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河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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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一直笃信,每一条河流必定会有一个美妙无比的源头。作为喀纳斯的老护林人,这是我多年行走山野的经验之谈。
  雄伟磅礴的阿尔泰山,在中国境内由西向东绵亘五百多公里,由于地表水源丰富,发育了十几条极富生命韵律的河流。这些河流,每一条都会从大山深处由北向南,像下山的野马奔腾而出。最后,它们无一不是撞进几乎平行于阿尔泰山脉的额尔齐斯河的怀抱。
  额尔齐斯河生性桀骜不驯,沿着阿尔泰山南坡,一路吸纳着从大山深处奔涌而出的喀拉额尔齐斯河、克兰河、布尔津河、哈巴河、别列则克河等北岸支流,不断壮大着自己的体能,由东向西,浩浩荡荡涌流而去。在中国境内,额尔齐斯河一反一条大河向东流的常态,咆哮着奔出大山后,扭头向西,在戈壁和大山中开辟出一条绿洲,流过546公里后,进入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斋桑泊,再向北经俄罗斯的鄂毕河注入北冰洋。
  在额尔齐斯河众多的梳状支流中,布尔津河像一条蓝色的幽灵,在崇山峻岭中自北向南左冲右突,像一峰发情的三岁的公骆驼——这也是布尔津河名字的由来——成为额尔齐斯河最大的支流,而且这支流大得甚至超过了它的主干的年径流量。在布尔津河这条反复变换的曲线中,最为抢眼的,又是河流尾部那两条“Y”字形的支流。北边的那条,叫喀纳斯河,东边的那条,叫禾木河。
  布尔津河的两条支流,一条自北而来,一条自东而来,在一个叫奎汗的地方汇合后,形成了布尔津河。北边的喀纳斯河,主要发源于喀纳斯冰川,我曾经有幸探寻过它的源头。而东边的禾木河,我只是从地图上了解到它是由两条河流汇合而成,那就是苏木河和禾木河,而它源头是什么样子,我始终不得而知。虽然有几次因为扑救森林火灾深入到它的腹地,但最终总是错失了进入它源头的机会。对于走遍了喀纳斯山山水水的老护林人来说,走进禾木河的源头,让我始终心有不甘。好在这个机会终于在2017年的金秋时节如期而至。

出发


  巡护队前往中蒙一号界碑巡边的日子,确定在9月11日。虽然天气预报早就说,那几天有雨,但巡边日期一旦确定就难以更改,而且物资和马匹都已准备就绪,我们只好硬着头皮上马出发。
  队员们骑着各自的马陆陆续续来到出发地点,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钟。整理行装,绑马垛子,又花去半个小时的时间。等我们翻身上马,从禾木村出发,秋雨带着寒意,淅淅沥沥毫不留情地开始从天而降。
  从禾木村沿着禾木河河谷向它的上游走,当地人叫禾木巴斯,是一片较为平坦开阔的山间平地。早年,人们总会选择在河谷中较为开阔的地带安家居住,繁衍生息。同时,人们还会巧妙地利用山谷的走向建造村庄,以便更好地延长太阳的光照时间。禾木村就是一个大致东西走向的村落,每天早晨和傍晚,村庄的日照时间就会向两头延长许多。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总会用自己的聪明智慧获取大自然更多的恩赐。
  但今天,却没有阳光和温暖。在较为平缓的山谷间,有的只是绵绵秋雨和马蹄下泥泞的小路。骑行五六公里后,我们从禾木河南岸经牧道桥来到北岸。牧道桥是一座钢架铁桥,修建在较为狭窄高峻的河道上。这样做既为了节约成本,又能有效避免被洪水毁坏。从钢架桥爬到坡上,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大块草色枯黄的林间空地。靠近山脚的白桦树下,坐落着两三幢经时间打磨旧了的木屋。这样的地方在禾木村随处可见,但还是让我感到惊讶。我勒紧马缰绳来回观望四周的景色,任凭雨水在我的头上和周身向下流淌。
  天空中秋雨蒙蒙,依然挡不住秋色渐浓对我们的吸引。离木屋不远处,是夏季收割后堆放的几个草垛子。一看那像小山头一样大小的草垛子,就知道今年牧草是个丰收年,这些干草足够五十头牛吃上一个冬天。草场的周围是落叶松、白桦树和欧洲山杨混交生长的泰加林,此刻它们正极力向我们彰显着秋天的色彩。松林还是葱绿的,白桦树已经变得嫩黄,而欧洲山杨已经像被火红的油漆刷满山坡。特别是北面高大的也买盖提山南坡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欧洲山杨,像一团团火焰从山顶向沟底滚淌下来。我陶醉在这秋色之中,任凭马隊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所长叶斯木汗告诉我,这块草场是马力勤爸爸家的冬窝子。马力勤是禾木村里年轻一代图瓦村民中的一个传奇人物。这些年,禾木村每年冬天都要举办古老毛皮滑雪板狩猎比赛,在已经举办过的十届比赛中,马力勤拿了八届冠军,最近两次是他自己主动放弃比赛,把冠军拱手让给了比他更年轻的选手。前两年,禾木村流传着一个更有意思的故事。有一年马力勤应邀参加全国登山滑雪比赛——就是徒步攀登雪山,然后再穿上雪板滑到山下——那是一种特别能考验人的体力和耐力的比赛。结果是,当马力勤率先登顶又滑回到终点时,许多受过专业训练的职业运动员还在攀登雪山的半路上。那一次,马力勤轻松地拿了个全国冠军。
  我和叶斯木汗追上前面的队伍时,我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那片草场上。我对马力勤说:马力勤,你爸爸的草场真的太漂亮了,我能在你爸爸的房子旁边盖一个木头房子吗?马力勤说:你在这个地方盖房子干什么?我说:等我真的老了,再也当不了护林人的时候,就和这一片林子住在一起。马力勤说:应该可以吧,我回去在我的爸爸跟前说一下。其实我只是一句玩笑话,但马力勤却没有正面回绝我。
  我们在秋天风景的廊道里穿行。虽然刚刚进入秋天,秋色还不是那么浓烈,但在绵绵的细雨中,层林的色彩是那么的柔和而迷离。我们就这样在油画一般的风景里骑行着,穿越一片片树林,趟过一块块草地。左面,是高耸入云的也买盖提大山,右面,是湍流急下的禾木河。河的对岸,是和禾木河平行延伸的阿西麦里大山。
  我们在禾木河的北岸沿河而上。马队穿越沟底时,我们会和禾木河擦肩而过。当我们攀爬到高坡上时,禾木河又显得深不可测。此时的禾木河,正泛着绿宝石般的色彩,奔涌的河水在泰加林形成的彩色廊道里快乐地流淌。对岸的天空和山体上薄雾弥漫,随着山林中雨水的饱和度越来越高,山腰上渐渐升腾出一道烟灰色的云层。
  在马背上骑行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一条从左面山沟密林深处流淌而出的河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这就是禾木河最大的支流苏木河。苏木河的水量明显不如禾木河的水量大,但要保证每个人骑马涉水不会出现危险,探明河道底下的深浅就很关键。马力勤自小就在禾木河流域玩耍长大,对这一地区河水的性情了如指掌,带头过河的自然非他莫属。   昨天晚上山里就开始下雨,河水明显比平时上涨了不少。马力勤带头过河,河水几乎淹过马的脊背。我们骑在马上一字排开,沿着马力勤刚刚走过的线路涉水过河。马蹄踩在水下的河床中,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让马在行走时左右摇晃,站立不稳,人的身子也就在马背上来回摇摆。河水先是漫过鞋子,紧接着又漫过膝盖。我们都紧紧抓住马鬃不放,以防马失前蹄后掉进河里。等队员们一个个都安全过了河,十几个人全都成了落汤鸡。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苏木河,大家不由得后怕起来,河水眼看着比刚才又上涨了一截。如果现在重新过河,河水一定会漫过马鞍子,马和人过河的危险又会增加不少。也就是说,现在如果哪个人吃了后悔药,想要返回禾木村去,已经不大可能回得去了。
  在这种环境里,大家下半身都湿漉漉的,骑在马背上自然不怎么舒服。好在细雨似乎暂时停顿下来,尽管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不见转晴。由于忙着赶路,大家中午饭都没有顾上吃,现在腿和脚又被河水打湿,每个人都想着快马加鞭,好早一点赶到今晚的露营地。
  天空不再下雨,路就会好走一些,视野也就会开阔一些。于是我们争先恐后地扬鞭奋蹄,在林间空地中你追我赶地向前冲去。在奔跑中,前方有几匹马像是受到什么惊吓,四散着向周围的林子飞跑而去。我以为是谁骑的马被林子里突然出现的动物吓着了,但不一会儿前面骑在马背上的人都扭过头来向我们摆手,像要告诉后面的人要注意什么事情。
  这时,走在我前面的明浩猛然勒紧马缰绳,告诉我说:不好了,我的脚脖子刚刚被马蜂蜇了。原来,刚才前面的马队是不小心踩到了马蜂窝才四散奔跑的。我和喀猴赶忙下马,帮助明浩把脚踝处马蜂的毒液挤出来。明浩沉着地说:要赶快吃一片抗过敏的药才行。我们所有人的行李背包全都绑在马垛子里,驮马垛子的马早就被年轻的护林员追赶着在前面跑远了。喀猴说:只好先忍一忍了,好在这里离我们今晚的宿营地已经不太远了。
   等我们半个小时后到达叫禾热木奴的宿营地,明浩的脸上和手臂上已经出现过敏浮肿的迹象。所有的人都翻开自己的行李,但始终找不出一片抗过敏的药片来。明浩只有忍受住浑身的瘙痒,和大家一起搭建帐篷,垒灶做饭。
  更多的人在四处寻找干柴,在河边生起一大堆篝火,趁着老天爷没有下雨的短暂间隙,烘烤被雨水和河水浸透的衣裤和鞋袜。河滩的鹅卵石上像是在晾晒小孩的尿布一样,铺满了从马背上和人身上脱卸下来的各种衣物和大大小小的背包。这些物件在暮色中散发着马身上特有的汗水的气味。

被困


  巡护的第一天,赶上了湿风冷雨的夜晚。为了抵御寒冷,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小雨不停地从松树上滑落下来,篝火根本无法点燃。大家围坐在树林底下,头顶用一张塑料布拉起一个顶棚。塑料布的四个角用绳子绑在周边的四棵树上,过不了一会儿,雨水就会把头顶的塑料布压成一口锅,于是下面的几个人就同时伸手向上顶,雨水就会顺着塑料布的边沿流到草地上,一群人又继续借酒取暖。到了深夜十一点,秋雨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借着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大家爬进各自冰冷的帐篷。所有人最为担心的是,明天早上如果雨还停不下来,原定的巡护计划就只能往后推迟了。
  这一夜,最难熬的一定是明浩。从下马的那一刻起,他的脸上和身上开始一片片浮肿起来。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胖了一圈,面部、脖子和手臂,凡是能看到的地方,起满粉红色的斑疹。他不吃不喝,早早钻进自己的帐篷里,独自忍受过敏带来的痛苦。尽管我们偶尔从外面送进去一两句问候,但那根本缓解不了他的一丁点痛苦。有着丰富户外救援经验的明浩比谁都明白,没有抗过敏药,那就只能靠时间和忍耐来解决问题了。
  躺在湿冷的帐篷里,我理解了什么叫秋雨绵绵。早晨出发的时候喀猴就说,这场雨,看样子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停下来。现在看来,是被他说中了。秋雨不同于其他季节的雨水,只要下起来总会淅淅沥沥缠绵两三天。当秋雨一旦停下来,气温也就会骤冷下来,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而正是这一场秋雨一场寒,给大山和森林带来了不一样的变化。阔叶林随着一场场秋雨,树叶慢慢开始变黄变红。最初,是山林中出现点点滴滴的一小片红或一小片黄。慢慢地,满山的阔叶林整个变换了颜色,白桦树金黄透亮,欧洲山杨娇艳如火,映衬得云杉和冷杉更显得墨绿如洗。最后,在秋雨的一次次洗礼下,整个山林变得五颜六色,甚是壮观。虽然秋雨的结果是那样美好,但制造美好的过程又总是令人无奈。现在的我们,只能在这无奈之中苦苦煎熬和等待着。
  就这样在帐篷里煎熬到第二天清晨,我们等来的依旧是湿冷的阴雨。而且,这秋雨较之于昨天有愈下愈大之势。河水比昨天来时上涨了不少,昨天傍晚我们点火烘烤衣物的河床早已被河水淹没。这一天,巡护队不得不原地休息。可以想象,这是多么难挨的一天,阴雨蒙蒙,所有的人都无处可去。大家一会儿蜷缩在帐篷里,听着紧一阵松一阵的秋雨声,一会儿又集中到塑料棚底下,诅咒着这没完没了的雨水,心情和天气一样充满阴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明浩熬过痛苦的一夜,过敏的症状已经大为好转。整整一天,只有他的情绪和这糟糕的天气形成极大的反差。他根本顾不上天上是否在下雨,想着法子从大树底下找來一些干柴,在树冠婆娑的冷杉底下找一块雨水淋不到的地方点一堆篝火,一会儿给大家烤点烤肉,一会儿再给大家下一锅面条。哄着骗着让大家钻出帐篷,品尝他的手艺。我在想,人在饱受痛苦折磨的时候,最渴望的无非就是获得重生。昨天晚上,明浩一定是在痛不欲生中苦苦挨过了漫长的一夜。到了今天清晨,明浩经过一夜的生与死的洗礼,走出帐篷的那一刻,一定有浴火重生的感觉。
  喀猴这一次参加巡护显得既轻松又愉快。因为自己的厨艺好,以往进山巡护时,大都是他给大家做吃的弄喝的。这次有了更加勤快的明浩,喀猴彻底做了甩手掌柜。喀猴在护林队里算是受人尊敬的老护林人了,不光体力精力充沛,更是经验丰富,他每一次都扮演巡护队队长的角色。尤为重要的是,喀猴超级大的酒量更为大家公认,护林队里没有几个人见到他喝醉过。整整一个上午,在秋雨寒风中,喀猴一块烤肉一杯酒,喝醉了好几个轮番给他敬酒的年轻护林员。到了下午,秋雨依旧不停地从天而降。也许是心情太过于放松的缘故,也许是天气太冷身上衣裳又太单薄的缘故,喀猴最终还是架不住一群年轻人的围攻,壮怀激烈,醉卧林下。在如此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大山里,一群铁血男儿醉倒在他们热恋的山林底下,这幅场景显得那么的完美和谐而又生动感人。   第三天清晨,在帐篷中似乎听不到外面有下雨的声音。我在内心默默祈祷,老天爷能给我们这些护林人留一点情面,赏给我们一个能继续巡护的好天气。等我爬出帐篷,看到外面果然风停雨歇,秋意更浓。起初,山腰以上弥漫着浓浓的云雾,飘起了点点滴滴晶莹剔透的粉状雪花。没过多久,雪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我们吃过早饭,阳光透过云雾,若隐若现地顺着山谷照射过来,河水和森林开始变得通透光亮起来。当年轻的护林员备好马匹,太阳已经势不可挡地突破云层,一点点照亮整个河谷。河床上的鹅卵石被河水和雨水清洗得一尘不染,在晨光中显得饱满而富有质感。森林从河边铺展到山腰以上,裸露岩石的山顶依稀可以看到覆盖着一层新雪。
  我想起了这里的地名:禾热木奴。马力勤昨天告诉我,禾热木奴就是裸露的岩石的意思。我想当地人给这个地方取这个地名,大概指的就是对面山顶上的情形吧。

跋涉


  用跋涉来形容第三天的行程一点都不为过。如果第一天的路程还算有一条若有若无的崎岖小路的话,那么从禾热木奴开始再往上走,就已经进入到禾木河上游的无人区了。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在密林和乱石中探路前行。
   上马之后,马力勤和另外几个有经验的村民在前面带路,其余人紧随其后。禾木河夏季的洪水期水量丰沛,把这一带荒滩冲刷得沟壑纵横。此时,枯黄的杂草在荒野地里足有一人多高。为了绕过这一片荒野地,马队在杂草丛里来回穿梭了几趟,都被深沟和沼泽阻挡着没能过去。我骑的马在乱草丛中寻找出路,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深沟当中。深沟足有一匹马的身高那么深,马在沟里挣扎一番也没能跳上岸来。我趁机双脚挣脱马镫跳上岸来,而马在沟里无论怎样努力也爬不出来,最后侧身躺在了沟里。这时我才后怕起来,如果我刚才没能及时从马背上跳到岸上,恐怕现在已经被压在马肚子底下了。而此刻如果我被压在了马肚子底下,那后果一定不是不堪设想,而是可想而知了。其他队员听到这边的动静后纷纷赶过来,六七个壮汉齐心协力,连拉带抬,好一阵折腾才把我的马从深沟里拽了出来。
  后来在路上我一直琢磨不透,我骑在马背上本来好好走着,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掉进了深沟里。开始,我和我的马都处在非常正常的状态,我正常地骑在马背上,马正常地在草地中行走。而且,前后都有马队。但走着走着,突然前后就不见了马队。马队不知什么时候走散了,四分五裂的,成了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然后,我和我的马自以为是地沿着一条似有似无的小道往前走,粗壮的枯草杆子足有马背那么高。最后,我们就连人带马掉进了深沟里。在马掉进深沟的一刹那,我没有一点防备意识,我的头脑里空白一片。好在凭着长期野外护林的经验,我的本能反应又及时到位,这才没有给巡护队带来更多麻烦。
  有了这一次的涉险经历,整个巡护队在后来的行程里就愈加小心谨慎、愈加注重团队间的协作了。马力勤在队伍前面带路,所长叶斯木汗断后,十几个人的队伍排成一字型队形,确保所有的队员一个都不能掉队。即便这样,后来还是出了不少问题。
  最为“经典”的是阿哈的历险。他先是在马背上直接被粗壮的树枝挂住,而后又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阿哈是从小生活在大城市乌鲁木齐的哈萨克人,但他骑马的技术远不如我们这些在阿尔泰大山里生长的内地人。在山地丛林里骑马行走,一定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观察马蹄下的山路,又要注意头顶的树杈。比如,马在行走中要过一个水沟,你要判断坐骑会不会突然纵身一跃,这时如果你光看脚下,很可能就会被前面的树枝打伤面部,严重的甚至被挑下马来。再比如,马要绕过一棵大树,有经验的骑手一定会用手侧推一下树干,以免马身贴着树干太近蹭伤了自己的膝盖。还有,马在下坡时,骑在马身上的你要尽可能地把身体往后仰,最好是用一只手抓住马的后鞧,以免马失前蹄时掉下马去。而马在上坡时,你则要身体往前躬,一只手勒住缰绳,一只手抓住马鬃,防止从马背上滚落山崖。
  这一次,阿哈在马背上犯的错误,就是只顾脚底下的路,没注意到头顶上的树。当他的马跳过一条水沟的时候,他的身体被眼前的一根树杈挡住了去路。好在他反应敏捷,用双手紧紧抱住了那棵树杈,才没有从马背上直接摔下来。但他的马在跳过水沟后,丢下自己的主人,一溜烟消失在前方的丛林里。
  我们跟阿哈开玩笑:当马背民族的后代变成了城里人,就不再是马背民族了。几个年轻的护林员好不容易才把阿哈丢失的马找回来,扶他上到马背上再次出发。不多一会,又听到后面传来人们的爽朗笑声。原来,阿哈的马在过水沟时吸取了刚才的教训,没有纵身一跃,而是前蹄先试探着下到水里,不曾想水沟太深,马的前蹄一下陷到一米多深的深沟里。阿哈这次倒是利索,顺势一个前躬翻翻到水沟的对面。他的马在泥水中左冲右突好一阵,在几个护林员的帮助下才跳出泥坑。周围人的笑声是庆幸阿哈这次下马的速度快,虽然姿势狼狈了点,但却使自己躲過一劫。
  接下来的路途,更加崎岖不平。每一条从山顶顺势而下的大小山沟,都隐藏着一条水量不可小觑的河流,稍不小心,都会给我们的巡护带来或多或少的麻烦。小河流到禾木河的谷地,有些因地势平缓会形成沼泽地。碰到这样的情况,马队必须要兜一个大圈,绕开难缠的沼泽。有时,又会碰到一大片从山顶倾泻而下的乱石滩。为确保安全,大家又必须翻身下马,牵着马爬过足有数百米宽的乱石堆。
  整整一个上午,马队总是在穿越密林,总是在绕道沼泽地,总是在翻爬乱石堆。人和马组成的这支队伍,总是在磕磕绊绊中缓慢前行着。

火烧林


  穿越一片松林和白桦树混交生长的树林后,前面猛然间开阔起来,一个杂草丛生的陡坡直通到河边。先到的几个人围成一堆,他们趴在地上“嗷嗷”地吼作一团。等我们赶到跟前才看清,他们是在围着一口泉水声嘶力竭地呼喊个不停。我马上明白,他们是碰到了一口响泉。这口响泉不是很大,大概有四五平方米的样子。泉水处在一块山坡下的沼泽边,所以里面夹杂了很多泥浆。尽管如此,只要人们大声对它呼喊,它还是会从泉水底部向水面努力地翻腾出水泡来。   在整个喀纳斯区域,分布着许多这样的响泉。所谓响泉,就是一口泉水在安静的时候水面平静如镜,当周围发出响声的时候,泉水就会从底部往水面不停地冒出气泡。而且声音越大越紧凑,冒出的气泡就会越剧烈越浓密。有一年夏天,在也买盖提高原上,我曾经看到过一口二十多平方米的响泉。那口响泉清澈见底,泉水的底部布满白色的细沙,目测泉水大概有五六米深的样子。当时我们一群人围着泉水齐声呼喊,从泉水的细沙底部冒出一股一股浓密的水泡。那时我就在想,大自然真是神奇无比,一口泉水都能对人的呼喊做出深情的感应。这世间万物,应该都和这响泉一样,相互之间,都有着微妙的呼应关系。只是,有些生灵的反应没那么灵敏罢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响泉,也是我至今所见到过的最大最清亮的响泉,让我难以忘记。
  从响泉出发再次牵马翻过一片乱石堆,我们来到一个高高的台地上。这时,禾木河和围绕河水生长的森林已经被我们甩在了沟底。站在台地上,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林中空地中不再有沼泽和杂乱的荒滩,而是干净整齐的平坦草地。尽管草地已经变得枯黄,但它平整如毛茸茸的地毯。我们仰望天空,天空蔚蓝,白云耀眼,眼前的世界就像刚被清洗过一样。阳光洒满山野,山头的白雪像是要和头顶的白云比赛,看谁更加洁白。由于海拔增高了,恰好这时光线又正好,山腰以下的落叶松被照耀得嫩黄透亮。我们在台地上翻身上马,现在,憋屈了两天的我们,终于可以策马扬鞭,驰骋荒野了。
  前面,又是一道小河沟。河水从左侧的大山深处奔淌下来,到了我们前方的乱石堆时便从巨大的石块底下流走了,形成了地下暗河。随着海拔上升,欧洲山杨和白桦树逐渐变得稀少,云杉和冷杉也慢慢被落叶松取代。后面的森林,渐渐变成落叶松的王国。
  我们牵马爬出乱石堆,前方山坡上一片被山火烧得焦黑的林地吸引了我们的眼球。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火烧倒的树木,一根根被烧焦的黑色的树桩挡住我们的去路,还有更多被烧掉树枝的光秃秃的树干立满山野。马力勤回忆说,这片山林是二十年前被偷挖冬虫夏草的外来人员点燃的。这些从外地来的偷挖人员防火意识极差,他们在林子里生火做饭后往往不用水把火炭浇灭,当火炭被山风吹得到处乱跑时,就会把树林慢慢点燃。那一年,这场山火就是这样被点燃,越烧越大,禾木村组织了四十多个村民,用了十几天才把山火扑灭。马队走过这片山林时,大家都沉默不语。眼前的景象恍若隔世,又仿佛发生在昨天。
  我看着眼前被烧毁的这片森林,联想到整个喀纳斯区域这些年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山火,绝大多数是因为偷挖乱采引起的。我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闪映着这些年自己参与的一次次扑救山火的经历。追根溯源,是虫草带来的利益驱使着人们一次次冒险进山。即便是大山深处布满了护林站,但偷挖者总是能巧妙地绕过管护人员的视线,进入到原始森林。这些人一旦找到了冬虫夏草的生长区域,就会对草原掘地三尺,进行毁灭性的采挖。一片采挖干净了,就会转移到另一片新的区域采挖。采挖过后的山地草原,被雨水和雪水冲刷后会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有些山火,是偷挖者转移时没有及时浇灭生活用火引起的;而有些山火,则是他们为了摆脱护林人员的围堵,故意在采挖过的林子里放一把火,让护林站把精力放在组织人员救火上,他们好有大把的时间转移到另一个新的采挖地。在如此完美的自然环境中,护林人和偷挖者就像是一对冤家,前者在努力保护着森林植被不被破坏,而后者为了一己私利,毫无人性地毁坏着本身就十分脆弱的自然生态。
  等我们穿过这片狼藉不堪的火烧林,已经是傍晚时分。在一片晚霞之中,我们开始安营扎寨。这里的地名叫坡西土,图瓦语的意思是五针松多的地方。这里新修建了一间木屋,是禾木村专门用来看守禾木河上游这片原始森林而建造的巡护站。这个巡护站修建的位置恰到好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优势。两座大山当中的禾木河河谷在这里形成了一个较窄的峡谷,我们背后是巍峨险峻的大山,脚底是深不可测的湍流河水,河对岸又是陡峭的山体和密不透风的森林,要想从这里进出,必须要经过木屋前这仅有的一百多米宽的通道。
  晚霞洒满西去的山谷,两条山系在河谷的两侧,随着视野的远去也渐渐隐去如刀如锋的山脊。这通红的晚霞和我们刚刚走过来的那片火烧林形成明显的视觉反差,满天的霞光真美,而火烧林的死树干却显得满眼狰狞。大自然之美总是让人流连忘返,而人为的破坏又总是给这自然之美带来那么多的不和谐。二十年前的一场山火给一片山林带来如此深重的毁灭,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是这座大山中难以愈合的一块伤疤。
  夜晚,山野寂静得出奇,能听到一颗松塔掉落在草地上的声音。这一晚,大家终于不用在阴冷潮湿的草地上睡觉了。我躺在新修的木屋里,松木散发出来的松香沁人心脾,但我的思绪却飞出了这片山林。雄伟延绵的阿尔泰山啊,此时此刻正酣睡在壮丽金秋的美梦里。我是多么希望,这大山森林永远都能像今天晚上这样,安静祥和,独自静美,远离人为的干预和侵扰。

界碑


  行走山野的第四天,注定是一个好天气。因为昨天傍晚的满天晚霞,已经预示著我们今天可以放心地向高原地带进发,去探寻禾木河源头的奥妙所在。
  天空湛蓝无际,一朵朵白云像是镶嵌在空中,两侧的大山半山腰以上都覆盖着白雪,山腰以下是溢满河谷的原始森林,河流被森林包裹得不见踪影,只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随着海拔增高,森林慢慢被甩在我们的视野以下。骑马从宿营地出来一个多小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森林的尽头。前面,高原上布满了低矮的高山灌丛。
  山谷在这里向上分成左右两个河道。右手的河谷,从南面的阿西麦里山的一个巨大缺口延伸出来。左面的河道,从看不到顶部的冰冻高原深处蜿蜒而下。我们沿着左面的河道继续跋涉而上,河水清澈见底,在高山草甸和灌丛间快乐穿行。
  这里,竟有几处放牧人遗留下来的毡房的痕迹。毡房基座旁边,是羊群晚上休息的露天羊圈。远远望去,羊圈里积满黑色的羊粪,在如此高远的荒山野外,竟然也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虽然不见牧人和羊群,但眼前的情景足以说明,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牧人赶着羊群已经离开高原一段时间。令人好奇的是,我们骑马艰难跋涉了三天,沿途所经之处全是沼泽和密林,没有见到任何羊群可以通过的牧道,那么牧人和羊群是如何从天而降,又是如何从这里离开的呢?   随着脚下行走的山谷在不断升高,两侧山峰也不再显得高大雄峻。不断抬升的山谷越来越接近山顶,我们的脚下已经开始接触到松软的白雪。这里的海拔应该达到2600米至2700米之间,高山灌木丛交错生长在撒满冰川漂砾的山谷当中。
  我本来以为,我们行走的这条山谷是禾木河的主要源头。它的上游,一定存在一个不小的冰川。凭我多年考察山野的经验,每一条河流都会有一个冰川作为它的发源地。但越往上走,河水越小,最后,竟然只剩下一条马蹄轻而易举就能趟过的小河沟了。再往前看,这条山谷和两侧的山峰也即将连为一体,山体和沟底布满大大小小裸露的岩石,根本看不到冰川存在的迹象。看来,这条山谷充其量也只是禾木河源头的一条小小的支流。那么,禾木河的发源地究竟在哪儿呢?
  往左走,一眼望到头的山谷堆满碎石,前方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的右面,是一个由泥沙碎石堆积形成的高大台地。我和喀猴分析,这个巨大的台地,应该是它上方的现代冰川在距今最后一次运动后遗留下来的终碛垄。什么是终碛垄呢,当冰川积累和消融达到平衡时,冰川末端就会较长时间停留在某个位置,由冰川从上游搬运来的冰碛,就会堆积成向下游突出的弧形冰碛垄。这个山体,就是典型的终碛垄。如果我们的分析准确,那么在眼前这个超大终碛垄的上方,一定还会多多少少存在着一些冰川的迹象。我们寻找禾木河的源头,就应该找到它上游冰川的发源地,哪怕那条冰川已经消融殆尽。
  所长叶斯木汗快马加鞭从后面赶上来告诉我们,翻上右手的这座巨大的台地,再往东走一段时间,就可以到达中蒙一号界碑了。我们可以先到界碑巡护后,再沿山向南返回,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一些残存的冰川。
  听到界碑,巡护队的队员们都兴奋不已,能在经历千辛万苦后看一眼神圣的界碑,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叶斯木汗不再断后,从队伍后面走到了最前面,开始扮演领队的角色——没有所长叶斯木汗带队,其他队员都无法到达界碑。
  看似不高的台地,攀爬起来却异常艰难。中午高原上的阳光格外温暖,山坡上的冻土表层开始融化,泥土混杂着积雪,马蹄下的山路更加泥泞湿滑。尽管为了放缓坡度马队走成了“Z”字形的队形,但攀爬一小段,每一匹马都会停下来喘一阵粗气,等缓过劲来再往上攀爬一段。有的队员干脆翻身下马,好让马轻装上阵。但马背上一旦没有了人,马就会像卸下了千斤重的包袱,把脚下的泥土踩得四处飞溅,自顾自地爬上山坡,远远地把人甩在半山腰下。等队员们全部上到台地的顶端,我们看到的是一片茫茫雪原。
  站在高原上,一切尽收眼底。刚刚还在穿行的山沟被我们甩在了脚下,此刻我们看得更加清楚,那碎石山谷向北方拐了个弯便到了尽头,更加证明那里根本就没有冰川存在。但不难看出,其U字形槽谷內交替出现的岩盆和岩坎特征,足以证明这条山谷本身就是一条冰川谷。当年,这条山谷里曾经布满厚厚的冰川。实际上,进入第四纪冰期以来,不光是我们脚下的山谷,就连我们现在所站的台地乃至周围大片的山野,都布满了大面积的冰川。后来,随着气候变暖,冰川开始消融,我们脚下山谷里的冰川最先融化。冰川向我们来时的禾木河下游一次次推进,随着冰川运动的时紧时慢,沿途留下了一个个终碛垄,也就是我们经过的一个个错落有致的台地。及至距今十一万年的末次冰期,我们现在所站区域的上方冰川开始迅速融化,冰川运动的巨大力量将上游的冰碛搬运到我们的脚下,堆积成巨大的终碛垄,也就是我们脚下的这个台地。现在,我们站在这十万年前形成的终碛垄上,放眼四周,除了东南方向连绵着一串冰斗和冰川谷之间的刃脊外,再也看不到有一丝冰川的痕迹。
  前往界碑之前,趁着正午阳光带给大地的温暖,我们拿出所剩不多的干粮作为简单的午餐。今天,我们要用一天的时间完成两天的行程,把在林子里耽误的一天时间弥补回来。叶斯木汗告诉大家,我们巡护完界碑后,还要原路返回这里,再从对面阿西麦里山的那个缺口穿越过去,在天黑前到达一个叫崖口的地方宿营。叶斯木汗每年都会带队到边境巡护,这一带的地形只有他了如指掌。
  起初,马蹄下是低矮的灌丛和前两天新下的一层积雪。向上走不多久,马队便要踩着厚厚的雪原艰难前行了。由于是前两天刚下的新雪,雪质松软,加上正午阳光带来的温暖,马掌下面走不一会儿就会踩压成一个坚硬的雪疙瘩。等雪疙瘩挤压到一定程度时,就会随着马蹄行走的幅度自动甩脱。马的四只蹄子一会儿这只踩出了雪疙瘩,一会儿那只踩出了雪疙瘩,马蹄下有了雪疙瘩走起路来就会一瘸一拐,而且随着马蹄的后甩,雪疙瘩会不停地抛到跟在后面的人身上。跟在马队后面的人要随时防备从前方马蹄下飞过来的雪弹。湿冷的雪弹砸到人身上,和石头一样坚硬。
  随着海拔的增高,灌木丛消失了,山野上是一片洁白耀眼的雪原。马队走了近一个小时,叶斯木汗指着东方一片白茫茫的冰达坂告诉我们:我们的一号界碑,就在那个山梁的最上头。我们在叶斯木汗的带领下,一字排开在雪原上择路而行。最后,我们索性把马拴在边界护栏上,徒步向着界碑的方向蹚雪前行。
  渐渐地,山梁上的界碑开始隐隐约约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我们不顾一切在雪地上向着界碑奔跑,实际上我们只有奔跑的意识,根本奔跑不起来。这里的海拔足有2800米,加上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行走,我们只能是躬身向前迈步。蓝天,白雪,刺眼的阳光,让每个人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强烈的紫外线和雪原辐射,也使大家的皮肤变得黝黑光亮。
  中蒙一号界碑矗立在眼前这座山脊之上,注视着一路走来的我们和我们身后的大地。山脊的另一面,就是另一个国家的地界了。界碑加上底座虽然只有齐腰那么高,但它却是国家的象征。站在界碑旁边,人们总会向着自己国家的方向驻足和凝视。也许只有在这时,对于个体的人而言,国和家才是那么的亲切和重要。即便你转身向外望去,你的内心依旧会被身后强大的磁场所吸附。

消失的冰川


  离开界碑,我们沿南面的山脚向下返回。由于前两天新下的一场雪,我们分不清山顶上哪些是终年积雪,哪些是刚刚被白雪覆盖的山野。我们的眼前,像是回到了十万年前,全都是白茫茫一片山野。只是十万年前我们脚底下覆盖的是厚厚的冰川,而现在却是一层稍纵即逝的薄薄白雪。   山峦之间,有两个深凹进去的谷地,走到近处我们才发现,那是两个深陷在远处山峰中的冰斗。冰斗的背阴处,隐隐约约有一些残存的冰川。当我们骑马爬到附近一个山梁上,眼前的景象让我们顿时变得目瞪口呆。在第一个冰斗的出口,一个约有一平方公里的蓝色冰湖呈现在我们眼前。蔚蓝的湖水像高原上的一面镜子,倒映着对面的角峰和刃脊。天空湛蓝,湖水比天空更蓝。我感觉这蓝色的冰湖似从天而降,悬挂在这高原山岭之上,它就像是长在高原上的眼睛,注视着这一片山野,守望着这一方家园。不对,它更像是一滴眼泪,它是冰川消融后留给大地的最后一滴眼泪。
  我看不清残存的冰川是否在向冰湖里注入融化的雪水,但我能断定冰湖的源泉一定来自那似有似无的冰川。放眼周围,也只有冰斗深处蕴藏着储量不多的冰原可以作为冰湖的水源,保证这湖水常年不会干涸。但当冰斗里仅有的一点冰川彻底消融之后,就很难说这湖水没有干涸的那一天了。我向冰湖的西岸望去,一股清流正从岸边的乱石滩中溢出,顺着缓慢而下的山间地势,向着远处的禾木河谷涓涓流淌而去。
  我明白了,我们对面冰斗深处残存不多的冰川,就是我要苦苦寻找的禾木河的最终源头。禾木河不像喀纳斯河那样,有着十几公里长的喀纳斯冰川做依托。喀纳斯河从冰川洞口喷涌而出的一刹那,便预示着自己是一条势不可挡的滔滔大河。而禾木河就不同了,它的发源地没有一个巨大的冰川做后盾,它的源头是一个个正在萎缩消失的冰川,是一个个冰川消失后留下的冰斗里所剩不多的冻土层,它没有一开始就汹涌澎湃的理由,它注定是由一条条细小的溪流汇聚而成的温顺的河流。但这河流,随着冰川的逐年消失,它还会长久温顺地流淌多久,那就不得而知了。
  往下走大约一公里左右,我们看到了第二个冰斗。由于我们所处的位置较低,根本看不到冰斗的底部,只能看到冰斗背部的刃脊。冰斗的前端,是冰川彻底消融前留下的最后终碛垄。我断定,冰斗里残留的那一点冰川,再也没有能力留下新的终碛垄了。这将是这条冰川留给大地的最后一道印记,除非北半球再来一次冰期,但那又是另外一个冰期时代的事情了。我们这代人,以及我们后面的多少代人,将要面对的,仍然是地球变暖,冰川消融带给我们的严酷现实。
  我忽然发现冰斗下方的山脊上长着一棵树,那是一棵松针微微变黄的落叶松。一棵松树生长在冰川前端的出口处,而且它的背景是满山皑皑的白雪,这着实是一道难得一见的壮丽景观。我放眼四周,在我们的水平视线范围内,除了山野高原,就是脚下的乱石和积雪的草甸,如果说还有比草甸更高些的植物的话,那就是稀疏的灌丛了。在这寒冷的高原,冰川的出口,这棵树,无疑像一面旗帜那么耀眼,让人联想到生命的奇迹无所不能。
  这是禾木河源头的第一棵树。它的出现,证明一种生命在向后退縮的同时,另一种生命在向前推进。在这一退一进中,充满了自然的奥妙。当然,这中间也难说没有人为的干预。好在,这种演变总是漫长而又反复,变化的本身,同时在寻找着彼此间新的平衡。那棵落叶松,它至少在那里独自生长了两百年,它身后的那残存着些许冰川的冰斗,至少是冰川消融上万年后的产物。这种缓慢的变化,给世间万物留下了彼此接纳、相互欣赏的时间和空间。
  第二个冰斗的下方,因为地势较陡,没有形成冰湖,但从它的冰碛物下依然流淌出涓涓细流,当它汇集到第一个冰斗流淌下来的溪流中,溪流的水量明显增大了不少。一条河流,就是这样在沿途不停吸纳无数个溪流后,才使自己逐渐变得强壮有力。
  我们返回到中午用餐的台地前端,太阳已经偏移到西南方的山头上。在这里,眼前的山势地形更加一目了然。禾木河河谷两侧的山体在阳光下呈现出秋天的灰黄色彩,山顶的白雪格外抢眼,禾木河在峡谷中一路西去,渐渐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们脚下的台地,恰似一个分水岭。右面,是上午翻越上来的布满碎石的冰川谷;左手,将是我们马上要穿行而过的阿西麦里山深邃的山隘。也就是说,今天我们将从这条山隘中穿越过去,明天再从阿西麦里山的南坡,一路骑行返回到禾木村。
  马力勤策马追上我,告诉我左边的这条山隘实际上也是一条牧道,它就是我们上午看到的那几处放牧点进出的通道。每年七月上旬,当我们脚下高山草原的积雪完全融化,嫩绿的牧草长满山野,牧人们才能赶着数量不多的羊群,翻山越岭来到这里进行短暂的放牧。由于高原入秋早,气温低,他们一般在八月下旬,又会赶着羊群离开这里。通常,他们从额尔齐斯河河谷出发时是五月初,而当他们再次返回到出发地时,已经是十月底,沿途颠簸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我望着山隘以外依旧绵绵不绝的山岭,联想到我们这几天短暂的骑行荒野都如此艰难,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牧人们骑马放羊那如诗如画的牧歌场景。
  我们要从脚底下的台地下到沟底,才能走进阿西麦里山为我们打开的唯一缺口。不难看出,这也是一条典型的冰川谷。山谷自南劈山而来,硬生生横切出一条通道,然后从我们脚下台地的下方猛然转向西面的禾木河谷。山谷中一条深绿色的小河由南蜿蜒而来,在平缓的草地间形成九曲十八弯的美妙线条,沿山谷汇入到深不可测的禾木河中。这条由南而来的小河,分明是禾木河的另一个源头。
  我们下到沟底,顺着草地中曲折流淌的小河逆流而上。西山挡住了太阳的光线,平静的河水像镜子一样把周围的大山倒映其中,河水中的风景更加柔和明亮。我们就这样沿着风景的河道穿越山谷,走一段,遇到一个小湖,再走一段,又会遇到一个小湖,我们仿佛来到无数个镜子里。这些湖泊,随着山势抬高,呈阶梯状分布在山谷中。一路上,我们足足遇见了五六个清澈透底的小湖,每一个湖泊都将远山近岭倒映于水中,宛如仙境。
  越往里走,越能看出这是一条典型的冰川谷。两侧的山体几近垂直陡峭,一些巨大的花岗岩石块从山体上劈裂后滚落山底,山谷间布满大大小小的冰碛物,冰碛物阻挡了河流,形成了一路错落有致的湖泊,这一切都是冰川刨蚀后遗留下来的典型痕迹。我们一路向上,巨大的花岗岩石块越来越多,而且大的足有一座两层楼房那么高。在冰川运动中,冰川摧枯拉朽般破坏掉山体后,处在冰川前端的石头被冰川带到山谷的下方,形成冰川漂砾,而有的石头还没有来得及被搬运走远,冰川自身已经消融殆尽,没有了搬运的力量,最终把这些石头留在了离山体不远的地方。   当夜幕快要降临时,我们才穿越过布满湖泊和堆满巨大花岗岩石块的山谷。我们到达了一个开阔的山间谷地,四周的山峦是形如锯齿的刃脊。因为我们一个下午都在山谷间向上攀爬,所以这里虽然是山间谷地,但海拔却和下午我们到达的界碑几乎一样高。一条条溪流从布满裸露碎石和残留积雪的高山草甸上流过,它们最终的去向是汇合到我们下午穿越的山谷。这众多的溪流,同样是禾木河的源头。

崖口


  巡护的第五日清晨,当晨光刚刚照亮东方的天空,我们十几个人全都迫不及待地钻出昨晚睡觉的木屋。幸亏木屋四面透风,否则,只有十几平米的空间横七竖八地躺满十几个几天不洗漱的人,室内的空气真的能把人熏昏过去。但木屋再透风,总比露宿零下几度的野外要强。木屋内毕竟有一圈木头围墙和严实的屋顶遮风挡寒,毕竟有十几个健壮男人散发出来的体温彼此相互温暖。
  这间木屋孤零零地建在这个叫阿苏的高原之上,它是夏季放牧人在这高山草甸上短暂放牧的住所。阿苏,翻译成汉语是崖口的意思。阿苏实际上指的是还在我们上方的一个山崖豁口,是牧人进入这一区域放牧的必经之路。昨天傍晚,当我们接近这片牧场时,沿途看见有几处牧人遗存的毡房。这个时节,牧人们都已被过早到来的寒冷逼迫着驱赶自家的畜群转场下山。羊群总是最听话的生灵,它们会成群结队听从放牧人的指挥,沿途浩浩荡荡一路扬尘而去。但也有一些零星的牛群三三两两还在这里赖着不走,它们更加迷恋这高原肥美的牧草。昨晚,就有两个从山下返回来寻找丢失牛群的年轻牧人和我们同住在木屋里。牧区就是这样,不管是毡房还是建造好的房子,主人离开时,从来不会上锁,烧茶做饭的家什也总会保留完整,以便其他的牧人经过时可以作短暂停留。
  在这纯净的山野之中,不光人和人之间不需要有任何防备,就连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也建立在相互敬畏的基础上。昨天下午,我们在穿越山谷时,时不时会看到泥泞的山路上有棕熊走过留下的印记,最大的熊掌印记足有人的三个手掌那么大。可见,这一带是棕熊经常活动的区域。但这些年来,又很少听说有棕熊伤害到人的事件发生。只要人们不去有意干扰野生動物的生活,动物们自然会把人类当作自己的朋友对待,彼此尊重,和平相处。
  阳光一点点照亮木屋后面雪山的刃脊,刃脊的褶皱间残存着没有彻底消融的冰川。山间没有一丝风,刃脊下的冰湖将雪峰倒映其中,水上水下形成完全对称的画面。若不是水中的几块石头冒出水面,有时候看着看着竟以为水中的倒影更加真实。
  我仔细观察刃脊下残存的几乎分不清是冰川还是积雪的洁白物体,想搞明白这一湖冰水得有多大的冰原做依托。但我寻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那冰川或积雪融化后流进冰湖的一丝痕迹,倒是冰湖的出口向着高原的下方流淌出一股清冽的溪流。我环顾四周,高原的四野都是如刀如刃的冰峰,每一个冰峰下都会有一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冰湖。这些冰湖像一个个聚宝盆,接纳着这些残存冰川留给大地的乳汁般的液体,然后它们再把这些清澈的液体汇聚成溪流流向高原之下,无数条溪流再汇集成无数条小河,它们一路奔流,一路滋润广袤的山川大地。最后,它们汇集成波涛澎湃的禾木河,流向更加久远的古老大地。
  秋日的阳光照亮整个高原,环绕高原的白色群峰在蓝天下恰似王冠一圈高高翘起的边沿,它们夺目耀眼,尽显王者之气。我仿佛闻到了高原特有的气味,这气味来自我们脚下的草甸,来自草甸之下的冻土层,来自眼前的冰湖,来自冰湖中的漂砾,来自冰山上远古的冰和现代的雪的混合体。是的,这特有的气味是古老和现代的混合气味,在这种气味中,古老和现代缺一不可。只是,要享受到这种独特的气味,如果没有付出艰辛的跋涉,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喀猴和明浩相互协作,翻找出最后剩下的一块牛肉、几个土豆和两把挂面,用牧人留在木屋里的钢精锅为我们做了一大锅面条,算是对大家挨饿受冻一个晚上的犒劳。吃完这碗面条,我们将告别这高原山野,完成这次对禾木河源头的巡护,踏上返回禾木村的行程。队员们纷纷站在木屋前、站在冰湖边、站在冰山之前合影留念。大家为今天最后的行程相拥鼓劲,每个人都清楚,一旦翻身上马,爬过前方的崖口,等待大家的,将是八个小时的一路颠簸。
  这样的巡护,对于我这个老护林人来说,今后只能会越来越少了。人的生命较之于自然,何其短暂。护林人老了,终将要离开他热爱的大山和森林,把看护林子的事情交给更加年轻的下一代。一代人看护好一代人的林子,这就够了。
  那么来吧,亲爱的大山,让我们来做一次短暂的吻别。今后,不管老护林人还能不能再来巡护山林,但老护林人的心脏,一定会伴随这山野森林、冰川河源,永远一起跳动。
  康剑,作家,现居新疆喀纳斯。主要著作有《聆听喀纳斯》《喀纳斯湖——一位山野守望者的自然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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