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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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摘自汤显祖《牡丹亭》题记
  一
  青竹出生的那个晚上,她爷爷欧敬亭梦见一棵竹子,一棵青青的竹子,从对面的竹园里走出来。那棵从竹园里走出来的竹子飘飘忽忽的围着欧敬亭不停地打转转。转着转着,竟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扬着两只小手,“咯咯咯”地笑着往欧敬亭的怀里扑。欧敬亭一惊,醒了。醒来的欧敬亭,听到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青竹诞生了。
  青竹是欧敬亭的长孙女。青竹的出世,让欧敬亭喜不自禁,那娇嫩而有力的啼哭声,像是一只不安分的小猫爪子,一下一下全挠在他的心尖尖上,使他心痒难忍,恨不得立即抱之于怀。但作为公公,他不好意思进入儿媳妇的房间,直急得在堂屋里转圈儿。
  欧敬亭边转边念叨,青竹,青竹,青青之翠竹也;青竹,青竹,青青之翠竹也……他念得摇头晃脑的,像是在吟咏哪位古人优美的诗句。于是,青竹就有了青竹这个名儿。
  青竹喜欢她爷爷给她起的这个名儿,觉得干净、清爽,既绿意莹莹,又生机勃勃。在雀儿林,能给女孩儿取这个名儿的,恐怕只有她爷爷欧敬亭了。
  欧敬亭读过好多年的老书,知道孔子孟子,还会子曰诗云,无论兴趣爱好还有为人处事,与旁人自是不同的。比如,他特别喜欢竹子,别的人家在门前围一个园子,种点儿萝卜白菜,以填饱肚子,他却在门前弄了一个小竹园。他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欧敬亭和东坡居士一样,喜欢竹,即便是在他家最倒霉的那些年月里,他家的竹园也是竹影婆娑、自成风景的。这给了他很多的安慰,每次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时,总要去竹园里坐一坐,有时还会吟诵几句诗,比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等等。吟完诗从竹园里走出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坦然好多。
  由于自小儿受爷爷的影响,青竹跟塆里的女孩儿也是不同的,特别是在對待婚姻这件事情上。塆里的女孩儿到了年岁,就由父母作主,找个人家嫁过去,也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所爱,反正一样的吃饭睡觉,一样的生儿育女。青竹则不同,她总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儿,不然,宁可不嫁。
  对此,欧敬亭是支持的。欧敬亭经常自豪地跟人说,我家青竹没有辜负我给她起的名儿呢。后来欧敬亭突却然改变了主意,对青竹说,青竹,你还是找个出身好的嫁了吧。
  欧敬亭跟青竹说这话的时候,青竹父亲刚去世不久。青竹父亲是喝农药死的。那个时候,不晓得哪儿那么多的运动,一搞运动就要批斗人,青竹家是雀儿林唯一的地主,挨批受斗是躲不过的,她爷爷欧敬亭年岁大了,厄运自然就落到了她父亲的头上。她父亲经常被人揪上台去批斗,有时候,头上戴个高帽子,胸前挂个大牌子,手里提一面破铜锣,走一路敲一路,“哐、哐、哐……”边敲边喊打倒自己的口号,直到把大队每个角落游遍。
  青竹父亲也是一个血性男儿,哪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在一次批斗会结束后,偷偷把生产队一瓶农药“咕嘟咕嘟”全喝进了肚子里。为此,欧敬亭还给生产队赔了七角六分钱。那个时候,一瓶农药与一斤猪肉一个价,青竹家每年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次猪肉,那年过年,她家没肉了。
  欧敬亭平时跟青竹说话时,眼睛总是暖暖地看着她,那次,却把头扭向大门外,看着竹园里的竹子们。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像是从冰窟里冒出来的,透着丝丝寒气。青竹听了,全身发冷,头却像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着。这样,青竹就成了贫农出身的细黑的媳妇。
  细黑人如其名,一听他的名儿,就能猜出他的长相来。是的,细黑长得的确有些寒碜,黑,而且瘦,像是一棵缺了水分、被太阳晒蔫的禾苗。说真话,他与青竹一点儿也不般配。青竹自小儿长得白皮细肉的,个头儿又高,腰肢儿又细,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被她用一截红绸布束在脑后,走起路来飘飘荡荡的,潇洒而自在,与塆里那些在头顶上盘一个髻儿的女人是不同的。
  青竹嫁给细黑后,很多人为她惋惜,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其实,她自己心里更憋屈得慌,总有一种被糟蹋了的感觉。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嫁给细黑。嫁给了细黑,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她心如死水,像是一条进入冬眠期的蛇。如果没有那个下午,没有那个令人心跳的下午,她可能至今还在冬眠着。
  二
  那是端午节前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到处飘着艾草的清香。在艾草的清香里,青竹和塆里的女人们一起,在女儿丘里薅早秧。女儿丘又长又宽,足有五亩多,她们像一群奋力飞行的大雁,在女儿丘里一字儿排开。
  在所有的农活中,青竹最喜欢的就是薅秧。一到薅秧季节,她就有些激动。激动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总之,她喜欢薅秧,喜欢嫩绿的秧苗扫在腿肚子上那种痒酥酥的感觉。特别是嫁到荷叶地后,每次薅秧,她总是第一个到达田头,但绝不第一个下到田里——她还是一个新媳妇呢,应该懂得分寸。
  青竹喜欢跟在桃花婶的身后。桃花婶是队长冬生叔的老婆,满肚子的故事。在荷叶地村,像桃花婶这样的女人,谁不会讲几个故事呢。薅秧最适合讲故事。女人们像麻雀一样,一下到田里,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何况这个时候,腿肚子被那些嫩绿的秧苗扫痒了,直痒到心里去了,痒出一种欲望来。因此,这个时候,她们所讲的故事,多是关涉男女之事的,野趣、荤腥。听了这样的故事,人就亢奋,就连那些一向谨慎、贤淑的大娘大婶们,也变得骚动起来,一脚东一脚西,把那些刚刚生根的秧苗踢得东倒西歪的,像喝醉了酒一般。
  有时候,她们还会把故事里的人和事对号入座。被入了座的,自然不乐意,就用手中的薅田棍去捅那说话人的屁股。那说话的人早有了防备,就回过身来用薅田棍抵挡。这样,田里就热闹了,薅田棍来来去去,乒乓作响,像演武打片。当然,也有被捅着的时候,不过,大家都有分寸,不会太重,伤不了人的,但薅田棍上的泥巴会鲜花般绽放在双方的衣服上,渲染着“战斗”的激烈。
  青竹当然不会这样。她每次总是静静地听着,听到会心处,就偷偷地笑一下,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脚使劲地往泥里踩。因此,青竹薅秧总比别人快,质量也比别人好,队长冬生叔老表扬她。队长冬生叔说,你们看看,你们好好看看,青竹薅得几用力,脚背都坠到泥巴里去了。   在“噗噗噗”的水响声中,桃花婶开始了她的故事。
  无酒不成筵席,
  无色路大人稀,
  无财不成买卖,
  无气反被人欺。
  桃花婶像个说书的先生,开场就来了四句顺口溜。这四句顺口溜是唱出来的,桃花婶嗓子好,唱得闪闪跌跌的,有些楚剧大悲的韵味,很好听。唱完,就开始道白了。她说,今天我要讲的,是一个男人迷上寡妇的故事。各位妇女姐妹们,可不要光顾着笑哟,这世界上的男人,大多是猪八戒托生的,喜欢吃野食儿,你稍不注意,他就把嘴巴插到人家的猪食槽里去了,要是哪天你家男人也这样,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哟。
  见桃花婶净说些虚词儿,大伙儿不乐意了,有人说,你快讲啊,你自个儿小心点儿就是,莫让冬生叔把嘴巴插到人家的猪食槽里去了。桃花婶也不计较,抿着嘴儿轻轻地笑,笑过又接着讲了起来。
  桃花婶喜欢拿腔拿调儿的,她说,这男人啊,要是被女人迷住了心窍,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在我们娘家那地儿……
  怎么又是你娘家那地儿?你就不能换个地儿吗?
  故事刚要切入正题,就生生地被人打断了,桃花婶哪会高兴呢。她瞥一眼那说话的人,回击说,那就你娘家那地儿好了。
  大伙儿一听都笑了,并怨那人多事,劝桃花婶快讲。桃花婶说,我不讲了,让她讲去。桃花婶噘着嘴巴,装着很生气的样子。有人说,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就大人莫记小人过,快讲吧,我们都等着听哩。
  青竹也有些急,但不敢像别人那样明着催,她只用急切的眼神偷偷瞄了一下桃花婶。好在桃花婶不经催,没过一会儿,就自己开口了。
  桃花婶说,有一个男人迷上了一个寡妇,经常晚上朝寡妇家里跑。男人老婆问男人,她长得还不如我呢,你怎么要朝她家跑?男人说,你不知道,每次去她家,她总要我从她家的后窗爬进去。男人老婆说,这个还不容易,今夜我也让你从后窗爬进来。可过了两天,男人又跑到寡妇家去了。
  男人老婆问男人,你为啥还朝她家跑?男人说,她每次在火灶里煨一罐子肉,待我爬进去后,她就提出来倒给我吃。男人老婆说,你还两头都不闲着呢,好说,我也在火灶里煨一罐子肉,等你爬进来,我提出来倒给你吃就是了。
  这样过了两天,男人又跑到寡妇家去了。男人老婆就有些不耐烦了,说,窗户我让你爬了,肉也煨给你吃了,你还朝她家跑是什么道理?
  男人说,我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但我觉得去她家跟在自己家里还是有些不同的。男人老婆问,程序不都是一样的嘛,还有什么不同?男人说,程序是一样的,可感觉不同。每次去她家,我总是提心吊胆的,既紧张又兴奋,在自己家里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听了桃花婶的讲述,一田人笑炸了,笑过后,都骂那个男人贱。只有青竹没有笑,也只有青竹没有骂。青竹感觉男人最后那句话像一只有力的大手,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抓挠了一下。她有些站立不住,赶忙把身子倚在薅田棍上,并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眼睛闭上了,但耳朵里还“嗡嗡”地响着男人那句话。
  青竹知道,这不是闭上眼睛能解决的问题,只好把眼睛重新睁开了。睁开眼睛的青竹,看到一个男人正急急地向她走来。不知为什么,青竹竟武断地认为,这个向她走来的男人就是桃花婶说的那个男人。随着男人脚步的临近,青竹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她感到腋下有一双翅膀,正在不停地扇动着。
  青竹加快速度,几下子就薅到了田头,那个男人刚好也走到了田头,站在田塍上往田里看。阳光从青竹身后射过去,全射在了他的脸上,把他的面目照得更加清晰明朗。青竹不由怔了一下,这个男人,不是桃花婶说的那个男人,而是在她们这儿驻队的公社团委书记高春明。
  奇怪的是,意念中的男人变了,青竹的心却跳得更厉害了。她右手拄着薅田棍,左手按着狂蹦乱跳的心,眼睛却痴痴地看着对面的高春明书记。此时,青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高春明书记还在动着。高春明书记先是把薅田棍往田里一插,而后弯下腰去,自顾自地卷自己的裤脚。
  高春明书记穿的是一条黄色的确良裤子,还很新,烫的褶子比切菜的刀口还锋利。高春明书记用两只手分别捏着裤脚的两边,一道一道地往上卷,卷完一道就用手抚一下,抚平了,再去卷下一道,像一个女人在折叠一张擀好的水面皮,细心而精到。青竹一直为他担着心,害怕裤子上那比菜刀口还锋利的褶子割伤了他的手。
  高春明书记卷完左裤脚,再去卷右裤脚,不慌不忙的。随着裤脚一道道地被起,他的两条腿胯子像剥了皮的香蕉,慢慢地裸露了出来,一截比一截白,一截比一截耀眼。待他卷完两条裤脚,青竹的眼前已是一片白了。
  那是她在雀儿林和荷叶地村从未看到过的白。那片白,潮水般向她袭来。青竹有点不能自已,高声叫道,哎呀,你看高书记的两条腿胯子,好白呀!
  青竹被自己的惊叫声吓了一跳。没待她回过神来,身后就有人发问了,白又怎么样?与你有什么关系?
  按说,这个时候,青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应该赶快停下来,不再说话,或者借故躲开,可她没有。她像是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仍定定地站在那里,并认真地回答说,白得好舒服呀,我真想去摸一摸。
  青竹这句话,像一条兴风作浪的孳龙,一甩尾巴,就把女兒丘搅得洪水泛滥、浊浪滔天了。摸呀,你去摸呀。高书记,你让她摸一下,让她摸个够,可要小心点儿哟,别让她当猪肘子给吃了……
  三
  自那个下午后,青竹就成为了一个笑柄,塆里人聚在一起,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人来一句,你看高书记的两条腿胯子,好白呀。此话一出,必定引发一阵哄笑。哄笑声一起,再正经的人,也会生出几分邪气来,再严肃的场合,也变得嘻嘻哈哈的了。
  说来也是奇怪,对塆里人这种有意的调笑,青竹不仅不反感,还暗暗的有些喜欢,甚至还希望别人这样说。一听到“白胯子”三个字,她就全身发颤,眼放毫光,并用放着毫光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为此,不知被多少人笑话过。   那段时间,青竹的心全被高春明书记占据着,就连晚上做梦也是与他纠缠在一起,要是一天没见着高春明书记,心里就空落落的,做事打不起精神。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青竹发现,高春明书记也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只要听人说到他的白腿胯子,他那张白净好看的国字脸就赤红一片,变得忸怩起来,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青竹喜欢看高春明书记这种变化,看到他那脸红的样子,青竹就热血上涌,两腮发烫。
  青竹还发现,高春明书记从没对那些调侃他的人恼过,即使是对那些借此搞恶作剧的人,他也不曾恼过,哪怕是装作恼一下也没有。他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好脾气,是少见的。
  这毕竟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儿,对他的威信也会造成一定的影响,作为一名年轻的公社干部,应该有点儿威信。他为什么就不恼一下呢?
  高春明书记这种态度,对青竹无疑是一种怂恿,使得青竹在情感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无力自拔。
  这是天意吗?青竹不知道,但她想起了出嫁前她爷爷跟她说的话。
  当时,青竹虽然答应了她爷爷欧敬亭,嫁一个出身好的人,并由他作主与细黑家订了亲。可真的到了要出嫁的时候,青竹的心却像是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疼痛无比。
  她爷爷欧敬亭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哪个女孩子不想找个可心的男人?这没有错,可自古至今,有多少人遂了愿?就连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般配的人,也没能走到一起呢。何况你生在这个世道,生在我们这样一个家庭里。唉,你不该生在这个世道,不该生在我们这样一个家庭啊……
  青竹抬起头来,看了看老泪纵横的爷爷,没有回答。此时,她也没有了回答的力气——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两夜水米未进。她没有别的办法,她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看不到光亮,也走不到尽头。摆在她面前的只有死这一条路了。
  青竹知道,在这两天两夜里,她爷爷欧敬亭一直守候在她的房门外。他也没吃没喝。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是多么漫长的两天两夜啊。青竹看到,她爷爷欧敬亭比先前更衰老了。
  青竹父亲喝农药去世后,母亲一病不起,没过半年也死了,她爷爷欧敬亭就像一间残破的老屋,承担起了为她遮风挡雨的责任。为了她,老人家忍辱负重,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可如今,她长大成人了,还要他为自己操心劳力,她有点儿于心不忍。
  死很容易,可我死了,我爷爷怎么办?他靠谁去?青竹不敢往下想了,就一头扑到爷爷欧敬亭的怀里,无声地哭泣着。
  欧敬亭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青竹的后背和头发,说,孩子,要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不要太委屈了自己,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嫁给细黑,就把亲退了。这事儿是由我而起的,也应由我去解决,还来得及的。不过,你要记着我的话,人各有命,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如果你命中有一个可心的人儿,他迟早会来到你身边的,没有,强求也是没有用的。
  爷爷这句话,让青竹心里一动。青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开口吃饭了,也按时嫁到了荷叶地村,成了贫农细黑的媳妇。
  高春明书记是我命中那个可心的人儿吗?青竹这样问着自己。
  四
  在青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爷爷欧敬亭请来一位算命先生,给她算了一次命。算命的先生眼睛瞎了,话却说得很有条理,也很坚决。他说,青竹这姑娘,是一棵竹子变的,因而,在她居住的房屋旁,必须有一个小竹园。算命先生说,独木难成林,一棵竹子要想成为风景,就得长在竹园里,没有竹园,竹子就孤了势,难免被牛吃猪啃,长不大的。青竹要想活过二十四岁,就得住在竹园旁。
  那个时候,谁会相信一个算命瞎子的话呢?莫说别人不相信,就是青竹自己也是不相信的。但有一个人相信,那就是她爷爷欧敬亭。
  青竹出嫁的头天晚上,细黑按照常理去了青竹家。细黑是去问青竹家有什么要求和安排的。低头接媳妇,抬头嫁姑娘。这个时候,再明理的人家也会变得不那么明理了,喜欢提点儿额外的要求,比如,多要两套衣服,多要点儿搬嫁妆的钱。
  女方这样做,无非是想寻求一点儿心理上的平衡,养了一二十年的女儿,突然就要去别人家,变成人家的人,心里怎么舍得呢。另外,他们也想借此机会,看一看男方是不是真心在乎她家的女儿,如果男方真心在乎她家的女儿,是不在乎多用几个钱的。因此,这个时候,女方往往表现得很固执,你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不把女儿嫁给你。牛儿还在自家桩儿上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等到第二天,男方把牛儿牵到自家的棚子里去了,你再想提什么要求,那就迟了。
  所以,这个时候,对于男方来说,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煎熬,需要有在薄冰上行走时的那种谨慎,更需要阔少出手时的那种大方,不然,就有掉进冰窟的可能。在她们那地方,还真的有在这个时候因一点儿小事儿协议没达成,而毁了一桩好姻缘的。
  不过,细黑是没有这个压力的。他这次去青竹家,主要是走走过场,表示一下姿态,他知道,青竹家人老实,不會提什么要求的,再说,青竹家是地主,也不敢乱提要求。
  细黑是在忙完自家那边的事儿才去青竹家的。
  他去的时候,塆里一些人家已经睡了觉,当然,青竹家的人还在忙碌着,有的在灶台上忙着炸鱼炸豆腐,有的在忙着把嫁妆往堂屋里搬,只有青竹爷爷欧敬亭,坐在堂屋的一张旧圆椅上,像没事人一般。其实,他坐得并不安稳,两只耳朵一直竖着。
  大门外终于有了响动,先是一声响亮的喷嚏声,接着是大门的“吱呀”声,伴着大门的“吱呀”声,一个瘦小的人儿从门缝闪了进来。不用说,这个闪进来的瘦小人儿就是细黑——一个即将成为青竹丈夫的男人。
  细黑这个响亮的喷嚏是青竹家炸鱼炸豆腐的香气,还有嫁妆上那新鲜的油漆味儿呛出来的。听到响亮的喷嚏声,青竹家的人就迎了上去,确切地说,是青竹的爷爷欧敬亭迎了上去,其他的人都自觉地退回到了灶屋里。
  青竹爷爷欧敬亭招呼说,细黑,你来了?细黑忙答,我来了,爷爷。青竹爷爷说,这大晚的,你们那边的事儿也多,没必要跑这一趟嘛。   细黑回答说,再忙我也要跑这一趟,这是规矩。说完,把一个新崭崭的手电筒往桌子上一搁,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大公鸡烟来,给青竹爷爷欧敬亭敬了一支。敬了青竹爷爷,他又进到灶屋里,给灶屋里的人敬烟。
  细黑敬完烟出来,青竹爷爷欧敬亭的烟正吸到好处,一团白雾,似一块抖开的薄纱巾,将他满头满脑地罩在了里面。青竹爷爷眯缝着一双昏花老眼,对细黑说,开了亲就是一家,讲那么多规矩做么事嘛。
  细黑说,平时我家好多礼性都没到,爷爷从没计较过,这次,我伯(在鄂东,不少儿子管父亲叫伯)要我来问问爷爷,有些什么安排和要求。
  青竹爷爷欧敬亭说,你伯也真是的,咋还那见外呢?我不是早跟他说了,开了亲就是一家,明天,青竹就是你们家的人了,还有什么要求?你回去跟你伯说,我没有什么要求。现在夜也深了,你早点儿回去吧,兴许家里还有事情等着你哩。
  在青竹爷爷的一再催促下,细黑客套几句后,真的起身告辞了。他走出大门的时候,青竹爷爷也跟着出了门。细黑忙阻止说,爷爷,你不要出来了,外面太黑,你看不見路的。青竹爷爷欧敬亭说,不碍事,家门口的路,我就是闭了眼睛也能走的。
  青竹爷爷,把细黑送到塆头还在往前走,而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细黑有些急了,就停住脚步,转身对青竹爷爷欧敬亭说,爷爷,外面冷呢,你回吧,回吧,我用手电筒照你回去。
  细黑说着,打开手电筒,先朝着青竹爷爷照了一下,然后又转向了青竹家的方向。这个时候,细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看到那柱光亮像一条有力的手臂,轻轻拎起青竹爷爷,穿过黑暗,瞬间就抵达了青竹的家门口。细黑轻轻吁了一口气,并关闭了手电筒。可关闭了手电筒,夜色就像被利刃划开的水一样,迅速地愈合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青竹爷爷,仍影子般站在他的面前。
  看着对面那个弯弓似的影子,细黑有些后悔了。他后悔不该把手电筒关得那样快,应该等青竹爷爷进屋了再关的。于是,他又把手电筒打开了,而且还像先前那样来回地照着,手电筒的光像神仙手中的一把利器,把夜色切割成了蛋糕般的碎块,可青竹爷爷欧敬亭始终站在原地,连动都没动一下。
  细黑知道,问题来了,他如果不停下来,青竹爷爷,准会跟着他一直往前走下去。
  细黑不敢往前走了,重新关闭了手电筒,陪青竹爷爷站着。
  两个人默默地站在黑暗的冬夜里,像两棵被风吹动的树。晃了几下,细黑又朝天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完喷嚏,细黑说,爷爷,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听你的。青竹爷爷忙说,也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听了青竹爷爷的话,细黑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便掏出那包大公鸡烟来,又给青竹爷爷敬了一支,还帮他点了火。在明灭的烟火里,细黑看到了青竹爷爷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细黑就催促说,爷爷,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这里又没有外人,外面冷哩,时间长了你会着凉的。细黑说完话,就等着青竹爷爷说话,青竹爷爷不说话,就证明礼节还没尽到,程序还没完,他就不能走。
  细黑等了好长时间,才等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一声重重的叹息过后,青竹爷爷欧敬亭才开口说,要说呢,这话本来到不了我说,可青竹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死得早,这话也只有由我来说了。
  听青竹爷爷这样说,细黑的神经虽然还在紧紧地绷着,心却软得像一团烂泥了。他忙表态说,爷爷,你说吧,我听你的,不管你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尽力去办的。
  在细黑的一再催促下,青竹爷爷才把那位算命先生的话说了。
  最后,青竹爷爷神情凝重地对细黑说,孩子,算命如指路呢,我们还是把它当个事儿的好。青竹去了你家后,你一定要记着,在屋旁建一个小竹园啊!
  在青竹爷爷说这话之前,细黑本来是要打喷嚏的,他张着一张大嘴,仰脸对天,可听了青竹爷爷的话,喷嚏却像个刚探出脑袋就遇到情况的小老鼠,立马就溜回到洞穴里去了。
  弄了半天,青竹爷爷就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这算什么要求啊?细黑透过茫茫夜色,疑惑地看着青竹爷爷。青竹爷爷说,孩子,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细黑说,爷爷,我听到了。
  青竹爷爷说,听到了就好,听到了就好。
  细黑感到眼睛有些发涩,忙用手背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揉完眼睛,细黑又感到喉咙有些发涩了,他用有些发涩的声音说,爷爷,你放心吧,我一定照你说的办,我家屋旁,正好有一块码放柴草的空地,我抽空把它开挖出来,再挖几棵竹子栽上就是了。
  五
  那天早晨放工后,青竹把煮好的米粥端到桌子上,让细黑的父亲先吃。青竹是个急性子,但做事讲章法。热粥烫嘴,她喜欢吃凉的,一碗凉粥几口就喝完了,少吃菜,还节省时间。青竹利用这节省下来的时间去青鱼塘洗衣服。
  青鱼塘位于塆子右侧的青鱼山下,水清得能见底,四周的岸上,还长着几棵高大的垂柳。那几棵垂柳像几个闲得没事儿的神仙,为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间,他们挥动着细长的枝条,逗水里的鱼儿玩儿。那些淘气的鱼儿最喜欢这种游戏了,不时地跃出水面,追赶着那些拂动的柳条。它们哪里追得着呢,可越追不着,它们越要追,好玩儿得很。
  这青鱼塘原先是塆里的吃水塘,是不允许人畜下塘的,后来,队里叫人在塘边挖了一口水井,才允许人到塘里洗衣服。但塆里到青鱼塘有半里多路,不是特别讲究的女人,是不会把衣服提到青鱼塘去洗的。本来,塆口就有一口小水塘,早晨放工到上午出工,中间也就那么点儿时间,既要吃饭,又要趁空做一些杂事,比如喂猪、扫地,哪有时间跑那么远。
  现在的人也许不知道,大集体的时候,女人还真是忙呢,既要跟男人一样挣工分养家糊口,又要做家务,所以,对于女人来说,时间总是紧的,一环套一环,要安排好,哪一环上时间耽误了,就会影响出工。出工迟了,不仅要扣工分,还要挨队长冬生叔的骂,冬生叔是个黑脸包公,不讲情面。因此,大部分人懒得跑那个路,也跑不过来,就把衣服放在门口塘里洗。青竹嫌门口塘的水不干净,宁愿多跑几脚路去青鱼塘。青竹爱跑,也能跑。   青鱼塘水清,洗衣服的石板也好,又宽又长,直伸到深水处。青竹把衣服放进水里浸湿后,摊在石板上,正涂肥皂时,听到后面有脚步响。青竹扭过头去,见是桃花婶。桃花婶一手提着一篮子衣服,走得很急,像跑。没待青竹跟她打招呼,她就先开了口。她说,青竹,你也洗衣服啊?桃花婶说这话时,脸上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这让青竹很是意外,忙回答说,是啊,婶,你也洗衣服?
  桃花婶说,我是要洗衣服,可公社突然来了几个领导,我要赶着回去做饭,你能帮我个忙吗?
  青竹说,婶,你太客气了,什么帮不帮忙的,你说吧,只要我能做的,只要你不嫌我做得不好。
  桃花婶说,也没别的,就是想请你帮我把这些衣服洗了,特别是高春明书记的衣服,他晚上要换呢。
  青竹的心情本来是平静的,听到桃花婶说要她帮高春明书记洗衣服,突然就不平静了。她感到血往上一涌,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听到青竹回答,桃花婶以为青竹不乐意,就说,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等会儿你也要出工,不能耽误了你。
  青竹急忙張开嘴巴,使着劲呼了两口气,喉咙才通了。青竹说,不呢,婶,我愿意,还来得及的,我来帮你洗。桃花婶说,那太谢谢你了。说完,把两个篮子放在青竹的身后,转身就走了,生怕她反悔似的。
  那个时候,驻队国家干部为了与农民打成一片,吃的是派饭,也就是轮流到每个农户家中吃饭,吃完饭再按照规定,每天给吃饭的人家三角六分钱,一斤半粮票。住宿却是相对固定的,高春明书记就住在队长冬生叔的家里。
  高春明书记是个大男人,又是个书生样,洗衣服的事,自然就交给桃花婶了。桃花婶每天做好早饭,就提着衣服到青鱼塘去洗。她不怕迟到,帮驻队干部洗衣服,也是应该记工分的,没有谁敢跟她比。
  桃花婶也是一个很讲究的人,每次去青鱼塘,总是提着两个篮子,一个篮子装自家人的衣服,一个篮子装高春明书记的衣服。她自家人的衣服,又脏又破,她怕污了高春明书记的衣服,所以总是要分开放。
  青竹发现,桃花婶洗高春明书记的衣服,比洗自家人的衣服要细心得多。洗自家人的衣服,她举起棒槌一顿猛捶,捶完再翘起屁股狠狠地揉,揉完丢进水里涮几下就完事了。而洗高春明书记的衣服,她基本不用棒槌,而是细心地涂上肥皂,然后用两只手细细地搓,她搓得不紧不慢的,很有节奏,搓好了再放进水里涮,涮净了还要拿起来细细地翻看,如果有没洗净的,就涂上肥皂再搓再洗。
  每次看到桃花婶帮高春明书记洗衣服,青竹就很羡慕。高春明书记的衣服质地好,又是新的,没有一个补丁,而且刚从一个健康男子身上脱下来,还带着他的体味。洗这样的衣服,就像一个爱酒的人喝到了一瓶好酒,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青竹觉得,桃花婶肯定也是一个品酒的高手,在洗高春明书记衣服的时候,也一定很享受,不然,她哪会那样用心,洗得那样的细致。因此,青竹想,要是有个机会,让她也像桃花婶那样,帮高春明书记洗一次衣服该有多好啊!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
  看到桃花婶慌慌的上了岸,青竹连忙丢下手中还没有涮净的衣服,起身提过那个装有高春明书记衣服的篮子。青竹那样子,比桃花婶还急迫,生怕迟了,被人抢走了。
  青竹提过篮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低下头去,把鼻子凑到衣服上,细细地闻。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闻到了衣服上残存着的高春明书记的气息和体味。那种健康的气息和体味进入肺腑后,像血液一样涌动着,使青竹兴奋不已。青竹像个醉汉,有点儿站立不稳了。
  桃花婶真是一个细心的人,篮子里的衣服放置得很有次序,最上面的是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衬衣下面是一件红色晴纶背心,背心下面是一条蓝色卡其短裤,短裤下面才是那条黄色的确良裤子。
  青竹在拿到最底层那条黄色的确良裤子时,手像触到了一块烧红的铁板一样,猛地往后缩了一下。再伸手时,就变得有些谨慎了,先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将其钳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摊放在石板上。看到石板上摊放的那条黄色的确良裤子,青竹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来,她也要像高春明书记那天那样,把裤脚慢慢地卷一遍。
  青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耳热心跳,在耳热心跳中,开始了行动。青竹用两只手捏着一条裤脚的两边,慢慢地往上卷,卷好了一道,再去卷下一道。她像高春明书记那样,卷得认真,卷得到位。可卷过几道后,眼睛就有些花了,她看见石板上浮出一条白硕的腿胯子来,那条白硕的腿胯子越来越白,白得耀人眼,白得人心颤。青竹忙用手去摸,可手还没挨上去,它就飞了起来,狠狠地踢了她一脚。青竹惊叫着向后一仰,不料一脚踩空,掉进了水里。
  被凉水一惊,青竹醒了。醒了的青竹,赶忙跳上石板,边卷湿裤脚,边偷眼向四周看。四周很安静,没有人,只有塘对岸那几棵高大的垂柳仍在挥动着细长的枝条,和鱼儿玩着游戏。她捧起一捧凉水,浇在发烧的脸上,可水中晃荡的那张脸,还红得像一团火。
  青竹不敢再往水里看,就拿起那条裤子,放进水里使劲地晃荡,待裤子浸透了水才提起来,像桃花婶那样,涂上香皂,细细地搓,但眼前飘荡的仍是那条白硕的腿胯子,还有那张好看的国字脸。
  六
  那天出工,青竹迟到了,挨了冬生叔的骂,还被扣了半个工分。这是她嫁到荷叶地村第一次出工迟到,第一次被扣工分,也是第一次挨冬生叔的骂。冬生叔说,你年纪轻轻的,就想学那些狗脸是吧?出工也学得磨磨蹭蹭的。
  面对冬生叔的责骂,青竹没有解释,也没觉得委屈。能帮高春明书记洗一次衣服,狗脸就狗脸吧。何况自那天起,桃花婶对她更亲热了。桃花婶说,你人不错,能替事儿。还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我会帮你的。青竹说,婶,你太客气了,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啊,你还记挂着干啥?桃花婶说,你帮了我的忙,我哪能忘呢?人嘛,讲的就是个心换心。
  听了桃花婶的话,青竹的脸红了,心也热了。青竹有个毛病,心一热脑袋就跟着热,脑袋一热,嘴巴就没把门儿的了,话像打雷时的泥鳅,抢着往出水的地方出溜。青竹说,婶,要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呢。因为青竹心里知道,那天她并不全是为了帮桃花婶,她还有私心呢,而桃花婶却让她实现了给高春明书记洗一次衣服的愿望。   桃花婶疑惑地看了青竹一眼,问,你谢我?谢我什么?桃花婶一问,青竹就醒过来了。醒过来的青竹吐了吐舌头,脸也更红了。不由在心里骂着自己,真是个傻货,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呢?青竹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可她没有扇,她怕桃花婶看出她的心思,赶忙低下了头,把嘴巴紧紧地闭上了。
  见青竹这个样子,桃花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桃花婶笑得像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桃花婶笑过后又说,想不到你还这样害羞呢,像个小姑娘。不过,我偏就喜欢你这样害羞的小姑娘。
  桃花婶几句好话一说,青竹也像突然变聪明了一些,知道想办法对失误进行补救了。青竹说,我当然要谢你呀,因为你帮我说了话,冬生叔才把扣我的工分又补给我了。桃花婶说,这是应该的,你是帮我才迟到的,要扣也只能扣我的工分。但我也是为的公事。
  桃花婶做人很强势,不愿欠人情,所以一再问青竹有什么要她帮忙的。青竹想了想,说,细黑每次从西河工地回来,想买几个馒头带在路上吃,但没有粮票买不成,只能饿着肚子走七十多里路。
  桃花婶笑了,说,想不到你还这样疼男人呢。桃花婶一笑,青竹的脸又红了。她说,婶,你说什么呀?我是见他饿不过呢。
  桃花婶不笑了,说,疼男人又不是什么丑事,你不疼他谁疼啊?我家有粮票,你怎么不跟我说?没待青竹回答,桃花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你看我,怎么就忘了呢?下次安排高春明书记在你家吃饭,不就有粮票了?
  那个时候,什么都靠定量供应,吃的东西没有粮票买不到,而农民每个月领的口粮都是稻谷,只有国家工作人员才有粮票。
  青竹感激地看了看桃花婶,桃花婶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说,就这样,下次叫你冬生叔安排高春明书记在你家吃饭。
  过了两天,桃花婶的话真的兑了现呢。
  那天下午收工时,冬生叔对青竹说,青竹,明天高春明书记在你家吃饭。冬生叔说完,就转过身去,迈开步子走了。可刚走两步,他又把身子转了过来,因为他没听到青竹的任何回应。
  冬生叔是生产队长,平常跟社员布置任务、安排活路,总是说完就走,或者边说边走,很少停下来面对面地跟社员说话。如果你就此认为,他是一个粗心大意之人,那就错了。其实,他走的時候,是留意着对方的反应的,对方反应了,他就一直走他的,头也不回,对方没反应,他才会停下来。不过,他停下来的次数不多。
  青竹,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冬生叔铁青着脸,冷冷地看着青竹。
  青竹的心正乱着,冬生叔这样一问,就更乱了。她慌忙回答说,哦,我、我听到了,叔。
  等青竹说完话抬起头来,冬生叔已走出好远了。看着匆匆离去的冬生叔,青竹仍没回过神来。尽管此前桃花婶跟她说过这事,但她没有想到会变成了真的,更没想到,会这么快。
  青竹在娘家的时候,从没有驻队干部到她家吃饭,驻队干部只到贫下中农家吃饭,那是一种政治待遇,也是一种荣耀。一个地主家想要驻队干部到家里吃饭,那是痴心妄想,再不就是别有用心,是想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弄不好就会招来一顿狠狠的批斗。
  青竹嫁给细黑后,也没见驻队干部到家里吃过饭。对此,青竹心里是有想法的,她嫁给细黑,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些吗?细黑家是贫农,为什么也不安排驻队干部到家里来吃饭呢?青竹几次想要找冬生叔论理,但又不敢,她怕冬生叔揭她娘家的老底。青竹心里虚着呢。
  终于有驻队干部到家里来吃饭了,而且这个驻队干部还是高春明书记。
  七
  那天晚上,青竹没有睡好觉,她睡不着。细黑被征调到西河修四级电站去了,西河四级电站在县城边,离家七十多里路,他每个月才回来一次。青竹一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老想着明天高春明书记来家吃饭的事儿,他喜欢吃什么?该做些什么给他吃?
  细黑不在家,平时吃饭,就她跟细黑的父亲两个。细黑父亲跟细黑一样,胆小怕事,又不爱说话,青竹做什么他吃什么,干就干点儿,湿就湿点儿,从不挑剔,再说,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可做的,每餐顶多一碗咸菜,再加一碗青菜,有盐没油的,做不出个花样来,做这样的饭菜很容易。可突然多了一个高春明书记,他是公社干部,胃口跟他们肯定不一样,如果做得不合他的胃口怎么办?
  这可是第一个来家里吃饭的国家干部啊。
  青竹睡在床上,把家里可吃的东西细细地盘算了一遍:床底下的花瓷罐里腌着八枚咸鸭蛋;黑土罐里存有九枚自家鸡生的鲜鸡蛋;房梁上挂着一块过年时留下的腊猪肉、还有几块豆腐干;吊袋里有小半袋黄豆;碗柜里有一包晒干后用荷叶包着的细鱼儿;还有……还有,哦,还有一罐子腌辣椒……
  反正是睡不着,鸡叫三遍的时候,青竹就起床了,把要用的东西全部找出来,该洗的洗,该切的切,该煮的煮,等到天亮时,她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连院子都打扫干净了,队长冬生叔的哨子一响,她就跟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去上早工了。
  那天的早工仍然是薅秧,不过,青竹感到这个早工出奇的长,好像比平时一个上午还要长,长得她失去了耐心,干活时,眼睛一直偷瞄着队长冬生叔。
  按照队里的惯例,驻队干部在哪家吃饭,那家的女人无论是早上、上午还是下午,都可提前半个小时回家,工分照记。这个时间由队长冬生叔掌握,到了时间,他就会说一声,某某某,你可以走了。青竹一直等着冬生叔说这句话,可那天早晨,他一直不说。莫非他忘了?青竹几次想提醒他,又怕再闹出笑话来,只有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青竹。
  终于等到冬生叔喊她了。冬生叔话音未落,青竹就急急地应了一声“哎”。冬生叔看了看青竹,说,你可以走了。
  听到冬生叔这句话,青竹一脚跳上了田岸。她那时的反应,绝对比一条发现骨头的狗还快。
  跳上岸,青竹就开始小跑起来,跑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响亮的笑声传来,还听到有人说,你看青竹那个慌张样,像是怕么东西凉了。此时,她已无暇顾及这些了,只想着早一点儿回到家里。
  八   像过年时供祖人那样,青竹在桌子上摆放了八个盘子——中间两个,两边各三个。中间两个盘子,一个装的是腌菜蒸腊猪肉,一个装的是韭菜炒细鱼儿;两边的盘子里,分别装着切成瓣的咸鸭蛋、菜油煎豆腐干、腌辣椒炒黄豆、香油淋腐乳,还有两样小菜。
  哟,好香啊!青竹刚把盘子摆放好,冬生叔就吸着鼻子进来了。冬生叔径直往饭桌跟前走,像是被那些香气拉拽着。站在饭桌边,冬生叔把每个盘子扫视了一遍,惊呼说,哟,这么多的菜啊,有鱼有肉的,跟过年一样。
  听到冬生叔的赞叹,青竹忙迎上前说,叔,你这是笑话我吧,又没上街买什么,都是些家常菜呢。
  还家常菜呢,有的人家过年怕也拿不出这么好的菜来。怪不得高春明书记点名要到你家来吃饭。
  一听冬生叔这话,青竹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上,脸也跟着发起烧来。她赶忙把头扭到一边,像是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突然被人窥破了。
  青竹还以为是桃花婶帮的忙呢,原来是高春明书记点名的?话从冬生叔的嘴里说出来,她也懒得去辨真假了,说实话,她还真的希望冬生叔说的是真的呢。
  在和冬生叔说话时,青竹的眼睛一直瞄着门外。她发现,她所盼望的高春明书记并没有跟冬生叔一起来。青竹不知何故,想问问冬生叔却不敢开口,好在冬生叔自己开口了。冬生叔说,这个高书记也真是的,不就是吃餐饭吗,还要那样讲究,特地去青鱼塘洗脚,穿鞋,把这么好的饭菜都放凉了。
  冬生叔说完,高春明书记就进来了。高春明书记穿得还真是齐整呢,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下身穿的还是那件黄色的确良裤子,脚上穿一双棕色塑料凉鞋,衬衣下摆扎在裤腰里,衣袖卷到手肘处,又清爽又精神,跟赤着一双脚、卷着两条裤腿、腿肚子上沾满了泥巴的冬生叔一比,像是从两个世界来的。
  见高春明书记进来了,冬生叔忙招呼说,高书记,你看看,你看看,青竹这菜做的,要看相有看相,要味儿有味儿,特别是这腌菜蒸腊猪肉,切得又薄又匀,蒸得亮汪汪的,我一看,就想吃呢。高春明书记走到饭桌边,也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说,哟,还真是不错呢,只是这样太麻烦了,太麻烦了。
  冬生叔把高春明书记让到座位上,自己却转身要走,青竹忙拦着他,说,叔,你哪能走呢,你陪陪高书记嘛。这时,细黑父亲端着一碗绿豆粥从厨房里出来,见状,忙放下粥碗,也过来帮忙拉冬生叔。细黑父亲说,你咋这见外、这见外呢?说着,用力把冬生叔拉到了椅子上。
  青竹跟细黑父亲忙着拉扯冬生叔时,高春明书记一句话也没说。他端坐在椅子上,眼睛很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菜,好像这事儿与他没有关系。
  冬生叔半推半就地坐到椅子上,看了看高春明书记,说,高书记是国家干部,吃饭有钱有粮票,我吃饭可是白吃哟,什么都没有的。青竹说,看叔这话说的,平时接也接不来呢。细黑的父亲也跟着帮腔,你这就见外了,你这就见外了。
  细黑的父亲作为主人,坐在上方,高春明书记是主客,坐在右边,冬生叔是陪客,坐在左边。待他们坐好后,青竹把一个油汪汪的大油饼端了出来,冬生叔一见又惊呼起来,哟,还做了这么大一个油饼啊。高春明书记说,这、这,太麻烦了,不应该这样麻烦嘛。
  高春明书记吃得很斯文,喝一口绿豆粥,再吃一口油饼。他一块油饼还没吃完,冬生叔已经吃了三块。冬生叔没有喝绿豆粥,他把喝绿豆粥的工夫省下来说话。在饭桌上,冬生叔变得爱说话了,脸上的表情也很丰富,这跟平时是大不一样的。
  冬生叔说,没想到青竹的饭菜做得这样好,屋里还搞得这么干净,你看这桌子、这椅子,抹得能照进人影,地上都能舔得起盐来,看来,以后要多安排高书记在青竹家吃饭了。
  冬生叔说这话时,青竹偷眼往高春明那边看了看,刚好高春明也在往她这边看,俩人的目光相遇时,发出了“砰”的一声脆响,像两个碗碟撞在一起。青竹赶忙收回目光,但脸上发着高烧。青竹发现,高春明书记的脸也红得厉害。
  冬生叔主动承担起了主人的职责,一个劲地叫高春明书记吃菜,而且带头把筷子伸到盛腊猪肉的盘子里,搛出一块腊猪肉来,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很响亮地嚼着,嚼得满嘴流油。细黑的父亲也不时地给高春明书记劝菜,但每次把筷子伸到盛腊猪肉的盘子边,又缩了回来,然后折到盛黄豆的盘子或装腐乳的盘子里,搛几粒黄豆或点一点腐乳放在粥碗里,细细地吃。
  对冬生叔和细黑父亲的劝,高春明书记都点头应允着,但并没把筷子伸到盛腊猪肉的盘子里,他更多的时候是搛着黄豆或腐乳,再就是隔三差五地搛一筷子韭菜炒細鱼儿。
  这餐饭比平时吃的时间要长一些,放下碗筷,冬生叔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接过细黑父亲递给他的一支红花牌香烟,边抽边与高春明书记聊着天儿,待一支烟抽完,他就站起身来,说,要出工了,我去喊出工。高春明书记说,我也跟你一起去。俩人说着,前脚后脚地出了门,随后,细黑父亲也出了门,只剩下青竹一人在家里收拾碗筷。
  青竹做事一向风风火火的,三下五去二,很快就把那些碗筷清洗利索了。就在青竹准备锁门去出工时,高春明书记却慌慌忙忙地转回来了。他说,请等一等,我的笔记本忘拿了。青竹忙推开门,转身进屋帮他找。在堂屋上方的条台上,还真的找到了一个红壳儿小本子。
  青竹转过身来,将红壳儿本子递给跟在身后的高春明书记,说,是这个吧?高春明书记伸过手来,却不接那个小红本子,而是一把将青竹揽入怀里,他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高春明书记的手臂真有力啊,抱得青竹喘不过气来。
  九
  说来也许没有人相信,高春明书记将青竹揽入怀里时,青竹不仅没有顺从,还拼命地反抗起来。
  青竹说,高书记,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样不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那样迷恋高春明,那样为他神魂颠倒,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拒绝他?
  后来,青竹想明白了,她真正迷恋的,是高春明的两条白胯子。高春明这个人她喜不喜欢呢,喜欢,甚至可以说,打心眼里喜欢。但人的愿望是有层次的,比如一个饿汉,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吃一顿饱饭,而不会是尝那些山珍海味。   那天,高春明书记跳过了让她吃一顿饱饭这个层次,而直接带着她去尝山珍海味了,这超出了青竹初始的愿望,所以,她一时难以接受。
  高春明书记却很坚决,他像没听到青竹的话,仍死死地抱着她,并用温热的嘴唇在青竹的脸上、脖子上胡乱地磨蹭着。见他那副迷情的样子,青竹知道,不使点儿狠劲儿是不行的。于是,她仰起头来,朝他怀里猛地啄了一下,高春明书记的手终于松了。青竹像一只脱兔,灵敏地闪到了一旁。
  青竹说,高书记,不能这样,这样不好,这样真的不好。高春明书记怔怔地看着青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不是想摸我的白胯子吗?来,我这就让你摸,让你摸个够。
  真的很奇怪,听到高春明书记说出白胯子几个字,青竹就像一条被人掐住了七寸的大蟒蛇,顿时就瘫软无力了。
  高春明书记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重新将青竹揽入怀中,急切地扯开了她的衣裤,粗暴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高春明书记像一团火,既柔软又坚硬,进入青竹的身体后,不停地抽动着,每一下都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到位,那样的妙不可言。青竹像一块干柴,很快就被他点燃了。青竹感到,自己快要被烧化了,她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只有由着高春明书记在她的躯体内耕云播雨了。
  这是青竹从未有过的一种体验,她完全被高春明书记融化了,她感觉已跟高春明书记变成了一个整体。那个时候,高春明书记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神灵,就是她的一切。
  青竹颤抖的身子,跟高春明书记健硕的躯体一起摇晃;她微弱的呻吟,与高春明书记粗重的喘息一个节奏。俩人像一对训练有素又配合默契的舞伴,在表演一支精彩绝伦的贴面舞。
  就在他们如醉如痴、欲死欲仙的时候,对面山上传来了一声声 “哞哞” 的叫唤,那是一条发情的母牛在寻找伴侣。母牛的叫唤声,凄厉而急切,这更激起了两个人的性子,他们疯了一般,猛烈地撞击着,青竹感到,自己被推到了云端或者是浪尖上,舒服得快要死了。
  青竹没有死,而是慢慢地活了过来。活过来的青竹发现大门竟是敞开着的。哎呀,该死,怎么连大门都忘了关呢?青竹心里虽然“咯噔”了一下,但也没想着要去把大门关上,她想到要去关大门,是看到了那片从门口涌进来的阳光之后。那片阳光,里面夹杂着数不清的微尘。那些微尘,像一群看够了热闹的孩子,兴奋得直打滚。看到那些在阳光里打着滚的微尘,青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才想着要去把大门关上。
  可高春明书记拉住了青竹,并再次将她揽入怀中,用双手捧着她的头,深情地看着她的脸,慢慢地俯下头来,在她的额上亲了一下,亲完后,才转身走出了大门。
  高春明书记走出大门好久,青竹仍怔怔地站在原地,连动都没有动一下。青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很甜很美的梦,她不愿从梦中醒来,怕醒来梦就没了,她想一直赖在那场梦里。
  出工的人早走了,青竹再赶也已经迟了。迟了就迟了吧,她索性先把中午的饭菜准备好再说。青竹计划中午加点儿好菜,加点儿什么好菜呢?她想了想,家里再没有别的好吃的东西,最拿得出手的,就那三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了。
  当时割资本主义尾巴,每个家庭按人头算,一个人头只能养一只母鸡,青竹家三口人养了三只母鸡。老母鸡是家里的油盐罐,但她还是决定杀一只。青竹决定杀自己名下的那只。她以后可以少吃一点儿油盐。
  青竹铲了一瓢米,抓了一小把在手上,走到大门口,边撒米边“哆哆哆”地叫唤。听到她的叫唤,三只正在山坡上觅食的老母鸡,奓开翅膀往回跑,像比賽似的。它们跑到大门口时,青竹又退回到堂屋里,把它们往堂屋里引。
  手里有米好唤鸡。三只老母鸡跟着青竹进了堂屋,待它们一进堂屋,青竹就抢着把门关上了。可能是她关门的动作太过急骤,三只老母鸡一见就慌乱起来,米也不吃了,惊叫着满屋子飞,青竹很费了一些力气,才抓住了一只。
  青竹把那只老母鸡提到灶屋杀了。这是她第一次杀鸡,杀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但她没有放弃。鸡杀好后,她又烧了一锅开水,把鸡毛一点儿一点儿地煺了。
  青竹刚煺净鸡毛,就听门外有人喊她。青竹跑出来,见冬生叔站在门外。没等她开口,冬生叔先开口了。冬生叔说,你怎么还不去出工?
  青竹说,我、我想准备点儿中午吃饭的菜。冬生叔瞄了一眼青竹手里提着的那只煺了毛的老母鸡,说,高春明书记中午不来你家吃饭了。
  不来我家吃饭了?青竹急切地望着冬生叔,想证实一下他这句话的真假。冬生叔脸沉沉的,表情很严肃,她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他也没跟她开过玩笑。
  冬生叔说,是的,高春明书记刚接到通知,回公社开会去了。
  回公社开会去了?青竹木木地重复着冬生叔的话,腿脚有些发软了。
  冬生叔说,是的,他让我跟你说一声。冬生叔话未落音,青竹就听到了“咚”的一声响,她手中提着的那只煺净了毛的老母鸡,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冬生叔低头看了看那只掉在地上的老母鸡,又抬头看了看青竹,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
  十
  过了十多天后,高春明书记才来到荷叶地。他是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来的。当时,农村骑自行车的人很少,他一来,就把塆里的人吸引过去了,大人小孩围着他和自行车看稀奇,有胆大的,偷偷伸过手去按一下车铃,听到车铃清脆的响声,大家笑成了一团。
  青竹没有过去看热闹,尽管她心里一直盼着高春明书记来。青竹只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当然,青竹主要看的,还是高春明书记。
  青竹发现,自从有了那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后,高春明书记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在村里一住就是几天,现在,他来得稀了,隔几天才来一次,而且总是早晨骑着自行车来,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就骑着自行车走了,晚上也没再在桃花婶家歇了。这样,青竹与他单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单独见面的机会一少,青竹就有些怕见他了。
  青竹觉得,高春明书记这个变化来得有些突然,这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她又猜不出来。但她有一种预感,这事可能与她有一定的关联,不然,怎么在他们刚发生那种事情后,突然就变化了呢。   自此后,青竹陷入了一种新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她不再去想高春明书记的白胯子了,尽管那天她并没有触摸它。她怎么就没触摸它呢?是忘了还是没顾上?抑或那本身就是一个借口?青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这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青竹现在想的,比这个要复杂得多,也麻烦得多。
  俩人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过了些时日,高春明书记晚上又开始零零星星的在桃花婶家歇了。上面来了通知,生产队要办农民夜校,组织社员学文化,学政策,学农业技术。这是政治任务,上面抓得紧,经常要检查。作为驻队国家干部,也是主要讲课老师,高春明书记是不敢马虎的,只要哪个晚上安排有学习,他就不能骑着自行车回公社的家了,他不回家,就仍要在桃花婶家歇。
  生产队对办夜校的事情很重视,专门腾出一间装粮食的仓库来,并请砌匠用砖块砌起了几排长课桌,还从山上砍回几棵大松树,请木匠做了几条长板凳。课桌上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倒还光滑,可那些用新砍的松树做成的板凳,上面还残存着一些松油,有点儿粘屁股。黑板也是用水泥做在墙上的,不过,上面涂了一层黑色的油漆,亮闪闪的。有了这些,仓库就变成教室了。
  第一堂课就是高春明书记讲的。站在讲台上的高春明书记,穿得齐齐整整的,手中拿着一根用水竹做的教棍,还真有几分教书先生的模样。他先讲了办夜校的意义,接着又讲了上级的要求,还特别强调了学习纪律。讲完这些,他才开始教大家识字。
  参加学习的是四十五岁以下的社员,不分男女,超过四十五岁的,可以不参加学习。那晚参加学习的,差不多有二十个人。桃花婶去了,她坐在最前排,青竹也去了,符合条件不去的,要扣一个工分,冬生叔亲自到场点名登记。青竹本想挨着桃花婶坐,但想想,还是走到最后一排,拣了一个空位子坐了。
  高春明书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几行字,写好后,转过身来对大伙儿说,社员同志们,今晚我教你们学习的,是一篇毛主席语录。下面,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高春明书记用水竹棍点在第一行字上,念“下定决心”,他念完,下面的人没有跟着他念“下定决心”,而是念“不怕牺牲”了。高春明书记说,不是这样的,我念什么你们念什么,不能念到后面去了。可他再次念的时候,还是有人念到后面去了,高春明书记只得再次停下来纠正。
  有人问,我们念错了吗?高春明书记说,错倒是没错。那人说,既然没错,那就接着念好了,反正都是要念的,念完了事。
  高春明书记看着说话的人,一时没回答上来。桃花婶连忙出来打圆场,她说,高书记,你教的这篇语录,我们早就会背了,你教点儿新的吧。
  高春明书记说,哦,是这样啊。说完,他用水竹棍指在第二行的第三个字上,也就是那个牺牲的牺字上,问,有谁认识这个字?认识的请举手。
  高春明书记指了半天,并用目光把每个人巡睃了一遍,却没见有人举手。
  有人认识吗?高春明书记又问了一遍,还是没见人举手。坐在下面的人,一个个张大着嘴巴,有的在抓头,有的扭脸看别人,却没人说话,桃花婶也一脸茫然。当然,青竹是认识的,可她没有举手。
  高春明书记放下水竹棍,对大家说,我知道这篇语录你们都会背,我还知道你们会背很多条语录,可问题是,你们只会背,却不知道哪个字读什么音,把这些字放在你们面前,你们都不认识。现在,我就是要教你们认字,只要你们把每个字都认熟了,以后你们就可以自己看书,自己读报了。
  听高春明书记这样说,桃花婶似乎明白了,她说,原来你是要教我们识字儿的呀?高春明书记说,是啊,我主要是教大家识字的,识字是基础,也是真本领,不然,你们永远只能念忘壳经,忘壳经念得再熟也没有用,到头来,你们还是脱不了文盲这顶帽子的。
  高春明书记说得很清楚,可仍有人不明白,这些没进过学堂门的人,只会念忘壳经,也只满足于念忘壳经,对识字不感兴趣。高春明书记逐字逐句教了几遍后,有人打起了哈欠。高春明书记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宣布说,今晚就学习到这里,大家回去休息吧。
  高春明书记话还没说完,教室里就响起了一片“刺刺”的响声,那是衣服扯脱松油时发出的声响。屁股坐在板凳上时间长了,松油被坐热了,就粘在了裤子上。可没有人管衣服油了没有,油了多少,他们都抢着跑出了教室,像赶着要回去给孩子喂奶似的。
  青竹坐在最后一排,起身的时候,裤子也被板凳上的松油粘着了,她用手一摸,摸到了两块粘粘的油渍。青竹心痛裤子,忙掏出手帕来擦。可松油顽固着呢,不仅没擦掉,还把手帕弄脏了。青竹索性不擦了,也站起身来往外走。此时,偌大个教室里,就剩她和高春明书记两个人了。
  高春明书记站在讲台边,静静地看着青竹。电灯发出的光,闪在他那双大眼睛里,像新长出的两颗瞳仁。那两颗亮闪闪的瞳仁,把隐藏在他脸上的那层笑意也照得明亮起来。青竹知道,他是在等她,却装作没看见,紧走几步出了门。
  那晚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外面有些暗。刚从屋里出来,眼睛不适应,有些看不清路,没走几步,青竹就踢到了一块石头上,打了一个闪。好在路熟,也能估摸着往前走。
  仓库座落在塆子后面的一个小山坡上。从仓库回家,有一段下坡路,路不宽,两边长满了芭茅草,夜风一吹,像有无数妖魔鬼怪在里面晃动,青竹却并不害怕。塆里一阵“嘭嘭”的关门声响过后,慢慢归于沉寂。那些先回家的人,已上床睡觉了,青竹却在路上慢悠悠地行走着,像是一个寻找灵感的诗人。
  走过几步,青竹听到身后有脚步响。那响声由远而近,由弱到强,很快就到了她的身后。青竹没有回头,却放慢了脚步。过了一会儿,响声没有了,她正納闷儿,却见一个黑影立在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青竹只得停下了脚步。
  那个时候,青竹突然有些恍惚,他是怎样越过我的,我怎么连一点儿影子也没看到,莫非他是狐妖,或者鬼怪?青竹疑惑地看着那个黑影,不由后退了两步,还扭头往身后看了看。那个黑影倒还规矩,立在那里没动,只说,青竹,莫怕,是我,高春明。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青竹的心才安稳下来。   高春明书记说着,往前跨了一步,将青竹揽进了怀里。这次,青竹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还伸出双手,死死地抱住了他。
  十一
  人的记忆,真是神奇啊,高春明书记轻轻的一抱,就把青竹全身所有的记忆唤醒了。那些记忆,不仅来自大脑,还来自于人体的每个部位、每根神经,它们像一条条闪电,顷刻就把世界照亮了。那个时候,青竹确信,人体的每个部位、每根神经,都是有记忆的。
  因了那些记忆,他们又死了一次,或者说,又活了一回。他们像两块燃烧的铁,慢慢地熔化着。青竹看到了铁熔化时那升腾而起的烈焰,听到了烈焰升腾时那“呼呼”的声响。
  世界被烧成了灰烬。
  青竹和高春明书记躺在一层厚厚的柴草上。那些柴草被太阳晒得松松软软的,有一些弹性,他们动,柴草也动,他们不动,柴草也动,助兴哩。他们像蛇一样绞在一起,迟迟不愿分开,更不愿起来。
  天空有星星在闪,夜比先前明亮了很多,周围的物象渐渐清晰起来,青竹侧过身子,想看一看高春明书记的白腿胯子,不经意间却看到了一排大字:抓革命,促生产。那排红色的大字,上下漂移着,像是浮在半空中。
  半空中怎么有字?青竹细细一看,才知是写在一堵墙上的。那堵墙上,还挂着一个破旧的土筐,那土筐就挂在那个“命”字上,土筐里装的,是用草绳穿着的两串葱头。青竹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我家房子的山墙吗?原来他们就躺在青竹家的房屋旁,就躺在她家码放的柴草上。
  青竹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高春明书记也跟着坐了起来。他看了看青竹,又警觉地看了看四周,问,怎么,有情况?青竹说,这不是我家的柴草吗?高春明书记说,是啊,这就是你家的柴草,有什么不好吗?
  青竹沒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有些疑惑,刚才,她明明是走在回家的那条路上,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到这里是条小岔路,与回家的那条路相隔有十多米,而且处在路的上方。怎么就走错了呢?
  高春明书记说,刚才见你一直往这里走,我就猜,你可能是要带我到这里来,所以就抄近路先上来了。我还想呢,你会选地方,这里还真的不错。
  你是我带到这里来的?青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高春明书记。高春明书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就是见你往这里走才上来的。
  青竹问,你是抄的近路?高春明书记又点了点头。
  难怪呢,他刚才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现在,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可一个新的问题又困扰着青竹,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是走错了路还是冥冥之中有人指引?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四周夜色茫茫。在茫茫的夜色中,青竹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和细黑结婚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闹洞房的人刚一离去,细黑就迫不及待地关上房门,跳上床,钻进被窝,要脱青竹的衣裤。青竹双手死死地捂着裤腰带,不让他脱。但细黑力气大,青竹没捂住,最后,还是被他像剥竹笋一样,一层层地剥开了。
  饱尝了那无以言说的美妙之后,细黑意犹未尽,仍趴在青竹滚烫的身子上,舍不得下来,并就着先前那股癫狂劲儿,咬着青竹的耳朵,说起了疯话。
  细黑说,青竹,你哪里是一棵竹子啊,你就是一棵甘蔗,一棵甜甜的甘蔗,我真想把你从头到尾吃进肚子里,连碴儿也不吐出来。
  青竹说,我不是甘蔗,我是一棵竹子。不知为什么,在说这话的时候,青竹竟有些气愤愤的。
  细黑也不计较青竹的态度,仍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他说,你就是一棵甘蔗!一棵很甜很甜的甘蔗!
  青竹说,不,你说错了,我就是一棵竹子!
  好,你就是一棵竹子,你是一棵比甘蔗还甜的竹子!细黑妥协了,但妥协里仍藏着一份固执。
  俩人争论了一阵子,热乎劲儿慢慢过了,心气儿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心气儿平静下来后,自然要说些日子里的话,细黑突然想起了头天晚上,青竹爷爷欧敬亭跟他说的话,还有他自己表的态。
  细黑说,过几天,我把屋旁那块空地整出来,再栽上几棵竹子。到了明年,那里就会变成一个好竹园。
  青竹说,你栽了竹子,以后柴草码放在哪里?
  细黑说,柴草就码放在……
  码放在哪里?没等细黑说完,青竹又追着问了一句。其实,青竹不追着问这一句,细黑也答不上来。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很窄,房前屋后的空地都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走了,只给每家留一块码放柴草的地方。那地方也是按人头划分的。细黑家码放柴草的地方像一条小船,面积比一条小船大不了多少,如果把那个地方栽上了竹子,就找不到码放柴草的地方了。
  见细黑答不上来,青竹的心就有些软了,反过来安慰他说,那地方本来就是码放柴草的,还是留着码放柴草吧,过日子要紧呢,没必要瞎折腾。
  细黑说,这怎么是瞎折腾?那个算命的瞎子不是说了……
  算命瞎子的话你也信?
  可我答应了爷爷呀。
  爷爷那里有我呢,你放心好了。
  在青竹的阻止下,细黑在屋旁建一个竹园的承诺没能兑现。自此后,他见了青竹爷爷欧敬亭,总是躲躲闪闪的。青竹爷爷呢,因了青竹多次的劝说,也没再跟他提建竹园的事,只是去世的时候,眼睛一直圆圆地睁着,连青竹都没能帮他合上。
  想起爷爷死时的样子,青竹就想哭。她在心里说,爷爷,我苦命的爷爷,我死不瞑目的爷爷呀,你什么都为我着想,可我却违背了你的意愿。爷爷,爷爷呀,我不让细黑在这里建竹园,真的是为了过日子,而不是为了留作今日与人在这里做这种事情的。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爷爷,我最亲最爱的爷爷呀,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见青竹怔怔的半天不说话,高春明书记又将她揽进了怀里。高春明书记问青竹,你不高兴吗?青竹摇了摇头。
  那段时间,生产队的夜校办得很红火,每个星期至少要组织两个晚上的学习。尽管学习时别的社员哈欠连天,无精打采,有的还抱怨声声,青竹和高春明书记的热情却没有丝毫减退。学习结束后,他们就到那堆柴草上,把那节功课再温习一遍。无需相约,但绝不会错过。   对此,青竹也有过犹豫,甚至告诫自己,不能再去那堆柴草上。但除了那里,他们还能去哪里呢?高春明书记落脚的桃花婶家是不能去的;她的家,也就是细黑的家,也是不能去的,人不能没有禁忌,细黑的父亲是个忠厚善良的老人,她必须避着他,不能让他难堪。所以,每次犹豫过后,青竹还会迈动脚步,往那里走。那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说,有一种巨大的魔力,他们抗拒不了。
  十二
  上苍真的很善解人意,在喧嚣的白天过后,还给人安排一个宁静的夜晚,让人在疲劳之后能得到休憩,也让人有时间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情,做点儿白天不能做的事情。若非如此,人生该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多么的无聊无趣啊!
  青竹真心感谢上苍的仁慈。
  青竹喜欢夜晚,喜欢夜晚与可心的人儿在一起。只要那个晚上有学习,就是她的节日,她就会把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会在脸上搽一点儿雪花膏,让那淡淡的香味儿在夜风中飘荡。
  那段时间,青竹的胆子变大了,不怕黑,不怕蛇,不怕野兽,连鬼都不怕了;那段时间,青竹的胆子变小了,总怕高春明书记不来,哪怕高春明书记迟到两分钟,青竹也会担心,甚至恐惧。他来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他来了,再黑的夜,在青竹的眼里,也像白昼一样光明。
  每次激情过后,青竹喜欢躺在松软的柴草上,看天上星星闪烁,看大地烟雾弥漫,看四周物象朦胧。看着看着,她的内心就会安静下来,思绪就会飞上天去。她感觉自己已羽化成仙,甚至觉得,人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是个多余。她不想再回到房子里去了,哪怕那座房子像个宫殿,她都不想回去了。她只想跟一个可心的人儿在星空下这样躺着,躺着,躺一生一世,躺千年万年。
  青竹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那个晚上,青竹把这个想法跟高春明书记说了。青竹说完,高春明书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青竹以为他会说自己傻,没想到他说,我何尝不想这样?我真想就这样躺着,永远不再起来。说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一根结实的麻绳,又细又长,把青竹的心扯得一阵阵发痛。
  青竹没有想到,高春明书记会发出这样沉重的叹息,更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想法。青竹不由往他怀里靠了靠。靠在高春明书记怀里的青竹,比母猫还温柔。
  温柔的青竹,仰起脸来问高春明书记,你真的是这样想的?高春明书记仰起脸来看着天上的星星,手却搂紧了青竹。他说,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青竹说,不,我相信你。
  俩人又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那个晚上,高春明书记跟青竹说了很多很多,他说了他的人生经历,也说了他的婚姻生活。他告诉青竹,读书时他是一名好學生,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各科成绩都很优秀,特别是数理化,一直是年级最好的。他的理想,就是当一名科学家。
  可高中毕业后,他没有书可读了,那时上大学要推荐,作为一名农家子弟,没有关系,没有后台,哪能跨得进大学的门槛?他只能回到农村,像他的父辈一样,当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他当然不甘心,他要与命运搏斗。劳作之余,仍坚持看书学习,每天晚上都要学习到深夜。他相信自己,也相信只要努力,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勤奋好学的精神,感动了在他们那里驻队的一位县领导。那位县领导特地到他家里去看他,并对他说,小伙子,不错,有志气,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就需要你这样有志气的年轻人。
  那位县领导说过这话不久,他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先是被调到公社农技站当农技员,后又转成了国家干部,没过多久,就当上了公社团委书记。可以说,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
  接着,第二件喜事来了。他当上公社团委书记不久,公社党委书记就亲自出面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对象就是改变他命运、让他当上国家干部的那位县领导的千金。那位县领导对他有再造之恩,要他做女婿,他还能推辞?何况那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县文化馆当艺术辅导干部。没过多久,他就与那位县领导的千金。结为了连理。
  由一个农民变成一名国家干部,还成了一位县领导的乘龙快婿,这多么像那个青蛙变王子的童话。有人说,好事都让他给碰上了,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好事啊,有好事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全占着呀。
  结婚不久,他就发现,那位县领导的千金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发病时,狂躁得要命,见人就咬,见东西就砸,不发病时,又脆弱得要命,总怀疑他不爱她,动不动就大吵大闹,寻死觅活的。
  跟这样的一个女人过日子,谁忍受得了?可他一直默默地忍受着。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就是为了那位县领导,他也要忍着,他把这个当作报恩的一种方式。后来,他弄清楚了她得病的原因——她是随学校宣传队下乡演出时,晚上遭人强奸后受了刺激,才得的这个病。一朵美丽的鲜花,突遭霜欺雪压,变得枯萎了,他为她心痛,为她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他暗暗下定决心,要照顾她一辈子,他要用自己的温柔和体贴为她疗伤,让她重新好起来。
  为照顾好受过伤害的妻子,他将她带到公社里,与他住在一起,还将心爱的书本装进了纸箱,塞到了床脚底下。他岳母不放心女儿,也跟着他们住到了公社。开始时,他们还能和谐相处,可时间长了,问题就来了,看到女儿吵闹,做母亲的就心疼,一心疼,就会怪罪女婿,说女婿对自己的女儿不好。
  他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从不跟她争辩,可他越不争辩,他岳母就越觉得他有问题。他岳母经常对他说,你莫要忘了,你有今天,靠的是谁。你要是有什么歪心思,对我女儿不好,我就让你重回农村,当你的农民去。
  他受得住委屈,可以做一个出气筒,却听不得这样的话,他有时还真的想回到农村去,就是当个农民,也比受这冤枉气强啊。可他怕对不起那位县领导,也就是他的岳父。在这件事情上,他岳父从没说过他半句不好。他更怕人说他忘恩负义,他只有忍着。
  后来,他借住队之机,经常几天不回公社那个家,以此躲避着她们母女。这样,他岳母更不放心了,跟他约法三章,要他每天晚上必须回家住宿。为此,她还自己掏钱,帮他购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要不是上级来了精神,每个生产队要办夜校,并规定了驻队国家干部在生产队住宿的时间,他还真的没有机会留在荷叶地过夜了。   夜有些深了,风儿一阵一阵地吹。在风儿一次次的鼓动下,柴草垛上那些柴草也有些动心了,纷纷跃起身子,想离开柴草垛,跟风儿一起去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它们哪里去得了?一根草绳将它们牢牢地捆绑着,这注定它们的努力只能是徒劳。
  该回家了。俩人刚穿好衣服,一道雪白的光亮就射了过来。青竹还以为是闪电呢,抱了头往下蹲。青竹最怕天上突然打雷闪电,可这道光亮比晴天霹雳更可怕,因为她听到,跟光亮一起到来的有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人的说话声。
  几柱雪白的光亮同时向俩人射过来,青竹和高春明书记被雪白的光亮包围着,推动着,睁不开眼睛,只能束手就擒。
  十三
  他们被捉奸的第二天中午,细黑就回来了。这次,细黑是搭车回来的。细黑回来没进自家门,而是直接去了队长冬生叔的家。
  细黑很快就从冬生叔家回来了,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细黑跟冬生叔打了一架。
  细黑跟冬生叔打架,是细黑先动的手。
  冬生叔见了细黑,就把青竹和高春明书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听完冬生叔的介绍,细黑像发了疟疾,浑身不停地颤抖着。颤抖着的细黑问冬生叔,他们是你抓到的?冬生叔说,是啊,是我带人抓到的。
  细黑问,你亲眼见着他们做那事儿了?冬生叔说,没见着,我们去时,他们已经做完了,但俩人还在一起。
  细黑问,俩人在一起就是做那事儿?冬生叔说,这还用问,深更半夜的,一男一女在一起,不做那事儿做什么?
  细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冬生叔说,他们的事谁不知道?
  細黑问,青竹是你的堂客还是我的堂客?冬生叔说,当然是你的堂客。
  细黑问,是我叫你帮我管这事儿的?冬生叔说,你没叫。
  冬生叔话未说完,细黑就走上前去,照着他的脸狠狠地给了一拳。冬生叔被打得后退了几步还没站住。
  这太出乎意料了。两眼冒着金星的冬生叔呆呆地看着细黑,半天才醒过神来。醒过神来的冬生叔仍呆呆地朝细黑看着,像是要从细黑那张黑瘦的脸上找出点儿什么来。可细黑那张黑瘦的脸上除了愤怒还是愤怒。冬生叔被细黑的愤怒点燃了,上前扇了细黑两个大耳光。扇完耳光,冬生叔气鼓鼓地说,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还敢打我?
  你是老虎?我怎么不敢打你?我打的就是你!细黑边说边往冬生叔面前奔,于是,俩人又扭打了起来。刚开始时,冬生叔觉得有些理亏,且战且退,可细黑不依不饶,拼了命的往冬生叔怀里追,冬生叔只有来真的了。一来真的,黑瘦的细黑哪里是强壮的冬生叔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细黑就被打瘫在地。
  细黑被人抬回家后,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任凭谁劝都没用。晚上,青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轻轻地闩了房门,却不敢点灯。虽没有点灯,屋里也不太暗,借着窗外涌进来的月光,青竹看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一碗鸡蛋面条,还有躺在床上的细黑。那碗鸡蛋面条是她下午煮好放在那里的,已没有了一丝热气。躺在床上的细黑像个死人,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的情景,青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青竹缓缓地走到床头,站在细黑面前,怯怯地说,细黑,我对不住你,要打你就打我吧。青竹说罢,拉起细黑的手,往自己脸上死劲地拍打。细黑却用力缩回手去,一下子坐了起来。坐起来的细黑,像一截大木桩,仍不说话,只用一双大眼睛瞪着青竹。细黑的眼睛比牛眼还大,月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两道凶光来,那两道凶光直直地刺向青竹,青竹的心不由颤了一下。
  青竹说,细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莫要憋在肚子里。
  细黑仍不说话,但气喘得很厉害,像一个危重病人。青竹有些急了,央求细黑不要这样折磨自己,把想说的话儿说出来。哪怕是狠狠地揍她一顿也行。
  过了好一会儿,细黑的气才稍稍喘顺了些,稍稍喘顺了气的细黑,胸脯仍不停地起伏着,青竹知道,细黑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细黑说,你跟他,真的有、有那事儿?青竹没想到细黑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不知么样回答好,只好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窗外忽然变得暗淡了,可能刚好飘过来一块云,把月亮给遮住了。
  你真的跟他们说的那样,与那个姓高的有那种事儿?见青竹没有回答,细黑又问了一遍。
  青竹知道回避不了,就轻轻地点了点头。见青竹点了头,细黑的眉毛往里紧了紧,气喘得也明显地凶了。他看着青竹,凶凶地问,你们就在屋旁那个码放柴草的地方?
  青竹愣了愣,又点了点头。没待青竹的头定住,细黑突然就爆发了,他先是端起那个盛满面条的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接着,又用手指着青竹的鼻子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你去死吧,去死吧!当初,你不让我在那里建竹园,原来是留着跟人做这种事儿呀。
  细黑骂完,像一个爆炸完的爆竹,很快就成了一地的碎屑。他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脑袋,再也不说一句话。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回西河四级电站的工地上去了。
  细黑走的第二天,高春明书记也走了。青竹想,他们走了也好,这样,她就可以静下来,把过去的事情重新梳理一下。风也好,雨也好,一切都将过去,自己还是要回到现实中,像从前那样,把日子过下去。
  十四
  青竹的想法太过天真,人哪能回到从前呢。就算你想回到从前,别人能让你回到从前吗?
  高春明书记走了没几天,新的驻队干部就来了。新来的驻队干部姓严,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年龄在五十岁左右,是个大块头,据说原来是搞公安工作的,当过公安特派员。这个严副主任长相有些特别,头顶上一根毛没长,亮光光的,脸上却长满了毛,黑漆漆的。有人开玩笑说,他是一头好脸,一脸好头。
  这个毛发长错了地方的严副主任,整天板着个脸,从不与人说笑,严肃得很。他来了之后,队里的空气都变了,变得紧张了,夜校教室的性质也变了,不再是教社员学习文化科学知识的地方,而变成了开会搞政治学习的地方。他隔天就要开一次社员大会,一开会就要讲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要社员提高警惕,严防地富反坏右分子破坏革命的大好形势。   严副主任来的第三天,就把青竹单独找到夜校的教室里谈话。青竹一进教室,严副主任就把他那张长满毛的脸板得像个刺猬。一看到他那张刺猬一样的脸,青竹的心里就紧张、就害怕,因为她想起了小时候过年时,她爷爷欧敬亭贴在大门上的那个门神。青竹最怕那个门神了,一看到那个门神,晚上睡觉就做噩梦,身上还会发冷发热的,吓得她爷爷赶忙把那个门神撕了下来。
  严副主任说,现在,我代表公社党委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如果你不老实,说假话,就没有好果子吃。
  青竹本来就有些紧张,听严副主任这么一说,就更紧张了,低着头站在桌子旁,不敢说话,像个受审讯的犯人。青竹想,在严副主任的眼里,她可能就是一个犯人。
  严副主任说,我问你,那天晚上,高春明书记是不是强奸了你?
  强奸是一种犯罪,是要判刑的,而且要判很重很重的刑,他们大队原先的那个民兵连长,就是因为强奸了女社员,被判了八年徒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听到那两个字,青竹就感到恐惧,但同时,她也拿定了主意,不能让高春明书记坐牢。于是,赶忙回答说,不,不,他没有强奸我。
  严副主任说,那就是你引诱他?
  青竹觉得他这话问得有点儿离谱,怎么能说是我引诱他呢?但青竹一时又拿不准怎么说,就轻轻地摇了摇头。
  严副主任说,那还是他强奸了你?
  青竹弄不明白,这个严副主任怎么是这样一种思维,难道除了强奸和引诱就没有别的?青竹想争辩一下,但看到他那张板得像刺猬一样的脸,就不想说了。青竹觉得,这种事情他可能不会懂的,她说得再清楚也没有用,他听不进去。再说,她也不想把自己和高春明书记的事跟外人说。
  严副主任说,你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认了,那就是他强奸了你。
  青竹有些急了,说,我不是默认,我没有默认,他没有强奸我,我不能睁着眼说瞎话。
  严副主任说,那就是你引诱了他。
  这个严副主任真会绕,青竹不想跟他再绕了,再绕下去,她的精神就要崩溃了。青竹想早点儿出去,她不愿跟这种人单独待在一起,也不想跟这种人说话。青竹感到很憋闷,肚子里的气儿一个劲地往外冒。她有点儿不管不顾了,说,就算是我引诱了他吧。
  严副主任更严肃了,把眼睛一瞪,说,什么叫就算?我告诉过你,我是代表公社党委跟你谈话的,你要如实回答我,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你这样含糊其辞的,是想糊弄公社党委呀?
  青竹说,我没有糊弄公社党委,我已经跟你说了,是我引诱了他。
  严副主任说,你说的是实话?青竹说,我说的是实话。
  严副主任说,你说的真的是实话?青竹说,真的是实话。
  你不反悔?严副主任看着青竹,又追问了一句。
  青竹说,我不反悔,这有什么反悔的?青竹一说完,严副主任就起身走了,这次,他倒是很干脆。
  过了几天,大队召开批斗大会,青竹被两个民兵押到台上,与曾经跟她父亲一起挨斗的几个老地富反坏分子一起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批斗青竹的理由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有人还在她面前挂了一只破鞋。
  一被押到台上,青竹就蒙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严副主任给她吃的,竟这样一个“果子”。这个果子又大又硬,又苦又涩,她真的吞咽不下去。批斗会结束后,青竹像个木头人一样,仍站在台上,不知要往哪里去。是细黑的父亲和桃花婶一起接她回家的。青竹本来不想回家,她没有脸再回到那个家里去。但她感觉很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她需要找一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回到家里,青竹倒头就睡,她像个几年没睡觉的人,睡得死沉死沉的。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醒了。醒来后,看到窗外亮堂堂的,她还以为是白天呢,其实是夜晚。
  从窗口涌進来的月光,铺盖在青竹的身上。她顺着月光往上看,看到一条用金子铺设的道路,不断地向前伸展着。青竹想,这也许就是通往月宫、通往天堂的那条路吧。她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就在她准备踏上那条路时,一个人从那条路上走了下来。那是她的父亲。
  青竹父亲手里拿着一个乌黑的玻璃瓶,嘴里唤着青竹的乳名。他说,竹儿啊,我知道你正在受苦,人间有太多的苦,你一个弱女子,哪儿受得了啊?你把这个喝下吧,喝下这个,你就不再受苦了。他说着,把那个玻璃瓶往青竹手里塞。青竹知道,那是一个农药瓶,她没有接,她不想像她父亲那样喝农药,农药的味道让人受不了。
  青竹父亲说,孩子,喝吧,喝下它你就不会再有烦恼了。青竹摇着头说,不,不,我不喝这个。青竹边说边往后退缩着。
  见青竹这样,她父亲也不好强求,站在床边,无奈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青竹爷爷欧敬亭来了。青竹爷爷欧敬亭也是从那条路上下来的。他一来,就把青竹父亲手里那个玻璃瓶夺了过去,然后,走到青竹的床前,满脸忧伤地看着她,看过一阵,什么也没说,就拉着青竹父亲一起走了。
  见他们走了,青竹也急了,哭喊着跟在他们的身后,青竹虽然不愿喝农药,但想跟他们一起走,她不能没有他们。可他们走得太快,青竹追了一阵,就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她只好停下来。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看到那又大又圆的月亮,青竹才想起来,这天是八月十五,是传统的中秋节。
  可中秋节也不能有两个月亮呀。青竹抬头看到天上有一个,低头看到地上也有一个,两个月亮一样大,一样圆。正疑惑间,青竹听到了“扑通扑通” 的响声。这响声让青竹清醒了过来,那个月亮是在水里,她正站在青鱼塘边。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青竹怔怔地想。
  月光下的青鱼塘,像一个盛满金银的宝库,到处闪着耀眼的光芒。塘对岸那几棵高大的垂柳,仍神仙般与鱼儿们玩着游戏,那“扑通扑通”的响声,就是鱼儿落水时发出来的。
  这真的是一个好地方呢。青竹慢慢地往水里走去,往水底那个月亮走去。她看到,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旁边,有两条白腿胯子,那两条白腿胯子闪着银色的光芒。青竹感到自己离月亮越来越近了,离那两条白腿胯子越来越近了……   第二天早晨,桃花婶又到青鱼塘洗衣服。这次,她没有提两个篮子,而是提一个篮子,她把严副主任的衣服与自家的衣服混在了一个篮子里。
  桃花婶还没把衣服拿出来,就见石板边漂着一件花衣服。她认出来,那件花衣服是青竹的。她想,这个青竹也太粗心了,把衣服掉在这里都不知道。桃花婶伸出手去,想帮她捞起来,可她的手一触到那衣服上,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因为她发现,那件衣服还穿在青竹身上。桃花婶吓得大叫一声,倒在水里,溅起了一团巨大的水花。
  十五
  细黑本来就不爱说话,青竹死后,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哑巴。这个哑巴,把青竹装进棺材后,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先是把码放在那个船形地上的柴草统统搬到一边,然后,点燃一把火给烧了。烧完柴草,他又找来一把锄头,在那里挖了一个深穴,然后,把青竹埋在了里面。
  在细黑做着这些的时候,有人想阻止,但又不敢出面。此前,细黑想把青竹葬到他家祖坟山上去,遭到了族人的强烈反对,他们说,只有那些寿终正寝、又有子女的人,才配上祖坟山,像青竹这种死于非命、又没有子女的年轻人,只能葬到乱坟岗上去。
  细黑没有办法送青竹上祖坟山,但绝不同意把她葬到乱坟岗上去。他想到了那个晚上,青竹爷爷欧敬亭跟他说的话,还有他自己那个没有兑现的承诺。他后悔当初自己的妥协,那是一个不可弥补的过错,他不愿再错了。他决定,把屋旁那块船形地给青竹,他觉得那里本来就应该是青竹的。他怕人再阻止,就先放出话来,说谁要再不让葬,他就把青竹葬到谁的家里去。
  倔人有倔脾气,细黑这句话,还真的很管用。
  埋葬好青竹后,细黑又从女儿丘挑来肥得发黑的田土,在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铺好了田土,他又从对面山坡上挖来一对水竹,栽在那里。栽好了水竹,他又捡来砖头石块,把那个地方围了起来。围墙围得比人还高,他还在那高高的围墙上糊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巴,再插上密密麻麻的碎玻璃。碎玻璃锋利如刀,就是在暗夜里,也会闪着刺目的寒光。
  做完这些,细黑还嫌不够,又请来一个木匠,做了两扇厚厚的院门,再买来一把大锁,把小竹园锁了起来,莫说猪鸡,就是人,也莫想进得去。那对水竹,就在里面生儿育女,一年年地疯长着,终于长成了一处风景。
  一天深夜,桃花婶来到竹园边。桃花婶是一个人来的。此前,她几乎每天都要从竹园边经过,但每次经过时,脚步总是很匆忙,也很零乱,甚至都不敢往竹园里看一眼。这次,她却停在了竹园边。
  桃花婶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走路没有先前快了,更重要的是,脸上的皱纹多了,笑容却比先前少了。
  那晚的月色很好,稠密的月光像一层轻纱,披在世间万物之上。风儿也很好,徐徐的清风,轻抚着每一样事物,山、水、树木、花草……
  站在竹园外的桃花婶,看似平静,其实内心里并不平静。她那早已瘪下去的胸脯在急速地起伏着,那两片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像蝴蝶的两个翅膀。不停地扇动着。
  桃花婶站了很久,才慢慢镇定下来。她说,青竹,我来看看你,唉,一晃就是四十年!你要是还活着,也该是一个儿孙满堂的老婆子了。
  桃花婶看了看四周,又接着说,青竹,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那晚,是我叫你冬生叔带人去抓你们的。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当时也像你一样,太痴啊。我们两个痴到一块儿去了,我明明知道,我与高春明书记年龄不相当,我与他之间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他,一见面就喜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个时候,只要见到高春明书记跟你好,我心里就难受,就想着法子要把你俩分开,没想到害了你的性命。真是罪过啊。
  桃花婶的声音有些悲切。她用悲切的声音继续说,青竹,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痴的不是男人,而是我们女人呢。我们女人,一旦遇上了一个可心的男人,就再也放不下了,就可以不管不顾了,这才是真正的痴啊。不过,算你运气好,遇上了高春明书记,他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们的事情暴露后,他就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他强奸你的,你是受害者,不让组织找你的麻烦。但公社党委书记为了保护他,就派了严副主任来,要他把责任全定到你头上,说是你引诱高春明书记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公社党委书记是高春明书记妻子的亲舅舅呢。可你更坚决,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就冲这,我就打心眼里佩服你,你是一个好女人。
  桃花婶正说着,一阵风儿吹了过来。在风儿的怂恿下,竹园里的竹子纷纷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甩动着长发般的枝叶,跳起了舞蹈。跟竹子一起舞蹈的,还有周围的树木、花草,以及世间的一切。
  夏艳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山花》《长江文艺》《湖南文学》《小说界》《清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篇,小小说数十篇,有作品被《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中华文摘》等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获全國华语儿童文学铜奖、全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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