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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要讲的故事,已经结束两年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季晨,也就是疯子的儿子,他傻乎乎地填补了雪人空缺的鼻子,也傻乎乎地用一种没人用过的语调和方式念叨着我的名字。我一直以为季晨很傻,可现在我才认识到,最傻的人是我。
[1]雪人的鼻子会呼吸
“林衣蕙!赶紧下楼吃饭去!”李莲玉一边用力地拍着我的房门,一边高声嚷着,响声大得让我浑身抖了一下。
“知道了。”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知道了就赶紧去吃!”李莲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下楼。
噢,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叫林衣蕙,在镇上的一所高中念书。李莲玉是我妈,一个老爱尖着嗓子说话的女人。爸爸在外地与别人合伙开公司,一年半载,很少回家。
李莲玉喊我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不像其他母亲那样喜欢喊孩子的乳名。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也喊我“林衣蕙”,全世界的人都喊我“林衣蕙”,除了一个人,季晨。
我第一次见到季晨是在冬天。
那年冬天像往常那样,在差不多的时间下了差不多大的雪。吃过晚饭后,窗台上的积雪已经有半个食指长的厚度。我胡乱地披上厚重的大衣,套上雨靴就往外跑。李莲玉从厨房里伸出头冲我喊道:“林衣蕙,你敢去玩雪我一会儿就打死你!”我歪着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不怕死地跑了出去。李莲玉后来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只是我没听清。
我兴奋得像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很快就堆好了一个不小的雪人,然后站在一旁的雪地上一边往手心呵气一边细细打赏着自己的杰作——旧纸皮做的帽子,龙眼做的眼睛,几根树枝做的嘴巴和手……我往后退了几步,还是觉得这个雪人在周围银装素裹的雪景里显得贫窭而狼狈,就像,就像被季晨看见的,不幸被埋藏在雪地里的枯枝绊倒的林衣蕙一样。
“雪人的鼻子呢?”季晨朝我走过来,雨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说话轻轻柔柔的,不像李莲玉那样尖锐锋利。
我窘迫至极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利索地拍掉裤子上的雪,然后瞄了眼雪人缺少鼻子的脸,那里确实有些空荡。我把桶里的东西全都倒到雪地上,一把铲子,还有几根刚刚从柴堆里捡来的树枝,没有红萝卜。
在我考虑着要不要用树枝来当雪人的鼻子时,季晨便伸手在雪人的鼻子部位挖了个小洞,然后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橙色的小橘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塞了进去。他指着那个橘子,转过脸对我说:“鼻子!”
我顿时觉得有些可笑,歪着嘴说:“对,是鼻子,塌鼻子,还是个被打肿的塌鼻子。”
“这样就可以呼吸了。”季晨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呢喃着。
我故意摆出一脸不屑的表情,不满地嘟囔着:“大冷天的,说什么冷笑话。”
季晨听见后压下声音低低地笑,背脊因寒冷而微微弯曲。平日里只见过李莲玉那样夸张地咧大嘴巴的笑,倒没见过像他这般含蓄的笑,突然觉得新鲜。
“你是谁啊?”我问他。
季晨想了许久才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又有些不满了,一个人想个名字想这么久干吗?
“我的名字是林衣蕙。”我仰着头骄傲地对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骄傲些什么。
“衣蕙?”季晨念着我的名字,细细软软的嗓音比我更像一个女孩子。
我突然愣了一下,第一次有人叫我“衣蕙”。我看着似乎正在思考的季晨,竟“刷”地一下红了脸。李莲玉拿着扫帚站在门口尖着声音喊道:“林衣蕙,你再不回来我就打死你!”
我回过神,急忙抓起铲子和桶,低着头快速跑进家门。李莲玉在我进门后的一瞬间“啪”的一声甩上门。
“你跟那小子说什么话啊?你知不知道他爸是谁啊?就是住在前面的那个疯子啊!你跟那小子说那么多话,小心有一天也变成疯子。那疯子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季什么的……季……噢对了,叫季晨,不是离家出走了吗?死在外面算了。现在又回来干吗?你赶紧给我离他远点,让疯子看见了定把你当成他儿媳妇!”李莲玉板着脸看我,僵硬表情下的嘴巴却一张一合像连环炮般疯狂扫射。
那时,我才想起,我没和季晨说声再见就回来了。
[2]心底有不断扩散的不安
住在我们家前面的是一个疯子。
从季晨的妈妈不知什么原因离开后,疯子就一蹶不起直至精神崩溃。而季晨离家出走后,疯子每个早晨都会傻傻地坐在门前,低头自言自语。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他挺可怜的。”有一次,我这样说疯子的时候,李莲玉激动得简直就要跳起来狠狠地敲我的脑门。她说:“可怜个屁!你那么可怜他,你就跟了他啊!”
李莲玉有时候虽然俗气了点,但有些话还是说得挺对的。我可怜疯子,可我却吝啬地只施舍那些泛滥成灾的同情心,而实质性的帮助我其实是不愿意给的。
我一直记得那个周末。那天,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耳朵里塞着长期以来总是接触不良的耳机。音乐和着错杂的噪声在我的脑子里荡来荡去,荡得我有些心烦。我气急败坏地扯下耳机,翻了翻白眼,抓起沙发上的靠垫眼睛一闭就想晕死过去。可事实上,我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晕死过去,因为季晨正站在窗户外用手指敲着窗,要我出来。
我蹑手蹑脚地移到门前开了门就溜了出去,却忘了关门。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同时响起的李莲玉的不太清晰的叫骂声。
我缩了缩脑袋,低头小跑到季晨面前。
“衣蕙,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季晨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看了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虽然有些厌烦,但还是像个男子汉那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说:“有事你尽管说。”
于是,我去了季晨家,也就是住在前面的,疯子的家。
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的房子。极度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烂木的味道。一个十几平方米小房子里,用隔板弄出的一个阁楼,四周没木板遮着,可以看见阁楼上放着几个大箱子,至于箱子里放了什么,我也不大清楚。通向阁楼的木制楼梯已经面目全非,好几个地方都已腐烂,我一脚踩上去,木板竟无声地断裂了。我吓得赶紧跳上另一节阶梯,顺手抱住了湿湿的扶手,摇摇晃晃地站着。疯子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托着脑袋看我,干瘪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快下来,那楼梯不能用了。”季晨慌张地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赶紧下来。我赶忙松开扶手,跳到地上。
“那楼梯建了到现在都好几十年了,也差不多要换了。”季晨抬起一张同样老旧的木桌子,“衣蕙,你来帮帮我把它搬到那里吧。”我应了一声便走过去抓住木桌的两条脚,把它抬起来。搬好桌子后,季晨不知从哪弄出了一把木梯子,简简单单的,只是把几条长短不一的木棍钉在一起的木梯子。
“衣蕙,你帮我扶着梯子吧,我爬上去拿点东西。”季晨爬上桌子把梯子的一端靠着阁楼的木板,我用力握着木梯,有几根木刺扎进我的手心,刺疼刺疼的。
“梯子是你刚做的?”我问季晨。他踩着木梯爬上了阁楼,霎时惊起几团小小的尘埃,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嗯,刚做的,我在外面打工就干这活。”季晨小声地回答着我,疯子在一旁突然拿着石头敲着地面,嘴里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怪声。
“他干吗这样?”我好奇地问季晨。他从阁楼里伸出头看了一眼说:“哦,你帮我去锅里拿几个馒头给他,他饿了。”
我从锅里拿出几个还热乎乎的馒头走到疯子面前,递给他。疯子没接过馒头,只是睁圆了眼睛看我。我有点害怕,想缩回手的时候,疯子又从我手里一把夺过馒头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季晨站在阁楼边上叫了我一声,我又赶紧去扶住了梯子。
“他饿了就会这样,不说饿,只会拿着石头敲地面。”季晨拿着几件衣服从阁楼上下来,帮疯子穿上。那是一件灰色的棉袄,款式很平常,质量看起来一般。我想,像李莲玉那样成天无所事事的人看到后,一定又有一番闲话可讲了。我站在一旁拔着手心里的木刺时,听见李莲玉喊我的声音,顿时觉得四肢变得僵硬。我赶紧跟季晨道了别,拔腿跑出季晨家。
很不幸的是,我从疯子家出来时被李莲玉看见了,她一路扯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回家。
“林衣蕙,你去那疯子家干什么?你不要命啦你!”李莲玉鼻孔都快冒烟了却还不解气,转过身又狠狠地敲了下我的脑门。
“没干吗没干吗!”我推开气冲冲的李莲玉,捂着发疼的耳朵“啪踏啪踏”地跑上楼。
“你这死丫头!你敢再去他家,看我不把你锁在家里!”
“李莲玉真是个混蛋!”当然,我只是在心里想想,可没胆子说出口。
[3]疯子家再没新鲜事
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放下碗筷去开了门。
是疯子。
他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见到我之后顿时发出两道刺眼的光亮。疯子扯着我的手想把我往外拉,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的手上长满了硬硬的老茧,擦得我手臂生疼。我慌了,另一只手抓着门把不放。我不知道疯子瘦弱的身子里从哪蹦出这么大的力气,我使劲想把手拉回来却始终不得,反而让自己疼得更厉害。
“妈!妈!”我冲着屋里喊。李莲玉听到声响后从屋里出来,见到这幅场景马上就火了。她又扯开嗓子冲着疯子喊道:“死疯子,你来这干吗?滚出去滚出去!”可疯子像没听见一样,更用力地拉着我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好像在说“晨”。我突然冷静下来,想问到底怎么了的时候,李莲玉快步走到我身边,使劲拉着我的手想把我从疯子手里拽出来。
“你给我松手听见没!再不松手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了!听见没?赶紧松手!”疯子看着她使劲摇摇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李莲玉终于发现自己跟一个疯子无法沟通的时候,毅然转身回屋。
“到底怎么了?季晨怎么了?”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疯子摇摇头又点点头,松开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家,嘴里发出呜呜的像在哽咽的声音。我顺着疯子的手指看去,疯子家门口的雪地上映着从屋子里透出的黯淡的黄光,一闪一闪的,像快燃尽的烛火,垂死挣扎。我松开握着门把的手,想跟疯子过去。这时,李莲玉又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从饭桌上端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紫菜汤。
“死疯子!叫你走不走!”说着,她便把手里的汤全数泼到疯子的身上。疯子悲鸣了一声,急忙跳起,松开我的手,用力拍掉自己灰棉袄上的紫菜和葱花,眼里隐约渗出了泪珠。不少汤汁溅到我的手上,烫得我的手上泛起几块红晕。我揉着手臂,悻悻地望了一眼疯子。
“赶紧给我滚!听见没!”李莲玉扬了扬手里的空汤碗对疯子吼道。疯子呆呆地看着我,不动也不说话,只有眼角一颗浑浊的泪倏然间划过他沾着葱花的脸庞。我心里猛地一痛。李莲玉把我推进门内,然后朝疯子狠狠啐了口唾沫,又“啪”的一声关上门。
“他好像真的有事,我们去看……”我扯着李莲玉的衣角小声说。
“有个屁的事,回去吃饭!不吃就滚你房里去!敢出去我就把你锁房里去!”说完,李莲玉不再理我,端起饭桌旁的碗继续吃她的饭。
到现在,我还是会想,如果那个晚上我去了疯子家,而不是回自己房里待着的话,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疯子在我家门前呆了多久,我只听见雪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沉重声响。
那是那个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下得极大,像要倾泻某个人一辈子说不完的愁苦般轰轰烈烈地下了一整夜。我睁着干涩的眼睛,直至天亮。
翌日,我背着书包去学校时,经过疯子家门口。疯子家的门紧闭着,我没看见疯子,也没看见季晨。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疯子正坐在门槛上,衣服上还有昨晚李莲玉倒的汤迹。他怀里抱着一个坛子,紫黑色的,以前从来没见过。
我走到疯子身边,问道:“季晨呢?在屋里吗?”
疯子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又默默转了个身背朝着我。我识趣,不再打搅他,便伸手打开疯子家的门。
扑鼻而来的烂木的味道里掺杂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一摊半干的血迹,和一旁染了血的木梯,惊得说不出话来。
季晨?
倏然,疯子空出一只手拿了块石头敲着地上的雪,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猛地回过神,犹豫着从书包里拿出晚上吃剩的包子走到疯子前面递给他,疯子低着头没看我,沉寂了许久后,伸手打掉我手上已经冰凉的包子。包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没了动静。我盯着坛子上倒映着的属于我的扭曲变形的影像,顿时心生荒凉。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那时,李莲玉正站在门口看着一群老娘客唧唧咋咋地说个不停。
“疯子家死人了!你知不知道?”李莲玉头也没扭地跟我说话,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瓜子递给我,“他儿子好像要爬阁楼上拿东西,结果没站稳掉下来摔死了。喏,这给你。”
我摇了摇头,说“不要”。李莲玉“呸”的一声吐掉瓜子壳,拉高声音说:“给你你就拿去,装什么矜持啊!”说着用力拽起我的手,把一把瓜子砸在我手里。我一时没接好,好几颗瓜子从我指缝中掉了下去。
“你手烂的啊?”李莲玉挑起眉狠狠敲了敲我的头,尖声骂道。
我愣了许久,然后拿起一颗瓜子放在齿间“咔”的一声嗑掉。李莲玉不再理我,继续听一群老娘客聊起疯子家的新鲜事。
李莲玉的后方,是一团不成形的雪堆,雪旁边零零碎碎散落着两颗龙眼,土黄的纸皮箱被雪水浸得有些变形。一片惨白中,只是看不见那个红橘子罢了。
房屋会崩塌,食物会变质,雪人也会被压垮。这些道理,浅显易懂。
“我今天经过那疯子门前时,门开着,还好我看到那摊血给他打了120。不然等那尸体烂了不把周围的人臭死才怪!”邻居家的媳妇从李莲玉手里接过另一捧瓜子,嗑得正欢。
“不过也用不着马上火化啊,不都得先放家里几天办办丧事……”一个我觉得面熟但又叫不出名字的女人一手叉腰故作苦闷地说。
“疯子会办丧事么?”李莲玉突然冒出一句,然后又嗑了一个瓜子,“咔”的一声。 响亮,响亮。(指导老师:黄忠)
编辑/梁宇清
[1]雪人的鼻子会呼吸
“林衣蕙!赶紧下楼吃饭去!”李莲玉一边用力地拍着我的房门,一边高声嚷着,响声大得让我浑身抖了一下。
“知道了。”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知道了就赶紧去吃!”李莲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下楼。
噢,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叫林衣蕙,在镇上的一所高中念书。李莲玉是我妈,一个老爱尖着嗓子说话的女人。爸爸在外地与别人合伙开公司,一年半载,很少回家。
李莲玉喊我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不像其他母亲那样喜欢喊孩子的乳名。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也喊我“林衣蕙”,全世界的人都喊我“林衣蕙”,除了一个人,季晨。
我第一次见到季晨是在冬天。
那年冬天像往常那样,在差不多的时间下了差不多大的雪。吃过晚饭后,窗台上的积雪已经有半个食指长的厚度。我胡乱地披上厚重的大衣,套上雨靴就往外跑。李莲玉从厨房里伸出头冲我喊道:“林衣蕙,你敢去玩雪我一会儿就打死你!”我歪着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不怕死地跑了出去。李莲玉后来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只是我没听清。
我兴奋得像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很快就堆好了一个不小的雪人,然后站在一旁的雪地上一边往手心呵气一边细细打赏着自己的杰作——旧纸皮做的帽子,龙眼做的眼睛,几根树枝做的嘴巴和手……我往后退了几步,还是觉得这个雪人在周围银装素裹的雪景里显得贫窭而狼狈,就像,就像被季晨看见的,不幸被埋藏在雪地里的枯枝绊倒的林衣蕙一样。
“雪人的鼻子呢?”季晨朝我走过来,雨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说话轻轻柔柔的,不像李莲玉那样尖锐锋利。
我窘迫至极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利索地拍掉裤子上的雪,然后瞄了眼雪人缺少鼻子的脸,那里确实有些空荡。我把桶里的东西全都倒到雪地上,一把铲子,还有几根刚刚从柴堆里捡来的树枝,没有红萝卜。
在我考虑着要不要用树枝来当雪人的鼻子时,季晨便伸手在雪人的鼻子部位挖了个小洞,然后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橙色的小橘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塞了进去。他指着那个橘子,转过脸对我说:“鼻子!”
我顿时觉得有些可笑,歪着嘴说:“对,是鼻子,塌鼻子,还是个被打肿的塌鼻子。”
“这样就可以呼吸了。”季晨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呢喃着。
我故意摆出一脸不屑的表情,不满地嘟囔着:“大冷天的,说什么冷笑话。”
季晨听见后压下声音低低地笑,背脊因寒冷而微微弯曲。平日里只见过李莲玉那样夸张地咧大嘴巴的笑,倒没见过像他这般含蓄的笑,突然觉得新鲜。
“你是谁啊?”我问他。
季晨想了许久才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又有些不满了,一个人想个名字想这么久干吗?
“我的名字是林衣蕙。”我仰着头骄傲地对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骄傲些什么。
“衣蕙?”季晨念着我的名字,细细软软的嗓音比我更像一个女孩子。
我突然愣了一下,第一次有人叫我“衣蕙”。我看着似乎正在思考的季晨,竟“刷”地一下红了脸。李莲玉拿着扫帚站在门口尖着声音喊道:“林衣蕙,你再不回来我就打死你!”
我回过神,急忙抓起铲子和桶,低着头快速跑进家门。李莲玉在我进门后的一瞬间“啪”的一声甩上门。
“你跟那小子说什么话啊?你知不知道他爸是谁啊?就是住在前面的那个疯子啊!你跟那小子说那么多话,小心有一天也变成疯子。那疯子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季什么的……季……噢对了,叫季晨,不是离家出走了吗?死在外面算了。现在又回来干吗?你赶紧给我离他远点,让疯子看见了定把你当成他儿媳妇!”李莲玉板着脸看我,僵硬表情下的嘴巴却一张一合像连环炮般疯狂扫射。
那时,我才想起,我没和季晨说声再见就回来了。
[2]心底有不断扩散的不安
住在我们家前面的是一个疯子。
从季晨的妈妈不知什么原因离开后,疯子就一蹶不起直至精神崩溃。而季晨离家出走后,疯子每个早晨都会傻傻地坐在门前,低头自言自语。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他挺可怜的。”有一次,我这样说疯子的时候,李莲玉激动得简直就要跳起来狠狠地敲我的脑门。她说:“可怜个屁!你那么可怜他,你就跟了他啊!”
李莲玉有时候虽然俗气了点,但有些话还是说得挺对的。我可怜疯子,可我却吝啬地只施舍那些泛滥成灾的同情心,而实质性的帮助我其实是不愿意给的。
我一直记得那个周末。那天,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耳朵里塞着长期以来总是接触不良的耳机。音乐和着错杂的噪声在我的脑子里荡来荡去,荡得我有些心烦。我气急败坏地扯下耳机,翻了翻白眼,抓起沙发上的靠垫眼睛一闭就想晕死过去。可事实上,我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晕死过去,因为季晨正站在窗户外用手指敲着窗,要我出来。
我蹑手蹑脚地移到门前开了门就溜了出去,却忘了关门。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同时响起的李莲玉的不太清晰的叫骂声。
我缩了缩脑袋,低头小跑到季晨面前。
“衣蕙,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季晨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看了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虽然有些厌烦,但还是像个男子汉那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说:“有事你尽管说。”
于是,我去了季晨家,也就是住在前面的,疯子的家。
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的房子。极度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烂木的味道。一个十几平方米小房子里,用隔板弄出的一个阁楼,四周没木板遮着,可以看见阁楼上放着几个大箱子,至于箱子里放了什么,我也不大清楚。通向阁楼的木制楼梯已经面目全非,好几个地方都已腐烂,我一脚踩上去,木板竟无声地断裂了。我吓得赶紧跳上另一节阶梯,顺手抱住了湿湿的扶手,摇摇晃晃地站着。疯子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托着脑袋看我,干瘪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快下来,那楼梯不能用了。”季晨慌张地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赶紧下来。我赶忙松开扶手,跳到地上。
“那楼梯建了到现在都好几十年了,也差不多要换了。”季晨抬起一张同样老旧的木桌子,“衣蕙,你来帮帮我把它搬到那里吧。”我应了一声便走过去抓住木桌的两条脚,把它抬起来。搬好桌子后,季晨不知从哪弄出了一把木梯子,简简单单的,只是把几条长短不一的木棍钉在一起的木梯子。
“衣蕙,你帮我扶着梯子吧,我爬上去拿点东西。”季晨爬上桌子把梯子的一端靠着阁楼的木板,我用力握着木梯,有几根木刺扎进我的手心,刺疼刺疼的。
“梯子是你刚做的?”我问季晨。他踩着木梯爬上了阁楼,霎时惊起几团小小的尘埃,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嗯,刚做的,我在外面打工就干这活。”季晨小声地回答着我,疯子在一旁突然拿着石头敲着地面,嘴里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怪声。
“他干吗这样?”我好奇地问季晨。他从阁楼里伸出头看了一眼说:“哦,你帮我去锅里拿几个馒头给他,他饿了。”
我从锅里拿出几个还热乎乎的馒头走到疯子面前,递给他。疯子没接过馒头,只是睁圆了眼睛看我。我有点害怕,想缩回手的时候,疯子又从我手里一把夺过馒头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季晨站在阁楼边上叫了我一声,我又赶紧去扶住了梯子。
“他饿了就会这样,不说饿,只会拿着石头敲地面。”季晨拿着几件衣服从阁楼上下来,帮疯子穿上。那是一件灰色的棉袄,款式很平常,质量看起来一般。我想,像李莲玉那样成天无所事事的人看到后,一定又有一番闲话可讲了。我站在一旁拔着手心里的木刺时,听见李莲玉喊我的声音,顿时觉得四肢变得僵硬。我赶紧跟季晨道了别,拔腿跑出季晨家。
很不幸的是,我从疯子家出来时被李莲玉看见了,她一路扯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回家。
“林衣蕙,你去那疯子家干什么?你不要命啦你!”李莲玉鼻孔都快冒烟了却还不解气,转过身又狠狠地敲了下我的脑门。
“没干吗没干吗!”我推开气冲冲的李莲玉,捂着发疼的耳朵“啪踏啪踏”地跑上楼。
“你这死丫头!你敢再去他家,看我不把你锁在家里!”
“李莲玉真是个混蛋!”当然,我只是在心里想想,可没胆子说出口。
[3]疯子家再没新鲜事
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放下碗筷去开了门。
是疯子。
他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见到我之后顿时发出两道刺眼的光亮。疯子扯着我的手想把我往外拉,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的手上长满了硬硬的老茧,擦得我手臂生疼。我慌了,另一只手抓着门把不放。我不知道疯子瘦弱的身子里从哪蹦出这么大的力气,我使劲想把手拉回来却始终不得,反而让自己疼得更厉害。
“妈!妈!”我冲着屋里喊。李莲玉听到声响后从屋里出来,见到这幅场景马上就火了。她又扯开嗓子冲着疯子喊道:“死疯子,你来这干吗?滚出去滚出去!”可疯子像没听见一样,更用力地拉着我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好像在说“晨”。我突然冷静下来,想问到底怎么了的时候,李莲玉快步走到我身边,使劲拉着我的手想把我从疯子手里拽出来。
“你给我松手听见没!再不松手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了!听见没?赶紧松手!”疯子看着她使劲摇摇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李莲玉终于发现自己跟一个疯子无法沟通的时候,毅然转身回屋。
“到底怎么了?季晨怎么了?”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疯子摇摇头又点点头,松开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家,嘴里发出呜呜的像在哽咽的声音。我顺着疯子的手指看去,疯子家门口的雪地上映着从屋子里透出的黯淡的黄光,一闪一闪的,像快燃尽的烛火,垂死挣扎。我松开握着门把的手,想跟疯子过去。这时,李莲玉又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从饭桌上端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紫菜汤。
“死疯子!叫你走不走!”说着,她便把手里的汤全数泼到疯子的身上。疯子悲鸣了一声,急忙跳起,松开我的手,用力拍掉自己灰棉袄上的紫菜和葱花,眼里隐约渗出了泪珠。不少汤汁溅到我的手上,烫得我的手上泛起几块红晕。我揉着手臂,悻悻地望了一眼疯子。
“赶紧给我滚!听见没!”李莲玉扬了扬手里的空汤碗对疯子吼道。疯子呆呆地看着我,不动也不说话,只有眼角一颗浑浊的泪倏然间划过他沾着葱花的脸庞。我心里猛地一痛。李莲玉把我推进门内,然后朝疯子狠狠啐了口唾沫,又“啪”的一声关上门。
“他好像真的有事,我们去看……”我扯着李莲玉的衣角小声说。
“有个屁的事,回去吃饭!不吃就滚你房里去!敢出去我就把你锁房里去!”说完,李莲玉不再理我,端起饭桌旁的碗继续吃她的饭。
到现在,我还是会想,如果那个晚上我去了疯子家,而不是回自己房里待着的话,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疯子在我家门前呆了多久,我只听见雪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沉重声响。
那是那个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下得极大,像要倾泻某个人一辈子说不完的愁苦般轰轰烈烈地下了一整夜。我睁着干涩的眼睛,直至天亮。
翌日,我背着书包去学校时,经过疯子家门口。疯子家的门紧闭着,我没看见疯子,也没看见季晨。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疯子正坐在门槛上,衣服上还有昨晚李莲玉倒的汤迹。他怀里抱着一个坛子,紫黑色的,以前从来没见过。
我走到疯子身边,问道:“季晨呢?在屋里吗?”
疯子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又默默转了个身背朝着我。我识趣,不再打搅他,便伸手打开疯子家的门。
扑鼻而来的烂木的味道里掺杂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一摊半干的血迹,和一旁染了血的木梯,惊得说不出话来。
季晨?
倏然,疯子空出一只手拿了块石头敲着地上的雪,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猛地回过神,犹豫着从书包里拿出晚上吃剩的包子走到疯子前面递给他,疯子低着头没看我,沉寂了许久后,伸手打掉我手上已经冰凉的包子。包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没了动静。我盯着坛子上倒映着的属于我的扭曲变形的影像,顿时心生荒凉。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那时,李莲玉正站在门口看着一群老娘客唧唧咋咋地说个不停。
“疯子家死人了!你知不知道?”李莲玉头也没扭地跟我说话,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瓜子递给我,“他儿子好像要爬阁楼上拿东西,结果没站稳掉下来摔死了。喏,这给你。”
我摇了摇头,说“不要”。李莲玉“呸”的一声吐掉瓜子壳,拉高声音说:“给你你就拿去,装什么矜持啊!”说着用力拽起我的手,把一把瓜子砸在我手里。我一时没接好,好几颗瓜子从我指缝中掉了下去。
“你手烂的啊?”李莲玉挑起眉狠狠敲了敲我的头,尖声骂道。
我愣了许久,然后拿起一颗瓜子放在齿间“咔”的一声嗑掉。李莲玉不再理我,继续听一群老娘客聊起疯子家的新鲜事。
李莲玉的后方,是一团不成形的雪堆,雪旁边零零碎碎散落着两颗龙眼,土黄的纸皮箱被雪水浸得有些变形。一片惨白中,只是看不见那个红橘子罢了。
房屋会崩塌,食物会变质,雪人也会被压垮。这些道理,浅显易懂。
“我今天经过那疯子门前时,门开着,还好我看到那摊血给他打了120。不然等那尸体烂了不把周围的人臭死才怪!”邻居家的媳妇从李莲玉手里接过另一捧瓜子,嗑得正欢。
“不过也用不着马上火化啊,不都得先放家里几天办办丧事……”一个我觉得面熟但又叫不出名字的女人一手叉腰故作苦闷地说。
“疯子会办丧事么?”李莲玉突然冒出一句,然后又嗑了一个瓜子,“咔”的一声。 响亮,响亮。(指导老师:黄忠)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