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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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第一次,紧接着第二次也是如此……一直这样……
   当我的左脚刚落在梯子的最后一阶上,右脚离院子里的地面还有六英尺高的时候,我妈就像薅雏鸡的鸡毛一样薅住了我的头发,我便像只失去了平衡的纸风筝一样直接砸在了生硬的地面上,她把我摔在地上之后也没来扇我耳光,因为可能两个从来不沟通的人之间,已经没什么感情可言了吧,我当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依旧撕扯着我的头发,剧烈地晃动着。
   “说话!说话啊你倒是!整个上午你都去做什么了?你个婊子!天气这么热还在帘子下面鬼鬼祟祟的,你说你到仓库里偷偷摸摸做什么去了?……”我保持沉默。
   “你说!那是谁在楼上?上面除了四面墙什么也没有,你去那拿什么去?要是被我发现你跟什么男人偷情的话,看我不吸干他的血!说!他叫什么?”我依旧像个哑巴一样。
   我的生父也是个沉默的人,只不过他是真的不能说话罢了,他是个哑巴,他死得早都是因为家暴我妈遭的报应,他觉得扇我妈耳光很有乐趣,看着他那大胡子下面恶狠狠的笑容,我妈跟我一样一个字也不敢讲,甚至她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一个字。在这样的沉默背后,藏着的是我爸所谓的他一辈子的尊严。回过头来,我妈骂着骂着就累了,每次看着我呜咽抽泣的样子她就懒得再骂下去了,便去靠墙的床上拿起被子铺到院子里的床上,躺在了上面,她一看到我这张长满无数痘痘的脸就像看到了一张发了霉的饼一样,弄得我心发慌。然而爸爸不会这样,一旦女人在这种男人的游戏中占了上风,男人就会披上罪恶的披风,像与摔跤手搏斗一样夺回自己的地位,在这个擂台之上,男人甚至会拿起石头砸向女人的头。我妈这一辈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艰难地度过的,而且她这一辈子也没想过改变,没想过为什么女人永远是弱势的一方。到了晚上,爸爸回来了,妈妈还在熟睡,因为刚刚生完孩子,这真是少有的能安心睡觉的时间。我去打开了门栓,爸爸用手拍了拍我的头,便走进屋去了。爸爸的事情不用说我就会明白,求我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我嘴上抹了蜜去讨好她。没错,我在家里的地位就是这样。
   现在的爸爸是我的继父,也是个相当不爱说话的人,然而他沉默的背后是有原因的。
   我的沉默和爸爸的沉默不一样,我的沉默就像一把紧紧扣在一栋别墅的庭院大门上的锁一样,被前天夜里要溜进来的强盗打碎了锁链把这把锁扔到地上,这把锁有无数的话语想要倾诉,可是她说不出口,永远也说不出口,她把整个盗窃过程看在眼里,可是却无法用语言为自己辩护。无法自卫的悲伤、活在阴影下的痛苦、又没有背叛主人的能力和勇气。爸爸的沉默就不同了,爸爸像一座大山一样沉默不语,就连山泉也干涸了没有了流淌的声音,而我的沉默像是火山的熔岩一般,地面下的岩浆在沸腾,不知从何处就要喷涌出来。
   “说话!你怎么跟你爸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说!你去和谁搞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了,天杀的东西……”在争吵与沉默之间,爸爸选择保持了不知多少年的沉默,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才懒得跟我妈去争论,每次回家什么活也不会干就去睡觉。我能跟我妈说什么呢?从哪说起呢?
   “狗东西,我们家放东西的仓库在楼下,楼上的仓库里什么也没有,你要是去拿东西的话谁能看不到你走来走去啊?……骗子,说话!你说你干这种勾当干了多久了?从哪个月开始的?他是拿钱贿赂你了吗?”
   突然眼泪就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就在不久前我妈还抓着我的头发说出同样的话,我该跟她说什么好?无数次我从她的嘴里听到一样的话。“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哭什么啊?你要钱的话我给你,你到底是哭什么啊?为什么什么也不说?”我既不能跟我妈说也不能跟我爸说,从小我就觉得如果我站出来表达自己的心声,没有人会理解我,他们不理解我,会把我看成是他们的敌人。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进屋去上厕所。过了一会儿妈妈过来敲了敲门,接着就开始继续哭诉,埋怨、诅咒个不停,刚控制住不再抽泣,走到大门旁边就又开始哭个不停,之后又开始了她的老套路——眼眶里充满了抱怨的泪水,哭诉从我出生到现在她对我付出了多少,每件事情上她操了多少心,怀我的时候她的负担有多么的重,生我的时候又忍受了多少痛苦,把我生出来之后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九天……抚养我让她受了多大的苦,她因为我折了多少的寿,听着她哭诉着,傍晚就这么过去了。
   当我出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把眼泪都流尽了,她像一个幼稚的小孩子一样躺在床上睡着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左脸上一条细绳般的泪痕。院子里,树梢上的一群乌鸦吱吱喳喳地叫着,然而妈妈睡得很深,全然不知,现在就算我跟别人跑了,妈妈也不会知道,然而我跟谁逃跑啊?那些被男人抓住的离家出走的妇女,她们的下场有多恐怖?像我这么小的女孩,根本不敢有一丁点离家出走的想法。
   我悄悄地走到床边找了个床脚的位置坐下,心里思考着,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以外还有什么是值得我留恋的呢?对于我妈来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吧。他无数次离开家,又无数次为了她回来,只不过是因为能找个人帮他保管好他捡回来的破爛罢了,我爸真是个奇葩、废物、蠢货,嘴边粘了蜂蜜他都不会舔一口,所以他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东西,生怕自己的嘴没接住;洗澡的时候不会把全身都打满肥皂,又怕浪费水,所以让自己发霉了也不洗澡;冬天冰天雪地也不会买个厚被子,夏天汗流浃背也不会开风扇……我爸就像是被一群小孩在街头捅着玩的狗一样,有时下着暴雨被浸湿了全身才知道回来,否则早就死在街上了吧。
   我妈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了我的生父,有欢笑,也有争吵,有平淡,也有悲伤。
   我和妈妈就在这四面光秃秃的墙里过着日子,日子过去了,妈妈也老了……对着年迈的妈妈,一个受伤的心灵,我能对她说什么呢?从何谈起呢?
   在我们家,金钱、美德和爱,这三样东西一直没存在过,每个人只要能保证活着就好,从来不关心日子怎么过,这个家里就没有过一点生活的样子。当我三岁的时候,妈妈开始在一家工厂里干活,我和生父就待在家里,整天都各自待在自己的屋里,离得特别远,基本不见面,有时当我爸在家的时候我会觉得他出去了,有时当我爸出去的时候我会觉得家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    再后来我开始进入学校读书,之前的生活状态也就不复存在了。不过我觉得以前的生活也还蛮好的,因为我很讨厌学校,学校里所有的女生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她们整天都能说说笑笑,就连上课的时候也能偷偷地传纸条,她们嘲笑我是班里的毒瘤,但我从来不跟她们叫板,在这种嘲讽的博弈中,我从来都是占不到上风的那个,我的内心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喜悦呢?辍学之后我的人生再次变成了一口井,每时每刻,不论早晚,都是一口枯井,里面的水来了又走,蓄了又干,从没有被填满过。
   然后,我爸就死了。那晚他裹着一件方格被子,就像被沉默的被子盖住了一样,他真的就只能永远保持沉默了。妈妈被吓坏了,不过她没有上吊也没有撞墙,而是冲着大地嘶吼。我们家一个亲戚也没有,没有人出席他的葬礼,更没有人为他念古兰经,母亲向街坊四邻们借了点钱操办了葬礼,三天的葬礼仪式结束后妈妈又开始去工厂打工了。
   现在这个爸爸每时每刻都窝在家里。出于对继父的恐惧,我爬到了屋顶的仓库里住着。我们家的屋顶上没有围栏,就连屋檐都是用藤条和干土做出来的,妈妈要走到街角才能看到坐在屋檐上的我。街坊里面有很多女孩,但是每次跟她们玩耍的时候因为我从不说话,她们都觉得很扫兴,所以现在陪着我的只有屋顶的仓库、飘在天空上的风筝、街坊里的鸽子和晚上成群结队的乌鸦。
   一天我听到仓库那边传来了口哨声,我当时不知道吹口哨的是当铺老板戈迪尔,也不知道他已经有五个孩子,他老婆还是街坊里人人皆知的大美女。我只知道戈迪尔是这条街上最帅气也是最高的男人,他家的窗子上挂着美丽的窗帘,墙上挂着好看的装饰,屋顶上还建有一个专门观景的房间,房间的窗子反射着蓝色和绿色的光。
   就是这个房间,我把它当做我的第一个家,就在这个房间,戈迪尔让我第一次喝到了冰镇的可口可乐,戴上手工的花环,坐上精美的沙发,配上闪闪发光的鼻钉,他所有的东西都那么精美,他经常会从店里拿来一些小礼物送给我,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对我像对待自己的客人一样,从来不会生气。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爸爸的恐惧我才会去他家。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旁的时候孤独感就消失了。
   我是为了什么去他家?为了某种满足感?为了逃离苦海?为了开心?总之是带着满足某种愿望的冲动去的,或许也没有什么具体原因,也或许是因为“人类对于穿上花衣的原始冲动”。戈迪尔很爱他的家庭,他七大姑八大姨找他帮的事情他都当成是给家里人办事。他也很爱他的妻子,因为她是他的大家庭中的重要一员,跟我见面的时候也时常会提到他妻子的名字,他对她有着无限的爱,可是这却不让我觉得伤心,反而对他的好感一天比一天强。
   一提到他的孩子们,戈迪尔别提有多开心了,他的孩子們是他们家族的骄傲,在整个街坊里这五个优秀的孩子也让戈迪尔赢得很多名誉。他的一生是在上层社会中度过的,他有他的信誉,这都是他从客人们那里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经营这家当铺了,这家店也一直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尽管生意火爆,戈迪尔还是会尽最大努力抽出时间见我,为了送我小礼物,他还会在账簿上做些手脚。他把自己的一生比作制作一个口嚼糖①,一样多的金桔配上一样多的槟榔,才能捏出来最甘甜的味道。他的精神生活也是在一个很高的纬度上,这让他的日子过得既不清贫也不奢侈,每次为我花出的钱他都会及时补上。
   但是那个非让我跟她讲这些事情的妈妈啊,我跟她讲这些,她能理解吗?
   很晚了,妈妈睁开了眼,一直盯着我,我看得出来过度的悲伤已经让她神志不清了,但是突然她用手拍打着我的肩膀,说道:“说!你是从哪个月开始干这龌龊的勾当的?说话你个死丫头。”我怎么告诉她我和戈迪尔的事情,跟他在一起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只是为了能满足我一点小小的私欲,别人都读不懂我的心,只有戈迪尔能,天哪,我要怎么告诉妈妈?
   “说!你在跟谁偷情?说!”
   整个手掌向我挥来,像一道闪电一样劈在我的身体上,我怎么告诉妈妈我和戈迪尔见面根本没有到控制不住的程度,如果我尝试去和妈妈解释与戈迪尔的事情,她非要把我打死不可!
   “说话!你这个婊子……说话!你这个偷吃禁果的罪人!你在跟谁偷情?……”
   我抱住了妈妈的腿,不是因为我难过,我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但是看到妈妈晃来晃去的身体,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算她一直打我,我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是妈妈突然开始扇自己耳光,头发披散着像个疯子一样,看着妈妈这么自我摧残我心如刀绞。
   我暗自发誓,我再也不会去见戈迪尔。我开始学习《古兰经》,也再没有去仓库见过戈迪尔。但是因为母亲整天都在工厂工作,所以也不会相信我真的开始履行我的诺言,她开始监视我,当我睡觉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溜进来掀起我的衣服,检查我的小腹有没有隆起,她十分怀疑我的肚子会慢慢变大。有时,在前半夜她会坐在我的床头,神志不清地低语或是默默地抽泣。
   戈迪尔没有把我的肚子搞大。
   因为我不再去仓库见戈迪尔,他慢慢地从我的生活中淡出去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日子还和往常一样,平平淡淡,毫无起伏,生活也在继续,而我虽然活着,可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突然有一天,妈妈兴高采烈地从工厂回到了家,手中还提着一打甜食。
   “过来吃点甜品,哈贾拉,快来吃点,你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快来吃点!我刚刚去了趟杏花苑②,把你的终身大事解决了!”
   那段与戈迪尔的往事已经在我心中埋下一粒种子,我已经厌烦了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他对他妻子的爱让我感动也改变了我。我幻想着有一天,有一个人,穿着新郎的衣服,走到我面前,给我戴上盖头,带我离开这里。我想离开家去看看有钱人富丽堂皇的别墅,也想去世界的另一边看看大森林是什么样子。
   “过来啊,痴痴呆呆地想什么呢?你命里注定有这么一天,我们工厂经理的老婆今天亲自来找的我呢!”    “哈贾拉,你在听我说话吗?……傻丫头,你有没有在听?……”
   “我……我听着呢……妈妈。”
   “那你咋一点也不开心呢?”
   “开心……开心呢,妈妈。”
   妈妈像是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踱步到我身边坐下说道:“我们经理老婆说她妹妹有个儿子,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们家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虽然我们没聊过什么财产不财产的,但是你妈妈我心里清楚着呢!经理亲自开车接我去杏花苑商量的这事,黄色的大别墅!两层,两层啊!风扇、收音机、电视、地毯,什么都有!来吃点莱杜③,他们家男孩住在二楼,房间特别大,衣服多得够你穿一辈子,比你之前住的仓库强了不知道有多少!开心点啊……谁能有你这福气,老天爷都在帮你,你还不高高兴兴的嘞?”
   愣了好久之后我问妈妈:“他……他人怎么样?”
   “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房子,房子都这样了,人还能差吗?”
   “他……他长什么样啊?”
   “妈妈好看那儿子必定好看啊,他妈妈那么白,鼻子尖,鼻梁挺,整个胳膊上都戴满了镯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妙啊?哈贾拉,你说还有什么是更美妙的?……快吃点东西呀,我的大小姐。对了还有,这个垫子,你垫在腰下面,它能吸走寒气以防你着凉,我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买呢,真的,哈贾拉。”
   我保持沉默。
   “甜品店老板一直跟我说,大妹子啊,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女孩能让古度少爷一直开心,与他风雨同舟,真心相處,这就够了,我们也不贪图别的,真主给我们的恩赐已经足够让我们感激了,如果我们有一丝贪心,我们早就去给少爷找一个富家女了,我们知道穷人虽穷,但是他们心中有善意、有爱心、有美德……”
   我听了心里一笑,心想,杏花苑老板才不知道正是因为没有这三样东西,人才会变穷……没有钱仅仅是让穷人一直穷下去罢了,真正的幸福是要人把这三样都丢弃了才会找到的。
   “拿着吃点啊……刚刚出锅的莱杜,快吃呀!”
   妈妈那天真的特别开心,就连做炸鸡块的时候她还一直哼着小曲儿。之后这个消息在街坊里传开了,每次妈妈走在回家的路上都神采飞扬,我从未见过妈妈开心到这个程度,直到婚礼前两天,妈妈一直都特别开心,小曲儿哼个不停。
   婚礼前一晚,妈妈从杏花苑回到家,脸色阴沉沉的,保持沉默。她吃力地提起装满了衣服和嫁妆的行李箱,放到了院子里,之后一言不发就进屋上厕所去了,她既没打开行李箱给我展示一下准备了什么衣服和嫁妆,也没对我说一句话。那晚我妈就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半个晚上我都能被母亲抽泣的声音而惊醒,她把行李箱打了开,一直盯着箱子里的衣服。
   “怎么了,妈妈?”
   “没怎么,去睡觉去。”
   “那你为什么哭了啊?”
   妈妈抱住了我,开始祷告起来,我听着妈妈的祷告觉得妈妈像丢了魂一样,心想可能是她要离开我心里难过吧,可是我心里却空荡荡的,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个时候我没有要与未来丈夫见面的喜悦,也没有因为和妈妈分别的悲伤,我生命里的每分每秒都仿佛被施了咒语,让我经历时间的轮回,永远停在过去的一秒之内。
   妈妈一直紧抱着我,哭到了清晨。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当第一缕晨曦照进屋子里,妈妈开始说话了,“看,哈贾拉!永远不要与命运抗争。女人的一生被命运安排得明明白白。看看我,我十三岁结婚,来到这里,这房子的主人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一分钱,也没有给过我一点爱。但是我没有反抗我的命运,不需要你自己动手动脚,命好的时候好东西自然就来了。你听清楚了吗?有些人,真主给了他们钱财,但没有给他们子嗣;给了他们子嗣,但没有给他们健康。你该遭受多少痛苦,真主就会赐给你多少痛苦。所有人都是,命中注定为了承受苦难才来到这个世界。”我第一次有了疑惑,觉得妈妈在对我隐藏着什么,因为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妈,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一想到,每个母亲都会帮自己的女儿做点什么,而我连你的嫁妆也给不了你,我看着你从小到大,马上就要离开你了。”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抱住了妈妈。
   “在我去工厂上班的路上,地面上有好多的大洞,黑夜里行走在路上的人经常会掉进去。哈贾拉,你这样想,我们的神在我们人生的道路的每个转角、每个起伏上放置了这些洞,有谁会最终完全避免呢?人的命啊,漫长又黑暗,不断地有人在掉进洞里。”
   “你还不讲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什么也没发生。你会有新房子,会认识陌生人。在那边你没有你妈妈我,但是你也不会再过苦日子,日子会有苦有乐,喜欢一直待在自己爸爸家的女孩是不会在公公家收获幸福的。”
   “谁跟你说了什么吗?干嘛不说出来啊?”
   妈妈一言不发,她的沉默和我或是爸爸的沉默又不一样……在婚礼第二天的晚上,妈妈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公公家的人没有告诉我妈妈去世的消息,就悄悄地把我妈埋了,他们甚至不想让我去坟墓前看她最后一眼。
   几天来,我公公家的人一直给我提供各种便利,让我享受一切无微不至的服务,甚至不断地阿谀奉承,以便于让我在见到古度之前先先适应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别墅中的生活。在他家做客的几天里,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家里人说古度生病了,在楼下他妈妈的卧室里休息。好几次我想下楼去和古度见一面,看望一下他的病情,可是我连从二楼走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的婆婆和我妈妈截然相反。肤色白皙、圆圆的脸、不常说话、十分隐忍,有时候让我觉得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有一双悲情的眼睛,让我看了十分害怕。妈妈去世之后她就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能依靠的人了,看着她坐着我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仿佛看到了妈妈。    在第一次与古度见面的前一晚,婆婆和我在一起坐了很久,她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一直轻拍着,像妈妈哄小宝宝睡觉一样,每次讲到某个话题的结尾,她的手就会停下来,然后静静地注视着我的嘴。
   “古度先生现在怎么样了,婆婆?”
   “他现在很好,今天他会来看你……”
   能与新郎尽快相见,新娘的愿望就要实现,激动之情仿佛太阳的光辉一样从我心头涌出。
   “有时候女人和新娘的形象啊,是有区别的,哈贾拉,女人要做很多事情,家是女人撑起来的,孩子是女人生出来的,而男人只是一个家的牌面……”
   我的心头一紧……但是转头一想,可能是古度长得不好看,怕我见了后悔,婆婆才这么说,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所以这么多天也没让我见到他。但是可能婆婆并没有体会到,我在公公家待了这么多天,心中的担忧在与日俱增。现在我也不管他人是好是坏,我就想让我的丈夫快点来到我的身边。
   婆婆就一直沉默不语地坐在我身边坐了好久,突然她起身走了出去,当她人一半在门槛外一半在门槛内的时候,她转头对我说道:“听着,哈贾拉,我们家的人都会很珍惜你,就像我们对待我们的古度那样。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五个妹妹唯一的哥哥。我的女儿,古度给不了你的,你就来找我们,对我来说除了古度,我身边的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
   我一直仔细认真地听着婆婆的话。婆婆的心,就像一个火炉,被冰冷的眼泪带走了余温。“我的亲戚里从来都不缺女孩,但是我是在穷人家长大的,所以我知道穷人有同情心……穷人心中是有爱的。现在古度就是这样,他是你的,哈贾拉,他就是这样的人……只属于你……!”婆婆说完转身就离开了。她说的话没错,古度是属于我的,但是为什么她这么担心呢?
   快到傍晚,古度终于进了我的房间,之前外面还有些人在喃喃细语,然后古度就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就把我抱住,就像是一头熊抱住了一棵树一样,他身后是我的婆婆和小姑子。
   “我的新娘……我的老婆……我的甜心小媳妇……”
   婆婆和小姑子见状立刻把古度和我分开。“你在做什么?古度!”
   “看,我的新娘!她不让我们俩相见,之前还和我说新娘要逃跑,你跑了吗?你说,我有什么不好?要我把我的字母书拿过来给你读吗?我的字母书在哪里?……拿来……干嘛不拿来?我要给我的新娘读!”
   我婆婆一直在尝试着控制住他,然而他突然哭了起来。“所有人都对我不好!可是一个个都口口声声说对我好,我干嘛要保持沉默啊,你闭嘴!你滚开!我的新娘,我要跟她说话!我要跟她说话!”
   古度是个精神病,时而正常时而疯癫。就像是一个跷跷板一样,婆婆和小姑子尽了一切努力让他保持一个人样,可是人性的一端不会一直高于另一端,古度叫嚷着,跑下楼去。我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是我掉进洞里的开始,是我和一个精神病丈夫婚姻生活的开始。如果古度是个精神正常点的人,我肯定会沉浸在这种无忧无虑、荣华富贵的生活中无法自拔。
   古度的精神病让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缺爱的。他很喜欢拥抱,亲吻,肢体接触。他想要我每天无时无刻都陪他躺在床上。正吃着早饭呢,他就一个劲地不停拉我的手……
   “古度,你让哈贾拉吃早饭啊……”
   “有件事,老妈……我亲爱的老妈,是个私事,得去屋里说。”
   “那你也得让我嫂子先吃完烤面包呀。”小姑子说道。
   突然古度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嘴凑到了我耳边,用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出一些常人从来不会提及的、一些与身体部位相关的话。
   “你快走开……”
   “走啊,那你跟我过来啊……”他开始拉扯我的围巾,要把我拉走。
   “快走……走嘛……”
   刚到屋子里,还没等我问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就把我猛地甩开,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像一只猴子一样蹦过来开始亲我,我怕他弄坏了我衣服上华丽的装饰想把他推开,可是一推他他就像小孩子一样暴哭,我挣扎了好久没了力气,古度把我按得死死的动弹不得。看着这个金发的疯子哭得厉害,我看着也很难过,心里甚至有些同情他,心想,算了,又不会发生什么,就让他抱个够、亲个够吧。
   每一天都奇奇怪怪,就像活在梦里,醉在其中也不知道是美梦还是噩梦。每天都有新的首饰可以戴,华丽的衣服换着穿都穿不完。我的小姑子们都嫉妒我,亲戚朋友也时常来找我聊天,谈论生活中的一些琐事。
   古度神志正常的时候,我会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够一直保持正常的状态,希望有某种奇迹、某种神迹出现。这种时候谁也认不清他还是不是古度,他会戴着清真帽,手捧古兰经,面带微笑地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看,哈贾拉,我正准备去清真寺做礼拜呢,你吃完饭就去睡觉吧,别坐着等我哦!”
   作为五个妹妹唯一的哥哥,古度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婆婆见了啧了一声,“睡觉去,睡觉去,哈贾拉会去睡觉的!古度你别操心了,你放心去做礼拜吧……”
   做完礼拜回来古度向每个人问了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像个老头子一样开始刷牙,然后走到书房,在台灯的微弱灯光下开始读那些对他来说很难懂的书。夜深了,古度来到我的床边和我一起入睡。他正常的时候丝毫不需要我照顾。
   古度看似恢复正常了,他开始经常跟着他爸爸,也就是我的公公一同去工厂,回来之后稳稳当当地吃饭,聊一些工厂里的事情,甚至开始带着我去电影院了。
   那些天里,婆婆也过得非常开心。“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冠在了古度名下,哈賈拉,院子、别墅、工厂,一切我们有的,也都是你的……我的和古度的。”那些天格外美好。
   但是美好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这种病像是永远缠着古度一样,反反复复。一天早晨,古度起床穿好了衣服,因为他心情很愉悦,大家都没有觉得异常,和亲戚朋友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婆婆还轻松愉快地跟大家说:“看看我们家哈贾拉的魔力!我的姐妹们,医生干不成的事情她给做成了。十年啊,十年了啊,自从古度得这怪病,现在你们看吧!庆祝吧!是哈贾拉给了古度生命……是哈贾拉让古度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听到这些我甚至有些羞愧,婆婆可是古度的母亲,所以对他有着深厚的感情,我只是一个嫁进来的外人,古度内心深处的情感和需求,只有婆婆能体会得到。
   如果可以的话,我婆婆都想变成古度的妻子,每天照顾他,替他掩饰住自己疯癫的一面,她照顾古度就像鸭子孵蛋一样,一刻也不舍得离开。有时候古度尿床了,她就会偷偷地把床单拿去洗。因为有婆婆,所以我在照顧古度这方面才根本没有什么负担。我每次看到婆婆的时候都会心想,一个身体这么虚弱,又年迈的人哪里来的精力去如此照顾一个已经成年的男人?日日夜夜的照顾,她怎么能完全接受古度的毛病?真的不会觉得烦吗?可能是真主在创造一切的时候,冥冥之中就这样安排了吧。
   我在婆婆的面前羞愧得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偷,什么也没做就来这里享受荣华富贵。说实话,我也没有给古度在我心中有多少地位,我一直在尝试,一直在解决,一直在努力改变,但是在这里的生活就是,有针线活的地方不需要我动手,特别费精力的活又不需要我来花费时间,身体、精神、财富,我哪一样都不需要付出。
   老天爷知道这一切都是缘于古度吗?老天爷知道自从我妈去世之后,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吗?还是说这是真主的意愿?
   命运这个东西啊,它不会给你一条平坦笔直的人生道路,它偏喜欢让你走那种狭窄的、贫瘠的、荒芜的、蜿蜒的石子路。穷人穷命,富人富命,穷人的生活我已经体验过,而现在我知道了,富人不仅有富贵的命,就连道德都可以无限地败坏。
  
   这是第二次。
   当我的左脚刚落在梯子的最后一阶上,右脚离大理石的地面还有六英尺高的时候,我的婆婆就在下面一把薅住了我的头发。人就是这样的,一旦犯下了什么罪行,连最基本的用双脚站立都是站不稳的,面对这种人你都不需要动手,他自己就会倒下。
   “说话,这大半夜的你从哪回来的?……说话!你个杂种!”
   我蹒跚着,头像个漏气的皮球一样。
   “楼上没有房间,没有厕所……还偏偏是这么个暴雨天的晚上去那,你去干嘛去?”
   我整个人木讷得成了块石头。
   “说!那个男的是谁?是谁在毁坏我们家的名声?”
   我的婆婆坐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暴雨打湿了她披在身上的毯子。十二月的暴雨是冰一般的温度,我的公公在一旁,瑟瑟发抖。我要怎么告诉婆婆,我不是毁坏了我们家的名声,而是在帮我们家发扬光大啊。但是这一切就在嘴边,想要说出来的事实,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奇怪的谎言。
   “楼上那是谁?是谁破坏了我们家的幸福?该死的东西,你真是禽兽不如,还不知恩图报,说话!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我摊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心想,我该跟我婆婆说些什么啊?从哪说起啊?我把真相告诉她她会理解吗?
   “你听好了!哈贾拉!你要么老老实实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要么你等着,看我不用石头砸烂你的脑袋!”
   我爱婆婆,我怎么老老实实把他的名字告诉她?
   “哈贾拉!我也没让你尽太多责任,对你也没什么要求,你就拿这个报答我?你说那个人叫什么!我跟你说至今为止我的这双手还没打过任何人,你别逼我动手……说话!哈贾拉!楼上那是谁……?”
   我该怎么跟婆婆讲……
   起初是在入冬的时候。有一天我公公来找我,那天家里所有人都跟着古度一起去别人家吊唁,我当时发着高烧,没法一同前行,就留在了家里。躺着躺着,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我想可能是哪只迷了路的乌鸦想进来吧。
   过了好久,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哈贾拉!”
   我把门打开,发现是公公站在门口。
   “你的病怎么样了,现在……”
   “好多了,公公。”我正要回屋继续休息,公公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道:“大夫前段时间来过……”
   “大夫?来过?”公公缓缓走进屋里坐到我的床边,阅读着我喝药的药方,仿佛在酝酿长篇大论。过了好久,他转头看向我,眼里满含着泪光,用近乎抽泣的声音对我说:“你要做一件事!哈贾拉!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理解我接下来所说的话……”
   “您……请说……”
   “古度是我的独生子,我们家所有的财产都将由他来继承……真主保佑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他妈妈,你也知道,也为他操碎了心……可是,一个美国的大夫来给他看过病……发现这么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啊?我心想,公公说话慢吞吞的。
   “古度如果有儿子的话那我一定会备感光荣,所有人都会觉得幸福,外人也会瞧得起我们家。”
   突然我望向公公的眼睛,他开始止不住地流泪,一滴……一滴……
   我之前并不知道,这个家族里为什么没有小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有继承人,有子嗣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是如何光荣的事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突然对这个年迈的公公感到害怕。
   “救救我吧!救救我们家的未来吧!完成这件让我们家所有人最能感到幸福的事情就只能靠你了!哈贾拉!……”
   婆婆还坐在那个楼梯上,嘀咕着她心中“犯罪嫌疑人”的名单:农场主沙宾克、旅店老板达尼尔……像放电影一样从她口中一个个说出。不管是她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过的男人,早上打过招呼的、送报纸的、外地过来探亲的……除了公公,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在她的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着。
   “这是我最后一遍问你!哈贾拉!那个毁了我们家幸福的人是谁?”
   我不能毁了婆婆作为一个母亲的心。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人就是喜欢玩弄,喜欢做这种违背道德的事,只要有权力在手,就算被发现了,弱者说出的话又有几斤的分量呢?真相都是从口中说出的,谁的话又是更有可信度的呢?尤其是这种事情总会与尊严相提并论,一代人一代人过去了,尊严就像护身符一样与人性捆绑在一起。不知道是从何时起,精神的爱情和肉体的爱情被混为一体,变成了现实的爱情。如今,尊严、性、爱情三样事物形成了一个畸形的三角关系,每一个顶点的相交处,都是一台血淋淋的绞架。    “哈贾拉!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鬼胎?”
   我的灵魂在内心中咆哮着,我怀了他们家的孩子,却没有人高兴,对他们来说,心里是怎么想的,事实就是什么样的。这个孩子是谁的有那么重要吗?他自己难道没有权利跑到我肚子里来吗?他就不配拥有幸福吗?如果上天执意如此,那我们女人就不该拥有爱情!
   “说话!哈贾拉!是谁?……你如果说出来,真主也会宽恕你,不会惩罚你肚子里的孩子,如果你不说……不说的话,你以后就流落街头,粉身碎骨!”
   我想告诉婆婆真相,但是我爱她,我同情她遭受的苦难,一句伤害她的话我也说不出口。
   最后,我选择了回家……那个老家……偷偷地回去了。
   家里只有我爸还在住着,我那七嘴八舌、整天大吵大闹的妈妈去哪了啊?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这是第三次!
   当我的右脚刚落在梯子的最后一阶上,左脚离的地面还有不到七英尺高的时候,有人在下面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没法保持平衡,梯子开始剧烈摇晃,晃了几下我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头撞到地面的一瞬间我就觉得太阳穴的位置磕破流血了。
   “深更半夜的,你从哪回来的啊,妈妈?……你说话呀,妈妈……这么晚了你去二楼做什么去了?”
   我沉默了。我怎么告诉儿子,为了养活他,我不得不去挣这份钱。
   “我一直听到一些传闻,你和地主谢赫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保持沉默。我怎么告诉儿子,谢赫先生是我们的大恩人,他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年了,除了免去我们的房租外,还帮了我们各种各样的事情。
   “妈妈,我……我一直觉得你……我……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来自天堂的‘天使’,我一直以为……以为就算我有个精神病爸爸,但是……”
   眼泪一下子從他的眼角一滴滴地流了下来,他从记事到现在记在心中的一切都崩塌了,自我们从老家搬走到今天,他心中积攒的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在内心与自己抗争,不敢相信自己发现的事实。
   “你说话啊妈妈……你和谢赫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跟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儿子,我跟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责任编辑/董晓晓
  【注释】
   ①口嚼糖:一种南亚特有的口嚼糖,用槟榔叶包裹各种糖浆和香料而制成,里面一般会加入酸橙和槟榔。
   ②杏花苑:女主妈妈和工厂经理一起去的一家甜品店。
   ③莱杜,一种印度甜食,由一些谷物的面粉团制成,一般在节日的时候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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