满了排斥。我对接送我上下学的母亲说道:“今天天气这么晴朗,不出去踏青真是太可惜了。”而母亲以为我只是学习过于辛苦的缘故,不以为意。我像其他同学一样将课余时间全部用于备考,可这些知识从未在我的脑海中真正成型,因此也不曾感受过所谓的“充实”的高中生活。这种“充实”实际上是经不起推敲的,其背后更多的是竞争,而非求知。
  三
  从柳树下离开后,我去了“摩登SHOW”。几个年轻的店员正在门口抽烟,见了我便招呼阿伍。大概是阿伍警告过他们,没有人再拿我们开玩笑。
  一进门,我便看到阿伍正在给顾客理发。阿伍的一头卷发在额前漂亮地打了个圈,每次见面,他都要我对他不断变化的发型做出一番点评。
  “阿伍,你的卷发配上这件夹克衫和黑皮鞋,活脱脱的港仔一个。”我笑着在一旁坐下。
  阿伍向我俏皮地一甩头发,继续专注于理发中去了。他扎着稳稳当当的马步,聚精会神地修剪着头发,就像打磨工艺品一样仔细,围绕着顾客前后打量。有时候,他会无意识地挨近顾客,几乎都要亲吻上对方的后脑勺。往往一场理发结束,阿伍的鼻尖都会冒出汗珠来。
  “摩登 SHOW”的理发师也像洗发露一样,分成三等,阿伍告诉我年后将进行一场考核,他有把握能成为第一等的理发师。看着阿伍信心满满的样子着实令人振奋,毕竟,他付出了超于常人的努力。我从未看见阿伍在门口谈笑或是抽烟,他总是抓住空闲时间在沙发一角阅读《丝艺PREPPY》《谈美》等书籍。在阿伍的影响下,我也接触了一些美发知识,比如短发更适合耳垂至下巴的距离短的女生。照这个说法,我显然适合留长发,可是短发清爽干脆,阿伍也总能为我设计出不同的发型。
  阿伍的理发大功告成,我合上杂志,跟着阿伍一起来到洗发室。虽然阿伍已经不再是洗发工了,但每次只要我来到这里,他都会为我洗发。我在躺椅上躺下,闭上了眼睛。我已经不再需要数洗发露的个数了,一共是九十八瓶。
  阿伍问起我的大学生活,这是他每次都要问的,我便告诉他我在学校里担任的职务,比赛所获得的奖项,社团里的有趣经历……每个故事都会得到阿伍的热烈回应,我才发现自己的生活也是别人所羡慕的。我想,高中时期的那个腼腆内向的女孩已经只属于回忆了。
  “晚上我提早下班,一起去公园散步吧。”阿伍说道。
  “巧得很,我刚刚拒绝了别人。”
  “那么,你是答应了,是吗?”阿伍兴奋地挥了挥手,我看到他满手的泡沫。
  “有何不可呢。”我说道。
  晚饭时,我开始后悔自己竟如此草率地便答应了阿伍,这并不是说我不相信他,相反,如果要让我选择一位最为信赖的异性朋友,那一定是阿伍。
  八点钟的时候,我到达了溪白公园,阿伍已经在那里等候了。这个公园以“一溪,二树,三白”而出名,溪指的是一条清溪,树是两棵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老榕树,“白”是指白鹭。大多数时间,白鹭都是伫立于溪边的水草中或是树冠上,弯着长长的脖颈陷入沉思。这个警觉的小家伙,没容你走近,便振翅飞过河岸,只留下无限的遐想。
  阿伍终于结束了与我之间漫无目的的交谈,他在榕樹前停了下来。这两棵历史悠久的老榕树一直以来都是祈福胜地,上千条红色丝带像某种寄生植物一样倾泻而下,其上的字迹有许多已经分辨不清了,但仍然带着不妥协的执拗,攀附于老榕树旺盛的生命。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阿伍问道。
  “日子每一天都过得相似,日期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了,今天是情人节。”见我一声不吭,阿伍握住我的手,继续说道:“我向自己许诺过,倘若今天你会出现的话,我就要带你来这里。在这儿许过的愿望一半都已成为现实,剩下的一半等着和你一起去实现。”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叹糟糕,今天竟是情人节。此刻的场景印证了我的隐忧,可我依旧惊慌失措。我怨恨阿伍将我至于如此窘迫的境地,怯懦试图再次笼罩住我。我偏过头去,不去看阿伍眼中流露出的期待。我相信夜晚足够黑暗,可以掩盖脸庞的灼热。
  “抱歉,我忘了今天是个节日。”我说道:“你的爱情,倘若真实存在的话,并不比夕阳下的池塘更令我愉悦。”我的语调平静,态度从容,唯一出卖了我的就是那一双冰冷的手,我轻轻地将它抽回。
  “我应该料想到你会拒绝我的。”阿伍无不惆怅地说道:“毕竟我没有什么学历。”
  “不是这样的,阿伍,你清楚这与学历无关。”我说道。自信重新在我体内凝结,于是,我拍了拍阿伍的肩膀,他向我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很高兴阿伍没有对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它就像是一缕多余的头发,被尖锐的剪子干脆地一剪而下,或许会被扫入角落中去,或许会被人捡起珍藏。
  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阿伍说那天晚上并没有和我在一起。“我只看见了一只白鹭。”阿伍说道。他的说法当然无法使好事者信服,不过谁也不能在我们之间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次日醒来,我为梦境中和阿伍亲密接触的荒唐举动而羞愧,这一潜意识暗示了我对阿伍的好感,或许我总是保持短发,仅仅是因为短发的理发时间更长罢了。阿伍偶尔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或是耳根边,总会引起我的一阵不易察觉的轻颤。每次从理发店回来,母亲都会问我是否喷了香水。我甚至责怪起阿伍如此轻易地便放弃了追求,直到我猛然醒悟,这不过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罢了,它使感情的纯真程度大打折扣,我厌恶它的丑陋,却又无可奈何。
  四
  接下来的几天与先前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元宵节的这天,我和贞煦约好一同回老家过元宵。傍晚五点钟,我们出发了,虽然车速达到八十公里 /小时,但我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窗外夕阳斜照群山的壮丽景象。
  “何不停下车子好好欣赏一下风景呢?”贞煦说道。
  “时间不早了,还有一段路程要赶。”我回复道。其实,时间还早,只不过所有美的感觉都已存在于一眼之中,并不在时间的长短或是次数的频繁。
  天色完全黯淡的时候,我们抵达了村庄。傩火已经燃起,外婆端出热好的红团招待我们。贞煦带来了一条围巾作为礼物赠送给外婆。
  “好家伙,我长这么大都没想过要给外婆送礼物呢。”我赞叹道。
  “外婆高兴就好。”贞煦说道。
  外婆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道:“太客气了,这娃真懂事。”
  “对了,还没问问你实习情况如何?”我问道。
  “不过是帮忙跑跑腿,打印文件罢了,一点儿也不新奇。”话音刚落,响起了集结的礼花声。
  这是一个无风的夜晚,火焰舞得很高。一串炮响之后,四尊菩萨被请上了轿子,每顶轿子由四位轿夫抬着,绕着火堆跳出“8”字形来。我撸起袖子,跃跃欲试,火光照耀着我的脸庞,唤出一个全新的我。我将担子搁在脖颈和凸起的肩胛骨之间,用手掌向上托住,迈起步子朝前走去。
  远处是一片寂静的稻田,间或有一两只水鸟发出两三声受了惊扰的怪叫声。烟花不时地在头顶绽放,锣鼓声越来越密集,咚锵,咚锵,咚锵,我的步子愈发轻盈。神经被锣鼓声刺激着,被火焰挑逗着,我着了魔。跑着,跳着,我变成了一只梅花鹿,是受了这火堆温暖的诱惑,才来到人类的世界,参与这场狂欢。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贞煦,她和我一样兴奋地欢笑。我们配合默契,一同迈出左右脚,将这顶轿子稳稳地托举着,像在水面上行驶的帆船一样自在地摇晃,陶醉地颠簸。我们喊着一致的拍子,唱起了嘹亮的山歌。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感受到与贞煦之间的紧密相连,所有的猜疑都在火光中化為灰烬。我感受到与世界的联系,我是由一个共同的“我”演变成的众人类中的一份子,拥有着与他人相同的感知,以此作为线索,在对方身上寻找另一个“我”。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母亲,她身穿一件红色毛衣,正抬着轿子往前冲,看上去是多么年轻且富有活力啊。她的裤子上还残留有祭祀时跪地所沾染的灰尘,她虔诚地祷告,为我们祈求平安、幸福与财富。只有我知道,阳光与火焰才是母亲真正的信仰,是她人生的图腾。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父亲,他正挥舞着两只棒槌,奋力敲打大鼓。他穿着不合时宜的西装和皮鞋,像一只虚张声势的螳螂一样,大幅度地摆动双臂。咚,咚,咚,一声响过一声。他那新理的发型看上去是那么服帖,与他高大的身形相符。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外公,他摔伤了一只手臂,因此只好充当敲锣的角色,锵,锵,锵,他敲得激烈欢快,全然不顾伤口会有被震开的危险,若是以往,他总要念叨上几句:“慢点,轻点,有伤呢。”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外婆,她正在厨房里准备跳完傩火后的点心,那将会是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味道自打我小时候就从未改变过。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阿伍,他正与朋友们一同举杯庆祝,从明天起,他就正式成为一名一级理发师了。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堂弟,他将烤熟的地瓜掰开,一边嚷嚷着“烫”,一边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金黄酥软的地瓜。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表哥,他正把一长串燃起的鞭炮扔向远处的田野。
  我在火光中看到乞丐独自一人坐在路灯下,喝着捡来的半罐啤酒。冷不防,烧烤摊的老板递来了一块鸡翅:“当下酒菜吃了吧,兄弟,一年到头了,你也不容易。”
  我在火光中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正往客房的门缝里塞色情小广告。突然,门被打开了,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元宵节快乐。”男子愣了神,继而将广告塞入怀中,默默离开。
  我在火光中看到一个乘务员在列车停靠站台的片刻时间里,倚靠在车门口,望着远处一明一暗的烟花,眼中泪光闪闪。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漫山的樱花盛开,装点出一个粉红的春天。
  我看到了所有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和物,在火焰的热度下,他们都显得朦胧而不真切。我随着火焰升腾,升腾,在空中翻旋,去邀请清冷的月亮与我共舞。
  我大汗淋漓,畅彻肺腑,我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力量,足以抵御任何颓废,战胜一切无聊。我要去创造,从新的一天开始。
  第二日,一切照常,昨夜的狂欢只留下肩膀的酸痛和不愿离开枕头的疲惫。阳台上,红灯笼的光亮依稀可辨。天色蒙蒙亮,屋外尚无人走动,我翻了个身,试图再次入睡。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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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年前,《滇池》文学杂志借“滇池之友”活动两次择发过姚波的诗歌,每次一两首,不多,主要本着鼓励初学者的初衷,这是杂志不可少的取向之一。姚波那时的诗歌还显得简单青涩,浅显单薄,作为编辑,我们能知道的止于诗歌本身。前不久,我们又收到姚波的来稿,其诗歌创作脱胎换骨般斐然的进步,着实让人心生惊喜。  我们迫不及待联系上当地的作协,对姚波其人其事做了进一步了解。一个出生不久就横遭脑系统瘫痪厄运的不幸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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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是方的,戏场却是圆的。  台上的人在卖力地唱、做、念、打,台下却是另一番风景。  ——总是不忘记下放的那一年我在乡村看戏的情景。白天喇叭声震,寒风凛冽,可到了晚上,一切盘古开天地以来的快乐事该有的都有。戏场就搭在村里的稻场上,没有前台后台,那一方土台被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真正看戏的人却并不很多,戏台上唱的什么也根本听不明白。更有那些卖汤圆的,炸春卷韭菜合子的,蒸米糕的,戏场里蒸腾着一股热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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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名张常春,十八岁进入地质队成为一名钻工。  诗人张二棍,晚成者,二十八岁才开始习诗。  张二棍和张常春彼此借命,“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像极了一根根稻草,往一个叫做‘张常春’的人身上压迫着,我越来越重越来越害怕,我希望寻找到一个‘张二棍’和我一起来背负这些要命的东西,我希望这个‘张二棍’能够用字句把这些稻草运送到纸上,这样我会轻松一些……”(霍俊明、张二棍《命运的迎受者》)  《个人深处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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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二棍兄(王单单在写给你的诗里半严肃半玩笑地称你为“棍君”),作为首都师范大学第十四位驻校诗人,作为诗刊社的兼职编辑,还是谈谈一年多来在北京的感受吧 !  张二棍:谢谢霍老师,十分高兴能用文字的方式,与兄来一场赏心悦目的畅谈,恰如夏日午后有友来访的惬意,没想到你还带着一盒精美的点心,美哉。回顾自己这一年多的时光,驻校诗人和兼职编辑这两种临时身份,都与诗有关,甚至背负了一点儿小小的责任与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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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淅沥沥地落在屋檐,再从屋檐滴到地面上。奶白色的外墙,大片的玻璃窗,古典欧洲风格,是这栋建于百多年前的“惠罗百货商场”建筑物(如今被称为 THE WHITEAWAYS ARCADE)的特色,室内挑高的天花板,黄色的灯泡,整个屋里笼罩在一种柔和的氛围中。这栋建筑物曾用作英资百货公司惠罗百货商场,如今经过修复,以新的姿态重投乔治市最主要路段之一,土库街的怀抱。我趁着周末午间时段,坐在这栋建筑物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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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  言语盛开耳际,一套花言巧语  词性动人,外装华丽  溶蚀一座冰山,释放热量  名词和动词,时而各执一词  把根深扎在肋骨间  栽种欲望的火焰  张开双手拥抱虚无  隔岸观火,煽动沉默  在句子间穿梭,省略思考  煲一锅甜言蜜语  从一堆黄豆里走出味道  一碗蜂蜜里添加甜头  低飞的云,在泡沫里成秃鹰  晦涩掠夺了天空的蓝  灰和白轮替成永恒  名词和动词牵手穿过肠胃  捆绑一颗渴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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