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半糖主义·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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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琬 琦 70后,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玉林市签约作家,广西作协“1+2”工程培养对象,曾获《诗刊》全国同题诗大赛一等奖、《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红豆》年度佳作奖,曾在《作家》《小说界》《长江文艺》《作品》《诗刊》《星星》《天涯》《广西文学》等杂志上发表作品,诗歌入选多个选本。出版有诗集《远处的波浪》。
  一
  每每午睡起床,带着一丝慵懒出门,车子像陷入自动驾驶状态,机械地在街道上穿行。我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司机,穿梭在呈布朗运动状态的行人车辆之中。我在等待一杯奶茶的拯救。
  从家到单位,有数条线路可达,当然惯常走的那一条,是距离最短的。我爱喝的某个牌子的奶茶,恰恰不在这条路上。这时候若有人坐在副驾驶座,看到的必然是我木无表情的脸,却看不到我内心激烈的挣扎:
  今天下午这一杯奶茶,要不要喝呢?
  有时候我硬扛着沿既定的路线径直上班去了。更多的时候,在某个路口,我没有预兆地朝右猛打方向盘,急速转弯,拐向另一条街道,在某家奶茶店门口停下。刚摇下一半车窗,那个穿着绿色围裙的小姐姐就冲我喊:“芋泥啵啵奶绿,三分糖,常温,对吗?”
  于是她可以看到我瞬间眉开眼笑,像冷冻室里的冰淇淋暴晒于烈日下,甜蜜地融化。喝一口奶茶,那醇厚丝滑的液体灌入口中,几颗珍珠潜行其间,还混着少许芋泥。液体透着淡淡的奶香和清爽的绿茶气息,珍珠嚼起来软糯Q弹,芋头碎片则比较温驯,牙齿轻轻一磕便碎成粉末。这小小的河流滑下我的身体深处,一路妥帖地拥抱和安慰着我的口腔、喉嚨和胃。它们一定是触动了什么开关,让我的灵魂发出一声叹息,每一个细胞都噼噼啪啪地弹跳起来。午后的疲惫一扫而光,我彻底复活了。路上的斑马线、行人、树木,甚至一直亮着的红灯都那么可爱,安排得那么合理。世界井井有条,人生充满希望。
  大约是五六年前的夏天,我去驾校学车。“同学”里有一个90后女生,每天开着小电驴来训练场。停好车后,总是施施然从车头挂钩上取下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一杯奶茶。一众人都笑话她是“奶茶妹”,她也坦然承认,自己几乎每天一杯奶茶。没轮到她上车练习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候车棚里,手里捧着那杯浅棕色的液体,偶尔用吸管啜饮一口,脸上笑吟吟的。在我们抱怨车子的方向盘重、离合难踩、太阳太大、棚顶太薄的时候,奶茶妹始终面带微笑,好像那杯奶茶可以隔离一切让人烦躁的东西。
  那时我对奶茶并无兴趣。有一次,奶茶妹说要请我们这一班五六个同学喝奶茶,唯有我拒绝了。我坚决执行父亲告诫的养生策略,只喝白开水。随身携带的白开水喝完了,就在训练场买矿泉水喝,不沾任何饮料。
  但是我家的〇〇后长大了。她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很多我闻所未闻的吃食请进了家门。单单一个鸭子,就有骨架、鸭脖、鸭心、鸭胗、鸭舌、鸭肠、鸭下巴等诸多小零件分开来卤着吃,味道也各种各样,什么甜辣、香辣、微辣、劲辣、暴辣……吃这些莫名其妙的食品,得配一杯奶茶。除了自嗨,她还热烈邀请老母亲一起共享。开始我是拒绝的,一边婉拒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一通道理,提醒她注意色素、香精、地沟油、糖分、脂肪。但是她的对策永远是将一块香喷喷的肉塞到我的嘴里。哎呀你别说,可真香!比我在厨房里鼓捣出来的好吃多了,就是有点辣。辣得呛咳不止时,女儿及时地把奶茶吸管戳进我的嘴里。老母亲就这么沦陷了。
  任何东西的上瘾也许都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且我相信它必是契合了一个人隐秘的生理需要或是心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因为体重和健康的关系,我控制自己的饮食,尤其注意远离甜食。也许潜意识里累积了很久的饥渴,当长久的克制遇上一杯甜得如此富有层次的奶茶时,一切抵御便都土崩瓦解了。
  每次接到奶茶杯时,我相信我脸上的表情都是迫不及待的。像饥饿的婴儿面对母亲丰满欲滴的乳房,像饥寒交迫的穷人突然得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我唯一的反应就是扑上去,大口大口地喝。拿起吸管,用力地朝奶茶杯的塑料封膜戳下去——这个用吸管戳破塑料膜的动作,加上那“噗”的一声轻响,总令我想到有某种“情结”的男人。这就像是某种隐喻,关于侵略和占有,关于克制与放纵。
  奶茶还让我认识了半糖主义这个时髦的名词。女儿给我科普,那既是一首歌的名字,又是一本小说的名字,还是一种生活态度的描述:比如婚后分居、定时相聚的夫妻,比如平时按部就班、偶尔放飞自我的职场。它的潜台词是生活已经够苦涩了,没有能力让自己放肆地享受时,那就安心地接受现实的锻打,然后,偶尔地,给自己加半勺糖。那半勺糖是给自己的拥抱和安慰,让自己可以稍微喘息一下,再挺胸迎接生活的凄风苦雨。
  奶茶经营者似乎深谙个中滋味,他们出售的并不仅仅是一杯简单的水+奶+茶,他们是野心勃勃的既想得到你的人,又想得到你的心。很多奶茶店在广告语的设置上便煞费心机,什么“畅饮年轻这一杯”“一杯可以算命的奶茶”“我只有一点点甜蜜”,等等。奶茶变成了某种神秘组织存在于江湖的驿站,喝一杯奶茶,似乎便可与之产生联系,获得某种认可。当我和闺蜜坐在装修得文艺小资的奶茶店里,混迹于一对对小情侣当中时,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油腻脱发等中年危机远未到来,借由一杯奶茶,我们和小年轻之间拥有了片刻交融的可能,偶尔还可以与他们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世界如此简单清晰,一切尽在掌控,不过就是各种口味的奶茶,各式各样的甜与酸与涩的商榷和增减。
  二
  事实上年龄是存在一条鄙视链的,职场上的小年轻通常被元老们鄙视,到了娱乐场所则反过来。
  奶茶的糖分贴心地设置为全糖、少糖、半糖、微糖,不管哪一种选择,单是说出这个“糖”字的时候,舌尖上就开始绽放丝丝缕缕的甜。我总是选择微糖。女儿嘲笑我,既然都打算破戒了,为何不干脆破个彻底,选择全糖呢?
  她不知道,选择微糖可以将我内心的负罪感减至最低。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瞻前顾后权衡利弊的结果。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70后,我的童年固然没能痛快淋漓地享受全糖式的快乐,人到中年,知晓糖于健康的不利,便也不敢放肆了。完全戒糖的自我捆绑,过于自苦的滋味,往往也不容易坚持。   这是一个有趣的悖论,我享受着松绑的乐趣,同时还提醒着自己不要过于奔放。我们这一代人深受父辈影响,以勤劳节俭为美德。喝一杯既不能当饭又不能当菜的奶茶,已然是一种奢侈浪费,若再过于放纵,那简直就是对美德的背叛了。
  经验和理智告诉我,瘾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中性词,它总是带着一点贬义的。它也似乎总是指向某种官能的享受,比如毒瘾、赌瘾、烟瘾、酒瘾,甚至,性瘾。如果用普通的价值观去衡量,“瘾”多数时候不能创造任何经济价值,只能浪费时间、金钱,甚至会带来健康和社会形象上的副作用。
  也有少数人并不节制自己的某种瘾。
  闺蜜的丈夫打扑克牌上瘾,工作日晚上打,双休日也要抽出两个半天扑在牌桌上,且像上班一样准时、规律,每天中午12点开始,至深夜十二时结束。即使妻子小病、孩子年幼,也不能留住他。用闺蜜的话来说,有事情找他帮忙得预约,不然人家早定下打牌计划了。除非家里有生老病死之大事,否则风雨不改。据说,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计算器,能记住八副扑克四百三十二张牌哪张已经打出,并推算出剩下的哪张牌可能在谁的手上。多年后我看到一个名词——“丧偶式育儿”,立马觉得这标签像是为闺蜜量身定做的。
  我的同学琳则痴迷于打麻将。她毕业后不久即嫁了富商,从此十指不沾阳春水,日日流连于麻将声中。我曾去观摩她的风采。只见她妆容精致,偶尔还抽一支细长的薄荷烟,呈现出我曾经向往过的那种优雅。她给我看她手上的老茧,说是被麻将牌摩擦出来的。她摸到一张麻将牌后,不用眼睛,只用手指轻轻一搓,便能识别出花色。后来她怀孕了,依然挺着大肚子坐在麻将桌子旁边,从早晨打到天黑。可以想象,她的孩子日后也将在麻将的哗啦声中长大,极大可能将之视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班级群传说,一个久未露面的男同学失踪了。他沉迷赌博多年,是树根下一蹲就能开赌那种。赌三公、赌十三张、赌骰子、赌大小……输红了眼,把手上的钱输光了,只要有人肯借钱给他,就敢往借条上签字画押,不管给押的是车子还是房子。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家人来讨钱要买一份晚餐的猪肉钱或者孩子的医药费,是要被无情拒绝的。其时,他的眼里只有输赢二字,而不复有世间万物。后来他输得精光,只好拍拍屁股扔下老婆孩子,消失于熟悉的圈子。
  如果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探索其无限可能性,瘾在打开其中某扇门的同时,也关闭了更多的窗口。当一个人被错误且严重的瘾左右之后,他的生活就基本变成一种迅速滑向深渊的姿势,很难再回到正轨上来。迷恋奶茶或者迷恋烟酒,都只是一种相对轻微的瘾,戒掉它们也就显得相对容易一点。
  我不止一次地听说过某人烟瘾或酒瘾多年,因家人一句嫌弃,突然彻底地戒断。当然,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调侃老烟民戒烟失败的段子。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某人表示,戒烟太容易了,每年他都要戒上那么几回。
  在我父亲那一代人眼里,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努力挣钱以养家糊口,其他神马都是浮云。他们对各种各样的瘾保持着警惕,小心翼翼地杜绝自己对于某种事物的特殊偏好。如同古时候的皇帝,再喜欢吃的菜也只吃两口,免得沉迷于口腹之欲,从此不能自拔。
  我的父亲年轻时喜欢过笛子、象棋和五弦琴,后来统统戒掉了。他谈起这些事物的时候总是说:“没用。除了浪费时间和精力。”对于工作之余用象棋或者扑克来小赌两手的工友,他显得如同智者般嗤之以鼻:“真愚蠢。今天你赢了他,请大家吃雪条;明天他赢了你,请大家喝可乐。到最后钱都落入别人手里了。”他还举例子说,一碗水在两个碗中倒来腾去,最后有大半都洒在了地上。即使不洒,这一碗水绝对也不能变成两碗水。他的意思是指赌博并不能创造新的经济效益。
  但我至今对父亲印象最深刻的记忆,却是他站在傍晚的院子里吹奏笛子的样子。他喜欢吹《大海啊,故乡》。他一遍遍地吹着,在婉转、忧伤的笛子声里,天空慢慢地暗下去,月亮升起来了。我的父亲,他不再是那个板着脸埋头苦干的男人,他的脸上有了一种怀恋的、柔软的神情。也许他想起了逝世多年的我的奶奶。
  现实生活中,父亲用实际行动来反对一切“没用”的事情,企图将“瘾”掐灭于萌芽状态。他从不专门去旅游,也不让我参加班上组织的集体出游,还振振有词地说:“你还小,还不懂玩。等你将来参加工作挣钱了,全中国都任得你玩。”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个捉襟见肘的父亲在给自己找体面借口。父亲是个聪明人,他学东西非常快。他离开家乡去城里打工,从工地上的建筑小工开始,很快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师傅,后来又成为方圆十里赫赫有名的砌灶能手。当柴火灶被城里人淘汰后,他又华丽转身,投身于室内装修行业。
  在我十四岁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令我非常难忘的事情。因为过分沉迷阅读,我屡屡制造一些诸如把饭烧焦、忘记翻晒稻谷的事故。在母亲的投诉下,父亲认为我已经在阅读闲书方面“上瘾”了。他一气之下,把我仅有的几本课外书塞进灶膛里付之一炬。后来每当我读到焚书坑儒这个词语时,总会想到灶膛里通红的火苗将我心爱的书籍一页页地点燃、烧毁的过程。那些书最后化成一捧轻飘飘的灰白色余烬,风一吹就散开了。
  但我对于阅读与写作的瘾,最終还是在父亲鞭长莫及的地方茁壮成长起来了,而且至今没有被戒掉。我省下伙食费买书,藏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偷地看;用作业本写连语文老师也看不懂的诗歌,痴心妄想有一天要当一个诗人。中专毕业后本来分配到行政单位,但我却甘愿调入事业单位——一家县级报社中去,仅仅是因为报社的工作似乎更接近写作。
  在我的写作取得一点小成绩后,父亲开始到处跟别人炫耀他有一个作家女儿——“获得过全国级大奖呢!”别人向我描述父亲得意的样子,令我颇感意外。我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信息的,因为我从未试图与他分享写作上的得失。即使他在背后夸我,我们父女俩也达成某种默契,从不当面探讨这种曾被他否定过的“瘾”。
  我的父亲,当他因疾病和衰老无法劳动之后,他的生活变得十分索然。他不喜欢跟人闲聊,不玩扑克麻将,甚至不爱看电视、听广播。他只能日复一日地枯坐着发呆、吃饭、睡觉。时间在他这里变得非常单调而且漫长,像一个黑洞一样,持续地吞噬着他的活力和意志。他开始把所有的精力用于关注身体的种种不适。他的身体似乎从没得到过片刻放松和愉悦,总是处于劳累或者疼痛之中。   父亲年轻时实际上就是农民工,奔波于故乡的三亩薄田和异乡的工地之间。当然,“农民工”这一名词,是后来才出现的,现在似乎又被淘汰了。
  三
  对我而言,奶茶瘾的副作用主要表现为肥胖和失眠。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喝奶茶,不久我就发现自己腰间的游泳圈膨胀了一圈。好像我喝的奶茶都贮存在那里了。我想发朋友圈自嘲,为了寻找合适的配图,便去网上搜索相关内容。这一搜之下,不禁大乐。拿奶茶和喝奶茶的人开涮的段子很多,周杰伦是经常被涮的人之一,还有一些手绘图和表情包。比如其中一张是三个人体轮廓,依次体型变胖,里面盛装的珍珠奶茶容量也依次变多。比如有个段子说,珍珠是美容的,牛奶是补钙的,茶是养生的,所以奶茶是美容补钙养生的。比如有人如此向男友索要奶茶:我本来是一条美人鱼,我现在生病了,需要大海里的珍珠治病,如果你想救我,就给我买杯珍珠奶茶吧。我一边看一边乐不可支,同时意识到被奶茶俘获的人可能是一个相当大的群体。
  当我将这些图片和段子加上自己的創作发挥发到朋友圈时,更有趣的现象出现了。我的朋友分成了两拨,一拨以上文提到的奶茶妹为代表,总是表示点赞和支援。奶茶妹第一次看到我在朋友圈写奶茶时,评论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和欢迎意味:“原来你也有今天,爽吧,哈哈!”我则回一个羞答答的表情以示臣服。有些朋友则公开表示,最喜欢看我写奶茶,因为特别生动、特别有趣、特别……傻气。另一拨则以痛心疾首的姿态,不断地提醒我:外面的奶茶都是奶精和香精调的,珍珠则是烂皮鞋、烂皮带熬制的,不能喝。有不少人还私信给我发来一些诸如“被奶茶毁掉的中国女孩”的链接,提醒我不要喝奶茶了,要喝可以自制。
  2020年的春天,一场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导致到处封城、封路、封闭小区,出入都要求戴口罩、量体温、登记,使人们自觉不自觉地只能宅居于家里。拜年、聚会、看电影、逛街等活动全部取消。街上先是KTV、电影院、饭店等人群扎堆聚集的地方关门;接着服装店、文具店、蛋糕店不再营业;再接着,奶茶店也关张了!简直就像一场噩梦,街上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到处都悬挂着防控疫情的标语,巡逻车上的大喇叭反复地播着政府的防疫号令,各种信息和谣言在朋友圈里到处乱飞。
  女儿的寒假被延长了。每每问及几时开学,得到的校方回答永远是:还不知道,请耐心等候通知。
  自制奶茶再一次被提上了日程。那时候,被关得百无聊赖的女儿已先后解锁了手工汤圆、电饭锅蛋糕、炸鸡翅等技能,令我惊喜不已。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她浪费了一些糯米粉、面粉、花生油,还把厨房搞得如同灾难现场,但我还是十分鼓励她继续探索。我认为,与孩子分享共同的兴趣爱好,是生儿育女的乐趣之一。于是,她开始投老母亲所好,对制作奶茶跃跃欲试。
  红茶、奶粉或纯牛奶,超市都是有卖的,只缺珍珠。我在某宝上下单的珍珠,也因疫情之故,迟迟不能发货。
  没有珍珠的奶茶都是耍流氓。我大言不惭地将这句话发于朋友圈,一时引来窃笑无数。自从看到一篇文章科普说,奶茶里的珍珠都是木薯粉做的,我就更理直气壮地表达对那小丸子的热爱了。木薯粉是什么?是杂粮呀!杂粮不是有益健康的吗?
  一个开奶茶店的朋友送给我一包珍珠,于是伟大的工程开始了。我怀着近乎崇拜的心情看女儿泡茶、煮珍珠、冲入鲜奶。捣鼓半天后,两大杯浅褐色的液体摆在桌上,有一半体积都是黑色的珍珠。尝一口,确实有牛奶的味道、红茶的味道,珍珠也算Q弹,但是它们好像是硬被塞进一个杯子里的陌生人,彼此之间你不理我、我不睬你,拒绝相互融合。抬眼撞见女儿期待的小眼神,我微笑着说:
  “还好,你也来尝尝看。”
  女儿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自己也皱起了眉头。
  调整茶的浓度,用滤网过滤;控制煮珍珠的火候,增减糖的用量……女儿做了好几次尝试,似乎一次比一次好,但奶茶丝滑香醇的口感,却始终没有出现。
  后来,我们又喝了几次从超市里买回来的曾被周杰伦捧在手心里的成品奶茶,感觉甜得发腻,那用水泡发的珍珠也软塌塌的,遂放弃了。
  疫情期间,时间在我这里也变得非常单调而且漫长,我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刷着微信、微博里的信息。生活似乎来到了一个永恒的梦魇般的午后,十字街头空寂无人,再也没有一个小姐姐给我递过来一杯甜美、温热的奶茶了。
  我试图像平常一样看书、写作,也创作了一些关于抗疫的诗歌。但不久,诗人们又陷于写还是不写的争论中。这肯定不能算是一种常态的写作,那种平凡、嘈杂,似乎一成不变的常态,曾一再被我们抱怨,失去了才知道弥足珍贵。我试图喝咖啡、喝酸奶、喝果汁……顽固的舌尖仍然在说:
  “不对,不对,就是不对。”
  遂心有戚戚地怀念起满街都是奶茶店、每间店里都走动着年轻人的情景。
  所以,当疫情渐渐得到控制,复工复产逐步推开,街上小店陆续恢复营业时,某个公众号推文说:“奶茶店开张了,城市就醒了。”我深以为然。
  我回到了偶尔喝奶茶、写奶茶于朋友圈的日子,我的朋友继续分成两拨,持截然不同的态度给我留言。
  人类的悲欢是不相通的。世界上永远都会存在至少一条你无法了解的路,一种你无法领略的瘾。再一次接到朋友发来的关于奶茶有害的提醒链接,我不禁如此感慨。
  四
  失眠的夜里,思维会异常活跃。我会想到死去的亲人、宇宙中的人马星座、忘记放入冰箱的半锅骨头汤、未完成的工作、偶尔在路上被惊艳到的美女、淘宝购物车里的裙子、明天又要还的房贷……总之杂乱无章。
  我的失眠倒也不能全赖奶茶,它似乎已经有漫长的历史。失眠的根源是因为对生活的焦虑。一个文艺女中年,每天在单位与家的两点一线间同质同量的单曲循环,父母的健康、赡养与孩子的教育、求学问题的堆叠,日常家庭生活的一地鸡毛,年岁增长令面容衰老、身材变形、体质变差、精力下降带来的隐秘的恐惧……而在这一切层层覆盖之下,年少时的文学梦想虽已变得十分羸弱,却依旧倔强地存在于深夜失眠时的清醒中。   焦虑带来失眠,失眠又成为新的焦虑根源。我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学会享受它。我会提前在床头柜上准备一本书、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几经努力都睡不着之后,我干脆拧亮床头灯,坐起来读几页书,将脑海里冒出来的颇有意思的想法,用本子记下来。那些介于梦呓和现实之间的句子,有时会令我惊喜。我相信假如我还想当一个诗人的话,在那样的时刻,我的思维与诗歌最为贴近。
  在有约稿任务、白天的工作又过于繁忙的时候,失眠便成了上天赐予的礼物,带给我大段大段安静的时光。有时候我不得不借助奶茶,才能获得这样的宁静。
  夜安宁极了,世间万物都在沉睡,再也没有任何事来打扰我。楼下的工地上,挖掘机和灌浆机也休息了,塔吊在月光下沉默地守着自己的影子。我的家人在相邻的房间里发出睡梦中特有的安稳的呼吸声。我在灯下对着电脑写作,台灯的光芒笼罩着我,是一个温暖明亮的牢笼。键盘在黑夜里响着轻微的嘀嗒声,是小小的挖掘和耕种。当我保存文稿的时候,能听到电脑深处的硬盘努力运转,发出弱小的咔咔声,像一个孤独的机器人在茫茫戈壁中穿行。多好啊。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它在配合我,它在调动它全部的力量、全部的记忆细胞,把我写下的这些文字贮存下来。它不问这些文字的意义与价值,它忠诚于我,镌刻着我的痕迹。
  去年第四季度,我被抽到另外一个部门工作,加班变成了一种常态。临近11月底,一个朋友提醒我,关于凌云的诗歌比赛准备截稿了。这时候我才想起,我答应了凌云的一个诗友,要写一首诗参加他们的征文比赛。看看截稿日近,我紧张起来,当晚便开始着手准备。我在网上查找了大量关于凌云的资料,并搜寻了几年前我去凌云游玩时的照片和朋友圈,确定了大概的元素。此后几日,加班结束后,我便在电脑前苦熬,并终于熬成了一首小诗。
  只是,我看着这首小诗很是发愁。这些文字确实都是我写的,它们也都呈现了我前期努力的结果,凌云的代表性景物:泗水河、金字塔茶山、浩坤湖、纳灵洞,都在里面了。这些被我捡进篮子里的菜,彼此之间却没有鲜明的自身特点,显得面目模糊不清,令人疑窦暗生:它们可能不是凌云的风物,它们可能是我从彼处移植、生造出来的。就像水稻和稗草长在一起,它们之间如此相似,我无从分辨。我不能就这样把它们交出去。若交出去,它们有可能只是炮灰,在比赛场上被风一吹就烟消云散。
  截稿前的那个夜晚,我决定把自己再次钉死在电脑前,并且理直气壮地买了一杯奶茶。我从加班结束、九点半回到家里就坐下来,一直枯坐到深夜两点多。这期间我听到家人外出、回来,电视机打开又关闭,浴室里有人冲澡,客厅和走廊的灯次第熄灭,房门传来关闭的声音。我像一块石头坐在那里,听着身边时间流逝、花开花落。一杯奶茶的甜和暖在我身体深处,逐渐幻化进我的每一寸血肉,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在纸上写写画画,试图把稗草从篮子里剔除出去。
  最终,我做到了!我把令自己印象最深刻的元素拎了出来,把它给我的最初印象描述出来,赋予它灵性、感情。一首面目模糊的诗歌,拆分成一组各自峥嵘的小诗。就像海水下降,原本深藏于水中的形态各异的岛礁显露出来。每一座小岛都有自己的轮廓、性格和颜色。我预感这些岛屿将会为我挣得一个好名次。轻轻吐一口气,我摇晃一下空空如也的奶茶杯,朝着空白的墙壁笑笑。我的女儿曾经笑话我喝奶茶时过于凶猛贪婪,好像非一口气喝完不可。每次她這样说的时候,我就想起她小的时候,不把牛奶一口气喝完,她是不可能愿意把奶瓶放下来的。这些相似的细节令我倍感温暖。
  次日,赶在截稿的两个小时前,我将那组诗投了出去。后来,它们果然获得了一等奖。
  其实于我而言,陪伴我最长久的瘾,并不是奶茶,而是文学。在父亲管不到的角落,对文学的爱好如同野生的藤蔓,一直在疯长。在父亲眼里,我永远是最懂事、最乖巧、最安静的那个女儿。我不懂撒娇,不喜欢热闹,家里客人一多就莫名紧张。他永远不知道,我的性格有多分裂。在他面前沉默寡言的我,如同一张素淡的扑克牌,翻个面,背后却是一座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花园,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在期待着绽放和诉说。我在文学里就是个话痨,给我一张纸我就能用文字把它填满,给我一个听众我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整天。
  有人说,写作是一种体力活。我年轻的时候对此是不以为然的。那时候全凭灵感写作,而灵感也频频青睐于我。我的短篇处女作是用一天时间写就的,一万字左右,顺利在《广西文学》发表,并获得了当年的小说类三等奖。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同时,诗歌也主动找上门来,我只需要把它们如实记录下来,就成了。大奖没拿什么,小奖倒也得了一些。这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写作太容易了,我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但随着写作的深入,素材和知识储备消耗加剧,我感觉自己枯竭了,写出来的作品也四处碰壁。失落如影随形,令我对文学、对自己都产生了厌弃之感。只是,文学这种瘾也犹如毒瘾,当我想放弃时才发现,它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只要有一段时间不读不写,我便觉百蚁噬心,不得安宁。只有持续的阅读和写作,才能舒缓这种痛苦。所谓相爱相杀,就是如此吧。
  但是相对于奶茶瘾而言,文学这种瘾,说起来似乎不那么有趣。它更多的时候是沉闷的,你不得不一个人阅读、一个人写作、一个人思考。你可以和家人一起面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但只能一个人面对你的文学。它就是一个人的战争,你独自在战场上坚守、厮杀,有时候小有胜利,有时候遍体鳞伤。而奶茶却是既适合独乐乐,也适合众乐乐的。我可以随便拉个人聊聊奶茶,但我不能随便拉个人聊聊文学,那会被人当精神病的。
  自从给凌云写诗这一战之后,我的奶茶瘾才真的根深蒂固了。从以前的一周允许自己喝一两杯,转变成为心情不好了喝一杯,心情大好了喝一杯;要加班了喝一杯,写不出东西喝一杯,写得好了喝一杯……至于肥胖和失眠,不管了。
  有些作家喜欢喝咖啡,甚至可以到咖啡馆里写作。咖啡与奶茶相比,似乎更小资、更上档次。我也尝试过咖啡,但不管加入多少牛奶和方糖,我总能敏感地识别出其中的苦,我的舌头和胃也总要抗议这样的苦。我的父辈崇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若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吃苦呢?也许咖啡不过是过去年代的奶茶,而奶茶则是当下的咖啡。君不见,奶茶店越来越多,咖啡馆越来越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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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尔 1987年开始写作。作品刊发于《上海文学》《天涯》《花城》《大家》《人民文学》《中华散文》等文学期刊,入选多个选本。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岷山札记》《白马人之书》《隔了河的会见》和长篇小说《老屋》《飞地》。先后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台湾第三十届《中国时报》散文奖、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第六届储吉旺文学奖。现居四川平武。  岷山在她的主峰雪宝顶派生出最深的裂隙,从海拔四千米下切至一千米。这些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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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出生起,某些东西就开始死去了。读书认字,学习思考,每一个人都要有独立的自我意识,从知善恶、辨美丑开始。只不过在最开始,我自以为万物皆善皆美。从我踏入屋后的小花园开始,每一样事物都闪闪发光,它们都拥有着美好的名字,我确信我与一切花草、雨露都有着某种联系,它们时常呼唤着我。我便想要回应,为了这份呼唤,写下了生命中第一句小诗,当我写诗时,它们仿佛总在那里,但当这些词语落在纸上时,它们便都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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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一个写作者最基本的素质就是想象力,卓尔能够写作,也是凭着这种天然的能力。她从小就是故事大王,一直记得她六岁时,我拉着她的小手走在雪地上,她一路上见什么就说什么,从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脚印到影子、风、空气,实的虚的,真的假的,全部都融进了她的故事里,像拧开的自来水哗哗流淌,没完没了。她第一次写诗还是小学生,她坐在我接她下学的自行车后架上,脱口而出:早晨,一丝风儿把我叫醒/带我来到了后花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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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玲 1986年生于江苏,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17新荷十家。曾获2016年浙江省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浙江百家内刊小说奖,并入选2016中国小说学会中篇小说排行。小说散见于《十月》《作家》《山花》《西湖》《小说界》等,曾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  故事发生在我二十六岁那年。在上海读完大学后,我去了南京一家本地报社做时政记者,认识了当时男友。他比我大四岁,广东茂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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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布道的傍晚  傍晚降临在潮白河,我牵着女儿的手  在河边散步  看到玫瑰色的光,落入河水  那些晕染的光芒,在悄悄扩散。  安谧、祥和  神秘的光在平静的水面上  扩散。涟漪荡漾  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又是一个  此起彼伏——  是鱼儿的舞蹈,它们欢喜、自在  飞身跃出水面,又迅速落回水中。  “它们或许是在甩子,早春正是鱼儿孕育之时”  我对女儿这样说时,牵紧了她的小手  这是神布道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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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笑嫣是二十多年的文友了,如果說在我的身体孕育她的过程中也算的话,那就是二十七年了。我这样说的原因是,我从没教她写一首诗、一篇文章,这些都是她自己在几岁的时候就拿着笔去涂鸦的事情,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她玩乐的一种方式。她的童年最喜欢做的就是听我讲故事,当我想摆脱她对我的“纠缠”时,就开始教她读拼音、识字,这样,她每天就不再纠缠我讲故事,而是说:妈妈、妈妈咱们学习了,咱们学习了。笑嫣在不到三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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