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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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飞驰的汽车上,孙倩将单薄的身子紧紧依偎着车窗。车窗外,风景萧瑟。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赤裸着身子,在寒风里瑟缩着。远处的山峦灰蒙蒙一片,被沉沉的雾霾笼罩。只有依稀闪过的麦田,还有一丝绿的气息。
  她清楚地记得,儿时,母亲带她去省城玩耍,坐车行经这里。那是个暑假,沿途的果园里,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她在母亲怀里叽叽喳喳说个不休,一路上欢喜得如刚刚出巢的幼雏,满眼的新奇,满心的快乐。那时,母亲下岗后撑起一个小摊,刚刚赚了点小钱,就忙不迭满足对她的承诺,因为她期末考试得了全年级第一,奖励她去省城旅游。清贫的母亲,舍不得给自己添加新衣,却从来对她的要求,大方至极。
  想到这里,孙倩的泪水静悄悄地挂满了脸颊,如两串晶莹的露珠。她曾经对母亲许诺,等来年放暑假了,就一起去九寨沟旅游。母亲喜欢旅游,却一直没有时间和闲钱去实现。年轻时,孤身一人拉扯她和弟弟长大成人,忙着挣钱养家,后来,又忙着给她和弟弟张罗婚事,带孩子。等到终于有点闲暇,母亲却沉沉地病倒了。
  此时,孙倩正赶往省城的医院,去看望病重的母亲。弟弟在电话里着急地说,姐姐,你再忙,必须得请假来看望妈妈。听医生的口气,也许,妈妈没有多少日子了。你总说高三重要,你的学生放不下。可是,我们只有一个母亲,你就放得下她吗?
  孙倩含泪答应了弟弟的要求,含泪接受了弟弟的批评,含泪给校长请假。
  此时,她多么希望汽车能够长出翅膀,能够火速飞到母亲身边。母亲生病以来,先在县城的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由弟弟送到了省城。短短一周,下了两次病危通知。
  孙倩想,等到了医院,一定好好给母亲赔不是,好好弥补自己的歉疚,好好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只是希望母亲能够渡过难关,等到来年高三结束,她正好有个长长的假期,带着母亲去旅游。
  想到这里,孙倩咧嘴轻轻笑了。两滴泪却静静地滑落。
  电话急促地响起来。孙老师,你到哪里了?快下车,赶紧回来吧,你班上出事了!是吴校长的声音。
  啊?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孙倩的声音大起来,让全车的乘客都好奇地朝她张望。
  你班里的李曼跳楼了,正在医院抢救!吴校长声音沉重而急迫。
  啊!不可能吧?吴校长,你是不是搞错了?
  这种事情,能搞错吗?快点回来!吴校长的话没有丝毫的热度。
  一边是学生,一边是母亲。人生的两难选择活生生摆在了她的面前。
  迟疑片刻,她果断地对司机说,请停车,我要下去!
  司机冷静地对她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你下去干什么?上厕所要等一下,前面不远处就到了。
  不是。我要回去,我不去省城了!孙倩努力冷静地陈述,眼泪还是忍不住一串串滚落。
  窗外,暮色已经悄然降临。孙倩探头看一下,对司机说,大哥,我有急事要回转去,请你帮忙给我联系一辆过路车好吗?求求你了!孙倩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
  司机看她满脸是泪,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小声嘀咕说,现在找车,可真是难啊。好吧,我打电话试试。片刻,司机叫来了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对那年轻男人说,这个女同志要回转去,你也别要她高价,权当做好事吧。你看她哭得真可怜。那年轻司机答应了,招呼孙倩上车。
  上车了,她才想起还没告之弟弟。刚准备打电话,电话来了,正好是弟弟的。他在电话里气冲冲地说,妈妈都问了几遍了。你怎么还没赶到?
  孙倩在电话里竭力地忍住泪水,哽咽地说,弟弟,只有辛苦你了,我班里一个学生跳楼了,正在医院抢救。我必须赶回去。你就理解一下姐姐吧,我也毫无办法啊。
  弟弟在电话里先是叹息,最后也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我只得给妈妈编个理由,帮你打打圆场。姐姐,你自己慢点,要多保重。你千万别再出什么事儿。
  好好,我知道了。孙倩答应着,不停地抹泪。
  唉,你们当老师呀,也真不容易。大姐你别急,我尽量开快点,争取早点把你送回去。年轻司机一边安慰,一边加大了油门。
  电话又来了,是吴校长的。他在电话里着急地说,你回来后,直接到学校!
  孙倩还想询问一下李曼抢救的近况,吴校长却一下子将电话断掉了。
  孙倩在心里默默为李曼祈祷,希望她能转危为安。
  二
  夜色里,孙倩急匆匆赶到校园门口。
  就是她!抓住她!她就是孙倩!孙倩刚刚跨进学校大门,迎面而来的一对人马便呼啦一下将她紧紧包围。
  朦胧的路灯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猛地冲上前,疯狂撕扯着孙倩的衣服,嚎哭着,你赔我女儿,你赔我女儿!
  女人的泪水和鼻涕,糊得满脸都是,亮汪汪的惹人眼。孙倩趁着女人仰脸呼号的一刹那,终于看清楚了,是李曼的母亲。她曾经来过学校一次。
  大姐,大姐,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谁也不想这样呀。你听我说。孙倩想努力挣脱李曼母亲的抓扯。李曼母亲的手却像两把锋利的钳子,死死地钳住她的衣服不放松。
  孙倩的眼泪肆意流淌。她不知李曼到底怎么样了。她多么想问问情况,可是周围的怒吼声、哭号声,让她没有丝毫说话的机会。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孙老师!学校一定会圆满地解决问题,先放开她好不好?是吴校长。孙老师看着气势汹汹的人群,紧张地躲到了吴校长身后。
  不,我不要解决什么问题。我只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呀!女人又疯扑上来,死死揪住孙倩的衣服。
  你女儿出事后,马上就送医院抢救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你是看到的呀!吴校长的声音已经嘶哑。平日里吼声如雷、威风八面的吴校长,此时已筋疲力尽,像泄气的皮球。
  吴校长,李曼到底怎么样了?趁着女人稍稍松开衣服的间隙,孙倩赶紧询问。
  你没听出来吗?已经死了。他們才来学校闹的。我原来让你来学校,就想商量一下对策。没想到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片刻就纠集了这么多人。别怕,我们已经报警了。吴校长将嘴巴附在孙倩耳边,低声说。   已经死了?孙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吴校长后面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听进去。绝望和疼痛充塞在她的胸腔。她的眼前不断回放着李曼乖巧可爱的样儿,回放着她微笑时甜甜的酒窝,回放着她每次谈话离开时向她鞠躬致谢的羞涩模样,回放着她给班里默默打扫卫生的情景。
  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涌流。心脏像被利剑戳刺,一阵阵地撕裂,像要爆炸。
  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孩子瞬间就没了?为什么她要跳楼?我才离开半天时间呀,她为何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作为老师,我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呀。那么,她到底怎么啦?
  一串串的疑问在孙倩的脑海里萦绕,把她的泪水也一串串地牵扯出来,汩汩流淌。
  大姐,对不起!孙倩突然咚地跪在了拼命撕扯她的李曼母亲面前。
  李曼母亲依然哭号着,看到跪倒的孙倩,愣怔片刻,干脆俯身抓扯孙倩的头发。孙倩感觉自己的头皮就要被揪掉了。头发仿佛在纷纷飞落。可是,比起失去学生的痛苦,她宁愿忍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生理刺痛。
  吴校长手忙脚乱地推开李曼母亲。孙倩却一把拉住吴校长说,校长,让她发泄一下吧。我也是母亲,我理解她的心情!
  孙老师呀,唉!吴校长叹息一声,死死挡开李曼母亲,忙着招呼保安维持秩序。
  李曼母亲却像垂死顽抗的母狼,嚎叫着,又疯狂地扑上来,将吴校长撞了个趔趄,推倒在地。
  那女人闭着眼睛,披散着头发,挥舞着双手,嘴里哭骂着,不停地抓扯着孙倩的头发、衣服。孙倩木然地跪在地上,深深低垂着脑袋,任凭李曼母亲撕打。
  她并没收到孙倩的还击,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团上,不由得泄气了。她索性躺倒在地,双腿不停踢蹬,双手在空中乱抓,仿佛要抓住什么。她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吼叫着,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呀!
  大姐,你打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省城看望母亲,不该离开这么半天时间。你打我吧!孙倩边搀扶着女人,边重新抓起女人已经瘫软无力的双手,朝自己身上怕打。
  旁边,吴校长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拼命挤进人丛,含泪一把拉起孙倩说,孙老师,那不是你的错,起来吧。事情还正在调查,警察已经来了。你回办公室。说着,便左顾右盼,想寻一丝缝隙,将孙倩带离现场。
  谁知,周围闹事的人群仿佛看出了端倪,蜂拥而上,瞬间包围了吴校长和孙倩,怒吼说,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跑!
  人群疯了般朝孙倩和吴校长推搡,抓扯。孙倩高高束起的马尾早已被抓散,乱发披覆脸上。她变成了鬼魅。眼镜被抓掉了,视野里模模糊糊,一片迷蒙。脖子上的围巾也不见了。冷风呼啸着灌进脖子和胸腔,寒意彻骨。只有手中的提包,被她死死攥着。那里,装着她看望母亲带的五千块钱,是她东拼西凑的救命钱呀。
  散开,别闹了!不知何时,警察来了。趁着人群愣怔的片刻,警察将孙倩带进了门卫室里。
  孙老师,你冷静一下,事情正在调查,请你配合!警察是个粗壮的大个子,温和地对哭得声嘶力竭的孙倩说。
  警察同志,我想去医院看看我的学生,看看李曼,好吗?孙倩的要求马上被警察否定了,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积极配合我们的调查,哪里也不能去!
  孙倩竟然被警察控制了。她愈加伤心,悲从中来。人生第一次与警察接触,却是以嫌疑人的身份。她强忍住绝望的泪水,冷静地跟丈夫发了个短信,让他照顾好女儿。她暂时不能回家了。然后,她的手机也被警察没收了。
  三
  在门卫室里间的小屋里,孙倩静静地呆坐着。可怜的李曼,为什么把心事装在心里?为什么不等到我回来?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
  窗外寒风呼号,仿佛在呜咽,在哭泣,在为可怜的李曼鸣不平。孙倩的心地也被寒风掃荡,一片萧瑟,变得光秃秃,空洞洞的。
  门卫室的外间里,孙倩隐隐约约听到警察在依次询问她班里的学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孙倩在逼仄的里间度日如年。此时,在这隆冬的深夜,李曼躺在哪里?可怜的孩子,她孤零零地上路,该多冷啊。她是个胆小的女孩,那么怕黑。苦寒的冬夜,路途遥遥,她孤身一人怎么朝天国跋涉?
  孙倩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真的想去看看她,送她最后一程。
  泪光里,李曼的往事一幕幕清晰如昨。
  高一开学时,李曼来得最早。别人都是爷爷奶奶帮忙背着被盖、行李,提着大包小包。而李曼孤身一人。身后背着的硕大包裹,几乎盖住了她的后脑勺。两只手还各自提着一只沉沉的大包。小小的她,被大包小包挤压得只剩下一张瘦削的脸蛋。好在那脸蛋是盛满笑容的,还有两个甜蜜蜜的酒窝,装满了明净的快乐。
  孙倩赶紧迎上前,替她接过手里的提包,放下背上的包裹,责怪说,这么小的孩子,爸爸妈妈怎么不来送你呀?李曼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仿佛孙倩是个神奇的魔术师,瞬间就将她的甜美笑容变没了。
  那么你爷爷奶奶呢?你看别人都是爷爷奶奶保驾护航。孙倩想逗她笑。没想却逗出了李曼的一串眼泪。她说,我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不能来送我。
  哦,你真勇敢。看你还哭呢,刚才笑得那么好看。继续笑,我命令你,不许哭了!李曼终于破涕为笑。周围的家长和孩子们也善意地笑了。
  那天,李曼楼上楼下地奔跑,将自己的课桌收拾好,还迅速铺好床铺,打扫好清洁。宿舍的同学后来告诉孙倩说,孙老师,我们宿舍的李曼真勤快,走进宿舍片刻都没闲着,又是帮大家铺床,又是搞清洁的,还去食堂给我们打开水呢。我们都说,她就像个家长,干脆就选她当室长吧。
  孙倩接受了学生的建议,选李曼当了室长。还在班里大力表扬说,李曼同学初来乍到,就热心帮助宿舍的同学,这种精神值得大家学习。话没说完,一个男生站起来说,她还义务给我们打扫教室,擦抹桌凳呢。
  全班给予李曼热烈的掌声。掌声里,孙倩又看到她熟悉的笑容,那么甜美,那么干净。孙倩由衷喜爱这个纯朴勤快的孩子。
  后来,孙倩庆幸自己选择正确。李曼不仅将宿舍治理得井井有条,多次被评为优秀室长,还自告奋勇顶替了生病回家的劳动委员,将班里的清洁卫生成绩推上了年级第一的位置,让班级每周都受到学校表彰。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女孩,却也有许多烦恼。她的烦恼写在她的诗歌里,写在周记本里。孙倩是在批阅她的周记本时发现的。
  李曼在周记里写道:人人都说,家是一方温暖的港湾,而我要说,家是一个诞生烦恼的摇篮;人人都说,家是人生的加油站,而我要说,家是前进的逆风,是扬帆远行的恶浪。如果有未来,我一定要给我的孩子建设一个美丽的家园。在那个家里,可以没有锦衣玉食,可以没有华屋美厦,但一定会有灿烂的笑脸,像春阳普照;一定会有温馨的话语,如和风轻拂。那是一个生长爱情和信任的地方,那是一方生长希望和信心的土地。我的孩子,我要让你的童年长满欢乐,让你的少年长满阳光,让你的青春长满希望……
  多么美丽的构想,却依稀笼罩着沉沉阴霾。孙倩赶紧找来李曼交流。李曼不说话,只低头浅浅地笑,半天轻声说,老师,我那只是为了完成周记作业,乱写的,不是我的真心话。你别问了。说完,转身跑走了。
  后来,孙倩找到学生旁敲侧击地了解,才知道李曼有时深更半夜在宿舍里偷偷地哭泣,把宿舍的同学都哭醒了。大家问她,她却说,是做恶梦了,没什么。
  她一定是个心事重重的孩子。孙倩决定走进李曼的内心。
  孙老师,你暂时解除了嫌疑,可以走了。高个子警察把孙倩从往事中牵拉回来。他递还了孙倩手机说,请你理解,刚才是例行公事,同时我们也是保护你。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你估计不认得我了,可我认得你。我儿子曾经在你手里读过书,可惜后来转走了。他总是对你念念不忘呢。我刚才详细询问了學生,也做好了笔录。学生们都证明,在那个女生死亡之前,你既没有批评她,也没有在班里公开讲什么刺激性的话。听说上周你们月考成绩排名了。学生说,你只在班里给大家鼓劲加油,并没点名批评任何人,是这样吗?
  孙倩含泪点点头。她说,警察同志,我只想快点见到我的学生。我,我是真的想送送她啊。
  好的,我送你去吧。
  四
  警车在呼啸的寒风里飞驰。殡仪馆仿佛是那么遥远。孙倩的心疼得揪成一团,又像一块瓷器,已经被痛苦击碎得七零八落了。
  深夜的街道上,冷清,寂寥。几只流浪的野猫,间或迅疾地从车前倏然穿过。偶尔传来凄厉的猫哭声,撕心裂肺的,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警车刚在殡仪馆门口停下,家属就蜂拥而至,仿佛知道警车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似的。高个子警察搀扶着已经虚弱得颤巍巍的孙倩,对围困的家属说,你们不能找孙老师任何麻烦。据我们调查,学生们证实,李曼的死亡跟孙老师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她能来殡仪馆看看,完全是出于师生情谊。请你们让开!
  在殡仪馆的窄窄冰棺里,瘦小的李曼安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般。环绕她的是阵阵凄厉哀婉的哀乐。孙倩的眼泪哗啦啦涌流着。她俯下身子,抚摸着冷冷的冰棺,喃喃自语,李曼,你怎么这么傻呀?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老师回来解决?你呀,你真是个傻孩子!孙倩的哭声渐渐无法控制,如鹤唳九天,如长风浩荡。她耸动着瘦削的双肩,忍不住嚎啕失声。
  高个子警察赶紧一把拉起孙倩,哽咽着说,孙老师,你要节哀顺变呀,事情已经这样了。班里还有更多的学生等着你呢。要不,我们送你回家吧。
  回家?哼,女儿是在她手里死的。她该好好陪陪我女儿。不能回家,必须在这里守灵!在人群里抽泣的李曼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孙倩身后,披头散发,瞪着血红的双眼。
  大姐,不用你说,我也要留下来。快三年的师生缘分,无论如何,我要送送她的。你放心,我不会跑。说完,转身对高个子警察说,同志,你们先走吧,我已经决定了。就是家属不要求,我也要留下来陪陪孩子。其实,私底下,我跟李曼感情很好。可惜,我未能制止她的轻生,我有愧呀!
  高个子警察只得让她保重,并对家属说,我们已经查明了孙老师没有任何责任。你们不许刁难她!
  警察刚走,家属中有个肥壮的女人就朝孙倩狠狠推了一巴掌说,是不是你对我们李曼说了什么威胁的话?她为什么会寻短见?你说,她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跳楼?你说呀!
  孙倩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女人正要抓扯孙倩的头发,吴校长带着几个老师及时赶来了,挡住了胖女人说,刚才警察不是告诉你们了吗?李曼的死亡与老师没有关系。你们为什么要打人?
  我们就打人了,怎么样?你他妈当的什么校长?好好的学生都看不住?我们送到你手上的是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一个孩子,现在却躺在这冰冷的棺材里。你说,我们不找学校找谁呀?李曼的母亲重新嚎啕起来。她冲上前,死死拽住吴校长的衣服下摆,哭喊说,吴校长,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呀!
  孙倩赶紧上前,解开李曼母亲铁钳样的双手,说,大姐,孩子是交给我的,你就打我吧。作为母亲,作为班主任,你以为我看到活蹦乱跳的孩子躺在这冰棺里,我不难过吗?我是铁石心肠吗?我也是母亲,我也有个女儿,我怎么能不心疼呀?如果能用我的命去换回李曼,我宁愿去死,可是……你放心,学校一定给你个说法,事情还在调查呢。
  不,我不要什么说法。我只要我女儿,我只要我女儿呀!李曼母亲突然咚地倒地,昏过去了。
  孙倩坐在殡仪馆外院子冰冷的台阶上。朦胧的路灯在寒风里晃晃悠悠,照着孙倩惨白的脸。她擦一把泪水,用手捋捋披散在脸上的乱发。突然,一缕头发飘落下来,在寒风里打着旋儿,渐渐飘远。孙倩这才感到头皮生疼,原来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活生生揪掉了一绺。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李曼母亲送去医院抢救。殡仪馆里终于沉寂下来,除了扯心扯肺的阵阵哀乐。
  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孙倩和两个男同事,被安顿在两张窄窄的长椅上。一袭薄薄的被盖,笼罩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轻轻铺在了孙倩身上。孙倩呆坐着,眼巴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冰棺。那里,李曼安详地闭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是永远地闭上了。
  她的眼前重新迭现着李曼的一幕幕往事。
  知道李曼有深夜哭醒的毛病,她找到李曼询问。李曼却竭力掩饰说,孙老师,她们是骗你的,我只是喜欢做恶梦而已,没有什么心事,真的。离开的瞬间,在李曼惊慌闪烁的眼神里,孙倩看到了她深埋内心的秘密。她决定走进这个神秘女孩的心灵世界。   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放了月假,孙倩主动提出去李曼家家访。李曼惊慌失措地看着孙倩说,老师,你还是别去了,山路不好走。你可是在城里长大的,山路会崴脚。
  不怕,老师穿运动鞋。你就别推辞了。怕老师把你家吃穷了吗?放心,我饭量不多,只吃一小碗。实在不行,我自己带着干粮也行。
  李曼被孙倩说动了,默默点点头。那是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走进遮天蔽日的密林里,孙倩就不停地四处拍照。她好久没有走进大自然了。可李曼却收敛笑容,闷闷不乐。
  孙倩假装没看见。快到家时,李曼带着哭腔说,孙老师,你最好别说我的成绩,好吗?
  好的,没问题。况且,你成绩在不断进步呢。
  求你还是别说了。
  好吧。我保证,只吃饭,什么也不说!孙倩逗李曼乐。
  李曼苦笑一下说,也许你不说,我奶奶都要问的。
  那次家访,孙倩只见到了双目失明的李曼奶奶。
  在奶奶连珠炮似的叙述中,孙倩知道了李曼老是做恶梦的缘由。原来,李曼父母虽然双双在外打工,却并不在一起,俩人早就在闹离婚。他们的婚姻大战,是从李曼幼时就开始了。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回家团聚,都不肯负担李曼的学费,总是相互推诿扯皮。
  奶奶感叹说,曼娃,是个苦命的娃呀。有爹妈也等于没爹妈,谁管她呢?老师呀,你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一个瞎老婆子,能做啥呢?
  家访回来,李曼就闷悶不乐。有一次,还哭着对孙倩说,孙老师,我的事情你千万别给同学们说。我怕他们笑话我。
  放心吧,老师知道怎么处理。对了,周未的时候,去我家吧。我女儿才读小学五年级,特别想有个姐姐。我就逗她,妈妈就是努力给你生一个,也只能做妹妹呀。这样吧,你就当我女儿的干姐姐吧。每个周末,去我家,我太忙,去帮我做做家务,给我女儿辅导一下作业,好吗?
  李曼高兴地答应了。
  那以后的每个周末,李曼总到孙倩家里,陪着孙倩女儿一起做作业,俩人还一起玩耍。房间里不时传来她们欢快的笑声,让孙倩欣慰不已。
  为了帮助李曼,孙倩总是想方设法在周末给她做好吃的,增加营养,还给她买文具,买衣服。李曼每次都坚定地拒绝。孙倩生气地说,作为干女儿,就一定得听妈妈的话,对不对?
  在孙倩的关怀下,李曼的成绩突飞猛进。为了保证她的学业能继续,除了自己给予资助,她还给李曼申请了困难助学金,让学校减免了她的全部学费。
  眼看着还有半年就高考了,是什么事情,让李曼走向了绝路?
  孙倩想着,眼泪总是擦也擦不干。那些泪水被寒风侵袭,变得冰凉冰凉的,粒粒滚落地上。
  如豆的烛光轻轻摇曳。哀乐已经停止。殡仪馆显出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寒风奔跑的脚步,和凄怆的呜咽,像鬼哭狼嚎。窗户玻璃噼里啪啦地震动着,像在抗议寒风的无情侵袭。
  如此酷冷的冬夜,走向天堂的路途那么遥远,可怜的孩子,谁陪伴你漫漫跋涉?
  孙倩清晰记得李曼的胆小。那次在校园里搞大扫除,一只老鼠嗖地蹿出草丛。她被吓得尖声大叫,脸色煞白,一溜烟逃出老远,把男生笑得前仰后合。孙倩知道,从小缺失父母的呵护,李曼内心其实脆弱无比。只是那些看似明媚的笑容,掩饰了她对爱的渴望。
  后半夜时,孙倩在极度劳累和疲惫里缓缓睡去。朦胧中,她看到李曼朝自己走来。一袭雪白的连衣裙,苍白憔悴的脸色,沉重缓慢的脚步。李曼嘴巴大张着,眼神幽怨,仿佛想对她说什么,沉默片刻,却又转身飘然离去了。
  李曼,李曼,你等等!孙倩从噩梦里醒来,发现身边的两个男同事,已经挨挤在一起呼呼大睡了。她睁着眼睛,探头看看冰棺中的李曼。她依然安详地睡着。
  孙倩的眼泪又来了,汩汩如泉:可怜的孩子,你冷吗?
  五
  在学校简陋的会议室里,李曼母亲扯天扯地的哭号掩盖了七嘴八舌的争吵。
  她眼睛红肿,披头散发。她拖长声调嚎啕着:我可怜的娃娃呀,你命好苦哟——妈妈把你送到学校嘛——是想你多读书,多长学问,将来不跟妈妈一样过苦日子呀——娃儿呀——你嘛,咋就不懂事哟——学校到底把你怎么样了,你要寻短见,走在妈妈前面呀——我的娃娃?你这一走嘛,叫妈妈咋活下去哟——我的娃儿?哎呀,曼娃呀,你好狠心哟——就丢下妈妈不管了,我的娃儿哟——李曼母亲舒缓而悠长的哭腔,将小小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眼泪都牵拉出来。吴校长也忍不住抹泪。片刻,他赶紧使个眼色,让孙倩去安抚一下李曼母亲。
  孙倩自己也控制不住泪落如雨。她缓缓走上前,将趴在桌子上的李曼母亲搀扶起来,递过一张纸巾说,大姐,你不要哭了。学校答应给你好好解决的。人死不能复生。你冷静一下,说个赔偿数目吧。
  孙老师,现在要多少数目都无法换回我娃儿的命哟。你说我咋办呀?
  吴校长抹干泪水,有些愠怒地说,李曼母亲,我们不是正在谈吗?你先说个数吧。
  李曼母亲使劲地擦擦肿得眯成一道缝的眼睛,哽咽着说,我那娃儿那么乖巧,你们学校是看到的。现在死在学校了,责任全在你们。再怎么说,得给我赔偿50万,少了一分免谈!李曼母亲不哭泣的时候,表情冷峻,语气凌厉,镇定自若,像个发号施令的老总。
  50万?不行,太多了。再说,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跟我们学校没有关系。最多给10万,表示一下我们的人道主义情怀而已。如果警察追查出来有学校的责任,另当别论……
  管它有责任没责任,现在娃儿没有了。那好,钱我一分也不要,我只要我的曼娃,我只要我的曼娃!说着,李曼母亲突然暴怒起来,冲到吴校长面前,抓扯着他的西装领子,推搡着。
  其他几个女人,估计是李曼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旋风一般上前团团围住了吴校长。保安赶紧出马,解除了李曼母亲的包围,大声说,如果你们再这样无理取闹,我们就报警!
  李曼母亲终于平静下来。谈判继续进行。   正在胶着状态,突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嚎哭,像一匹野狼的干嚎。
  撞进来的男人长得人高马大,留着络腮胡子,西装革履,看似很有派头。他竟然是姗姗来迟的李曼父亲。
  他一进会议室,就走到李曼母亲面前,抱着她哭号起来,老婆,我们没有曼娃了。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呀!
  众人上前拉扯,劝慰一番。俩人赶紧擦干了眼泪。
  李曼父亲说,我老婆刚才提出的50万赔偿金,是我们在电话里商量好的,所以,她就代表我的意见。娃儿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我们只有面对现实。我的心都碎了,那是我唯一的娃啊。男人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嚎叫,怎么安抚我们痛苦的心?怎么让我娃儿死得值得?必须给50万赔偿,少一分也不行!男人大手一挥,他的络腮胡子也跟着威武地颤动,仿佛在跟着表达决心。
  不行,50万太多了。如果不肯让步,大家僵持不下,我们就让政府出面调解!吴校长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
  好,那就等政府来解决。我跟我老婆观点一样。我们现在不要钱了,只要娃儿。你们学校还给我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娃儿,就一分钱也不用出。马上还给我们娃儿!突然,男人吼叫着,愤怒地冲向吴校长,像一只暴怒的公狼。吴校长猝不及防,轰然倒地。刚要爬起来,男人又饿狼般扑上去。
  报警,赶紧报警!在男人雨点般的拳头攻击下,吴校长抱住脑袋,躲到了桌子底下。
  警察赶到时,男人已经将会议室的两张桌子砸得稀巴烂。会议室里七零八落,像经过了炮火的洗礼。
  男人在警察的强行制止下,终于气喘吁吁地平静下来。
  孙倩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已经没有眼泪了。为了可怜的李曼流泪,是发自肺腑的。那些眼泪寄托着她对李曼的深情厚爱。可此时,看着暴怒的李曼父母,她突然看清了他们的丑恶嘴脸。
  她想起了李曼曾经写过的一则日记。她在日记里悲伤地写道:将来,如果我为人父母,我一定不像我的父母那般冷漠无情。这已经是我第五次要生活费被拒绝了。爸爸说,找你妈要。她不是能干吗?让她挣钱养你好了。反正一个姑娘家,将来也要嫁人,是别人家的人。我不靠你养老,你也别靠我读书。我跟你妈就要离婚了。她有本事找野男人,有本事帮别人养孩子,怎么没本事养活你?别烦我,以后别再打电话了!从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没给他打通过一次电话。我恨这个名义上叫父亲的人,我永远恨他!
  后来的一则日记里,李曼又写道:妈妈也是個女人,可她竟然跟爸爸一样歧视我。说就因为我是个女孩,才让爸爸经常打骂她,才让他们的婚姻走入了死胡同,走入了离婚的僵局。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谁让我做女孩的?是谁选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是谁给我一个受苦受难的生命?妈妈说,她不会看着爸爸的脸色活下去,她照样能够养活自己,而且有权利找到新的幸福。让我自己去找爸爸要上学读书的钱,以后别给她打电话了!为什么老天爷给我这样一对没有责任心的父母?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女孩一样拥有快乐的青春时光?我恨他们,恨这个冰冷的家!只有奶奶给我温暖,可惜,她眼瞎了,自己就是可怜人,谁来拯救她呢?我不忍心看到她可怜的样子,只得将微薄的生活费节省下来,给奶奶买营养品,给她看病。爸爸不管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呀!
  那两则日记,是在一个周末,孙倩偶然从李曼遗忘在她家的日记本上翻阅到的。读过,她的心就疼得碎裂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独自承受了多少那个年龄不该承受的东西?
  从那以后,孙倩默默担负起李曼所有的生活费用,却撒谎告诉说,是一个好心的企业家叔叔听说了她的故事后赞助的。李曼多次提出,要当面致谢。孙倩说,等她考上大学了,那位叔叔才肯露面,而且答应给她上大学的赞助,还鼓励她要多多努力,好好为自己的前程打拼。
  那以后,孙倩千方百计找到李曼父母的电话,在电话里和他们沟通了李曼的成长问题,希望他们和好如初,并担负李曼上学的费用。俩人的意见出奇一致,都以种种理由推脱,说有千般困难,万般艰辛。
  孙倩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只得省吃俭用,默默担负起李曼上学的费用。
  为此,丈夫颇有微词,说本来家境就不宽裕,双方老人还得他们负担,压力太大了。况且李曼自己有父母,她父母都不管不顾的,你孙倩瞎操什么心呢?那次,孙倩和丈夫大吵一场。好在丈夫是刀子嘴豆腐心,很快就缴械投降说,只要家里还有饭吃,给李曼继续赞助他也同意,以后把她当女儿看待就是了。
  而现在,面对死去的女儿,李曼父母突然从敌人做回了朋友,惊人的团结一致。
  孙倩不禁为李曼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怜的孩子,活着,得不到父母的爱护,死了,又成了他们赚钱的工具。
  那场谈判,最终以失败告终。
  结束时,孙倩走在最后,轻轻对吴校长说,校长,要不,我们退一步,再给他们加点赔偿金吧。这样僵持下去,孩子躺在殡仪馆里,何时了结呀?
  你说什么?难道李曼真是你害死的?吴校长瞪着孙倩。
  吴校长,你是知道的。你怎么那么说话呀?孙倩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对呀,不是你害死的,你为什么要替他们说话?你不知道他们是毫无责任感的赖皮呀?吴校长脸色阴沉,气愤地拂袖而去。留下孙倩眼泪长流。可怜的孩子,除了我,谁在考虑你的感受?她喃喃自语。
  六
  第二天晚上,孙倩还是主动去了殡仪馆。她放心不下孤零零的李曼呀。
  丈夫正在辅导女儿功课,低声说,要不,你就别去了。那样做,家属还真以为是你害死了他们女儿呢?
  难道你也不相信我?孙倩眼泪涌出来。
  你看你,这些天都被气糊涂了。我能不相信你吗?我是说……
  好了,你帮忙照顾好女儿吧,我走了。孙倩含泪跑出门去,身后传来女儿的哭喊,妈妈,等等我,我也去陪陪李曼姐姐。
  不能让女儿去,虽然知道她们俩感情很好,可女儿毕竟是个孩子,她会害怕的。孙倩想。   在如豆的烛光里,孙倩默默坚守在李曼的灵堂。夜,浓黑如墨。寒风呼号着,奔跑着,将灵堂仅有的一只孤零零的的花圈吹得簌簌作响。那是班里的学生们执意要为李曼买的,上面留着班长的笔迹:李曼,一路走好!书写时,班长红肿着眼睛,流着泪,颤抖着。全班学生拥抱成团,哭成一片。全班集体将花圈送来,和李曼告别后,孙倩让他们赶紧回校学习了。毕竟,他们都是高三學生呀。前程,是压在他们心头的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难以搬离。
  李曼的父母没来灵堂。或许,他们正在暖室里忙着策划着怎样向学校施压,怎样讨价还价,怎样要到更多的赔偿款吧。至于女儿的后事,估计已经漠然淡忘了。
  灵堂里,陪伴孙倩的还有学校派来的一名保安。那是个年轻人。他动情地对孙倩说,孙老师,难得看到你这样负责的好老师。有我在这里,你上课任务那么重,就回去休息吧。再说了,李曼知道你对她这样厚待,也会走得安心了。她应该感到欣慰的。你太累了,快回吧。
  年轻保安的一番话,让孙倩的眼泪又汹涌而出。她干脆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冰棺面前,看着李曼平静的脸庞说,李曼,你知道吗?你爸爸妈妈都回来看你了。可他们为什么不在你生前团结友好地爱护你呀?可怜的孩子,孙老师希望尽快把你的事情解决了,让你安心地躺到家乡的土地里。这里太冷了,太冷了!说着,孙倩不能自抑,又哭倒在冰棺面前。
  年轻的保安赶紧一把拉起她说,孙老师,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就别太责怪自己了。哪个老师像你这般负责呀?真是少见。你要自己保重呀!
  年轻保安的话语未落,孙倩的手机急切地震动起来,是弟弟来电话了。弟弟在电话里哭着说,姐姐,这次,妈妈恐怕真的不行了。医生说,你最好尽快赶过来,看妈妈最后一眼吧。
  孙倩大张着嘴巴,失魂落魄,手机也不知回答,任凭弟弟在电话里不停地呼叫询问着。半晌,她狠狠地抹一把眼泪说,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一定赶过来。弟弟,辛苦你了,姐姐也是没有办法呀!
  姐姐,你多保重,我知道你也为难。不着急,这里有我呢。妈妈在清醒的时候,也叮嘱过我,说,你姐姐今年带高三,不要麻烦她,让她安心工作吧。可是……
  别说了,明天一早,我一定赶过来!孙倩眼泪长流。年轻保安边抹泪,边默默递上了纸巾。
  后半夜时,丈夫竟然抱着毯子赶来了。说女儿睡熟了,怕孙倩感冒,送毯子来了。看到妻子蜷缩在一张窄窄的凳子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脏棉被,丈夫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哽咽地说,老婆,你这是何苦呢?你对李曼那么好,她肯定不会怪你的。尽到道义就够了,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谢谢你,老公。李曼那么小,孤零零的。她父母只想着要钱,根本不管她,你说她有多么可怜。最后一程,我送送她,让她感受一点温暖吧。丈夫听了,眼眶湿润了,不由紧紧搂住了孙倩瘦削的肩膀。
  那夜,丈夫陪伴孙倩一起守灵。
  七
  天刚蒙蒙亮,孙倩赶到学校门口,却听到哀乐阵阵,还有几只孤零零的花圈斜靠校门旁。花圈周围是吵闹的人群。警察也匆匆跑进了校园。孙倩终于明白,李曼父母大动干戈,胁迫学校了。
  她含着满眼泪水,默默地从花圈丛里穿过,朝教室走去。她要给班里的孩子安排好学习和工作,才能放心地离开呀。
  抓住孙倩!她是罪魁祸首,是她打骂我女儿,让我女儿冤枉跳楼死的!
  孙倩悚然一惊,才发现李曼母亲披头散发地从后面追赶上来。她还没反应过来,李曼母亲就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
  李曼母亲哭嚎着说,如果她没对我女儿做什么,为什么连续两个晚上都去守灵?说明她心里有鬼。她一定做了对不起我女儿的事情。作为班主任,她肯定知道我女儿为什么跳楼自杀!李曼母亲的哭号招来了周围亲友的围攻。他们撕扯着孙倩,像一群饿狼抢食一只羔羊。
  好在警察眼疾手快,赶紧驱逐了骚乱的人群。
  从人群里被解救出来时,孙倩也已变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日记!就在孙倩绝望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两个字眼。对,李曼有记日记的习惯,说不定她会留下片言只字。如果能找到,就能弄清楚她寻短见的真正原因,说不定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转眼一想,类似的证据,公安机关肯定早已经找过了!
  孙倩想作最后的努力,她抹干泪水,急匆匆跑回了教室。她发动全班同学一齐寻找,要不放过任何地方。没想还真的找到了,遗书就藏在厚厚的一摞草稿纸中间。
  孙倩复印了一份李曼的遗书,将原始件交给了警察。
  给吴校长请假后,孙倩终于坐上了赶往省城的班车。那里,母亲正眼巴巴盼望着见她最后一面呀。
  在班车上,孙倩再次展开了那封浸透了李曼血泪的遗书。她的眼泪不停地滚落,将那遗书都浸透了。
  李曼在遗书里说:
  亲爱的孙老师,永别了。其实,我是多么不想离开你呀。这短暂的一生,因为拥有你的爱,我活得无比温暖。
  亲爱的老师,我记住了你的话,做一个坚强的人,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就在昨天,我终于知道,父母持续八年的离婚大战已经落下了帷幕。他们谁也不愿意供我读书。你知道吗,离婚证书一拿到手,爸爸主动给我打来电话说,法院是把你判给我了。可是你已经长大了,读了初中就够了,一个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明年一开春,就出来和我打工挣钱,将来早点找个婆家,多少还能给我挣点彩礼钱,也不枉我养你一回。我妈妈呢,竟然在电话里说,你千万别让你爸爸好过,就要拼命读书,读到他倾家荡产。他不是有钱去找野女人吗?难道没钱供你读书?你一定要争气,拼命读。不让你读,就去告他,让他坐牢!
  孙老师,你看,上天给了我一对多么好的父母呀。他们就是这样爱我的。这种爱让我怎么活下去?我只有选择死亡,让他们解脱,也让我自己解脱吧。
  亲爱的老师,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是你悄悄充当了那个企业家的身份,节衣缩食,在供我读书。我知道你家里并不富裕,可是你的爱心是那么富裕。我真是好福气,今生竟然遇到了你这样的好老师。也许,这就是支撑我能够活到现在的唯一动力吧。
  亲爱的老师,也许我死后,我的父母会胡搅蛮缠,借此找你的麻烦,但愿这封信,能够解除你所有的嫌疑。
  亲爱的老师,如果有来生,我真想还做你的学生,或者,让你做我的学生吧,让我好好地爱你,用我所有的爱回报你!
  永别了,亲爱的老师,再次深深鞠躬,感谢你对我的厚爱。大恩大德,只有来生再报答了!
  孙倩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遗书。
  快到省城的半道上,她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听完电话,她就栽倒在车里,晕厥了。弟弟告诉她,母亲已经永远地去了。去时,嘴里还喃喃念叨着她的小名:倩儿,倩儿……
  八
  孙倩和弟弟一起把母亲接了回来。母亲的灵堂旁边,就是学生李曼的灵堂。
  尽管通过公安机关的认定,李曼的死学校不负有直接责任,可怜的孩子依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她的父母还在辛劳地奔走,还在无休地纠缠,希望凭借她的遗体争取更多的赔偿款。
  孙倩已经无力去理会那些了,她整日里守在灵堂,一边给母亲烧纸钱,一边给李曼烧纸钱:两个亲爱的人,都需要祭奠呀!
  哀乐阵阵,纸幡猎猎。孙倩的心在揪痛,在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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