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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37亿年前,海洋中的一株单细胞藻类在阳光的照耀下,兀自呼出了第一缕氧气,标志着这颗蓝色星球上生命形态最初的形成。但一直要等到4亿年前,海洋中才出现鱼类,与此同时,陆地上出现绿植,第一批海洋生物开始向陆地进发。
时至今日,人类社会的绝大部分活动都在陆地上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只要追溯食物来源和文明记忆,就不难发现,另一只仍旧跨在波涛里的、湿漉漉的脚,小腿肚子上还凝结有晶莹的海盐。那些模糊的记忆,注定在下一个浪头中消失不见,只剩下淡淡的咸味,以一种似是而非的情绪提示着曾经的一切。
海的女儿
从韩国南端的太平洋海域上空向下俯瞰,翡翠色的海面上,有一座白沙黑石勾勒的美丽岛屿:济州岛。
但在生存面前,美景是次要的。“海女”是济州岛上的特色文化,请暂且收起“长发披肩、肤白如雪、海底宫殿”的童话想象。从16世纪开始,由于政府对男性征收极高的税,岛上女性揽下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取代男性向大海讨生活,成为海女。
多数海女7岁起入行,只在腰间挂一串铅块,就屏息潜入海下20米徒手采捕鲍鱼、海胆等海鲜。滑腻的紧身潜水衣裹在身上,好像长了一层海洋生物般的皮肤。可即便潜水技术高超,海女们中间仍然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我们屏住呼吸,在死后的世界中赚钱,如果有幸,再回到现实的世界来花钱。”
海底的世界是死亡的疆域,每一年都有海女付之以性命。不过,并非所有威胁都来自海洋,生存的压力让人心深处的另一种危险浮出水面:贪婪。
在海下,成熟的海女必须知道该在何时停止,为自己保留足够的氧气缓缓上升,而不是花费大量时间去和最后一只困在岩石下的鲍鱼较劲。每次下水前,海女们都会手牵手祈求“潜嫂”(Jamsugut,海洋女神)保佑平安和丰收—两者之间的微妙平衡,却是需要修炼一辈子的功课。
海底的世界是死亡的疆域,每一年都有海女付之以性命。
海女工作一天的薪水是17美元,但正是依靠这些海货,海女们养活家人,将下一代送进学校。但受过教育的下一代再也不会回头,对于岛上的年轻女性来说,20世纪70年代起,“成为海女”就不再是一个别无选择的选择。
济州岛的海女人数,从1960年代的2.6万人减少到约4500人,其中84%的人年龄在60岁以上—最后一代老年“美人鱼”预计在20年后消失。201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韩国海女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延续几个世纪的海女即将走入历史。
永不迷航
捕捞海货,只是大海与人类发生关系的方式之一。当海浪拍打脚踝,另一种更不可抗拒的诱惑升起:出海去。这召唤太过古老,以至于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清楚。
最初让研究者们感到疑惑的现象是,在彼此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太平洋岛屿上,两支不同的原住民却说着相似的语言。其中有一种特殊的“同源词”,有着密切相关的语意和几乎相同的语音,最常见的一词就是“随波漂流”,同时出现在中国台湾和波利西尼亚群岛的原住民中间。
语言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从无到有,就像智人也不是20万年前突然从非洲冒出来,而是从更早的物种演化而成。于是,在艰难的考古研究中,5200年前起源于中国华南地区,并在日后占领太平洋的古人类“南岛人”,终于浮出水面。
但仅凭石器时代人类所掌握的航海知识就纵横太平洋,是可能的吗?答案在天上。一则流传于波利尼西亚的传说,记述了一艘在海洋中遇到风暴的船只,舵手站在船舷高歌,所求并非风平浪静,而是期望云开月明,星辰再现。
据说,古代波利尼西亚航海家能够记住数百颗星星的升起和降落位置,以星月太阳为罗盘,将天空细分为32个象限,将繁星划分为8个星座。当一颗恒星在地平线上的某个特定点升起时,它将最终落在与最初升起的位置相反的象限中,而以这两个确定的方向为依据,航海家将独木舟保持在特定的航向上。但实际出海需要面对的状况之复杂凶险,绝非教科书式的理论所能涵盖,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质疑这种知识的真实效用。
直到1976年,为验证波利尼西亚人航海术的实际效果,科学家请波利尼西亚航海家茂·皮艾卢驾一条小船,孤身出海。茂·皮艾卢能说出100多颗星星的名字,以及每颗星的位置、颜色、亮度。他让船和风形成一个固定的角度,沿着一颗升起的星星和对面一颗正落下的星星形成的直线航行。
在海中,他通过船身感受水流、判断海岸的方向和距离,通过海水的颜色判断水深,通过天上云底的反光判断远方的礁瑚;如果鱼的味道比平常甜,就意味着淡水河离这里不远;如果傍晚有鸟群回家,就指示了陆地或岛屿的方向。最终,历时一个月,航行2500海里,他从夏威夷来到大溪地(那是茂·皮艾卢此前从未到过的地方),证实了波利尼西亚古老航海术的切实可行。
对星空的依赖,使波利尼西亚的先民甚至不以“日”而以“夜”来计算时间,他们把昨天称为“夜之夜”,一月中的每一夜都有一个单独的称谓。在现代航海技术发明之前,在无数个“夜之夜”之前,先民们在星河中划桨,永不迷航。
猎鲸之旅
茂·皮艾卢的航海实践,让现代人对另一种关于世界的知识,更准确地说是“经验”,萌生好奇。这种经验如此广袤、細腻、诡谲,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然沉没于历史。至于剩下的那些只言片语,关于它们的用途与要义—200多年来,人类仍在领悟。
200多年前发生了什么?1815年,工业革命的蒸汽托举着日不落帝国的野心,巨大的商业利益和探险乐趣,牵引着无数来自文明世界的捕鲸船,向地球上最后一块拥有复杂生态系统的大陆—北极进发。
波利尼西亚的先民甚至不以“日”而以“夜”来计算时间。
北极大陆上的原住民,与英国人所代表的截然不同的海洋文明终于相遇。英国人将代表工业文明的“利用与改造自然”的价值观一以贯之,长驱直入的猎鲸之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毫无节制。在1823年驶入北极坎布里安的英国捕鲸船的航海日志,记录了当年令人毛骨悚然的屠杀证据:“沿着浮冰边缘,布满了数百头油脂被挖的鲸鱼尸体……周围数英里的空气中充斥着堆堆尸体腐烂了的恶臭味。”那一季,“坎布里安”号共捕杀了23头鲸鱼,提炼出236吨油脂点亮伦敦的路灯。
在西方文明的入侵之下,弓头鲸仍不是这片生态系统中最濒危的要素。1832年夏天冰原上的村庄寂静,90%的原住人口死于欧洲人带来的白喉和天花。爱斯基摩人数百年来通过探索北极这片大陆与冰海所积累的广博、特殊、一脉相承的知识、经验与洞见,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湮没。
但或许,此刻你心中也有和当年西方人相同的疑虑:我们为什么需要知道如何做防水衣,如何行走在厚厚的积雪上而不下陷,如何制作能够在北冰洋上捕鲸的皮划艇?了解鲨鱼的生命史、多塞特人的思想起源,究竟有何助益?
北极早期形成的海洋文明,并不能为今天的人们带来实实在在的财富,但每一种文明都包含了人类认知世界的智慧。在以物易物的阶段,爱斯基摩人敬畏西方人制作钢刀、锡罐等工具的能力,有时甚至认为自己还没完全与动物界分离;而西方人与动物界分离得太彻底了,因此不无忧虑地将自己称为“改变自然的人”。
然而,爱斯基摩人那些隐秘而微妙的东西,却能够补足人类对这片海洋自然史粗疏而浅显的了解,在控制、占有与利用之外,教导人们另一种与海洋和解的古代哲学。
就在不久前,有科学家撰文感慨,在努尼瓦克岛上,居民们从野生食物到店购食物的转变太迅速了,以至于很难抑制。他写道:“本文发表之日,其中的大部分信息就只具有历史价值了。”
但不论是海女、南岛人还是爱斯基摩人,面对现代工业文明提供的便捷与舒适,其原始的生活方式慢慢被遗忘,或许是一种必然。现代人亦无权为了满足自身的猎奇心理或审美体验,对此苛责,因为无人可以为他们所付出的生存代价埋单。或许,在每一个历史的转角,只有记载是必要的,被记载过的,才真正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