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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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我们租了一辆七座商务越野,去伊犁旅游。七月的乌鲁木齐实在太热,即使在开着空调的家里也呆不住。大家星期一就已约好,安排好手头工作,一到周末就出发,去草原上住几天。司机小熊是我朋友的一个亲戚,因与大家不熟不太说话。我们几个有说有笑,一路不停,好像一群笼子里关得太久的鸟儿,一经放飞便无拘无束。
  生活在当下的人,所说话题无非是买房、还贷、有毒食品、油价又涨了……诸如此类。平时在心里想的多,大家聚在一起,便有了畅谈空间。
  日常话题谈完了,不知谁开的头,谈到了爱情。虽然这是个常说常新的话题,但还是通过许多身边的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一些故事重复了又重复。有人说关上窗户,小熊把空调打开吧。一会儿,清新的凉爽气流便暗暗回荡在周身,抚摸着我们的脸和手臂。“爱情”这个词参差有序地从车内不同方位频频说出,像一束束无形的礼花在车内的空中到处炸开。
  这时有人说:一个人可不可能一辈子爱一个人,情感永不减退?
  可以。有人答得很肯定。
  怎么可能?也有人否定。
  大家举出不少例子,证明自己的正确。大家心里都涌出许多温馨或苦涩的回忆,但又不宜说出口,都在心里激动着。爱情这个东西,似乎像水一样长流不断,抽刀断水水更流;又像牵在手里的风筝,一阵狂风便断线而去。谁能说得清呢?
  这时,坐在车后边一位年龄稍长些的人开口了,他说:我们这次是去伊犁,使我想起一件往事,我知道在伊犁的山区,有一个忠贞不渝的爱情例子,着实让人难以置信,令人赞叹不已。这个例子,我相信会给出你们答案。你们若有兴趣,让我来讲讲这个故事吧。
  大约十年前,我到伊犁体验生活,主要想走走那里的山区与河流。因为前些年杨牧去伊犁,写了一本《野玫瑰》,轰动诗坛;周涛去伊犁,写出了“即使全世界的诗人都来写伊犁河,相信吧,我也绝不会胆怯,因为伊犁河是我的河……”这样有气魄的诗句。所以我也要去,我也要写出超越自我的有影响力的作品。
  我是第一次去伊犁。我独自一人,租了一匹黑瘦马,那个哈萨克人说,这马老实,不跑,你骑吧。我第一次骑马,就是要骑这种只走不跑的马,否则把我摔到山里,根本没人知道,只有等死。我从来没一个人在大山里转过,而且还骑一匹马,我也不知马的习性,它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吃草喝水。我更不知道这山里有没有狼、熊瞎子,我的生命安全有没有保证。哈萨克人说,你放心骑吧,安全得很,这匹老马识途,最后会回到我这里来的,到时候还马取押金就行。那些天,我是哪有河流往哪里骑,哪有毡房往哪里骑,因为到了河边就有水喝,到了毡房就有吃的住的。遇到哈萨克牧民,虽然语言不通,但手比划着,再辅助面部表情,意思彼此是可以理解的。每翻过一个山头,只要发现远处有小白点,那一定是哈萨克毡房,我就骑马直往那里奔。晚上睡在他们毡房里。那时是七月,牧民在县里上学的孩子都回来了,一家人挤在一个毡房的大炕上。炕上很简陋,一张毡子和几床被子,再就是一张吃饭用的小条几。他们呜哩哇啦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懂,最初借助手势了解一下家里几口人,孩子几岁了,在哪里上学,都叫什么名字后,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他们很贫穷,除了奶茶、馕就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我带的一点罐头、饼干、糖果,是那些孩子们的稀罕食物。因为没有电,为省钱蜡烛只是偶尔点一下。吃完饭后一家人加上我,就窝在黑黢黢的毡房里,直到第二天早上。因此,草原上的夜特别长,怎么睡也睡不到天亮。他们往往把我安排在最靠外边的位置,我想他们这样安排客人的好处在于,睡觉和起夜大家都方便。
  山里根本没有路,我对缰绳的使用,也就是用缰绳对马发指令,也不太明白。那个哈萨克人嘟嘟囔囔一阵,胳膊划拉几下,我似明白,但操作起来一切都不明白。亏得马老实,折腾了好大一阵才算配合起来。马真是个了不起的动物,它的蹄子能踩住很窄的土坎,一节一节往山上爬;能扒住很小一块草皮,看似要滑倒,却硬是能挺住。有时我觉得完了,绝对要滚下山去,但是没有,它一挺身一昂头,竟然窜到另一个高台上。这时你松开紧抱马脖子的双臂回首往下看,好像刚才是贴着墙壁飞上来的,那个没有坡度的山直上直下,会吓死你。第一天我的屁股就磨烂了,两只脚脖子内侧也磨烂了。
  说远了,还是回到那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上。
  有一天傍晚,太阳快挨到山头了,我在骑马走了十几个小时的山路后,来到大山深处也是接近边界的一座毡房前。山那边可能就是哈薩克斯坦,我不能再往前走了。这座毡房位于一条狭长的山谷底部,山谷的远处是已经变红的天边,山体蔓延过去渐矮渐淡。两边陡峭的山坡上,一边是松柏森林,一边是嶙峋怪石,把孤僻的谷底封锁在狭小的山体之间。毡房四周都是石块和石块间伸出的杂草,门前有一片较平整的空地,空地边上垒了个石灶,灶边堆了些木柴,灶上支了一口锅。
  我喊了两嗓子,从毡房出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虽然已经很老,但她衣着整洁,端庄大方,看起来很有些气质。我跑了这些天,还没碰到过这样的妇人。紧接着男的也从毡房里出来,看到我咧嘴笑了下以示礼节,就坐到毡房边一块石头上,没有说话。
  那妇人说:朋友好。
  我说:你好。
  妇人头转向那个男人,又说:他是我老伴,叫哈里斯,听力不太好,今年已经六十有二。
  我听她说了这几句话后,感到异样,我断定她是个汉族女人,不是个哈萨克人。山里的哈萨克妇女说不了这样标准的汉语。再仔细看她的长相,确凿无疑是汉族。我又认真看了看那个男人,是一个典型的哈萨克牧民。我非常惊奇。这里竟然有一个汉族的哈萨克牧民妻子,真叫人匪夷所思。
  我也在空地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我说:你汉语说得很标准。
  她说:你可能看出来了,我是汉族,不是哈族。我刚才听了她讲话后,确实流露出了惊讶,她看出来了。
  我还是作吃惊状:你怎么会是汉族?
  她说:我不是本地人,我在这里已经四十年了。   我估摸了下她的年龄,与她丈夫应该差不多。草原上的牧民,常年与风雨为伴,面相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一个六十多岁的牧民,看上去已经很苍老了。想到一个汉族姑娘在这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与一个哈萨克男人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竟然四十年,我不由地感到一阵颤栗。老妇人很快烧好了奶茶,晚餐很简单,一碗奶茶,一块馕,再加一块酸奶疙瘩。
  吃完饭后,我走出毡房,又坐到那块石头上。天色开始有点暗了。发灰的天空使我心情有点压抑。出门在外见不到一个熟人,又多天行走在没有亲切感的陌生地方,容易产生这种伤感。此时的人,会感到生活顿时失去它鲜活的意义,原先的饱满激情一下泄尽,觉得曾经的动因幼稚可笑,人生的目标那么不切实际,就想让眼前的一切尽快结束;会觉得偌大的世界就你一个人,所有的现在都是那么虚幻、不真实,风景在你眼前就是一堆垃圾,巨大的内心孤独摧残着你,并且无法用憧憬来安慰自己。
  老妇人也从毡房里出来,走到我身边。她似乎内心也有些波动,可能想和我说说话。看来一个本分且能够忍受命运安排的人,内心也隐藏着稍触即塌的脆弱。
  你是来旅行的吧?她问道。
  不是,我是来采风的。
  那你是伊宁市人吧?
  不,我是安吉人。
  我注意到她听我说了这句话后,心情显露出激动。她朝前走了两步,又走回来,嘴里喃喃着:
  你是安吉人?声音虽小,但我听得真切。
  这时她的丈夫,那个叫哈里斯的男人也从毡房里出来,他像所有听力不好的人一样,四处看看,似乎耳朵不好使,要充分发挥眼睛的作用似的,又坐到他原先坐的那块石头上。老妇人看着男人坐定后,对我说:
  没关系,他听不到。
  又说:那你熟悉安吉文化界的人吧?
  我说熟悉啊,我就是文化界的人。
  她眼睛睁得比原先大一些,用力看了看我,努力压制住情绪,说:
  有个叫杨文明的人,你知道吗?说完她马上接一句:那时还没有你,你不会知道的。
  我听说过这个人,是安吉的名人,音乐界前辈。我说他早已不在了,他的儿子曾和我共过事。
  你的父亲是谁?叫什么名字?她緊接着问。
  我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
  她点着头,说知道,知道,是当局长的。
  他现在还好吗?她顺口问了一句。
  我说他前些年也去世了。
  她看了看我,说对不起,冒昧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问:王世昌你知道吗?作家王世昌?
  我说知道啊,我们安吉历史上最有名的作家,他的大儿子王磊现在是文化局长,小儿子王淼是房地产大老板了。
  她明显表现出激动,她的两条胳膊哆嗦起来。也许触动了心底埋藏太久的往事,激起了她的愤怒和委屈;也许尘封的那些人和事,早已憋得她无法忍受,她要倾泻,要和盘把它们托出来。她声音明显颤抖地说:
  是吗,文化局长,大老板,他们是我的弟弟。
  我更加吃惊地看着她,突然想起老人们曾经讲过的一件很著名的事。
  很久以前,安吉发生过一件“丑闻”,大作家王世昌的宝贝女儿跟一个当兵的私奔了,而且那个当兵的还是个哈萨克人。据说那个哈萨克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非常帅气,一身军装更加英武。家里知道两个年轻人有接触,但很快制止了。但谁知他们并没有断,在小伙子即将复员的时候,双双不见了。都知道姑娘被小伙子拐走了,也找过,没找到。王世昌是个名人,爱面子,从此不再提他那个女儿,就当是死了。
  谁知今天我在这儿见到了她。
  我看着异常苍老的她,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叫王丽娜?
  她点点头,意思是你说得对,并说我现在的名字叫萨伊娜,然后扭首看看坐在不远处石头上的那个男人,我明白她就是为了那个人。我从她扭头看他的那一眼中,非常确信地认为:她依然是那么地爱他。
  我说:虽然你的一生不可思议,但你还是幸福的,我说得对吗?
  她说:对,他给了我很多的幸福。虽然有时也想,我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对我自己根本不能理解。但一听到他吆喝羊群的声音,一见到他放牧归来走进毡房,我就感到特别地满足,特别地幸福,一切疑惑都抛在脑后了。
  我说:你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尽管天色已晚,我还是看到她的脸在薄暮中散发出了一丝红晕。爱情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大,人性的悲哀和人性的光辉同样促使人的成长。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选择对人生至关重要,但如何去选择,从来没有先知先觉。她选择了他,他就是她的天,她的梦想,她的一切。她从城市一头扎进大山,从千金姑娘一下变成牧民妻子,同住一顶毡房,同铺一床羊毛毡,整日喝着奶茶,啃着馕。夏牧场除了深山、野草、羊群,见不到人;冬牧场除了满目大雪,也见不到人。天底下就他们俩人,一年四季,长年累月,彼此相守。
  想到这里,我眼眶湿了。
  晚上,我躺在炕的另一头,听那个男人打着草原上特有的粗重鼾声,他的身边躺着已与他融为一体,永远不可能再分开的他的妻子。
  我久久没有入睡,我肯定了我的想法:这就是爱情。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餐,我与他们握过手,骑上我的黑瘦马,又出发了。
  故事讲完了,车里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声音,就连那对最爱说笑的年轻人,一时也没说话,讲故事的那位作家也没再说话。车窗外是一掠而过的农田和远处一直往前延伸的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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