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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浪声细碎。
从我卧室的大落地窗望出去，便是无边无垠的大海。这时常让我产生一种幻觉，我其实生活在一座海上宫殿内，我是一颗藏在贝壳里的珍珠，或是一条失群的小鱼。
医生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的脑子伤得很严重。当然他也说过，只要我积极配合治疗，就仍有复原的可能。我是不信的，当我看着摇椅说出“玻璃杯”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的病情彻底绝望了。可是我妈是信的，所以她做出一系列周密的安排，让我在这个海边别墅静养，请了一堆专门的看护照料我，想尽办法聘请那些世界知名的脑科大夫。
我觉得她的努力挣扎很无谓，她对我的爱也浓烈到几乎可以用“贱”来形容。就如我对丁诚的爱。
从我十三岁，第一次见他，我就开始贱贱地爱他。
二
很瘦很瘦的少年。乌幽幽的眼睛几乎在他的脸上占据了一半的位置。他身上有种锐气，像出鞘的宝剑，逼得人不敢接近他。
我们都跟随斯旺女士学琴。胖胖的、总是笑眯眯的白人女子，两鬓斑白。快到圣诞节的时候她特意租了一个教堂，让她教的所有学生都上台表演，礼赞耶稣。
美国西北部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什么钢琴考级这回事大家都不怎么在乎的，大多数孩子登台后都弹得乱七八糟，我也是，错误频出，但不管是斯旺女士还是台下的听众，全部不以为意，越错他们越报以热烈的掌声。所有人都很开心。直到丁诚登场。
一曲肖邦，一曲贝多芬，就算斯旺女士自己登场，也不会弹得比丁诚更好。
我记起斯旺女士说过一个笑话，不久前她带了几个孩子去城里考级，当时排在一个华裔琴童后边，那琴童弹完之后，斯旺带去的孩子都不敢考了。全程不看谱，还一个错都没有。
机器人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吧。
丁诚就是这样的机器人。
他再一次证明了身在美国的华裔孩子优秀起来多么可怕。
全场观众都被他震住了，隔了一会儿才掌声雷动。丁诚站起来，鞠了一个躬，脸上的表情平板得像裱在玻璃框里的名校毕业证书，他就那样一丝笑容都没有地走下台去了。
表演结束后有个茶会，长条桌上摆满家长们免费提供的点心，我妈也特意烘烤了两打纸杯蛋糕送过来。大人孩子们济济一堂，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气氛十分和洽。丁诚却一个人背靠墙站在角落，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像是在极力忍耐着眼前这个无聊的社交场合。
我用纸巾托着两块曲奇饼干走过去。“My name is ......”
“我叫丁诚。”丁诚忽然打断我，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
我呆了呆，才反应过来丁诚看不惯我明明是个中国人却非要用英文和他交谈。
“我、我叫宜禾。我姓秦。”
“哦。”少年脸上的表情像是软化了一些，“秦宜禾。秦地宜禾。”
我又呆了呆。我一点儿不知道丁诚其实说的是古书里的一句话，而我的名字确实就是出自这句话。
不屑的神色在少年黑幽幽的眼睛里加深了。他很轻微地撇了撇嘴，然后垂下了眼睛。他不再和我说话。
我手里托着特意拿过来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曲奇饼干。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被扎好放在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手足无措。
虽然我是在美国这个传说中非常开放自由的国家出生，但因为一直生活在很小的城市，又入读教会学校，用我妈的话来说，这种学校教出来的孩子确实品行纯良，但也个个都傻呆呆的。
那天，我就那样傻呆呆地站在那里，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在我看来俊美到不行的和我同族的少年的拒之千里。
不久后，我和丁诚相继回国。他本来就是随同外派的父亲在美国短暂客居，我则是因为父亲在国内找到了更好的发展机会。
三年后，我和丁诚考入同一所高中。我们再次相遇，我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
三
我已经不记得我到底病了多久，医生说，我脑中的血块严重地影响了我的记忆能力。但我知道丁诚和绿妩已经相继从大学毕业，丁诚放弃了去外资银行的机会，继续留校读研，只为有更多时间照看我。绿妩则去了电视台当编导。
他们的人生都欣欣向荣，只有我，萎靡着、停顿着。
绿妩是我最好的朋友。人如其名，妩媚娇艳。
她工作繁忙，来看我一趟不容易，但她总是一有空就来。
其实来了又能怎么样？我也没办法和她正常交谈。“绿妩，你看起来好累。”这么简单一句话，由已经脑损伤的我说出来很可能就变成，“妈妈，轮胎在天上挂着。”
这天，绿妩给我带来一盆水培的金鱼吊兰。翠绿的叶子间小小的黄色花朵倒垂着，看上去无比的可爱，我忍不住伸手去摸。
啪嗒，也不知怎么搞的，连花带盆一起摔落在地上。
丁诚听见声音跑进来。“怎么搞的？”他冲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上下查看。
“都怨我都怨我。”跪在地毯上捡拾碎玻璃的绿妩笑着说。
我用力推着丁诚的脸，让他看向绿妩。丁诚这才勉为其难问了句，“你没事吧？别扎到手。”
这些日子总是对着我这个蓬头垢面的病人并没有令骄傲的丁诚丝毫忘记他该有的忠诚。他对美貌娇媚的绿妩，完全地视而不见。
我应该觉得无比安心和欣慰，不是么？
丁诚说明天学校有事，所以晚上他要开车回城，绿妩和他一起离开。
坐在落地窗前的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并肩出现在通往车库的鹅卵石小道上。绿妩高跟鞋的鞋跟大概在石块缝隙卡住了，整个人忽然一歪，我正担心她要摔倒，丁诚却及时扶住她。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扣住了绿妩细细的纤腰。
就像酒徒握紧了酒杯那样。
没有松开。
一直没有松开。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办法再让自己看下去。
四??
虽然我的中文一直没有丢下过，读写交谈都没有问题，但回国这个转变，对我来说依旧适应困难。
刚到新学校的时候，老师特意介绍我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同学们都对我很有兴趣，表现得热情又友善。但不久后他们就发现我的过分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孤僻。我被疏远了。
那时，我的样子又正处于人生中最为尴尬的一个阶段。长手长脚，都是细细的，竹竿似的，失去了儿童可爱的圆润，却又还没来得及长出少女该有的柔美线条。 无法适应国内的空气，患上轻微的鼻炎，总是无法遏制地打喷嚏或者流鼻涕。
总之，自身也好，与外部的交流也好，都是惨淡到不能再惨淡。
学校组织出游，别的同学都排队去玩疯狂钟摆海盗船，我一个人跑去了动物园。还没长大的北极熊被圈在钢化玻璃里，对着一汪被染剂染蓝的水呆呆坐着，意兴阑珊的样子。我不忍再看下去，一路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北极狐馆。
是通身雪白，比成年猫咪还要小一些的动物，叫声柔细，举动轻灵。
我看直了眼。过去听人说狐狸精狐狸精什么的，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小狐狸真的长得如此的姣丽可爱。
有人在我旁边蹲了下来。我知道她是我的同班同学，但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我下意识地让了让。她笑起来。
“秦宜禾，你根本不像从美国回来的，更像是从中东那些女孩子必须严严实实把自己包裹起来才能出门的穆斯林国家回来的。呵呵。”
绿妩声音清脆，语速又快，每个字都像个透明的小珠子碰撞着，玲玲的声音从她的嘴巴里滚落出来。
我不知不觉也冲她微笑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好像很害怕的样子？”绿妩问。
“我没有呀。”我尴尬地替自己撇清，然后起身很快跑开了。
那天活动结束后，绿妩追上我，她竟然对我说，“秦宜禾，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哇！我心里只剩这个感叹词。
而接下来绿妩对我说的那句话更加神奇。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和你特别有缘分。”
后来上课老师说到《聊斋志异》，说大多都是花妖、鬼魅、狐狸精向人报恩的故事，我突发奇想，搞不好漂亮的绿妩上辈子真是只小狐狸精，而我无意间搭救过她，于是这辈子她就噗一下出现在我面前，想尽办法要报我的恩呢。
因为绿妩的主动出击，我们很快成为很好的朋友。为此，我一直感激她。要不是因为她，我惨淡的青春恐怕会难熬十倍、百倍。
五??
绿妩虽然聪明灵巧，但学习并不怎么用功，可是每逢考试她都能拿到亮眼的分数。她总是有办法让那些学习成绩最好的男生主动向她提供笔记、课外辅导，甚至她还能从一些老师口中套出考试的重点。总之，她就是有办法用最少的投入获取最多的回报。
说得难听点，就是太善于投机取巧。
不过我总认为这是绿妩过人的本领，连同她所有的优点，我一并欣赏。
就连我妈妈也说，绿妩这孩子对谁都玩心眼，对你，却不会。
初三时候体育课上一次事故，当猛掷而出的铅球即将砸中已经彻底吓呆不知道闪避的我，绿妩及时冲过来。
后来她不得不手臂打着石膏参加中考。
这么实打实的牺牲，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你做的。
绿妩踩着分数线和我一同升入重点高中，我为她捏了一把虚汗，她却笑嘻嘻的，多考一分都是浪费，这样多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丁诚恰好路过。大约听不惯她轻佻的口气，他瞪了她一眼。
绿妩毫不迟疑，当场回了一个白眼。
他们之间的互相看不顺眼，大约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后来，我、绿妩、丁诚，我们一起升入同一所大学。
再后来，就是那场车祸。我受了重伤，但还不止于此，同时，我还失去了父亲。
六??
我爸选择的回国时机非常好，他自己开了公司，越做越大。几年时间，财富便如滚雪球般积聚起来。他十分宠爱我，有时喝醉了，会说，宜禾，以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不错，现在这一切确实都是我的了，所以我受伤后，妈妈可以如此不惜重金地让我疗养。
如果钱能买到快乐，那么现在我早就坐拥车载斗量的快乐了。
如果买不来快乐，那么买来健康也是好的。
可是现在这两样，我都没有。
不过不要紧，我还有丁诚。
我再次闭上眼睛，努力想把刚才看见的丁诚紧握绿妩腰肢的画面从我的脑海里驱逐出去。
其实，说不定我是看错了。说不定那根本就是我受到损伤的大脑自己产生的幻觉。
这些年，我对丁诚一直都是患得患失的。
第一次听见他说喜欢我，就算他说的那么清晰坚定，我却还是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散场后的电影院，所有观众都离开了，变得空荡荡的巨大放映厅忽然变得像个寂静的洞穴。丁诚的声音带着回响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喜欢你，秦宜禾。”
那是十月十三号。我一直记得。
那时我的中文已经说得字正腔圆了，再无一丝洋腔洋调。
也不再那么干瘦。绿妩开始会盯着我的胸部开玩笑，到底是喝美国奶粉长大的。
学校里有不少男生追我，但我总觉得他们都是因为追求绿妩不成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我。
真的没有办法形容少女时代的绿妩有多美丽。当真有若晨光中的玫瑰，又新鲜又娇艳，眼睛里、厚嘟嘟的小嘴唇上都绽放着亮晶晶的光泽。
那样的艳光四射，就算钻石的光芒到了绿妩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但升入大学之前，绿妩一直没有交男朋友。
一个都没有。
她的家教并没有多严。
她曾偷偷告诉我，其实她是个私生女。
绿妩的妈妈一直做的是销售的工作。在职场上大约算是成功的，但同时男朋友也换个不停。
绿妩的妈妈也很美丽，像那些保养的特别好的女明星，明明一把年纪，却可以显得既有风情又不衰老。
七??
我一直是这样猜测的。我爸和绿妩妈妈应该就是在学校的家长会上认识的。
我一直是我爸的心头至宝，他再忙，学校里需要家长出席的活动他一定会现身。
“啊，你是绿妩的妈妈呀。常常听我们家宜禾提起你女儿呢。”
“是啦。我家绿妩也经常和我说同宜禾是最好的朋友呢。”
就是这样搭起讪来的吧。
我一直都记得那天我推开父母卧房的门扉时扑鼻而来的古怪气味。据说人的嗅觉比视觉更为原始，所以潜意识里，对味道的记忆比对图像的更加深刻。
短促的尖叫，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我瞪圆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我在门口愣了有几秒钟的时间。 等爸爸大声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已经转身跑开了。
我跑得那么快，好像有什么吃人的怪兽在背后猛追我。
妈妈去美国探望外公外婆了。爸爸趁机领了别的女人回家来。
我的脑子完全乱了。过去我所坚信的一切都在瞬间变为虚妄的笑话。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险恶世情丑陋人心都是童话故事里为了衬托光明的主角们而故意制造出来的阴暗，根本不存在的。
原来，真正不存在的是童话故事。
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外边狂奔了多久，手机不停地响起，我把它直接摔进了垃圾箱。后来天色渐渐晚了，精疲力竭的我找了个投币电话打给绿妩。
已经那么晚了，连摆夜市地摊的小贩都收工回家了，可是接到电话的绿妩还是很快赶到我说的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我看到她外套下的睡衣。我的眼眶忽然一热，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
“我爸……你妈妈……”因为羞愧，也因为震惊，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但心思灵巧的绿妩还是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脸色立即变得像纸一样白。“我……我知道我妈最近又找了新男朋友，但我……天啦，宜禾，天啦……”
绿妩也是毫不知情。这种丑闻对十六岁的绿妩来说一样也是巨大的打击。
绿妩向我走近了几步，我头一低，便枕在她的肩膀上。蓄在眼眶里的眼泪大约是感受到了地心引力，纷纷而落。
虽然和我爸偷情的女人就是绿妩的妈妈，可是那一刻，我还是觉得世界上最可信赖和依靠的人仍是绿妩。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点都没怪过绿妩。
我始终坚定地相信，不管长辈之间发生了什么，罪不及绿妩，错不及绿妩。她其实一样也是受害者。
直到——我爸正式向我妈提出离婚。
“老婆你不想要了，想换个新的，可以！那么女儿呢，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也有个女儿，所以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你也能弃之不顾？”
我听见妈妈这样嘶声质问爸爸。躲在书房外边偷听的我悬着心等待爸爸的答案。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在沉默很久之后，他第二次向我妈提议，我们离婚吧。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所以，也可以理解为他是默认了。他是真的对我弃之不顾了。因为——就像我妈说的，那个女人也有个女儿！
我想我那一刻心中的沮丧，就像整个世界的星都黯淡了，整个世界的花朵都凋谢了。
而那跌至深渊般的挫败感最终引发的是爆炸般的愤怒。
八??
第二天，丁诚又驱车来看我。
他靠近我，问我今天怎么样的时候，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
准确地说，是香味。
淡淡的，犹若栀子花香。
“明明是绿茶香水，为什么喷在身上却会散发栀子花的香气？”我曾问过绿妩这个问题。
有着浓烈美貌的绿妩，却爱用香味淡雅的香水。
我忽然用手捉住丁诚的衣领。丁诚吓了一跳。
如果我的语言能力没有受损的话，我一定会大声质问他，“昨晚你干了什么？你和绿妩干了什么？！”
丁诚留意到我表情的狰狞，眼睛瞪得好似要凸出来一样，他大声地呼唤看护。
被注射镇定剂后，我沉沉入睡。他们以为这只是我病情的又一次反复发作。“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的。”在我被药物制造出的睡意攫住之前，我听见看护压低声音这样斥责丁诚。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呀！”丁诚反驳，他的声音听上去既疲倦又充满不耐烦，“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所以，终于连他，这个我还是个青涩的小女孩时就深爱着的男人也要弃我不顾？
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人，先后抛弃了我。第一次是爸爸。第二次，是丁诚。而他们这么做的原因，竟然是完全相同的。
他们都为了绿妩！
九
绿妩知道我的情况可能恶化了之后，当天深夜赶来海边别墅。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绿妩披着的粗针织的长毛衣下，是一件棉布的格纹睡裙。
忽然间，少女时代那个场景又冲向我的大脑皮层。当年，我们曾那样的相亲相爱，相守相依，我几乎心软。
绿妩快步走到我的床边，半跪下来。“宜禾，你怎么了？还好么？”她冰凉的手指像早晨沾着露水的花瓣那样落在我的额头上。
那么温柔。
可是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就如绿茶香水味不属于丁诚一样，这种刺鼻的烟味也不属于绿妩。
丁诚是吸烟的，且近来越抽越凶。每每他走近我，我还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便已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
可是一个人身上的气味，不管多强烈，当要传渡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时，必然需要最亲密的接触，长久的、缠绵的毫无距离的接触。
我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手臂上，然后狠狠打了绿妩一个耳光。
绿妩猝不及防地向后摔倒，发出好大的声响，看护和丁诚一起跑进来。
质疑的目光在他们眼中闪烁着。
“我自己滑倒的。”绿妩来不及去擦嘴角的鲜血，急切地替我撇清，“宜禾要拉我都拉不住。”
她还能再虚伪一点么？我看到丁诚眼中恼火的视线就像被浇了油的火一样更迅烈地燃烧起来。
我抓起床头的花瓶，用力向绿妩掷去。
“够了！”丁诚扑过来。
他将绿妩抱起，将她置入他的怀抱，那么小心地保护着。
到了这一刻，所有的答案都昭然若揭，我虽然脑子坏了，但这么简单的事实我还看得清，丁诚真的和绿妩在一起了。在我病重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亲爱的男友联手背叛了我。
我发出疯子般的狂叫。碎掉的瓷片被我抓在手里，绿妩大约是怕我割伤自己，她挣脱丁诚的怀抱，扑向我。
瓷片扎进了绿妩的身体。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丁诚抓起绿妩，将她推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他揪住我的肩膀，“够了，秦宜禾！”他用无比凶狠的口气向我说。“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他逼近我，他英俊清朗的面目在我视线中不断地放大。
你、你是丁诚呀。“你、你是青野。”我说。我的语言能力一直没有恢复，我会把牛奶说成肥皂，把摇椅说成玻璃杯，所以我把丁诚说成青野，一点都不出奇。 可是，青野是谁？
就像还没痊愈的伤口又被生生撕裂，我被剧痛击中，昏厥过去。
十
和所有男生一样，丁诚也喜欢开车。升入大学后没有多久，他就拥有人生第一台车，帅气的黑色CRV。
一有空就开着四处转悠。清爽的夜风从摇下的车窗灌入，霏霏的雪花在车外飘摇，我们时常去那些靠近乡间的僻静道路上转悠。风时常吹起我的长发，丁诚转脸向我微笑。
一幕一幕，都是最美好的相爱的画面。
后来，丁诚也教我开车。
我胆子小，一直开得不怎么好，时速高于30码就能令我胆战心惊。丁诚还为此取笑我，你看你看，摩托车超过你了，自行车超过你了，哇，走路的人都跑你前面去了。
只除了一次。
是秋季刚刚来临的时候，因为不久前下过雨，路面很滑，丁诚提示我这种时候要点刹，我却猛然一脚踩足油门。
丁诚以为我是犯了新手常犯的油门当刹车的错误。不，我并没有，我只是忽然看见了不远处那辆大奔。
我还看清了是我爸在驾车，而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显然并不是我妈妈。
“宜禾，慢一点，慢一点！”
我丝毫不理会丁诚的警示，一路追逐，超车，最后逼停了父亲的车。
雨忽然下大了。我看见爸爸打开车门冒着飞箭般的雨丝向我走近。
“你疯了么？宜禾。”他拽开我的车门，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吓。雨水打湿了头发，他看上去狼狈而猥琐，是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还认为他那么生气完全是因为我的举动惊吓到了他心爱的女人。
“你上车！”我厉声喊。
我猜我爸是被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到了，他真的上了车。他没料到我会猛地将车开走，谁都没料到。
那一刻我恐怕是真的疯了，我只想着要把父亲从那个女人身边带走，不管用任何方法。
暴雨如注，像是下了一场水淋淋的大雾，能见度变得极低。
“宜禾你停下让我开！”丁诚大声地警告我，但我充耳不闻。我只顾对我爸大喊，“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妈，你不能……”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这句话我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我闯了红灯，侧面驶出的卡车撞了上来。
轰。
我终于想了起来。那段一直被阻滞的记忆。
那天，开车的人，是我。还有，那天，丁诚也在车上。
十一????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医院，脑袋沉沉的，但我又觉得自己很清醒。
绿妩抱着花束进来看我，她脸色竟然显得极好，我定定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是化了浓妆。
显然她以为我晕过去之后醒来就会忘记我对她做过什么。不，这一次我没忘。并且连之前被我忘记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丁诚也死于那场车祸，和我父亲一样。只有我幸存，但是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脑残。
我把青野错认为丁诚。
青野是绿妩的男朋友。
我记得绿妩第一次把青野介绍给我认识时，我大吃一惊。
他简直就像丁诚的孪生兄弟呀。
我不知道绿妩是怎么说服青野，让他同意扮演丁诚哄我这个女疯子开心。我想他一定很爱她，所以连这种事情都肯为她做。
绿妩从来不曾抢过我的男朋友。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为什么我会忘记我曾一直坚信的，不管长辈间发生了什么，我和绿妩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永远相亲相爱，相互扶持。
绿妩将花束放在我床边的柜子上时，我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眼中闪过惊恐，她以为我又想伤害她，但我只是望进她的眼睛，对她笑了一笑。
其实，我很想对她说一句什么的，但我不知道到底该说谢谢，还是说对不起。
十二????
如果有机会，我还想问问绿妩，为什么整个高中时代她都没有谈恋爱，追她的男生一直都像被糖块吸引的蚂蚁那么多。为什么她宁可看着我和丁诚亲密相处，在一旁露出怅怅的微笑。
为什么她最后选中的男生竟然会奇迹般的和丁诚有九成的相似度。
其实，绿妩，你一直都是喜欢丁诚的吧。
只是因为我先说了出来，你便不假思索选择了退让。
鼓励我主动去追丁诚的是你。给我那两张电影票的是你。带我满商场转悠挑选漂亮衣服的是你，把我打扮得像个芭比娃娃推出去约会的是你。
你还总是对我说，你超讨厌丁诚的，骄傲成这样以为自己真是王子殿下么？不过看在他对我不错的份上，你也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其实，绿妩呀，你也可以对我说，你一样也喜欢上了丁诚。说不定，我也会把他让给你。
不是我有多高尚，多伟大，而是内心深处，我一直都知道丁诚真正喜欢的女孩子，也许一直都是你。
他真的很傲，不会像别的男孩子那样主动讨好。并且他还很别扭，他接近我、接受我，也许仅仅是因为想要一个机会更近地看一看你。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丁诚已经不在了。
我的病房在十九楼。很高。窗户能打开，却有护栏。但这护栏翻得过去。我知道。
天空很蓝。如果是倒仰着摔下去的话，就会发现。真的很蓝。
浪声细碎。
从我卧室的大落地窗望出去，便是无边无垠的大海。这时常让我产生一种幻觉，我其实生活在一座海上宫殿内，我是一颗藏在贝壳里的珍珠，或是一条失群的小鱼。
医生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的脑子伤得很严重。当然他也说过，只要我积极配合治疗，就仍有复原的可能。我是不信的，当我看着摇椅说出“玻璃杯”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的病情彻底绝望了。可是我妈是信的，所以她做出一系列周密的安排，让我在这个海边别墅静养，请了一堆专门的看护照料我，想尽办法聘请那些世界知名的脑科大夫。
我觉得她的努力挣扎很无谓，她对我的爱也浓烈到几乎可以用“贱”来形容。就如我对丁诚的爱。
从我十三岁，第一次见他，我就开始贱贱地爱他。
二
很瘦很瘦的少年。乌幽幽的眼睛几乎在他的脸上占据了一半的位置。他身上有种锐气，像出鞘的宝剑，逼得人不敢接近他。
我们都跟随斯旺女士学琴。胖胖的、总是笑眯眯的白人女子，两鬓斑白。快到圣诞节的时候她特意租了一个教堂，让她教的所有学生都上台表演，礼赞耶稣。
美国西北部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什么钢琴考级这回事大家都不怎么在乎的，大多数孩子登台后都弹得乱七八糟，我也是，错误频出，但不管是斯旺女士还是台下的听众，全部不以为意，越错他们越报以热烈的掌声。所有人都很开心。直到丁诚登场。
一曲肖邦，一曲贝多芬，就算斯旺女士自己登场，也不会弹得比丁诚更好。
我记起斯旺女士说过一个笑话，不久前她带了几个孩子去城里考级，当时排在一个华裔琴童后边，那琴童弹完之后，斯旺带去的孩子都不敢考了。全程不看谱，还一个错都没有。
机器人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吧。
丁诚就是这样的机器人。
他再一次证明了身在美国的华裔孩子优秀起来多么可怕。
全场观众都被他震住了，隔了一会儿才掌声雷动。丁诚站起来，鞠了一个躬，脸上的表情平板得像裱在玻璃框里的名校毕业证书，他就那样一丝笑容都没有地走下台去了。
表演结束后有个茶会，长条桌上摆满家长们免费提供的点心，我妈也特意烘烤了两打纸杯蛋糕送过来。大人孩子们济济一堂，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气氛十分和洽。丁诚却一个人背靠墙站在角落，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像是在极力忍耐着眼前这个无聊的社交场合。
我用纸巾托着两块曲奇饼干走过去。“My name is ......”
“我叫丁诚。”丁诚忽然打断我，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
我呆了呆，才反应过来丁诚看不惯我明明是个中国人却非要用英文和他交谈。
“我、我叫宜禾。我姓秦。”
“哦。”少年脸上的表情像是软化了一些，“秦宜禾。秦地宜禾。”
我又呆了呆。我一点儿不知道丁诚其实说的是古书里的一句话，而我的名字确实就是出自这句话。
不屑的神色在少年黑幽幽的眼睛里加深了。他很轻微地撇了撇嘴，然后垂下了眼睛。他不再和我说话。
我手里托着特意拿过来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曲奇饼干。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被扎好放在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手足无措。
虽然我是在美国这个传说中非常开放自由的国家出生，但因为一直生活在很小的城市，又入读教会学校，用我妈的话来说，这种学校教出来的孩子确实品行纯良，但也个个都傻呆呆的。
那天，我就那样傻呆呆地站在那里，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在我看来俊美到不行的和我同族的少年的拒之千里。
不久后，我和丁诚相继回国。他本来就是随同外派的父亲在美国短暂客居，我则是因为父亲在国内找到了更好的发展机会。
三年后，我和丁诚考入同一所高中。我们再次相遇，我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
三
我已经不记得我到底病了多久，医生说，我脑中的血块严重地影响了我的记忆能力。但我知道丁诚和绿妩已经相继从大学毕业，丁诚放弃了去外资银行的机会，继续留校读研，只为有更多时间照看我。绿妩则去了电视台当编导。
他们的人生都欣欣向荣，只有我，萎靡着、停顿着。
绿妩是我最好的朋友。人如其名，妩媚娇艳。
她工作繁忙，来看我一趟不容易，但她总是一有空就来。
其实来了又能怎么样？我也没办法和她正常交谈。“绿妩，你看起来好累。”这么简单一句话，由已经脑损伤的我说出来很可能就变成，“妈妈，轮胎在天上挂着。”
这天，绿妩给我带来一盆水培的金鱼吊兰。翠绿的叶子间小小的黄色花朵倒垂着，看上去无比的可爱，我忍不住伸手去摸。
啪嗒，也不知怎么搞的，连花带盆一起摔落在地上。
丁诚听见声音跑进来。“怎么搞的？”他冲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上下查看。
“都怨我都怨我。”跪在地毯上捡拾碎玻璃的绿妩笑着说。
我用力推着丁诚的脸，让他看向绿妩。丁诚这才勉为其难问了句，“你没事吧？别扎到手。”
这些日子总是对着我这个蓬头垢面的病人并没有令骄傲的丁诚丝毫忘记他该有的忠诚。他对美貌娇媚的绿妩，完全地视而不见。
我应该觉得无比安心和欣慰，不是么？
丁诚说明天学校有事，所以晚上他要开车回城，绿妩和他一起离开。
坐在落地窗前的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并肩出现在通往车库的鹅卵石小道上。绿妩高跟鞋的鞋跟大概在石块缝隙卡住了，整个人忽然一歪，我正担心她要摔倒，丁诚却及时扶住她。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扣住了绿妩细细的纤腰。
就像酒徒握紧了酒杯那样。
没有松开。
一直没有松开。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办法再让自己看下去。
四??
虽然我的中文一直没有丢下过，读写交谈都没有问题，但回国这个转变，对我来说依旧适应困难。
刚到新学校的时候，老师特意介绍我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同学们都对我很有兴趣，表现得热情又友善。但不久后他们就发现我的过分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孤僻。我被疏远了。
那时，我的样子又正处于人生中最为尴尬的一个阶段。长手长脚，都是细细的，竹竿似的，失去了儿童可爱的圆润，却又还没来得及长出少女该有的柔美线条。 无法适应国内的空气，患上轻微的鼻炎，总是无法遏制地打喷嚏或者流鼻涕。
总之，自身也好，与外部的交流也好，都是惨淡到不能再惨淡。
学校组织出游，别的同学都排队去玩疯狂钟摆海盗船，我一个人跑去了动物园。还没长大的北极熊被圈在钢化玻璃里，对着一汪被染剂染蓝的水呆呆坐着，意兴阑珊的样子。我不忍再看下去，一路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北极狐馆。
是通身雪白，比成年猫咪还要小一些的动物，叫声柔细，举动轻灵。
我看直了眼。过去听人说狐狸精狐狸精什么的，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小狐狸真的长得如此的姣丽可爱。
有人在我旁边蹲了下来。我知道她是我的同班同学，但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我下意识地让了让。她笑起来。
“秦宜禾，你根本不像从美国回来的，更像是从中东那些女孩子必须严严实实把自己包裹起来才能出门的穆斯林国家回来的。呵呵。”
绿妩声音清脆，语速又快，每个字都像个透明的小珠子碰撞着，玲玲的声音从她的嘴巴里滚落出来。
我不知不觉也冲她微笑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好像很害怕的样子？”绿妩问。
“我没有呀。”我尴尬地替自己撇清，然后起身很快跑开了。
那天活动结束后，绿妩追上我，她竟然对我说，“秦宜禾，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哇！我心里只剩这个感叹词。
而接下来绿妩对我说的那句话更加神奇。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和你特别有缘分。”
后来上课老师说到《聊斋志异》，说大多都是花妖、鬼魅、狐狸精向人报恩的故事，我突发奇想，搞不好漂亮的绿妩上辈子真是只小狐狸精，而我无意间搭救过她，于是这辈子她就噗一下出现在我面前，想尽办法要报我的恩呢。
因为绿妩的主动出击，我们很快成为很好的朋友。为此，我一直感激她。要不是因为她，我惨淡的青春恐怕会难熬十倍、百倍。
五??
绿妩虽然聪明灵巧，但学习并不怎么用功，可是每逢考试她都能拿到亮眼的分数。她总是有办法让那些学习成绩最好的男生主动向她提供笔记、课外辅导，甚至她还能从一些老师口中套出考试的重点。总之，她就是有办法用最少的投入获取最多的回报。
说得难听点，就是太善于投机取巧。
不过我总认为这是绿妩过人的本领，连同她所有的优点，我一并欣赏。
就连我妈妈也说，绿妩这孩子对谁都玩心眼，对你，却不会。
初三时候体育课上一次事故，当猛掷而出的铅球即将砸中已经彻底吓呆不知道闪避的我，绿妩及时冲过来。
后来她不得不手臂打着石膏参加中考。
这么实打实的牺牲，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你做的。
绿妩踩着分数线和我一同升入重点高中，我为她捏了一把虚汗，她却笑嘻嘻的，多考一分都是浪费，这样多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丁诚恰好路过。大约听不惯她轻佻的口气，他瞪了她一眼。
绿妩毫不迟疑，当场回了一个白眼。
他们之间的互相看不顺眼，大约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后来，我、绿妩、丁诚，我们一起升入同一所大学。
再后来，就是那场车祸。我受了重伤，但还不止于此，同时，我还失去了父亲。
六??
我爸选择的回国时机非常好，他自己开了公司，越做越大。几年时间，财富便如滚雪球般积聚起来。他十分宠爱我，有时喝醉了，会说，宜禾，以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不错，现在这一切确实都是我的了，所以我受伤后，妈妈可以如此不惜重金地让我疗养。
如果钱能买到快乐，那么现在我早就坐拥车载斗量的快乐了。
如果买不来快乐，那么买来健康也是好的。
可是现在这两样，我都没有。
不过不要紧，我还有丁诚。
我再次闭上眼睛，努力想把刚才看见的丁诚紧握绿妩腰肢的画面从我的脑海里驱逐出去。
其实，说不定我是看错了。说不定那根本就是我受到损伤的大脑自己产生的幻觉。
这些年，我对丁诚一直都是患得患失的。
第一次听见他说喜欢我，就算他说的那么清晰坚定，我却还是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散场后的电影院，所有观众都离开了，变得空荡荡的巨大放映厅忽然变得像个寂静的洞穴。丁诚的声音带着回响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喜欢你，秦宜禾。”
那是十月十三号。我一直记得。
那时我的中文已经说得字正腔圆了，再无一丝洋腔洋调。
也不再那么干瘦。绿妩开始会盯着我的胸部开玩笑，到底是喝美国奶粉长大的。
学校里有不少男生追我，但我总觉得他们都是因为追求绿妩不成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我。
真的没有办法形容少女时代的绿妩有多美丽。当真有若晨光中的玫瑰，又新鲜又娇艳，眼睛里、厚嘟嘟的小嘴唇上都绽放着亮晶晶的光泽。
那样的艳光四射，就算钻石的光芒到了绿妩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但升入大学之前，绿妩一直没有交男朋友。
一个都没有。
她的家教并没有多严。
她曾偷偷告诉我，其实她是个私生女。
绿妩的妈妈一直做的是销售的工作。在职场上大约算是成功的，但同时男朋友也换个不停。
绿妩的妈妈也很美丽，像那些保养的特别好的女明星，明明一把年纪，却可以显得既有风情又不衰老。
七??
我一直是这样猜测的。我爸和绿妩妈妈应该就是在学校的家长会上认识的。
我一直是我爸的心头至宝，他再忙，学校里需要家长出席的活动他一定会现身。
“啊，你是绿妩的妈妈呀。常常听我们家宜禾提起你女儿呢。”
“是啦。我家绿妩也经常和我说同宜禾是最好的朋友呢。”
就是这样搭起讪来的吧。
我一直都记得那天我推开父母卧房的门扉时扑鼻而来的古怪气味。据说人的嗅觉比视觉更为原始，所以潜意识里，对味道的记忆比对图像的更加深刻。
短促的尖叫，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我瞪圆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我在门口愣了有几秒钟的时间。 等爸爸大声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已经转身跑开了。
我跑得那么快，好像有什么吃人的怪兽在背后猛追我。
妈妈去美国探望外公外婆了。爸爸趁机领了别的女人回家来。
我的脑子完全乱了。过去我所坚信的一切都在瞬间变为虚妄的笑话。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险恶世情丑陋人心都是童话故事里为了衬托光明的主角们而故意制造出来的阴暗，根本不存在的。
原来，真正不存在的是童话故事。
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外边狂奔了多久，手机不停地响起，我把它直接摔进了垃圾箱。后来天色渐渐晚了，精疲力竭的我找了个投币电话打给绿妩。
已经那么晚了，连摆夜市地摊的小贩都收工回家了，可是接到电话的绿妩还是很快赶到我说的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我看到她外套下的睡衣。我的眼眶忽然一热，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
“我爸……你妈妈……”因为羞愧，也因为震惊，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但心思灵巧的绿妩还是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脸色立即变得像纸一样白。“我……我知道我妈最近又找了新男朋友，但我……天啦，宜禾，天啦……”
绿妩也是毫不知情。这种丑闻对十六岁的绿妩来说一样也是巨大的打击。
绿妩向我走近了几步，我头一低，便枕在她的肩膀上。蓄在眼眶里的眼泪大约是感受到了地心引力，纷纷而落。
虽然和我爸偷情的女人就是绿妩的妈妈，可是那一刻，我还是觉得世界上最可信赖和依靠的人仍是绿妩。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点都没怪过绿妩。
我始终坚定地相信，不管长辈之间发生了什么，罪不及绿妩，错不及绿妩。她其实一样也是受害者。
直到——我爸正式向我妈提出离婚。
“老婆你不想要了，想换个新的，可以！那么女儿呢，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也有个女儿，所以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你也能弃之不顾？”
我听见妈妈这样嘶声质问爸爸。躲在书房外边偷听的我悬着心等待爸爸的答案。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在沉默很久之后，他第二次向我妈提议，我们离婚吧。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所以，也可以理解为他是默认了。他是真的对我弃之不顾了。因为——就像我妈说的，那个女人也有个女儿！
我想我那一刻心中的沮丧，就像整个世界的星都黯淡了，整个世界的花朵都凋谢了。
而那跌至深渊般的挫败感最终引发的是爆炸般的愤怒。
八??
第二天，丁诚又驱车来看我。
他靠近我，问我今天怎么样的时候，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
准确地说，是香味。
淡淡的，犹若栀子花香。
“明明是绿茶香水，为什么喷在身上却会散发栀子花的香气？”我曾问过绿妩这个问题。
有着浓烈美貌的绿妩，却爱用香味淡雅的香水。
我忽然用手捉住丁诚的衣领。丁诚吓了一跳。
如果我的语言能力没有受损的话，我一定会大声质问他，“昨晚你干了什么？你和绿妩干了什么？！”
丁诚留意到我表情的狰狞，眼睛瞪得好似要凸出来一样，他大声地呼唤看护。
被注射镇定剂后，我沉沉入睡。他们以为这只是我病情的又一次反复发作。“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的。”在我被药物制造出的睡意攫住之前，我听见看护压低声音这样斥责丁诚。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呀！”丁诚反驳，他的声音听上去既疲倦又充满不耐烦，“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所以，终于连他，这个我还是个青涩的小女孩时就深爱着的男人也要弃我不顾？
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人，先后抛弃了我。第一次是爸爸。第二次，是丁诚。而他们这么做的原因，竟然是完全相同的。
他们都为了绿妩！
九
绿妩知道我的情况可能恶化了之后，当天深夜赶来海边别墅。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绿妩披着的粗针织的长毛衣下，是一件棉布的格纹睡裙。
忽然间，少女时代那个场景又冲向我的大脑皮层。当年，我们曾那样的相亲相爱，相守相依，我几乎心软。
绿妩快步走到我的床边，半跪下来。“宜禾，你怎么了？还好么？”她冰凉的手指像早晨沾着露水的花瓣那样落在我的额头上。
那么温柔。
可是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就如绿茶香水味不属于丁诚一样，这种刺鼻的烟味也不属于绿妩。
丁诚是吸烟的，且近来越抽越凶。每每他走近我，我还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便已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
可是一个人身上的气味，不管多强烈，当要传渡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时，必然需要最亲密的接触，长久的、缠绵的毫无距离的接触。
我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手臂上，然后狠狠打了绿妩一个耳光。
绿妩猝不及防地向后摔倒，发出好大的声响，看护和丁诚一起跑进来。
质疑的目光在他们眼中闪烁着。
“我自己滑倒的。”绿妩来不及去擦嘴角的鲜血，急切地替我撇清，“宜禾要拉我都拉不住。”
她还能再虚伪一点么？我看到丁诚眼中恼火的视线就像被浇了油的火一样更迅烈地燃烧起来。
我抓起床头的花瓶，用力向绿妩掷去。
“够了！”丁诚扑过来。
他将绿妩抱起，将她置入他的怀抱，那么小心地保护着。
到了这一刻，所有的答案都昭然若揭，我虽然脑子坏了，但这么简单的事实我还看得清，丁诚真的和绿妩在一起了。在我病重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亲爱的男友联手背叛了我。
我发出疯子般的狂叫。碎掉的瓷片被我抓在手里，绿妩大约是怕我割伤自己，她挣脱丁诚的怀抱，扑向我。
瓷片扎进了绿妩的身体。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丁诚抓起绿妩，将她推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他揪住我的肩膀，“够了，秦宜禾！”他用无比凶狠的口气向我说。“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他逼近我，他英俊清朗的面目在我视线中不断地放大。
你、你是丁诚呀。“你、你是青野。”我说。我的语言能力一直没有恢复，我会把牛奶说成肥皂，把摇椅说成玻璃杯，所以我把丁诚说成青野，一点都不出奇。 可是，青野是谁？
就像还没痊愈的伤口又被生生撕裂，我被剧痛击中，昏厥过去。
十
和所有男生一样，丁诚也喜欢开车。升入大学后没有多久，他就拥有人生第一台车，帅气的黑色CRV。
一有空就开着四处转悠。清爽的夜风从摇下的车窗灌入，霏霏的雪花在车外飘摇，我们时常去那些靠近乡间的僻静道路上转悠。风时常吹起我的长发，丁诚转脸向我微笑。
一幕一幕，都是最美好的相爱的画面。
后来，丁诚也教我开车。
我胆子小，一直开得不怎么好，时速高于30码就能令我胆战心惊。丁诚还为此取笑我，你看你看，摩托车超过你了，自行车超过你了，哇，走路的人都跑你前面去了。
只除了一次。
是秋季刚刚来临的时候，因为不久前下过雨，路面很滑，丁诚提示我这种时候要点刹，我却猛然一脚踩足油门。
丁诚以为我是犯了新手常犯的油门当刹车的错误。不，我并没有，我只是忽然看见了不远处那辆大奔。
我还看清了是我爸在驾车，而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显然并不是我妈妈。
“宜禾，慢一点，慢一点！”
我丝毫不理会丁诚的警示，一路追逐，超车，最后逼停了父亲的车。
雨忽然下大了。我看见爸爸打开车门冒着飞箭般的雨丝向我走近。
“你疯了么？宜禾。”他拽开我的车门，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吓。雨水打湿了头发，他看上去狼狈而猥琐，是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还认为他那么生气完全是因为我的举动惊吓到了他心爱的女人。
“你上车！”我厉声喊。
我猜我爸是被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到了，他真的上了车。他没料到我会猛地将车开走，谁都没料到。
那一刻我恐怕是真的疯了，我只想着要把父亲从那个女人身边带走，不管用任何方法。
暴雨如注，像是下了一场水淋淋的大雾，能见度变得极低。
“宜禾你停下让我开！”丁诚大声地警告我，但我充耳不闻。我只顾对我爸大喊，“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妈，你不能……”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这句话我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我闯了红灯，侧面驶出的卡车撞了上来。
轰。
我终于想了起来。那段一直被阻滞的记忆。
那天，开车的人，是我。还有，那天，丁诚也在车上。
十一????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医院，脑袋沉沉的，但我又觉得自己很清醒。
绿妩抱着花束进来看我，她脸色竟然显得极好，我定定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是化了浓妆。
显然她以为我晕过去之后醒来就会忘记我对她做过什么。不，这一次我没忘。并且连之前被我忘记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丁诚也死于那场车祸，和我父亲一样。只有我幸存，但是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脑残。
我把青野错认为丁诚。
青野是绿妩的男朋友。
我记得绿妩第一次把青野介绍给我认识时，我大吃一惊。
他简直就像丁诚的孪生兄弟呀。
我不知道绿妩是怎么说服青野，让他同意扮演丁诚哄我这个女疯子开心。我想他一定很爱她，所以连这种事情都肯为她做。
绿妩从来不曾抢过我的男朋友。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为什么我会忘记我曾一直坚信的，不管长辈间发生了什么，我和绿妩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永远相亲相爱，相互扶持。
绿妩将花束放在我床边的柜子上时，我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眼中闪过惊恐，她以为我又想伤害她，但我只是望进她的眼睛，对她笑了一笑。
其实，我很想对她说一句什么的，但我不知道到底该说谢谢，还是说对不起。
十二????
如果有机会，我还想问问绿妩，为什么整个高中时代她都没有谈恋爱，追她的男生一直都像被糖块吸引的蚂蚁那么多。为什么她宁可看着我和丁诚亲密相处，在一旁露出怅怅的微笑。
为什么她最后选中的男生竟然会奇迹般的和丁诚有九成的相似度。
其实，绿妩，你一直都是喜欢丁诚的吧。
只是因为我先说了出来，你便不假思索选择了退让。
鼓励我主动去追丁诚的是你。给我那两张电影票的是你。带我满商场转悠挑选漂亮衣服的是你，把我打扮得像个芭比娃娃推出去约会的是你。
你还总是对我说，你超讨厌丁诚的，骄傲成这样以为自己真是王子殿下么？不过看在他对我不错的份上，你也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其实，绿妩呀，你也可以对我说，你一样也喜欢上了丁诚。说不定，我也会把他让给你。
不是我有多高尚，多伟大，而是内心深处，我一直都知道丁诚真正喜欢的女孩子，也许一直都是你。
他真的很傲，不会像别的男孩子那样主动讨好。并且他还很别扭，他接近我、接受我，也许仅仅是因为想要一个机会更近地看一看你。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丁诚已经不在了。
我的病房在十九楼。很高。窗户能打开，却有护栏。但这护栏翻得过去。我知道。
天空很蓝。如果是倒仰着摔下去的话，就会发现。真的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