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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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以黑夜为白昼,说:“亮光近乎黑暗。”
  ——《圣经·约伯记》17:12
  第一章
  这会儿,陈米海终于如愿以偿。
  竟然还是在高红梅自己家里。老实说,那张床很糟,席梦思的弹簧坏了,他抱住高红梅躺下时有塌陷的幻觉,恍若陷身某个致命的泥沼。可以想见这些年高红梅过得怎样,跟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相差无几吧,表面上总是端庄光鲜,皮肤的内里却松了。但陈米海知道自己非常满意,他真是个有耐心的人,为了这一天,他足足花费了二十五年漫长时光。
  他的亢奋就显得悲喜交集。也是这当口,他突然感觉鼻子一阵酸麻,好像冥冥中被人在鼻梁上迎面打了一拳,火辣辣的疼,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怔愣片刻,没看到床边有什么人出现,齐国耀阴沉的笑脸挂在对面墙上的相框里,这凌空一拳显然非他所能及。但齐国耀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暴怒起来,那模样像是要从相框里跳下来。“总有一天老子弄死你!”齐国耀真的这样对他说过。
  陈米海心里发虚,隐约有不祥之感。他光着身下了床,走到墙边把相框摘下,背过来,倒扣着挂回墙上。
  高红梅仰起身子,看着他古怪的行为,表情幽暗地说了句:“何苦呢?你以为他会回来吗?”
  陈米海有点尴尬,辩解说:“我不是怕他,我只希望就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来插一脚。”
  仔细回想起来,在陈米海与高红梅的关系中,一直有齐国耀存在,或者换句话说,在齐国耀与高红梅的关系中,也一直有他陈米海存在。围绕高红梅,他和齐国耀互为第三者,只不过他先追的高红梅,后来高红梅却与齐国耀结了婚。有趣的是他笑到最后。此刻他把高红梅搂在怀里,而齐国耀惶惶如丧家之犬,正在数百公里外的小城过着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涯。陈米海心里释然,那个突如其来又具超自然意义的迎面一拳被他忽略过去,他想他不该这么神经过敏,那不过是他为自己二十五年的艰辛努力而感动得热泪盈眶罢了。从高中时代的青涩少年,到如今功成名就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他的爱好、理想、人生目标,包括生活习惯,甚至口味都变了,唯独对高红梅的痴情始终如一。坚持到如今他是多么不易,这期间经历的甜酸苦辣可谓一言难尽。
  他重新投入到欲望的狂潮,睁着双眼,要去看真切高红梅脸上的表情。高红梅的那张脸属于“文革”年代银幕上女一号的标准审美,轮廓饱满,棱角分明,浓眉大眼。平常不苟言笑,尤其是严肃的时候显得铁面无私,正气凛然。这也是当年陈米海特别迷恋的,那样的面容几乎就是“正确思想路线”的代名词,神圣而庄严。多少年了,陈米海眼里的高红梅一直就是这副面孔,哪怕她最落难的日子,这位前团支部副书记脸上的正经劲儿并没有涣散。以至于在官场混成了油子的陈米海情不自禁想一窥真相——到了床上的高红梅是否还是那个“圣女”模样。虽然这样想时他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卑鄙。
  很遗憾,高红梅仍然是严肃的,或者说,她的表情跟往常一样的一本正经。这使得陈米海莫名其妙勇猛起来,仿佛他征服的是全世界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女人。记忆再次被唤醒,二十五年前向阳农场那个难忘的夜晚,十几个男生拥挤在潮湿的通铺上,他第一次在彻夜难眠的煎熬中臆想过高红梅的身体,滚烫的青春伴随秘不可宣的念头,把爱的渴望纠结进犯罪的愧疚,羞耻难当又欲罢不能。就这样,他失控地叫出了声,现实和往事在他高潮来临的顶峰骤然贯通,那个触点的能量像一枚炽热爆炸的原子弹。
  床单上洇开一片汗渍,呈辐射状,有如那枚原子弹的余波,宣告他最终的胜利。陈米海心满意足,虽然他看出高红梅并不怎么开心,生活让这个昔日的校花忧虑重重。他顾不上理会这些,作为赢家何不享受这得胜之后的欢愉呢?他靠着床头抽了根烟,然后摊开四肢,任由自己慵懒地进入半醒半睡的倦怠。
  这中间,他奇怪地想到自己的名字。父亲种了一辈子庄稼,却饿怕了,最大的梦想是把家里的米缸填满,他大哥叫米仓,二哥叫米河。到他出生的年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路边的树皮都啃光了,哪还有大米吃?父亲饿昏过去,居然梦见白花花的大米的海洋,他像一条鱼儿在那里游动,拼命吃啊吃,吃到米饭从喉咙里喷出来,把父亲给笑醒了。父亲说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大米变成了汪洋大海,全是他的。他将这个超级震撼的美梦送给了饥荒里呱呱坠地的小儿子,希望他一生都不愁吃的。回想这一切,陈米海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绝望中的满足感,有点类似于他等待了二十五年才拥有的身边这个女人……
  陈米海兀自笑起来,高红梅有点莫名其妙,问他笑什么。陈米海兴致勃勃说起了自己名字的故事,来自父亲的梦,一条饥饿的鱼儿游进大米的海洋,多少有点另类的意象,却含意深刻,象征了他一生的好运。高红梅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这个男人正为自己占到便宜而自鸣得意,她忍不住想刺他一下,一撇嘴说:“你们男人就会想得美,什么鱼儿游进大米的海洋,通也不通。照我说,一条米虫掉进米缸里还差不多,嘻嘻。”
  高红梅被自己的话逗笑了。陈米海愣了一愣,突然有点败兴。从高红梅的眼光看,他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样子,是不是就像一条胖乎乎的令人恶心的米虫?陈米海下意识地用被单裹住脂肪堆积的肚腩。也许一切早有预兆,后来他不止一次想到,他们的好事儿其实一开始就被那冥冥中的迎面一拳搞砸了。
  这个初夏的午后,天际翻腾着隐约的雷声,不安的闪电掠过后,电话铃发出刺耳的惊响,好像终于要报告一个意外的消息。陈米海看到高红梅下床接起电话,刚说了两句,她赤露的身子打了个寒战,白晃晃的后背像一把刀刃刺破闷热湿润的空气。她似乎突然害怕了,惊恐地拖过一条床单裹住自己,仿佛从电话里头进来的不是遥远的声音,而是一群目光灼灼的闯入者,一下子把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数百公里外,她丈夫齐国耀打工的小城。那是个噩耗,齐国耀死了,就在两小时前。死因颇为荒唐,警察说,他偷了一双皮鞋,跑到楼顶,想跳到另一栋房子逃命,结果他摔了下来……听着话筒里简短的叙述,陈米海脑子里忽然闪过奇特的念头,两小时前,不就是他鼻子上凌空挨了那莫名一拳的时候吗?难道恰巧也是齐国耀摔下楼去的那一刻?这太不可思议了!   陈米海听说过,人死了灵魂是不死的,他要是在异乡,一定会回家来看看。为了迎接他,死人的家属通常在路上打起灯笼,撒着纸钱呼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是会归来的。倘若这话确凿,那么,齐国耀沉重的肉身从楼顶坠下,跌落到工房的臭水沟前,他的灵魂会不会顽强地挣开死去的躯壳腾空而起?飞越数百公里,然后悄然穿堂入室,成为一个恰逢其时的捉奸者?给压在高红梅身上的陈米海打出最猛烈而无形的一拳。
  陈米海的后脊梁骨顿时阴森森的,像有一条蛇爬上来。
  高红梅带着儿子齐梦飞去给齐国耀收尸。一路上,齐梦飞都没哭。他开始拔高的身体细长、紧绷,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僵硬。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比同龄人单薄,但发育良好,仔细看的话,他的喉结已坚硬突起,脖子倔强有力,肌肉结实紧绷,走路和转身的样子有点笨拙,似乎有意要把青春期的自我跟这世界的不协调给表露出来。
  高红梅起先没太留意儿子,她被齐国耀的意外死亡弄得措手不及,虽然她早料到齐国耀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长途汽车上,她终于可以把这些年的生活回想一遍,想着想着她哭了。儿子在边上无动于衷,好像这事跟他没任何关系。高红梅越哭越伤心,去拉儿子的手,却被儿子推开了。这时候高红梅看见了儿子的眼神,阴冷中带着厌恶。高红梅止住了哭泣,心里的悲哀化作无底洞,深到没有尽头。
  全中国的小城千篇一律,拥挤混乱,到处都是建筑工地。高红梅带着齐梦飞穿过尘土飞扬的马路来到派出所,警察给他们看一份笔录,是事发当天目击者的讲述。齐国耀确实死得挺冤也挺滑稽。他去建筑工地送一批建材,在工房的窗台看见一双新皮鞋,顺手牵羊把它拿走了,鞋子的主人刚巧回来,吆喝着追赶他。齐国耀慌乱中奔上工房,结果引来众多的捉贼者,他们高声呐喊,把楼道挤得水泄不通。齐国耀走投无路,拎着那双皮鞋爬到楼顶,跳过一栋相邻的工房,又奋不顾身奔向另一栋居民楼。
  “偷一双皮鞋也算不了啥,他为什么这么慌乱?大家叫他别跑,他只需把拎着的皮鞋扔下来就没事了,可你猜他怎么着?他居然脱下自己的破皮鞋,换上偷来的新皮鞋,跑得更快了。”警察停顿片刻,看看高红梅的反应,接着直截了当说,“我们后来查到,他是有案底的。他曾经是风光人物吧?身价上亿!谁能想到为了一双皮鞋,他把命丢了。”
  警察的叙述把高红梅带到事发现场,她看到那个穿着偷来的新皮鞋在屋顶狂奔的齐国耀。有风吹着他,他好久没理的长发飘起来,在阳光里涂成金色。他的身子却是阴郁的,像房顶上的一团乌云。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难道他真以为脚上的这双鞋子变成了孙悟空的步云靴,让他一个筋斗翻回家来?而在家里,他会看到什么呢?他老婆正跟他恨之入骨的男人躺在一起,翻云覆雨。
  高红梅一念及此,不由悲从中来,为齐国耀,也为她自己。
  后来处理齐国耀留在出租屋的遗物,高红梅发了一把狠,通通将之烧毁。其实齐国耀也没什么东西,除了他写的一大叠举报信。齐国耀在寂寞的逃亡生涯里变成了疯狂的告密者,他什么人都举报,从市里的领导到身边的朋友,包括齐国耀在高中桃园结义,后来都混得不错的几个兄弟,他一个也不放过,举报最多的当然是死对头陈米海。举报的内容五花八门,贪污腐败,行贿受贿,搞女人,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说谎,整人,玩弄权术,官商勾结等等。齐国耀在举报信里无一例外地呼吁,再来一场运动,把这些腐败分子抓起来通通枪毙!高红梅恍然看到了高中时代的齐国耀,他可是那个年代接二连三政治运动的受害者,他悲剧的命运也是从那时埋下的祸根,没想到现如今却是他这个倒霉蛋来呼唤暴风骤雨的革命运动再次降临。
  高红梅真有时空错乱、造化弄人之感。她心里无限悲凉,边烧边哭,纸灰在狭小的空间飞扬,像来自阴间的舞蹈。高红梅的哀痛克制不住,终至嚎啕。儿子齐梦飞还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坐在火盆边,低着脑袋,不知是在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一脸的麻木。高红梅的悲哀化作了愤怒,她抓住齐梦飞的胳膊,使劲推搡,歇斯底里喊着说:“你爸都死了,你就不哭一声吗?”
  齐梦飞垂着头任凭高红梅推搡,一直到高红梅把他的头发揪起来,他才瞪了高红梅一眼。那一眼太阴太冷了,看得高红梅都打了个寒噤。她突然想起,这样的眼神是她熟悉的,齐国耀当年就是这样看人,有点斜视,眼白比眼黑大,那里面射出的光很冷,像冰,更像刀子。
  真是齐国耀的儿子!高红梅一下子泄了气,甩开齐梦飞,捧着脸哭了。高红梅不知道,就在她抱头痛哭的时候,齐梦飞的眼圈红了,泪光在他眼眶里闪烁,但他没让眼泪掉下来,他转开脸站起来走了。
  齐梦飞一个人走到门外,他手心里攥着一个小本本,这是齐国耀留下的,齐梦飞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藏了起来。小本本里记满了齐国耀搜集到的材料,都是他写举报信的内容,最频繁出现的那个人的名字就是陈米海。
  齐梦飞永远记得,那天他得到父亲的死讯,是在这个男人离开自己家以后。他发现母亲房间里父亲的照片被倒扣在墙上,然后他看到凌乱的床单,母亲在卫生间哭泣。齐梦飞的心被猛刺了一刀,羞辱和激愤使他泪流满面。后来他认为,他已经为父亲哭过了,他再也不会哭了。
  高红梅在齐国耀遗体火化时又哭了一场。从冰柜里抬出来的齐国耀身体僵硬,面目狰狞,衣衫破旧,唯一光鲜的是那双偷来的新皮鞋。也许皮鞋主人觉得这鞋已穿在死人身上,拿回去晦气,就免费赠送给了他。高红梅认出这双皮鞋还是前些年有点名气的“老爷车”,难怪齐国耀会去偷,他一直喜欢这个牌子,他和高红梅结婚时,借钱买了双“老爷车”穿到婚礼上。那时他对鞋子就有特别的见解,他说看男人的品位得看他穿的鞋子。其实“老爷车”也就中档而已,后来齐国耀身价上亿,仍然喜欢穿“老爷车”,他说他喜欢这个牌子的味道,他一再强调他是个怀旧的人。
  高红梅捧着那双“老爷车”泣不成声,齐国耀的遗体反而被她忽略了,仿佛她哀悼的是这双皮鞋。齐梦飞躲得远远的,不知是害怕直面父亲的尸体——死亡总是让人恐惧,何况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是根本就是冷漠,他把自己隔绝了起来。高红梅恨得咬牙切齿,儿子怎么这么不争气!气恼之下她做出了过激的举动,把齐国耀身上的那双新皮鞋脱下来。但齐国耀刚从冷柜里抬出来不久,浑身冻得僵硬,脸上都挂着冰霜,高红梅费了好大的劲,无论如何脱不下齐国耀脚上的鞋子。那脚和鞋子肯定是冻在一起了,悲愤中的高红梅丧失了理智,越脱不下来她越要脱。当年她可是班里有名的犟脾气,她认准的事情非坚持到底不可。现在,儿子的畏缩和冷漠加深了她那种执拗的孤独感,更让她有孤军奋斗到底的决然。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掰鞋子,只听到咔嚓一声,鞋子掰下来了,高红梅差点摔倒在地,她惊恐地发现,被她掰下来的还有齐国耀的一只脚指头。   高红梅一阵哆嗦,双腿发软,眩晕中带着恶心,她虚脱了。儿子这时候才有了反应,叫了一声:“妈——”那表情也是惊慌失措。
  高红梅反倒恢复过来,她举着那只“老爷车”皮鞋对儿子说:“我不要你爸穿着偷来的鞋子去见阎王爷!”
  高红梅说是这样说,却不敢再去脱齐国耀的另一只鞋子。殡仪馆一切都很简陋,谈不上什么服务,遗体火化还要家属自己推到焚尸炉。两个焚尸工把齐国耀抬起来扔进炉膛,齐国耀头朝里脚朝外躺在里面,那景象真的滑稽,因为他一只脚穿着皮鞋,另一只脚却光着。
  大概从来没人是这样离开人世的,连焚尸工都有点愤愤不平了,他对高红梅说:“你这样让他怎么走路?”
  高红梅说:“他死都死了还走什么路?”
  焚尸工用力关上炉膛的铁门,摆摆手,像是对高红梅又像是对齐梦飞说:“黄泉路可不好走喽!”
  炉膛的铁门上有一块玻璃,可以看见焚烧的景象。柴油喷射出来,烈焰滚滚,齐国耀被烧得吱吱作响。高红梅害怕去看,扭头转向窗外。
  窗外是荒凉寂静的院子,阳光强烈,投在围墙上,把院子分割成黑白两半,像生与死一样界限分明。有一只麻雀在院墙上跳跃,远看是一小团灰色影子,却模糊了这道黑与白之间的界限。院墙之上天色瓦蓝,一朵白云兀自改变着形体,像个没有观众的魔术师。也许更像人的灵魂,上升着,变幻着,游游荡荡不知去向何处……
  就在这时,高红梅感觉有一只手在拉她,是儿子。儿子冷着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却有一股蛮力,要把她拽往炉膛前。高红梅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让她看齐国耀最后一眼吗?她勉强看了一眼,这一眼令她肝胆俱裂。躺卧在炉膛里的齐国耀被烈火包围,突然坐了起来。他伸着双手,那模样像一具僵尸忽然复活了,要从焚尸炉里冲出来。高红梅吓得不轻,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跪下去。尽管她以前听说过,死人在焚烧时会蜷缩,严重的会坐起来,但事到临头,她早把这些忘了。她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仿佛浑身冒火的齐国耀真的活过来,要扑上来抱住她。
  如果不是儿子拽着她,高红梅早跑掉了。原来是儿子非要她看这一幕,当高红梅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惧。她顿时明白了儿子眼神里那种阴冷的东西,那是仇恨和惩罚,它仿佛在说:“害死他你也有分!”高红梅尖叫起来,逃也似的甩开了儿子。
  齐梦飞没再理她,他一脸肃穆,目不转睛地盯着炉膛里被烧得卷曲起来的齐国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没有一点害怕,甚至看得入神。他死死咬着嘴唇,眼睛斜睨着,就像在看砖窑里一块红彤彤的烧透了的巨大砖头。
  齐国耀的葬礼办得马虎潦草,一是高红梅没了心力,她实在筋疲力尽了;二是齐国耀的债主太多,按照习俗办的话,送葬的路上不知会有多少人上来讨债骂街,齐国耀的骨灰盒都有可能叫人当尿壶尿了。但葬礼过后的那顿豆腐饭高红梅不敢马虎,她在望海楼大酒店订了十桌,齐国耀的亲朋好友都请了。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还要活下去,这是中国人最明白的智慧,所以,葬礼的悲痛很快过去,代之以活着的人相聚的狂欢——虽然是以死人的名义。
  酒喝得热闹极了,最热闹的要算陈米海那一桌,都是高中老同学,彼此知根知底,说话也就没什么遮拦。本来该用在追悼会上的悼词全用在这里了,大家感叹齐国耀死得可惜,也死得冤枉。不过,像他这样的性格,命运大抵也就如此,不是轰轰烈烈出人头地,就是凄凄惨惨身败名裂,还好,他两样都做到了。
  齐国耀成名很早,他读高一的时候,在学校里拉帮结伙,搞了个名震一时的“兄弟帮”,那年他十六岁。过了一年,他被打成反革命小团伙头目,更是引得全县教育界轰动。高中临毕业开除出校,他两次考上大学,两次政审不合格。为“兄弟帮”平反奔走了三年,最终获得成功,却发现平反的结果毫无价值。他贩卖过盗版磁带,走私过录音机,开过大卡车,摆过水果摊,经营过建材公司,有一段时间,他摇身一变成了成功商人,身价上亿。然而好景不长,他苦心组织的“宝塔会”雪崩似地坍塌,他从当地最有名望的富豪一转眼堕落成千百人追债的穷光蛋……无论怎么说,他这半辈子是真够精彩的。
  酒喝多了,跟齐国耀关系最铁的江涛突然一拍桌子,指点着围坐一圈的同学说:“你,你,还有你!你们瞧瞧,今天这不就是‘兄弟帮’聚会吗?一个不落全到齐了,够义气!”
  还真是的,当初的“兄弟帮”成员王顺、王祖贵、赵军、李卫、吴朝阳、张大民、杨雷都在,加上齐国耀和江涛自己,他们一共是九个人。于是,这九个人中的八个围着桌子一齐举杯,为“兄弟帮”创始人也是带头大哥的齐国耀离世而干杯。江涛动了感情,说:“咱们的兄弟情是经过血与火考验的。”说得悲壮极了,大家无不动容,纷纷把酒一饮而尽,仿佛当年歃血为盟的场景。
  只有陈米海没动,他说:“我可不是你们‘兄弟帮’的人。”
  江涛马上说:“陈书记,你不光不是‘兄弟帮’的人,你还是‘兄弟帮’的死对头,当初你把我们都害惨了。”
  陈米海马上笑说:“不是我害的,是文化大革命害的。”
  王顺霍地站起来,粗着脖子说:“陈米海你少装蒜,要不是你把我们往死里整,我们结拜个兄弟能成反革命吗?”
  一番争吵惊动了边上一桌,当年跟陈米海同一阵营的许良、林素兰、周元都过来了,帮着陈米海说话,但挡不住“兄弟帮”人多势众,陈米海一方落了下风,那情形与二十五年前由陈米海主持的批斗“兄弟帮”大会差不多,只是批斗的对象倒了个个儿。好像经过时光洗涤,现今的陈米海成了罪魁祸首,齐国耀则是落难的英雄,他的所有不幸都非算在陈米海账上不可。
  高红梅坐在一旁,什么也没说,还有一位同样不说话的女同学叫阮霏。当年她和高红梅并称两大校花,只是阮霏的漂亮完全是另一种味道,如果说高红梅是那个时代银幕上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女英雄,那阮霏就是柔媚妖娆嗲声嗲气的女特务。很奇特的是,这两大风格迥异的校花却都是齐国耀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但这两个女人对“兄弟帮”的话题与争吵毫无兴趣,甚至不乏反感。阮霏兀自喝了口酒,说了句:“你们都有病啊!”站起来就走。   阮霏父亲是一名军官,转业后回故乡小镇安家,阮霏跟着他从省城转学过来。齐国耀记得清清楚楚,阮霏第一次出现在教室里的情景。
  高一下半学期开学已有一个多星期,班主任沈老师领着一个苗条的女生走进教室,说:“我给同学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阮霏同学。”
  齐国耀习惯性地带头起哄,故意把手掌拍得山响,这是他们给新同学的下马威。江涛像接到命令一样站起来,盯着那新同学,怪声怪气地发问:“嗨,脸红什么?”
  不等新同学回答,王顺吆喝一声:“精神焕发。”
  全体同学大笑。
  江涛接着问:“怎么又黄了?”
  王顺油腔滑调地答:“防寒涂的蜡。”
  这是他们从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学来的段子,屡试不爽,每次全班同学都笑岔了气,那新来的同学被弄得脸红一阵黄一阵,既像精神焕发又像防寒涂了蜡,好不尴尬。
  但这一回齐国耀失算了,他们没取得预期效果,阮霏面对这样的欢迎仪式若无其事,她面不改色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不亢不卑地瞟了齐国耀一眼,这一眼高傲而冷漠,却如雷灌顶一般,让自鸣得意的齐国耀魂飞魄散。
  我的天!齐国耀后来回忆说:“你不会想到一个女孩子的眼神这么幽静,又这么勾人,没沾染一丝儿这个世俗小镇的土气,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当时,齐国耀的脑袋嗡一声响,心里像被捅了一刀,捅出一个窟窿,又痛又透亮。他从这一刻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美丽清高的女孩,几近痴狂。但他们两人的距离实在太大了,阮霏出身干部家庭,城镇户口,吃的是国家供应的商品粮,毕业后还可安排工作,一辈子生活有保障;而齐国耀祖宗三代都是农民,农村户口,毕业后只能回到广阔天地,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两者是天壤之别,所以,齐国耀一开始就明白,他其实连做梦梦见一下跟阮霏在一起的资格都没有的,如果他聪明一点,应该根本就不要做这样的梦。
  齐国耀就是个爱做梦的人,那段时间他痛苦地沉浸在梦里难以自拔。他的脑子里像放一部电影,全是阮霏的镜头,都是特写,那一颦一笑,如此的美不可言、千转百回。他和她说了无数的话,每一句都刻骨铭心……可在现实生活中,他跟她说过的话不会超过十句。他感觉,其实阮霏对他不无好感,当他在班级里吆三喝四,踢一脚江涛,拍一把王顺,开几句玩笑,出一下风头,阮霏也会不其然地笑一笑。只是他们之间的交集太少,阮霏的清高把她自己跟女生都孤立开来,更别说与男生有什么交往了。
  齐国耀真是绝望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忽儿陈米海突然出事了,事后去想,真是命运开启的一扇门。如果不是陈米海出事,他不会想到取代陈米海的团支书职位;如果没有得到团支书职位的可能性,他也不会想着用介绍入团的方式接近阮霏;而如果没有非把阮霏拉到团组织里的野心,他也不会去结拜什么“兄弟帮”来加强自己的势力。如同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一样,他推倒了第一块牌,他就必须为最后倒下的那块牌负责。
  陈米海的处分还没下达,学校接到上级指示,以实际行动来反击右倾翻案风,像《决裂》里那样到农村接受再教育,高一年级全体学生都去向阳农场参加劳动,为期一周。
  向阳农场建在海涂边的盐碱地,种植大片柑橘,是大跃进年代填海造田的成果。齐国耀和同学们背起背包步行好几公里来到农场。这个农场太大了,每个班分成两三个居住点,男女同学都是通铺,条件真的艰苦。
  齐国耀和同学们积极性非常高,以为他们来到广阔天地会受到贫下中农热烈欢迎。可惜事与愿违,农场里的贫下中农对他们这些中学生很是冷淡,私下的谈话中透露出你们不来才好,你们来了更糟的意思,把齐国耀们的热情狠狠打击了一番。
  这个季节需要对橘树进行除草培土施肥,在密不透风的橘园里,干这活也不是轻松的事儿,贫下中农可能本来对他们就没指望,也没下达指标,随他们干多少算多少。这样干了三天,原本热火朝天的同学们都退了烧,一个个无精打采,感到无聊。加上伙食极差,天天青菜、大头菜,没有一点油水,光在清水里煮一下,吃得人人胃里泛酸水。大头菜的甜味尤其令人恶心,听说阮霏看到大头菜就直接吐了。
  阮霏和齐国耀不在一个居住点,这让齐国耀加倍思念起阮霏,胃里的寡淡把思想的饥渴激发出来,使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阮霏那里。机会在一个雨天,农场没有安排劳动,让同学们歇一天。齐国耀想出一个主意,他鼓动大家说:“我们去看看严老师,听他有什么指示。”校团总支书记严英才老师是这次学农活动的领队,他年轻活跃,跟同学们很合得来,与齐国耀的个人关系也挺不错。齐国耀从心底里是有点崇拜严老师的,因为据说严老师当过侦察兵,这让他的身份有了神秘感。革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里的英雄排长严伟才也是侦察兵,跟严老师的名字只一字之差,虽然完全是两个人,但严伟才光辉的银幕形象无疑加深了齐国耀对严英才老师的仰慕。他和同学们常常把严老师当作榜样谈论,就当时的情况来说,严老师的人生确实顺风顺水,他从部队复员,马上被生产队推荐为工农兵学员去上大学,毕业时主动要求分配回家乡,成了又红又专的典型,上过好几次报纸,是全县广为人知的学毛选标兵。有消息说,他在小镇中学当团总支书记只是个过渡,很快就会高升。
  这天下午,齐国耀与他最要好的江涛、王顺、王祖贵、赵军等几个同学一起冒雨走了两公里左右的泥泞小路,来到严老师所在的那个居住点,这里是全年级的总部,条件却跟他们一样艰苦。齐国耀见到了严老师,也见到了原本就在这个居住点的陈米海和班长许良。严老师特别高兴,把齐国耀等人招呼进自己住处,刚坐下没谈几句,听见女生宿舍一片欢呼,原来是高红梅和阮霏两人从另一个居住点赶过来了,严老师忙领着齐国耀他们过去看望。
  这是喜出望外的相见,如同在梦中一般,齐国耀真切看见了阮霏的笑容,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肯定那不是香水,是阮霏身上所特有的,因为那香味如此幽深,直透心肺,令他忍不住打颤。
  也许农场的这几天劳动过于寂寞,严老师爱热闹的年轻人本性得到机会可以发挥一下,他招呼齐国耀高红梅他们先别走,晚上一块吃饭。这个决定再次赢得了一片欢呼,这次是男女生一同发出的。   食堂传来坏消息,晚餐跟平常一样,只有青菜和大头菜。不知是谁说了句:“要不我们出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找点好吃的。”
  高红梅笑了,她大包大揽说:“不用找了,跟我来吧,我有办法。”
  这时雨刚停歇,晚霞出来了,映在海洋那么浩瀚的橘林里,全是望不到边的墨绿色和金色。湿漉漉的泥路表面像雨后春笋似的,突然冒出大片黑乎乎绿茵茵的地衣,仿佛一朵朵肥硕的黑木耳。高红梅说的就是这东西,乡间不可多得的美食,营养特别丰富。难得的是在这人迹罕至的橘园路边,地衣生长旺盛,遍地都是。同学们发出一阵阵惊呼,随即分散开来采摘。
  齐国耀有意无意跟在阮霏边上,他看到了另一个阮霏。这个阮霏不像平时那么清高,她叽叽喳喳开心极了,一会儿奔这边,一会儿跑那边,手里捧着满满一把地衣。泥地太湿了,她的鞋子粘满了泥巴,她索性把鞋子脱掉,裤腿卷得高高的,赤脚在泥路上跑,那两条白皙的小腿亮得晃眼。
  有一次她差点摔下路基,齐国耀忙过去提醒她,“小心!”他这样对她喊。
  她却咯咯笑着,朝他仰起脸。齐国耀看到她灿烂的笑容,脸和头发都弄脏了,采摘来的地衣多到没地方放,她就撩起衣襟兜着,那模样完全像个乐坏了的小丫头。晚霞把她的整个身影涂上金色的轮廓,像烫金一样烙进了齐国耀的心,这一刻令他永生难忘。
  高红梅还让同学们采了好多野葱,晚上的地衣宴颇为丰盛,有凉拌地衣,有热炒地衣,有醋溜地衣,还有地衣野葱羹,那是齐国耀吃过的最鲜美的菜肴,虽然这些菜都没放一滴油。男女同学借着这次机会,破天荒互相说起话来,弄得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夜深了,高红梅阮霏要回她们的居住点,齐国耀主动提出送送她们,得到严老师批准。毕竟这荒郊野外的,万一出事那就麻烦了,严老师心里也不踏实。齐国耀招呼了江涛、王顺、王祖贵等那几个男生,簇拥着高红梅阮霏上路。奇怪的是,一旦离开了刚才热闹的场景,男女生间的鸿沟再度出现,一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都埋头走路,只听见鞋子摩擦地面的嚓嚓声。
  橘园黝黑深邃,好像没有边际,小路在其间蛇行,路两旁伞状大橘树的暗影重重叠叠投在空中,仿佛织出一张浓密的黑网,将远处的星光都遮掩了。脚步声显得空寂,就有害怕悄悄爬上心头,故意将脚步踩得响一点,却听到古怪的回音。这情景使他们想起刚看过的手抄本《恐怖的脚步声》,一个无头人提着自己的脑袋哐哐走来,每个人的汗毛都竖起,想说又不敢说,心里越发紧张恐惧。
  这样走了好久,橘林深处有几点微光出现,淡绿色,在无风的空气中飘动,他们原先以为是萤火虫,很快发现不对。那幽光多起来,三三两两浮动,忽远忽近。
  王祖贵说了一声:“鬼火!”
  阮霏吓得哆嗦一下,拉住高红梅的手不敢走了,大家心里也都毛毛的。
  齐国耀这时候的胆子比谁都大,他说:“哪有什么鬼火,不要迷信了,不就是磷火嘛。”
  胆小的王顺战战兢兢说:“有磷火那也说明这儿有坟地,有棺材,有死人啊……”
  阮霏又吓着了,双眼惊惧地盯着渐飘渐近的磷火,本能地往后退却。她的身体碰到了边上的齐国耀。这是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阮霏的肌肤热烘烘的,那是青春少女真实生动的肉体,齐国耀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地吮吸着从阮霏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有这样的女孩在边上,他应该死都不怕的。
  齐国耀热血沸腾,带头朝磷火走去,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他们顺利通过了,甚至根本就没看见有什么坟堆。
  他们上到大路上,农场的几栋房子隐约可见,夜空也明朗起来,脚下的路泛出白光,大家的脚步越走越轻快。只是夜太深了,静谧中的一丝神秘似乎仍在前方,也许这仅仅是齐国耀的心理,他希望这个夜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东方拂晓。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几乎是他们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从四周响起,不等他们看清,野地里呼地蹿出十几条黑影,对着他们狂吠。原来是野狗!十几条野狗龇着白牙,围成圆圈逼过来,绿莹莹的眼睛跟刚才的鬼火一样闪烁,呼哧呼哧的鼻息都喷到他们裤子上。真是太恐怖了,王顺带着哭腔叫起来:“我的天,我们要死了,快跑吧。”
  大家哆嗦着腿想跑,还是王祖贵比较有经验,他说:“别动,现在跑我们那真就死定了!”
  王顺哭了,说:“那你们说怎么办?怎么办?”
  齐国耀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的牙齿在打战,发出咯咯的响声,这是他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
  野狗更猖狂了,缩小包围圈,把他们逼向路边。有一条狗扑上来咬住了阮霏的裤管,阮霏尖叫着后退,一把抓住齐国耀的手。这一回阮霏的手冰冷,花容失色,魂飞魄散。齐国耀也抓紧了阮霏的手,极度的恐惧使他没有逞英雄,而是选择了与野狗僵持。他叫大家都站着别动,这一招起了作用,野狗们咆哮着,龇牙咧嘴的,看上去很凶猛,却没敢扑上来。这样过了几分钟,齐国耀的心踏实下来,他知道野狗们被唬住了。接下来他又做了个在后来看来无比正确的决定,他们面朝咆哮的野狗,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后退,朝农场宿舍楼那边挪移。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们成功退入了大门。那群野狗对着围墙狂吠一阵,忽然又呼的一声,全都消失在黑夜里不见了。
  这一夜的经历对阮霏和高红梅影响深刻,高红梅更加狂热地爱上了齐国耀,阮霏对齐国耀也有了好感,她的清高冷淡在他面前不见了,当他们在路边或者校园不期而遇时,她会对他嫣然一笑,好像在说,我们是有过交情的。
  把阮霏高红梅送进宿舍,齐国耀他们还要回自己的居住点,他们每人拿了一根棍子,预备遇见野狗可以对付,但那群野狗像是有预感似的,再也没有出现。这使得每个人遭遇惊险后孕育出来的激情无处发泄,于是就在路上讨论起阮霏和高红梅,又从高红梅身上讨论到将要受处分的陈米海。江涛说他最看不惯陈米海,当一个团支书有什么了不起的。王顺说等陈米海倒台了,班级里应该齐国耀说了算,虽然齐国耀只是副班长,但他讲义气,比班长许良能干多了。众人纷纷附和,齐国耀的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豪气,他就是在这一刻有了结拜兄弟的想法。他说我们现在在学校,将来到社会上,都需要互相帮衬,不如抱成团,那就谁也欺负不了咱们了。江涛、王顺、王祖贵、赵军几个听了都立马赞成。   后来名震一时的“兄弟帮”的酝酿过程就是在这段黑黝黝充满鬼气的荒凉土路上完成的,有人说这是个不祥之兆,可当时的齐国耀才不管这些,青春的热血在他身上涌动,他和江涛、王顺、王祖贵他们挥舞着打狗棍,大声唱起了革命歌曲,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从《红星照我去战斗》到《万泉河水清又清》,后来又从革命歌曲唱到黄色禁歌,《在那遥远的地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他们唱得意气风发,仿佛明天的世界一定是他们的。
  陈米海却在这一夜痛苦不堪地失眠着。高红梅的到来使他惊喜,更使他痛苦,他发现高红梅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齐国耀身上,而且,她和齐国耀他们一起采地衣,一起烧菜吃饭是何等开心,他们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男女生间的界线一下消融得无影无踪,其亲热程度比黄色小说里写的还严重。
  他因此非常不快。是的,他承认,他嫉妒了。这滋味真不好受,像有虫子在啃咬他的心,把他的心吃得空洞洞的。黑暗中他辗转反侧,恨不得揪住高红梅把她摔到地上,给她应得的惩罚。真是奇怪,在那夜的怒火中烧里,罪魁祸首的齐国耀被他遗忘了,他的愤怒和屈辱全都冲着高红梅。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睡着后,他感觉自己强暴了高红梅。他兀然醒来,内裤那儿一阵潮热。
  向阳农场学农结束回来,齐国耀把那几个他觉得可以做兄弟的同学叫到一起,在东方红小饭店聚了次餐。钱是王顺主动要求出的,包括齐国耀在内的这几个同学,只有王顺有点小钱,不过他这钱来得非常不易。他父亲是畜牧站的配种员,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年年都是生产标兵。他爱屋及乌,从王顺十三岁起就带着他赶着种猪出去配种。想一想,那是怎样的场景,一个孩子赶着公猪干这档大人都难为情的事儿,要多羞耻就有多羞耻,这样的场景还常常被同学们看见。
  那头公猪真是巨大,浑身雪白,叉着腿晃动着红肿的阴囊,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王顺握着根细竹竿走在旁边,在同学异样的嬉笑声里落荒而逃。尤其是遇到女同学,王顺的脸涨得通红,咬着牙挥动细竹竿,一路小跑,恨不得让自己和公猪都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
  王顺好多次扔下细竹竿不干了,他得到的是父亲的一顿暴揍,父亲脾气暴躁,说不上三句就动拳头,王顺被打得鼻青脸肿。父亲过后觉得后悔,拿出几角钱给王顺,所以王顺始终没搞明白,他拿的这些钱是赶公猪配种的工钱,还是挨揍的补偿?但这往往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顺成了班级里极少数有钱的学生。
  饶是如此,王顺还是被人看不起,有人说他的手脏,有人说他身上有气味,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那是骚味,爱洁净的女生看到他都绕着走,使王顺很受伤。好在齐国耀对他不错,觉得他看上去虽然猥琐,但脑袋瓜子活络,是派得上用场的角色。
  严格说起来,“兄弟帮”就在这次聚餐中诞生了,总共是九个人:齐国耀、江涛、王顺、王祖贵、赵军、李卫、吴朝阳、张大民、杨雷,他们按出生年月的大小排了座次,年龄最大的是王祖贵,本来他是大哥,但大家公认还是齐国耀来当大哥。这一夜他们好不兴奋,好像突然间有了属于自己的组织,可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将来在社会上混出个人样。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梦想,王顺说他要出人头地,当个大领导,叫他爸看见他像孙子一样,再也不敢赶他去给猪配种了;江涛说他家祖宗八辈子都是农民,他一定要当工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赵军说他要上大学,做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学员;王祖贵说他要开拖拉机;李卫说他要天天吃红烧肉。齐国耀拍了李卫一巴掌,骂他没出息。大家都笑了,看着齐国耀,等着他来说自己的理想。
  大家都觉得齐国耀是能干大事的,他讲义气,聪明,有魄力,组织能力强,将来是可以像严英才老师一样走一走仕途。却不料,齐国耀只说了件眼下的事儿,他说等陈米海靠边站了,我们要把团支部的权力夺过来,首先解决阮霏的入团问题,像阮霏这样的女同学,早就应该是团员了。兄弟们有什么合适的人选,都提出来一块解决。
  这一直是齐国耀隐秘的心事,自从他喜欢上阮霏,始终找不到正当理由跟她接近。陈米海追高红梅的事曝光出来以后,曾经非常震撼他,他很佩服陈米海的勇气,那样直截了当的方式对他也是个极大刺激。他想过应该不惜代价来表明自己的决心,但冷静下来后他放弃了,毕竟他和阮霏的家庭、地位相差太大,盲动的话等于自找绝路。他只有从陈米海的教训里吸取经验,先从正常的班级工作着手,以介绍入团的名义来与阮霏单独接触。要是阮霏心里有了他,那一切都好办了。
  一旦明白了齐国耀的打算,大家的梦想也马上现实起来,王祖贵、赵军提出了自己的人选,他们提的都是江涛,江涛自己也同意了。王顺不是团员,见江涛要入团,他也要求齐国耀把他拉进团组织,还特意强调说,他要高红梅来找他谈话,做他的介绍人。原来,王顺暗恋着高红梅。大家看着王顺都笑,王顺长得獐头鼠目、歪瓜裂枣,两条短腿,要是跟高红梅站一起的话,高红梅都比他高出一头。齐国耀觉得离谱,劝王顺别自讨苦吃。为安慰王顺,齐国耀说高红梅又不好看,你何必就盯着她。但王顺人矮心气却高,他坚持说他就认为高红梅是全校最漂亮的,连阮霏都比不上。这话让齐国耀很不舒服,只是没当面表露出来。
  那时他们懵懵懂懂知道点结拜兄弟的规矩,要歃血为盟,但每个人割破手指流血太夸张了,王顺到饭店厨房讨了小半碗鸡血,滴到酒里,大家一起喝了,“兄弟帮”算是正式成立。
  齐国耀是非常有组织能力的,他参考《水浒传》,立了几项规矩,给每个兄弟配了防身武器,主要有短棍、小匕首、弹弓等,每星期都在一起练一下。他们不主动去惹别人,但要是别人惹他们,那就叫他们尝尝厉害。
  一开始,“兄弟帮”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他们九个人里面,并没公开,班级和学校对这样一个新产生的组织一无所知。其间,严英才老师分别找班干部和团员谈话,征求对陈米海的处理意见,严老师发现大部分人的意见基本一致,就是免去陈米海的团支书职务,由副班长兼团支委齐国耀接任。
  学校党委会上,严老师把这个意见作了汇报,也谈了自己的看法,除了免去陈米海团支书一职,他建议给予陈米海严重警告处分。学校一把手刘建东书记支持严老师的意见,但丁文浩校长跟刘书记是两派,矛盾很深,凡是刘书记赞成的他都反对,就说对一个初犯的学生严重警告太重了,应改为警告。双方僵持不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拖在那里。   不料想这时北京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四五运动”,形势一下严峻起来,学校两派的领导都很紧张,忙于配合运动,把处理陈米海的事交给了严老师。严老师鉴于情况的不确定性,临时在班级团支部会议上宣布,由齐国耀暂代团支书履行职责。这样一来,他们班里的情况就很古怪,陈米海依然是团支书,而团支部的工作则由齐国耀来主持负责。
  但不管怎样,对齐国耀和“兄弟帮”都是件大好事,齐国耀抓紧时机召开团支部会议,讨论发展新团员。他提出了几个考察名单,王祖贵赵军积极支持,阮霏江涛王顺作为新团员考察对象获得通过。名存实亡的团支书陈米海弃权,班长许良本来就是和事佬,倒向齐国耀一边,持反对态度的只有副书记高红梅,她孤掌难鸣,最后不得不服从大家的决定。
  那是齐国耀最快活风光的一段日子,他被梦想照亮,走路都笑出声来。
  这天放学后,他名正言顺地找阮霏谈话,鼓励她入团,两人站在操场的沙坑边说话,齐国耀一开始很紧张,翻来覆去说入团很重要,你应该追求进步。阮霏显得若无其事,等齐国耀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她笑说:“入团是很好啊,可我还没想过呢。”一句话说得齐国耀有点蒙了。他当然知道,阮霏是班级里有名的逍遥派,对政治、运动什么的毫无兴趣,学习成绩也挺一般,除了漂亮和清高,她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齐国耀一时找不到话说,心却怦怦狂跳,他紧张之中仰脸看见了沙坑边上的单杠,就跳上去做了几个引体向上。阮霏看他这样突兀而笨拙的样子,不知是觉得好玩还是滑稽,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跑走了。齐国耀手一软,跌落在沙坑里,把脚给崴了,疼得厉害。更疼的是在心里,他这么为她的入团着急,而她居然一点都无所谓。
  齐国耀是有韧性的人,一次的失败当然不会让他放弃。他又去约阮霏,要跟她再谈一谈,但阮霏以家里有事为由匆匆背上书包走了。这是阮霏当众的拒绝,他看到有几个同学哄笑的表情,高红梅鄙夷又幸灾乐祸地瞟了他一眼,跟着阮霏走了。
  三天后,是星期天,阮霏从家里出来,忽然被王顺截住。王顺鬼头鬼脑地对她说:“有人找你有事。”
  阮霏问:“谁?什么人?”
  王顺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阮霏本来不想去,但看到王顺那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忍不住想去看个究竟,就跟着王顺过去。
  弯过一个街口,王顺不见了,有一个人影站在拐角,转过身来,是齐国耀。阮霏这才明白又是入团的事。这一次,齐国耀有了准备,说话流畅多了,除了把入团的重要性、程序说了一遍,连怎么写入团申请书都说了。
  阮霏听完后,仍然没有心动的意思,她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我还是不够团员的标准吧。”
  齐国耀说:“你怎么不够标准?我觉得你完全符合标准。”
  阮霏笑笑,又想离开。
  齐国耀急了,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阮霏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明白为什么入团可以包在齐国耀身上。这时,齐国耀转过身,潇洒地打了个响指,立刻,从弄堂里出来几个人,是江涛、王顺、王祖贵、赵军、李卫、吴朝阳、张大民、杨雷,这八个男同学站在齐国耀身后,齐刷刷一字排开,像他的坚强后盾。
  这一下,阮霏想笑而没笑出来。
  齐国耀觉得达到了震撼效果,他展现了江湖上的那种大哥形象,拍了拍胸脯说:“我实话告诉你,阮霏,你别怕有人跟你作对,这事我说了算,我说你是团员你就是团员了!”
  阮霏真的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后来她说,她是被齐国耀烦死了。他手下的那几个人一天到晚在她家附近晃荡,那个鬼头鬼脑的王顺更是见到她就踅过来,嬉皮笑脸地问她:“哎哎,申请书写好了没有?”她父母都看见过两三回,问她这几个人是谁,来干什么。她又怕又讨厌,但想想人家也是好心,不就写张申请书吗?写就写呗。
  齐国耀心花怒放,他看见梦想的大门打开了,立即召开团支部会议进行表决。但这次他遭遇了料想不到的阻力,阮霏的入团申请书一拿出来,高红梅就跳起来反对,说阮霏不求上进,清高骄傲,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跟团员的要求差距太远。许良和陈米海都附和高红梅的意见,把齐国耀弄得很尴尬也很恼火。他原本以为这种情况下陈米海是不会得罪自己的,没想到他公开与高红梅联手,两人又勾搭在一起,连带着把江涛王顺的入团申请也给否了。齐国耀气得想强行通过,可他的人数不够,团支部总共有六名团员,他和王祖贵、赵军是一种意见,陈米海、高红梅、许良是另一种意见,刚好三比三,旗鼓相当。最后只得提交学校团总支,由严老师来决定。
  齐国耀去找严老师,严老师正准备“五一”结婚,忙得不可开交。本来没这么紧张,中间出了“天安门事件”,形势一片肃杀,严老师被抽到镇上的专案组,婚事筹备给耽搁了。所以齐国耀跟严老师汇报团支部里的纷争,严老师都没时间来开会调解。但他对齐国耀说的陈米海与高红梅又搞在一起,穿一条裤子,合伙反对齐国耀非常反感,觉得陈米海的目标是针对齐国耀背后他这个团总支书记的。严老师表态说他支持齐国耀的工作,具体情况等他婚礼后再解决。也许是严老师看到受打击后的齐国耀有点沮丧,他热情邀请齐国耀带几个同学来参加他的婚礼。“你们来热闹热闹,到时我们再谈谈。”严老师说。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泥泞小路,1976年五一节夜晚,齐国耀和他的“兄弟帮”成员出现在严老师农村老家的新房里,那时候,婚宴的酒席已经结束了,一帮年轻人正在闹洞房。由于齐国耀他们的到来,闹洞房进入高潮,那些年轻人把新娘子压在床上,从她的屁股底下摸出一只只红蛋,然后欢呼说:“生了生了生了!”
  大家哈哈哈的都笑疯了,新娘子满脸绯红,但还是配合年轻人们从屁股底下生出一只只红蛋。
  新房里烟雾腾腾,每个人都在抽烟。严老师也给齐国耀发了两包大前门牌香烟,他说这是喜烟,给同学们分分吧。齐国耀见严老师没把他当学生,而是当成人和朋友看待,深受感动,他拍着胸脯说:“严老师你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兄弟几个随叫随到。”他在严老师面前第一次提到了兄弟这个词。   严老师听了也没反对,他说:“好好,那我谢谢你们了。”
  闹洞房结束已是深夜,严老师把齐国耀他们送到村口的晒谷场,跟他们谈了几句,意思是叫他们不要急,现在形势复杂,班级里有斗争,学校里也有斗争,斗争是正常的。从严老师的话里齐国耀听出,学校领导的两派斗争非常激烈,对怎么处理陈米海有不同意见,那同样意味着对他齐国耀的上任也有不同意见。
  严老师回新房后,齐国耀还不想走,他想起严老师给的那两包喜烟,掏出来分发给各人,这是他们第一次抽烟,都觉得味道怪怪的,但没人放弃,心底里似乎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们都是“兄弟帮”的兄弟了,抽烟喝酒找女孩,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否则他们还混什么呢?
  晒谷场上的夜静谧深邃,他们坐在草垛上,闻着草香,头顶是浩瀚星河。齐国耀的心在激荡,他跟“兄弟帮”的兄弟们说了自己的设想,一定要把阮霏江涛王顺弄进团组织,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改组团支部和班委,让“兄弟帮”的每个兄弟都当上班干部或团支委。到毕业之前,整个班级都归我们说了算。
  齐国耀说得慷慨激昂,连着抽了好几根烟。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让烟抽醉了。晕晕乎乎的,他从草垛上栽了下来,天地都在旋转,那个滋味太难受了。兄弟们忙把他抬起来,问他怎么样了?他睁开眼,没看见兄弟们的脸,却竟然看见了阮霏的笑容。
  在炫目的星空下,阮霏的笑容也在旋转,忽隐忽现。齐国耀喃喃说了一句:“哦,你也加入我们了!”
  阮霏的笑容就变成一朵洁白的云彩,停留片刻,接着倏忽消失了。
  齐梦飞从父亲留下的小本本里看到一段记载。其实也不是记载,是父亲画的一张草图,有街道、河流和拱桥,在小镇的西边。那座拱桥叫庆丰桥,顺着草图指示的箭头,齐梦飞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那儿。
  拱桥的桥洞宽大结实,当年真是个好地方,如今破败了,堆满垃圾。齐梦飞挖开几块砖头,果然露出一个黑洞,那里藏着父亲的宝贝。齐梦飞一阵激动,那一刻,他觉得这是父亲专门为他准备的。
  这的确是一段命里注定的奇遇,两个世纪的邂逅,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找到了另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换一种说法,就好比是2001年找到了1976年,虽然它们是如此的不同,但某些方面却又似曾相识。
  父亲留下的东西包括他的笔记本、申诉材料、信件,还有几本书籍,都是齐梦飞陌生的,像《战地新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沸腾的群山》《艳阳天》,手抄本《恐怖的脚步声》《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齐梦飞读不进那些书和手抄本,他很奇怪,父亲当年怎么会为这些味同嚼蜡的故事和口号热血沸腾?但他很容易就被父亲的日记吸引住了,在这些断断续续的文字里,父亲记录了“兄弟帮”好多事情,真的有趣。
  比如,父亲他们兄弟几个都有绰号,排有座次,效仿的是《水浒传》里的人物。江涛脑袋瓜子活络,足智多谋,像个军师,排在二号,绰号“智多星”;王祖贵讲义气,喜欢打头阵,就叫“豹子头”,赵军有文有武,脖子边上长了块胎记,绰号“九纹龙”;李卫脾气火爆,就称他为“霹雳火”;吴朝阳是个胖墩,喜欢剃光头,“花和尚”非他莫属;张大民黑乎乎的一根筋,绰号当然就是“黑旋风”;杨雷在社会上跟人打过架,动不动用拳头解决问题,大家都称他“拼命三郎”;王顺爱偷鸡摸狗,叫他“鼓上蚤”最合适,但这个形象不太光彩,王顺不干,他说你们不是老说我长得矮吗?那我就叫“矮脚虎”吧。
  齐梦飞从日记里看到父亲的记述,他袒露了自己的心思,他说他不同意。齐国耀是在为将来考虑,将来阮霏肯定也要加入到他们当中,就像《水浒传》里的梁山泊聚义一样,到那时候,阮霏的角色是什么呢?总不能叫她“母大虫”吧?齐国耀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漂亮的“一丈青”最合适。但“一丈青”扈三娘是嫁给“矮脚虎”王英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齐国耀为了这个缘故,宁愿让“矮脚虎”的绰号空缺,也不能给王顺。结果,在王顺一再的抗议下,大家还是把“鼓上蚤”的绰号按在了王顺的头上。
  至于齐国耀自己,他是大哥,理应稳坐“及时雨”宋公明这把交椅,可宋江的形象并不怎么光鲜,居然是个黑胖子,后来还当了投降派——那时刚“批《水浒传》”不久,人人都记得毛主席说的“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齐国耀决不当投降派,他选了“晁天王”晁盖。晁天王英年早逝,有点晦气,但比起宋江老婆阎婆惜跟人通奸,给他戴绿帽子要光彩多了。齐国耀还有一个心思,他是宋江,那阮霏岂不成了阎婆惜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齐梦飞也有一帮兄弟,这天放学回家路上,他们在肯德基碰头。跟父亲齐国耀那个清贫年代不同,现在齐梦飞他们每次在一起都有吃有喝,不用担心没人买单。齐梦飞啃着鸡腿,很大方地把“小旋风”的绰号给了周永兴,在《水浒传》里,“小旋风”柴进最有钱也最舍得花钱,白白胖胖的周永兴家里开着工厂,符合这个条件。果然,周永兴高兴坏了,一个劲说等会儿请大家到网吧玩个痛快。
  齐梦飞的“兄弟帮”是在网吧里成立的,每个人也排了座次,封了绰号。齐梦飞当仁不让当上了“及时雨”宋公明,他才不像父亲那样有那么多顾忌,以下的几个兄弟有“玉麒麟”,也有“智多星”,反正拣好听的叫。但有趣的是,齐梦飞这里也有一个“鼓上蚤”,看来这个角色无论在哪个年代都必不可少。
  聚会结束,齐梦飞说:“那咱们就来干一票,怎么样?”
  大家都以为齐梦飞要找人打架,这之前,齐梦飞的情绪不大好,好像有谁惹了他。大家跟着齐梦飞到了街上,天已黑了,路灯亮起来,春天的风凉爽湿润。他们排成一排,故意像螃蟹那样横着走,这一招非常奏效,好像打出“横行霸道”的广告,路人心领神会,都不敢招惹他们,自动躲得远远的。
  齐梦飞在一栋大楼前停下,这栋楼是市政府宿舍,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居住的地方。这二十多年间,小镇变化巨大,因它就在县城边上,改革开放以后,房子越造越多,与县城逐渐连成一片。县城迅速膨胀,不以城市命名似乎不足以显示其现代化步伐,于是撤县建市,小镇又变成市区的一部分。这栋宿舍楼在原小镇的地盘,现在却是城市的高尚地段了。   齐梦飞是在等人,等一个人现身。过了几分钟,他要等的那人从宿舍楼大门出来了,是个女的,戴一副近视眼镜,推着自行车,背着书包,年龄跟他们差不多。周永兴叫出来:“这不是陈小安吗?原来老大你看上的是她啊!”
  他们都认识陈小安,因为她是他们的同班同学。这让兄弟们很是不解,甚至为老大抱屈。理由太多了,第一,陈小安长得一点都不漂亮,黑皮肤,平胸,脸上全是青春痘,还戴墨水瓶底一样厚厚的近视眼镜;其次,陈小安一点都不好玩,她就会死读书;第三,陈小安的学习成绩实在太好了,只有书呆子才会这么好。所以,按兄弟们的标准,老大齐梦飞是不该看上这种女孩的,要多没意思就多没意思。
  他们都想岔了,老大齐梦飞发布了命令,他要他们上去教训陈小安一顿。兄弟们恍然大悟,原来齐梦飞不是看上陈小安,而是要寻她开心。“鼓上蚤”邱成和“小旋风”周永兴自告奋勇,拦截住正要骑上自行车离开的陈小安,两人流里流气跟陈小安打招呼,见她不答,便拿她的青春痘和平胸调笑她。一个叫她“痘痘”,一个叫她“飞机场”,差点把陈小安气哭了,骂两人是小流氓。
  邱成嬉皮笑脸的,说:“你骂我们是小流氓,那你知不知道你爸是大流氓!”
  陈小安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咬咬牙,骑上自行车想走。邱成和周永兴竟然举起拳头高呼口号:“陈米海大流氓!”“打倒王八蛋陈米海!”
  陈小安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赶紧落荒而逃。老大齐梦飞出手了,他捡起一块石头,对着自行车前轮砸去,自行车被砸得晃了一晃,陈小安猝不及防,猛然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不轻,陈小安的膝盖擦破了,血流了出来。她愤怒地爬起来,似乎鼓足勇气要找扔石头的凶手算账,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齐梦飞的脸,陈小安怔愣住了。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齐梦飞,然后低下头去,默默转身,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推了几步,好不容易骑上去,慢慢骑走了。
  “这个陈小安,还挺犟的。”邱成说。
  “她是根本就没把咱们老大放在眼里。”周永兴说。
  齐梦飞冷冷一笑,说:“你们懂什么,好事才刚开始呢,这小妞身上,以后有咱们兄弟玩的。”
  半个小时以后,齐梦飞和他的几个兄弟出现在晚自修的教室里,陈小安早就坐在她自己的课桌前了。她埋头做功课,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老师发现她瘸着腿,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了,瞧都没瞧齐梦飞一眼。
  在齐梦飞看来,陈小安的这个态度就是对他的宣战。她压根儿看不上他的这些小把戏;或者说,压根儿就看不上他这个人。齐梦飞就是在这时候下了决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吧那你等着,陈小安,我会让你和你那个流氓老爹尝尝我齐梦飞的厉害!”
  齐梦飞知道要让陈小安和陈米海尝尝他的厉害就必须有实力,这方面又是父亲的日记给了他启示,他也土法上马,建立起了自己的武装力量。虽然微不足道,甚至有点可笑——他们的武器不过就是几把小匕首和自制的弹弓,但实际的威慑力却并不小。
  第一次对陈小安家实施武装打击,是在一个深夜,齐梦飞带几个兄弟埋伏在陈家宿舍楼对面的树丛里,陈家的窗户在五十米开外,一片漆黑,想来他们都已进入了梦乡。齐梦飞手一挥,两个兄弟手里的弹弓应声而出,只听得砰砰两声脆响,陈家的两扇玻璃窗碎裂了,那响声在深夜分外瘆人。
  陈家卧室的灯马上亮起来,接着过道和客厅的灯也亮了,有人影出现在房间里,邱成瞄准那人影就要拉弹弓,齐梦飞异常镇定,他冷静地说:“等等。”
  这人影不是陈米海,是陈米海老婆,她像是咋咋呼呼喊叫着什么,很快又出来一个人,那才是陈米海。
  齐梦飞笑了,发出命令:“把屋里的灯灭了。”
  手下兄弟三箭齐发,砰砰砰三声,卧室、过道、客厅的灯全灭了,房间再次一片黑暗。可以看见陈米海在这黑暗中茫然地站了片刻,然后他奔向窗户,对着窗外大喊:“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我要叫警察了!”
  这一回是齐梦飞亲自动手,他瞄准陈米海,把弹弓拽得满满的,呼一声,石子飞奔而去,发出尖利的哨音,准确地击中陈米海的脸。陈米海“啊呀”叫唤一声,捂着脸跌倒在地。接着是陈米海老婆和陈小安的哭喊声,整栋楼都被惊动了,门口的保安有冲上楼的,有往外面搜寻的,一下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齐梦飞带着手下兄弟全身而退,没人发现他们,这次袭击大获成功。齐梦飞因此更敬佩自己的老爹齐国耀,冷兵器如果使用得当,效果同样出色。当然,他很聪明,夜袭干部宿舍楼可不是闹着玩的,陈米海伤得不轻,公安已在调查,他不能依样画葫芦再干这一手,他必须想别的法子给陈米海更沉重的一击。
  陈米海的受伤变成一个笑话,很快在社会上流传,因为一直有人举报陈米海,所以这次怪诞的袭击被定性为报复行为。至于为何报复,那就众说纷纭,像所有的谣言经过一定程度的发酵,然后都要演变成男女情事一样,陈米海脸上的那块久久没有愈合的伤疤,被当作他与某个女人通奸而受到其丈夫惩罚的证据,让城里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好些日子。
  在学校里,陈小安沉默寡言多了。她总是低头从齐梦飞面前经过,好像有一丝畏缩和胆怯,但偶尔,等齐梦飞一转身,却看见她正深深地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幽怨的,灼亮的,像是要在他身上挖一个洞,又像是要狠狠烫他一下,齐梦飞冷不丁悚然一惊,他心底里突然有一个念头升起:陈小安难道已经知道那事是他干的?
  齐梦飞恼火极了,他受不了这种眼神,他终于对他的手下兄弟说出了那句后来酿成大祸的话:“妈的,老子有一天干死她!”
  高红梅一直被儿子齐梦飞阴阳怪气的态度困扰。她猜想儿子是知道了自己和陈米海的关系,这些天有关陈米海被人报复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与陈米海偷情的女子也被传说得有鼻子有眼,高红梅每次听到都胆战心惊。那个藏身于众人口舌间的淫妇真的跟她很像,漂亮,能干,与丈夫关系不好,贪图陈米海的权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高红梅感觉所有的群众都长着火眼金睛,虽然他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却早已在飞短流长的议论中把她剥得精光,赤条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使她心烦意乱,甚至有点躲避儿子,也因此忽略了儿子的种种可疑之处,比如他翻找齐国耀留下的东西,偷偷藏起弹弓,购买管制刀具,与同学鬼混而夜不归宿,更想不到袭击陈米海的罪魁祸首就是儿子齐梦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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