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喽,安东尼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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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插队做知青的那个小村庄,发生了一起笑死全村人的事情。
  有一个浑身冒傻气的女人,夜里让一个不知是谁的男人偷偷地睡了。村里女人跟我说,那就是一头猪呀,不是一头猪,怎么会被别人睡了,还以为是自家男人呢?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黑灯瞎火,男人的气息总会暴露出来吧。可她呢,居然一直以为是自家男人,就是男人睡完了,起身走出屋,还是没起疑心,心里嘀咕道,这么晚了,还有事要出去呀。有的女人则评说,要么是睡成一头死猪,要么是巴不得有男人去睡她,装模作样不知道。
  村里的男人,兴趣更多在那个不知是谁的男人身上。说那个不知是谁的男人,可能是起了久谋之意;也可能是顺道走她屋边过,轻手推一下门,嘿,门居然没拴上,就临时起意了。男人推测到这,就相互间审问:是不是就是你?可能就是你哟!然后哈哈大笑。
  那个村庄现在叫南山村,那会儿叫胜利大队第二生产队。
  那个傻女人名字叫吴月英。她老公外号五百瓦,当时是第二生产队队长
  五百瓦户口本上的名字叫李强,不过,这名字基本没人叫。没当队长之前,村里人喊他李光头。他真是个光头,脑壳天生不长头发,用放大镜去寻,也找不出几根。当上了队长,村里人不好直叫他李光头,当面喊他李队长,背后叫他五百瓦。五百瓦的外号是有来路的。那会儿,村里虽还没有用上电灯,但已经知道了世上有电灯泡这类高科技的东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公社干部宣传社会主义好时,说的最多的就是,电灯泡这东西好哇,通上电,比洋油灯亮敞多了,晚上屋里照得像白天。当队长就要管人,管人就免不了发火。他一发起火来,那没有一根头发的脑壳就越发光亮了,社员们觉得很像通了电的灯泡。有人说,那么亮,至少有六十瓦吧。有人说,六十瓦哪有这么亮,至少也有一百瓦。又有人说,开你的老玩笑,一百瓦哪里够,至少也是五百瓦的。五百瓦已是村里人心目中瓦数最高的灯泡了,提不出更高的瓦数,想来有五百瓦足够了,外号就这么确定下来。凑在一起聊天的社员们扶住锄头笑得一塌糊涂。五百瓦扛着锄头从那边过来,大声吆喝:你们又在磨洋工啦,这几丘田的坎,想做到过年呀。有人就指着他,低声说:瞧,又通电了。这回没人笑,大家都憋着。
  那天晚上,生产队长五百瓦正在队部会议室组织社员召开群众大会。
  1970年代的中国,会多,学习会、批斗会、动员会、经验交流会、大会、小会。当了生产队长的五百瓦,上面开会他要参加,还要主持本队社员开会。生产队的会开的最多的学习会,几乎是隔三差五开。不是五百瓦积极,而是上面要求严。
  社员们吃过晚饭,陆陆续续来到生产队会议室。其实,就是没开会,社员们也会来,一天的工分要评,工分就是收入,谁也怕在这上面吃亏。工分评好了。五百瓦说,大家不能走,今晚还要学习哟。隔三差五学习,哪有那么多东西来学,但一点都难不倒五百瓦。他找来《人民日报》,由识字的王会计念,从头版念到二版,二版念到三版,三版念到四版,直念得所有的人都打瞌睡。五百瓦也忍不住打瞌睡,社员们便趁机溜回家。有次,五百瓦瞌睡打得呼噜直响。王会计推了推他,说:李队长,念完了。五百瓦猛然醒过来,晃了晃脑袋,问:人呢?偌大的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五百瓦和王会计两人了。王会计说:都走了。五百瓦说:太不像话了!今后要改法子。五百瓦改的法子就是先开会学习后评工分。五百瓦这项创举把社员们坑苦了。
  那天整到很晚,十一点多才散场。五百瓦心情不错,嘴里哼着“北京有个天安门”,借着麻麻夜色走回家。他今天心情是不错,评记工分时,顺手摸了一下林秀妹的屁股。集体时代,男女凑在一起,少不了打情骂俏。男人突然袭击摸女人屁股可以说是常态。女人遭摸屁股了,多半会夸张地尖叫:流氓呀!贼娃子!死厚脸皮呀!兴奋中带点小得意。林秀妹没有夸张尖叫,而是回眸一笑。这一笑,有含情脉脉,有受宠撒娇,把五百瓦的魂都勾掉了。林秀妹是村里最亮眼的女人,五百瓦卵毛没长就想抱住她来亲,或许是真情,往常玩笑都不太敢开,今天是仗着胆试一下。这一试他知道了,摁住她来睡觉还是蛮有希望的。一路上,他幻想着与林秀妹睡觉的种种美好,想得裤裆里小弟弟昂起骄傲的头,胀得难受,所以一回到家里,就伸手扯老婆吴月英的短裤衩。他的手指刚勾住吴月英的短裤衩要往下扯,吴月英就说:你怎么又要哇?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今天晚上五百瓦已经要过她一回了。五百瓦立即警惕起来:我怎么要过你了?你是不是让人睡了?
  五百瓦尖声叫问,吴月英才恍惚觉得那人真不像是五百瓦。这亏吃得有点大,吴月英呜呜地哭起来。五百瓦气得好苦,吼道:你哭啥?你还有脸哭哇。吴月英猛然想起什么,十分气憤地说:可能是刘早生,可能是天杀的刘早生!就是天杀的刘早生!
  刘早生是林秀妹的老公,一个老实木讷得把所有的心思都摁进心里的种田汉子,晚上的群众会他一直在现场。散了场,在岔路口,刘早生还散了一袋烟给五百瓦抽。夜晚黑麻麻的,虽不怎么看得清脸,但刘早生那讨好的笑容,五百瓦还是感受得到。
  五百瓦郁闷得很,这个傻女人,傻得真是还可以哟。
  吴月英的确是个浑身冒傻气的女人,像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打落门牙住里吞,可她偏偏说出去,满村里见人就说:天杀的刘早生哟,居然偷偷地来睡我,偷偷地哟,气死我了。好像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把听的人都笑死了。像这样的桃色故事,传播速度要超过互联网的。我还没来到南山村,就在围镇公社院子里,几个公社干部就在说这事,边说边笑,把肚子笑痛了。
  按说这样一个傻女人,把家中的丑事往外抖,丢人丢到太平洋了,身为她男人,五百瓦----何况他还是一队之长呢,是非常有必要揪住她来使劲地打。村里人的确是这么期待的,期待五百瓦家里传来吴月英挨杀猪刀般的惨叫。可是,没有,五百瓦家里静悄悄的。这太让人失望了。有社员解释,电只通到镇街上,没到村里来,五百瓦的灯泡瓦数再高,不通电,也不发亮呀。这种解释,又让村里人快乐了好长时间。
  不是五百瓦不想揍这个傻老婆,他时时刻刻都想揍,趴在她身上睡觉时就想揍,可他握紧的拳头捶不下去呀。吴月英人是傻,可人家背景大,一个哥哥在公社当二把手,一个哥哥在邻村大队干一把手,其余两个哥哥虽只是个社员,但因为家里有人当干部,在队里也称上叫鸡公。吴月英在家里最小。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娃子,父母与四个哥哥都把她当宝贝。说实话,五百瓦能从一名普通社员当上生产队长,全靠着老婆娘家人。他还想进步到大队里去当干部哩。当公社二把手的大舅子就跟他说,好好工作,努力追求进步,去大队当干部不是没可能的。   就说他眼下生产队长的职务,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可到底是管了一百多号人,放在部队里,那可是连长级别。一个生产队一百多号人哩,队长只有一个,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上的,五百瓦就这么时时对自己说,心里忍不住要膨胀。那时的生产队长,权力大得很哩,谁可干轻松一点活,谁的锅里可以多煮几粒米,都要看他的心情了。村里人可以在背后笑话他五百瓦,但当着面,一定是尊敬與客气,每一个褶皱里呈上的笑容都绽放着讨好。这是他精神上所拥有的骄傲,物质上的好处就更实在了。有句话这么说,保管要什么,自己去仓库里拿;会计要什么,就在账本上画;队长要什么,只须开口说话。五百瓦未当队长之前,瘦得皮包骨头,当上队长之后,虽不见膘肥体壮,肚子里再也不会空空荡荡了。
  有这些因素在这,五百瓦又不是傻瓜,老婆再傻,也要当宝贝一样哄着。
  刚开始,五百瓦不懂这道理,着实吃了回教训。
  吴月英嫁过来有两年时间了,还没怀上娃,这就让村里人,特别是多舌的女人有了关心的理由。那是一个早上,吴月英在河边浣洗衣衫。早上的时间,村里的女人都会来河边浣洗衣衫。有个女人跟她说,这么久了,还没怀上,不着急呀?吴月英说:怎么不急?看到你们都有娃了,我都急死了。另一女人逗她说:女人要怀上娃,是要跟男人睡觉的。吴月英说:我晓得,我天天跟我家男人睡觉呀。这话一出口,女人们就发现这吴月英不太对劲了。有人想笑,有人使眼色,意思是先忍着别笑了,再逗一逗看看。女人说:不是那种睡觉就可以哩,是要那种睡觉才行哩。吴月英说:我晓得哩,我家男人,天天晚上像强盗一样要我。女人们再也忍不住不笑了。她们笑得东倒西歪,有两个笑得掉到河里,笑声更浪了。吴月英眼睛里满是迷茫,这有什么好笑的哟?你们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
  我家男人天天晚上像强盗一样要我,吴月英冒傻气的笑话,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夜里床上睡觉,男女做那事儿,都会忍不住想起吴月英那句话,像强盗一样,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真切、生动。男人向女人求欢,说,我想强盗你。女人对男人说,你这个强盗,有本事你过来强盗呀。男人扑了上,像强盗一样。白天,男女混在一起干活,是忍不住要打情骂俏的。多是男人调戏女人,在女人屁股上摸一下,女人的尖叫改成了:强盗呀!死不要脸呀。哪个男人,田里干活提不起劲,或开会打瞌睡,便有人嘿他:昨晚跟老婆强盗了好多回吧?注意身体哟!
  男女们嘴里吐出的每一句强盗,在五百瓦的耳朵里都那么意味深长。不错,是那么意味深长。社员们说到强盗两字,都要看一眼五百瓦,目光里带着毛茸茸的刺。不说大人了,就说村里那些小屁孩,把强盗两字当歌唱,比唱北京有个天安门都来劲。
  以前,五百瓦在村里当个小社员,没身份,没地位,遭村里人这样耻笑来耻笑去,再正常不过了。他只有忍着,甚至,还要讪讪而笑。如今他是生产队长了,是个有身份的人,还遭村里人明里暗里地耻笑,他偏偏又没办法发火,在为人处世上,这事发不得火。他心里窝着一股火,只有回到家里发。回到家里,五百瓦猛拍一下桌子,声色俱厉:你猪脑子呀,那样的事也说出去,丢人就丢到太平洋了。吴月英也猛拍一下桌子(她好像从来没怕过他),大声吼:你神经病呀!你要我时,不是强盗那样吗?把五百瓦气得哟,抬起手就扇她两巴掌。
  挨了打的吴月英,哭哭啼啼跑回娘家。这还得了,吴家闺女是来你李家做婆做大的,不是来挨打的,一家人都来了。家里来了亲戚,五百瓦慌了手脚。吴月英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带大一个闺女多不容易啊!生下她不容易啊,养大她更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从来不舍得打她一下。现在倒好,送上门给人家打耳光了。两个当农民的哥哥,干脆一个箭步冲上去,揪着五百瓦的衣襟,提起拳头要砸。大队一把手哥哥用巴掌拍饭桌:岂有此理,我家妹妹到你家来受你这等欺负,干脆离婚算了。公社二把手哥哥双手反剪在身后,在屋里迈碎步:李队长同志,做人是要知好歹的,你当队长这两年,贪污了队里多少粮食,你以为我不知道呀?告诉你吧,揭发你的举报信就有这么厚。若不是我给你压着,公安胡特派早请你去吃牢饭了。面对如此强势的挤压,五百瓦能怎样?他只有像拉到戏台上挨批斗的走资派一样耷拉着脑袋。还好,做老父亲的姿态高,说:这回就算了,只要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吴月英还在呜呜地哭,哭得双肩抖抖动,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五百瓦只好哄她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宝贝,我们睡觉。以后睡觉呀,记得把门反锁了就是,啊,要记得哟,千万记得哟,把门反锁了。
  轮到我下乡插队时,已有不少知青削尖了脑袋想返城。农村比城里苦,种田比做工累,这是很浅显的道理。一旦做了农民,这一辈子就万劫不复了。可父母只是普通工人,没有一点后门可走。人一普通,就没办法掌握自己命运。戴红袖子干部天天来家里动员,好像再不下去,就后果很严重了。我悲伤着、忧郁着、无奈着,一路上想,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完了。
  是五百瓦来公社接的我。一同下放的知青们站在公社门口,像等待出售的牲口。他们纷纷被各生产队的人接走,公社门口只剩下我了,有点孤独无聊。太阳在往西山靠,心情莫名其妙地恐慌。这时,有个人推大板车过来了。那人说,你是许红同志吧?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我是胜利二队的,姓李,你可以叫我李队长,我是来接你的。
  五百瓦戴一顶泛了白的黄军帽,一开始没发现他是个光头。戴军帽穿军装,是那时候的标配,尽管天气有点热,我还是不觉得他怪,只是觉得这人脸很黑,是被太阳暴晒和有够剂量的污垢渗进去的黑。他个子还算高,人有点瘦,但瘦得不很彻底,裤管包不住两条细细的脚,我想起了圆规。一阵猛风刮来,把五百瓦的帽子吹落了。我看到了光头,跟脸部呈截然不同的颜色,油光锃亮。对比色差太强烈了。我忍不住想笑。五百瓦摸了下头,说你笑啥。我说我没笑啥,却忍不住真笑起来。
  五百瓦将行李搬到大板车上。我没多少行李,所以大板车还空空荡荡的。五百瓦说,我以为你有蛮多东西哩,队里只有这辆大板车,当时我要时,王会计还不肯,说要拉粪,我说人重要还是粪重要呀?这样也好,你一路辛苦了,来、来、来,到车上坐。我怎好意思坐人力大板车呀,推辞着不肯上去。五百瓦就去后面推我。我明显感觉到那粗糙的大手在后腰上游走的力量,不由想起街坊大妈的忠告,乡下男人流氓野气,一有机会就想吃豆腐,警惕点。我想再推辞,他那双手,不知会摸出什么花样来。   五百瓦好像力气大得很,下坡不用费劲,上坡也没见他吃力,我就这么坐得心安理得起来了。大板车走得不快,慢悠悠的,马路坑洼不平,一路轻微震动,如同坐在摇篮里,挺有味道的。远山如黛,两边的村庄田野更如一张画卷。田野中,时不时能看到一大片红旗迎风猎猎,气派又好看。路上时不时有人与五百瓦打招呼,吐的都是脏话。李队长,哪儿拐来的女子哟。城里的女子就是长得俊,李隊长你可有艳福了。李队长,小心吴月英劁你的蛋蛋……五百瓦一律乐呵呵地笑着,时不时回过头跟我说,许同志别介意,乡下人话脏心不脏。我哪会介意呀。乡下人喜欢说脏话,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我想起一句话,皮糙肉厚的纯洁。
  走进村庄里,我才深刻地感受着村庄的破败、脏乱。那些房子,像小蘑菇,东一朵西一朵散落着。有的房子居然连瓦都没盖,杉树皮压着稻草。有风起,将屋顶上的稻草吹一些下来,与地上的枯枝败叶、尘埃一同卷起,飞飞扬扬,眼睛都睁不开。男女老少一个个如柴火杆子,衣衫破烂,脏兮兮的。有人冲我咧嘴而笑,焦黄的门牙暴露出来,我仿佛闻到他们呵出来的口臭。几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在飞跑,有一个跌倒了,哇哇大哭。羊肠一样的小路,时不时有积水,还有猪屎、狗屎、牛粪,路边臭水沟里,苍蝇乱飞。我想,美丽乡村是只可远处看的虚幻,走进了是触目惊心的真实,将来我就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顿觉命苦,刚刚好转的心情又变坏了。
  五百瓦安排我在林秀妹家里住。路上他就说,你就住秀妹家里吧,你一个城里女娃子,不容易,她家还算干净,住了习惯。路上我就想,农村人家能干净到哪里去。到了后才发现,她家真还算得上干净。门前晒场,好像刚刚打扫过,显得清清爽爽。低矮的土砖房,虽有点暗,但不阴,也不潮湿。良好的感觉也是来自于干净。是的,地面干净,桌凳椅也干净,我有意识地打量了一下,瓦梁下没有蜘蛛网。以后我到过很多人家串门,他们的屋里脏乱得像牢房,地上满是鸡屎鸭便,找不到立脚的地,潮湿、不平,走都要小心点,生怕打滑。那些桌子凳子,好像三千年没洗,污垢堆积,乌漆麻黑。
  给我住的是后屋一小房间,外面有两株柚子树,枝繁叶茂,把绿意呈现在窗户的视线下。床是竹床,自己动手做的那种简单的,是新的,看来她家为我的到来做了一番准备。我铺好被褥后,意外发现屋角摆放一盆百合花,喜悦就这么跳上心头。这真是个好人家,尽管生活艰辛,依然打理出滋味来。我很是感激五百瓦,谢谢他将我安排在林秀妹家,若是换了户人家,今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我还在门外就知道林秀妹与刘早生夫妇与村里人具有不一样的生活态度。首先是两人的衣衫,虽打了不少补丁,却透着干净整洁。其次是他们的牙,洁白得把整个脸部表情都装扮得生动了。以后相处的日子,印证我的判断,他们一家人,始终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刷牙、洗脸、洗澡,衣衫勤换,再忙,每天都要搞卫生。鸡鸭是养了一些,但全关在后院,不像其他人家放它们满地乱跑。我还发现,林秀妹会绣花能识字,对那些花花草草的知识简直赛过花卉专家。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呀,谜一般迷人。
  相处熟了,林秀妹会偶尔讲一下她过去的故事。说解放前她在大上海一英国佬家里做女佣。英国佬家的房子好大好大,里面还有花园,楼台亭榭,小桥流水,布置得十分精致。她就负责打扫卫生与侍候那些花花草草。英国佬一家大小十分礼貌,早上见了,微笑就送上来了:早上好!晚上见了,挥挥手:晚安!一点儿都不因为你是下人而态度傲慢。英国佬家有个少年,叫安东尼奥。林秀妹称他为安东少爷。那是个调皮的少年,时不时轻手轻脚走到林秀妹身后,突然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这时,林秀妹就说,哈喽,安东尼奥。安东尼奥欢喜地叫着,亲爱的秀妹姐姐,你怎么一猜就猜到我呀,你太了不起了!林秀妹也笑了,这栋屋里,除了你这个小调皮蛋,还有谁会蒙我的眼睛呀?有一回,也是蒙过眼睛之后,安东尼奥少爷双目有神地望着她,说:姐姐,你长得太漂亮了,我爱你。霎时,林秀妹心就像换了一样。安东尼奥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个子已比林秀妹更高了,伟岸地站在那儿,俨然是个小大人。林秀妹知道英国人说话的习惯,我爱你,未必就是男女间情爱的表达,可能就是一种喜欢,天真无邪到直率的喜欢。林秀妹不会有痴心妄想,双方地位悬殊在那儿,一丁点儿幻想都是痴心妄想。但林秀妹心里还是特别特别地美。她真的有点喜欢这个调皮的英国少年。后来解放军过长江了,英国佬一家搬回英国。临走时,安东尼奥说,姐姐,我们再做一次游戏吧。说罢,就过来蒙住她眼睛。林秀妹说,哈喽,安东尼奥。安东尼奥说,姐姐,我会想你的。林秀妹不争气的眼泪就流出来。林秀妹挥了挥手,说:拜拜,我也会想你们的。
  后来,林秀妹就跟着刘早生回到他的赣南老家南山村。刘早生也是英国佬家的男佣。他们俩有个最好的说辞,如今解放了,我们这些在外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也该回来安居乐业了。
  红,这事你可不能说出去呀。林秀妹说,我可是摁在心里对谁都没说。我使劲地点头。我当然知道,林秀妹夫妻俩的身世如果让当干部的知道,那可是大祸临头。我知道轻重。
  林秀妹真的长得很漂亮,四十来岁的女人,风吹日晒,吹不皱晒不黑她的皮肤,身材凹凸有致,一头浓密的长发扎成辫子可至屁股,身上有一种朴素自然的贵气,从举手投足中透露出来。我忍不住想,那个英国佬是一个怎样的一户人家呀,把一个乡下小姑娘打磨成如此华丽。村里人都说,林秀妹给刘早生做老婆,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不这么认为。刘早生长得不是很难看,衣着干净整洁,会刷牙洗脸,不讲粗话脏话,身上有股子飘逸感,在南山村应该算是个优秀的男人。她俩虽不怎么般配,但比嫁给那些满嘴脏话邋里邋遢粗野男人强一百倍。嫁给那样的男人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村里人的观点与我不相同。村里人认为,一个男人,就是要会讲脏话,要会干农活,还要会打老婆。而这些,恰恰是刘早生所欠缺的。刘早生干农活一点都不利索,田耙不平,坎做不好,栽禾割禾慢许多,力气也不够,简直就是个病弱书生。干农活不利索还可以原谅,人吗,做事总有快慢之分,让村人看不惯的是,他还穷讲究,整天穿得像干部一样,做事时泥巴都怕溅到身上,随身带一匹毛巾,擦这擦那。五百瓦就对他很恼火,多次呵斥他。村里人也忍不住对他冷嘲热讽。还好,他的脾气特别好,你骂他笑话他,从不顶嘴,送给你的都是笑脸。   故事讲到这,就该讲林秀妹与五百瓦、刘早生与吴月英的事了。这样说吧,林秀妹与五百瓦好上了,刘早生却与吴月英好上了,这真是一件让人笑掉大牙的事情。不过,他们好得十分隐秘,村里人有感觉,但没有实证。吴月英本是个直冒傻气的女人,可在这件事上,无论村里女人怎样勾引挑逗,她缝都不露一个。说急了,还会骂人。这些事情逃不过我的眼睛,住在她家里,风吹草动,尾巴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来。
  那时候的贫穷,不是现在人能想象的。像林秀妹这样七口之家,就不是一般的穷了。像林秀妹这样对生活有讲究的,家中却没有牙膏、肥皂。刷牙,用几粒盐放在牙刷上,而洗衣衫,用的木梓饼,洗头用过滤的草木灰水。林秀妹总是能从大自然中找到替代品。我见了实在不忍心,便去供销社买来一大把牙膏肥皂,逼他们用,为此,林秀妹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不好意思了。每次刷牙,林秀妹都要监督几个孩子挤一点点。就是这么一点点,也让几个小孩子幸福无比,说:牙膏真好,嘴里都是香的。
  日常用度,林秀妹可以从大自然中寻找替代品,可吃呢?一家七口人,主劳力刘早生干农活又拼不过他人,那点可怜的口粮是根本不够的。我就没有见过她家吃过一餐像模像样的白米饭,逢年过节也没。番薯、番薯渣、南瓜、冬瓜、青菜、野菜,就这些东西轮换着吃,还不能吃饱,每餐要由林秀妹分好来。碗空了,碗底都舔得发亮,几个小孩子还是不愿意离开饭桌。要说南山村真是个好地方,山上会长野果子,地里会长野菜。在水沟与沼泽地里,生长着一种叫野空心菜的植物,生命力特别强,今天拔了,过几天又长成一片葱郁。林秀妹两公婆,趁着出工收工的间隙就去拔野菜。几个更大一点孩子,白天所有的时间都去地里扒野菜。整个村庄都在饥饿中,野菜再能长,也长不过眼睛和手。村里人因为争野菜吵口打架的事时有发生。林秀妹两公婆皆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有人来争,那就让吧。可以想象,他们每天的收获都是那么可怜。
  五百瓦应该是打心眼里喜欢林秀妹的。林秀妹喜不喜欢五百瓦,我不知道,这方面的事,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五百瓦面前,她肯定会做出喜欢他的样子来。
  他们之间有实质性的进展,是某天深夜,林秀妹去地里偷番薯,让巡夜的五百瓦撞上了。林秀妹吓得魂都没有了。五百瓦叫她不要怕,我不会说出去。然后,去仓库里扒出一袋稻谷,说,拿去吧,我知你家很难,我就不怕犯错误了。林秀妹哭了,是靠在五百瓦胸脯上哭的。那天夜里,他们两个就在野地做爱了。五百瓦说,秀妹姐呀,我的亲姐姐,我老早老早就稀罕你。林秀妹说,我都比你大十多岁,不值得你稀罕。五百瓦说,你能让我稀罕一回,我这一辈子都知足了。林秀妹摸着五百瓦油光发亮的头,说:姐不是不懂事的人,你稀罕姐,姐心里知道,姐也会稀罕你的。
  我发现林秀妹与五百瓦的事也是在夜里。林秀妹时不时夜半溜出去,个半两个小时就回来,第二天,总能在屋里哪个角落里冒出点粮食,稻米、番薯、芋子。莫非林秀妹黑夜里会去做贼?纯粹是好奇心驱使,林秀妹出门后,我悄悄地跟上去。这一跟,就发现了前方有五百瓦在等。
  我还发现,林秀妹出门后,刘早生也会溜出去。这两公婆搞什么鬼哟?莫非刘早生发现了老婆的奸情?可又不像,捉奸肯定会闹出事来。有一回,我决定跟踪一下刘早生。这一跟,发现他们走的相反的路径,前方,有吴月英在那儿等。我苦笑了,这两个两公婆,还真有意思呀。
  林秀妹与五百瓦好上,更容易理解。林秀妹人长得好看,勤劳贤惠温柔,女人身上的优点她都有,是男人都想跟她好。是的,村里男人打老婆骂老婆时都要拿林秀妹来作对比,瞧人家。五百瓦娶了个傻里傻气的女人做老婆,会去外面找相好的可以理解。找相好的,自然要找林秀妹那样的女人。五百瓦是生产队长,他可以从仓库里拿出粮食,林秀妹正缺这个。女人找相好的,自然是要找能够帮助自己的人。而吴月英与刘早生相好,却是不可思议了,他们两个,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说来他们两个好上了,真的有故事哩。
  吴月秀让人偷偷地睡了,却到处说是刘早生,搞得刘早生抬不起头。他早就遭村里人耻笑了,有了这档子事,耻笑就来得更凶猛了。村里的大老爷们,时不时有几个一起拦住他。喂,偷人家可带刺激哟。队长老婆你也敢偷,胆子可大了。喂,是不是傻货好有味道呀,那可是天下最傻的货。总之,专挑难听的话儿说。刘早生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波澜可大了,他真想去扇吴月英两巴掌,可这想法只在心里想,行动上,连见都怕了。
  怕见某个人,而那个人总是如阴魂鬼一样冷不丁出现在面前。吴月英就是这个样子,刘早生怕遇上她,她却偏偏老在他眼前出现。刘早生决计不跟她相遇,老远看见她,就绕道走。好像他刘早生真干什么对不起她吴月英的事。有一回走不了,一条山路,下面是吊坎,上面也是吊坎,吴月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拦在前面。刘早生见状,赶紧掉头。
  刘早生你给我站住!吴月英大吼一声,刘早生就站住了。吴月英跑到他前面,目光死死盯着他,盯得刘早生浑身不舒服。你干吗老是躲着我?吴月英一字一句说。我没呀。刘早生说话声蚁子般大,自己听着都心虚。吴月英说,你打谎,不说真话,多没意思呀。刘早生心里可苦呀,这个傻婆娘,你到底想干啥?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吴月英问。
  刘早生不吭声,心里却嘀咕,鬼知道你发哪根神经。
  我要你跟我睡觉。吴月英停顿了一会再说,我不能白背了你睡我的罪名。
  刘早生吓坏了,她的道理太歪了。明明是她冤枉自己偷睡了她,现在却成了她背负罪名。刘早生使劲地摆手,吓得话都说不出。
  你不想跟我睡是吧?好,那我就喊,我要喊死你去。吴月英说罢,就要扯开嗓子喊,刘早生……。刘早生命都吓没了,赶紧过去捂住她的嘴巴。吴月英一把抱住他。她们俩人的爱情就正式开始了。刘早生想,这个傻婆娘,老是说我睡了她,害我白担罪名。现在我就睡她,也不枉担这罪名。
  男女睡在一起了,肯定要说悄悄话了。吴月英用力地抱住刘早生,似乎要把他摁进心窝里,不停地说:刘早生,我喜欢死了你;刘早生,我喜欢死了你;刘早生,你猜猜,我为什么喜欢死了你?刘早生装着傻乎乎,說我猜不到。他也是真的猜不到。吴月英说,我喜欢你干净。再说,村里那些男人脏死了,我家的死男人也脏,村里男人只有你一个人干净,我不喜欢你就没有人可喜欢了。刘早生呵呵地笑,这个傻女人喜欢人的理由怎么也这么傻,难怪村里要说她是头猪。吴月英问刘早生你喜欢我不。刘早生说喜欢呀。睡都在跟人家睡,当然不能说不喜欢,这多伤人呀。吴月英问你喜欢我什么。刘早生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喜欢你天真无邪。吴月英说我听不明白,别说让人听不懂的,说一个我听得懂的。刘早生又认真地想了想,说,你喜欢我,所以我要喜欢你。吴月英笑了,说这就对了,我喜欢你,所以你就不可以不喜欢我。   分手时,准确地说,吴月英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回头,说:刘早生,你知道不,我老公跟你老婆好上了。刘早生立马站在那儿不会动了。吴月英接着说,不过,你跟我好上了,算是扯平了。
  可能就是这种扯平了的感觉,让两家人相安无事,仅相安无事还不够,还更亲密了。亲密是吴月英占主动。去田里干活,吴月英就老往林秀妹身边凑。林秀妹去挖野菜,吴月英也去挖野菜,不过,她挖的野菜全放到林秀妹的篮子里。林秀妹哎哎想说什么。吴月英说,我挖野菜就是想挖给你,别哎哎哎了。说罢手一挥,很豪气的样子。
  五百瓦会时不时资助林秀妹家粮食。吴月英也会时不时往刘早生家里搬东西,不过她的东西可不是去生产队仓库搬的,而是去搬娘家的。煤油、酱油、食盐、茶油、牙膏、肥皂、香皂,刘早生家里缺什么她就搬什么。有一回居然搬来一面大镜子,很得意地说,你们两公婆都爱干净,照着镜子就更干净了。
  稻谷收进了粮仓,稻草还在田里晒,农活一下子不那么紧张了,男男女女一下子放轻松了。集体生活,为男女们提供了打情骂俏、吵架拌嘴的机会与便利,要说乡村男人粗野,女人疯起来就是野蛮了。在田中捆稻草时,一位叫肉丸保的男人,不知什么事惹恼一群女人。她们蜂拥而上,将他摁住,把他的衣裤全扒了。一个女人去挖了一把泥浆,糊到他鸡巴上。尖叫与笑声一浪一浪在天空下回转。男人们站在一边,乐哈哈地看着。这应该是他们最快乐的下午,每一根神经都颤动着兴奋的快感。他们是在用放纵宣泄来抵御严酷、枯燥而又漫长的日子。这样的狂欢一年都要上演好多回,我也就见惯不惊了,但我不好意思在众目之下看,跑开,跑到很远,又忍不住回头看。
  我来南山村插队有四年了,小姑娘变成了老姑娘,皮肤变黑了,心也变粗糙了。刚下乡那一二年,休息时,我会独自己跑出去采些野花。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黄的,白的,有四瓣、五瓣的,开在田头、水边,无人在意。我将其捧在手中,搂入怀中,做出一种楚楚可人的韵味来,把自己搞得伤感愁肠。现在,那些花花草草,看都懒得看它了。
  乡下女人,基本不到二十岁就嫁人了。二十四岁,那是很老的姑娘了。好事者就跑来给我做媒,说某某村,有个后生,与你挺般配的,会做木工;说某某大大队民兵连长的儿子,是个高中生;说某某村有个后生,那可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当时呀,有不少知青,在农村成家了,男的娶了本地的姑娘,女的嫁了本地的农民。原因说不清的多种多样,有的可能产生爱情,有的是看不到前途心里迷茫,有的是贪一时之欢把肚子弄大了。对于未来,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可能这辈子就要终老在这南山村,农民当到死。我心情苦闷,呈给这世界的就是一张苦瓜脸。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没有男人缘,四年时间呀,没有一个男人亲近我,开玩笑调戏的除外。如果有那么一个男人,对我关心体贴,我可能会一头扑到他怀里去。林秀妹也劝我(村里我只跟林秀妹聊得天来),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说姑娘就是一朵花,花是很容易凋零的。我想也是,整天在生产队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日复一日,再娇美的花朵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凋谢,谢了也没人把你当回事。其中的悲苦只有自己知道。于是,第七个媒人上门时我答应去相亲。
  那是邻村的一个后生,名字叫什么我现在忘记了。长相说得过去,不是很难看那种,媒人说他是高中生,今年刚刚拜师学了篾匠手艺,在生产队当会计。跟你很般配哩,很般配。媒人反复强调。我也说不出不般配的理由。是呀,高中生在那时候农村可是凤毛麟角;会篾匠手艺,就多了一条谋生的路;在生产队当会计,要什么,只需在账本上画,不能说是不会饿肚子,但一定不会饿得那么死。我差一点要答应了,可有一种声音在对我说,你不能就这么委屈自己。不关爱情,生活太粗糙就没有爱情;也不关未来,像我这样没背景的穷姑娘是看不见未来的。媒人很不高兴,背后嘀咕我,怎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林秀妹也为我叹息:我知道你心还没死掉,可现实摆在这。
  逃离农村的机会来了,公社有一名上大学的指标。那时侯上大学不是拼成绩,而是靠推荐。是五百瓦告诉林秀妹的,他们两个夜晚出去幽会,聊天时无意中聊出来的。林秀妹与我聊天时也就无意间聊出来了。陆续有知青返城,我没有去争取,就是觉得那不是我的机会。我一个没背景的穷姑娘,是机会到了我这里也不是机会。上大学,全公社只有一个指标,那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呀。可现在不相同了,五百瓦升官了,进步去大队当干部,而且是一把手。林秀妹不是与五百瓦相好吗?而林秀妹待我,又像姐妹一样。如果林秀妹去求情,五百瓦肯定会出手相帮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去争取。林秀妹说,那我去跟李主任说说。林秀妹回来却跟我说,五百瓦的意思,像这样的事情,是要你亲自跟他说。
  林秀妹是这样解释的,这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人情太大了,人情就不适合转弯。可我听了心里却起波澜。我想起五百瓦平时看我的眼光,那眼光分明存在着异样。村里早就有五百瓦好色的传言,喜欢专挑年轻女人下手。如今五百瓦要我去跟他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会在经济上帮助林秀妹,还不是睡了人家的身子。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拥有权力的男人总是那么贪婪。我迟疑了。我痛苦了。我躺在床反辗睡不着,想了一个晚上。一会儿认为自己该去,机会难得,失去了就不会再来,你难道想在南山村受一辈苦?你已经皮糙肉厚了,犯得着坚持皮糙肉厚的纯洁?一会儿又喊自己不能去。这不只是出卖身体,而是出卖灵魂,许红你要有点羞耻感好不好?出卖身体换得前途,人生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一辈都不会安生的。两个我就这么不停地在心里打架。天亮时,我下决心了,种田受苦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在生产队里呆。用自己的身体换前途,没有什么不对的。只要想开了,世界的路才会打开。
  五百瓦说,你这个事呀,我也做不了主。我说,公社二把手不是你大舅子吗。五百瓦说,大舅子是大舅子,大舅子毕竟不是我呀。我去把门关上,脱衣服。五百瓦急了,是那种慌乱失措的急:许姑娘呀,不兴这样,不兴这样,你快快把衣服穿上。你知道我那刻的感受吗,强烈的羞耻感让我无地自容。我是个小人,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从他办公室里冲出来,我的世界就在这瞬间毁灭了。我没有什么想法了,就在南山村做一个农民,一辈子的农民。
  可没过多久,上大学的指标却给我。得到这消息,对五百瓦我是感激了又感激。深感对不起他,把他想歪了。我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许姑娘别介意,我们乡下人话脏心不脏。皮糙肉厚的纯洁,他才配这个词。
  五百瓦是到公社为我争取,但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是吴月英帮了我的大忙。我与林秀妹说这事时,刘早生在旁默默听着。我去找五百瓦时,他跑去找吴月英。吴月英挥了一下手,很豪气地说:早生哥你说话了,我一定去办好来。吴月英并没有去公社,而是跑到她大哥家里,说:这指标你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她大哥说,许红是你什么人,值得你两口都来替她说话?吴月英说你别管,若是你不把这事办妥了,我就在你家里喝农药自杀。说罢,就从裤袋里拿出农药瓶。
  这事我后来才知道。知道后,少不了感慨万千。村里人都说她傻,我也说她傻,甚至有点看不起她。吴月英哪里是傻女人呀?如果非要说她傻,那也是天真无邪的傻,率性的傻,澄澈的傻。我們这些自以为的聪明世俗人,与她的傻气比起来,聪明真是个贬义词。又想起他们两对夫妻的奇妙关系,我却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庆幸没当面笑话她。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兴奋地去找林秀妹报喜。林秀妹站在那两株柚子树下,出神地在思考什么。我突然想跟她做个游戏,轻手轻脚过去,从身后,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让她猜,我是谁。不管她猜到没猜到,我都要把录取通知书放到她眼,我想她的喜悦会跟我一样,然而我一蒙住她的眼睛。
  哈喽,安东尼奥。林秀妹脱口而出。
  我一下子呆立在那儿。
  林秀妹转身看到了我,笑笑地说:安东少爷很喜欢吃柚子。
  我这才发现,柚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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