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中的父亲舒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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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自由撰稿人,舒芜女儿。
  1996年1月
  晚上聊天,爸爸说:
  “过去呀,一个丈夫在外奔波几年,回来后对妻子说:
  ‘你一人在家太寂寞了,有没有出去玩?’
  妻子说:‘不,不,我闭门不出。’
  丈夫说:‘那太好了,就是苦了你了。’妻子说:‘不苦,我在家做诗自娱。’
  丈夫说:‘那就更好了,快让我看看。’
  妻子就拿出做诗的本子,丈夫翻开,第一首就是:《月夜招邻僧闲话》。”
  我和爸爸哈哈大笑。
  1996年1月
  今天爸爸笑着说:
  “王安石喜与人争,在朝时,与司马光争新法,在野时,与古人争石墩,他有一首诗:
  我名公字偶然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归公。
  争的是谢公墩,滑稽得很。”
  1996年2月
  爸爸今天去院里人家拜年,我也去了,有的人家还给剥了个芦柑,爸爸最爱吃芦柑了,但只吃了一两片,出来后我问: “何必不吃完呢?”
  爸爸说:“那多不好,显得穷凶极恶的样子。”
  我笑出声。
  1996年2月
  我想问爸爸一个问题,在他房间外探头犹豫,正在写文章的爸爸觉察了,立刻转头笑容满面地说:“没关系,你说吧,什么事?”
  我抱歉:“行么?”
  爸爸笑:“不要紧,你说吧。”
  我问:“什么叫闲散科?”
  爸爸说:“来,坐下。”然后沉吟一下说:“这是元曲中的术语,‘科’在明戏曲里叫‘介’,明代戏剧叫传奇,比如《牡丹亭》就是明代的戏剧传奇,和唐宋的小说传奇不同。”
  我问完就回到我屋里。可是不一会,听见爸爸的脚步声,他进我的房间,给我一本书说:“我在书架上找的,你要关心这个问题,可以看看这个。”
  爸爸宁可打断自己的工作也要先解决他人的问题。
  1996年2月
  北宋贺铸的《浣溪沙》:
  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
  爸爸说:“这是小中见大,把月光和梅花看成一体,摘梅花时把梅花上的月光也摘下来了,如改成‘玉人月下摘梅花’就很平淡了。”
  1996年2月
  今天下午,坐在沙发上,爸爸和我谈起太平天国,爸爸说:
  “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进天京后,把全部大权交东王杨秀清,自己躲在深宫,玩女人,信教,宫内规矩残酷得很,妃子连抬头都有规定,超过分寸就杀头。
  后来,洪秀全忧心于东王的权力日增,密令北王韦昌辉杀东王,韦昌辉伺机报复,杀杨秀清全家及部下两万多人。石达开责备他,他又要杀石达开,石达开带着自己的几十万人马出走,在大渡河被清军杀得全军覆没。
  当时清军方面是绿营军,已很腐败,清朝廷召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曾也是不简单,过去是文人,礼部侍郎,从未打过仗,文章写得漂亮,提倡桐城派,结果他带领湘军连打胜仗,也算文武全才。李鸿章左宗棠都是文人,是他的学生,湖南人都很佩服曾国藩,所以毛泽东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
  曾国藩在反复攻下安庆后,派弟弟曾国荃主攻南京,他也有私心,一旦攻下,可立头功。胜利后,曾国藩深知功高盖主的可怕,立刻解散几十万湘军,谁不满就杀头,以此向朝廷表忠心,果然受到赏识和信任。
  周朝的官都叫司什么,管军队的叫司马,管教育的叫司徒,后来司马司徒成为姓,管建筑的叫司空。”
  1996年3月
  今天下午,爸爸午睡起来,我们聊起清朝的科场舞弊案,我感觉,好像清朝净是科场舞弊案,爸爸说:
  “最大的有三次,顺治时期的江南案,叫丁酉科场案,吴伟业写了一首《悲歌赠吴季子》: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还有顾贞观的《金缕曲》,也是赠吴兆骞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爸爸背完点着头说:“这两首有名极了,十分沉痛!”
  我说:“‘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真是太沉痛了。”
  1996年3月
  今天,爸爸说:
  “编书也好,写文章也好,不求外行人赞,只怕内行人笑,讪笑的笑。
  “学术著许多是一家之言,不可偏听偏信,流于陋。”
  “高度理智的人写不好诗,是个例外,理性思维与形象思维都发达。”
  1996年4月
  下午,爸爸笑谈苏东坡的诗: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爸爸边背边晃头,还模仿拄杖落地的样子。
  1996年5月
  爸爸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
  1996年5月
  今天来了两位客人,大家畅谈,爸爸说:
  “我现在看书,朋友推荐,我才看,批评家说好话,我不看。
  老聂是文艺界的奇才,他的杂文自成一路,写杂文看人生自然看到讽刺的一面。有些名家的杂文学鲁迅,亦步亦趋,说句玩笑,那还不如看鲁迅的,何必看他的。”
  有个客人说:“是啊,的杂文,太模仿鲁迅了。”   爸爸点头说:
  “现在舒展、邵燕祥、牧惠写杂文不错,现在是杂文的时代。写杂文要思想深刻,文笔隐晦,写好不容易。老干部中李锐、曾彦修很出色。
  田家英去农村调查回来,刘少奇问农村单干,农民赞成的有多少?他说:百分之四十,刘让他向毛汇报,从此失宠。
  ……
  新文艺淡化现实,现实就淡化文艺。
  其实超现实主义大师谈话时很关心现实,谈原子弹、民族问题什么的。
  一些作家过去有点生活,写了几篇好文章,后来就无以为继,受了错误文艺思想的影响。
  沈从文的文章好。
  话又说回来,‘五四’以来的作品,作为文学遗产的少,作为史料的多,鲁迅、丁玲、沙汀、沈从文、老舍在文学史上不朽,沙汀的《淘金记》非常好,有的人写了一辈子,一篇也没留下。
  张若虚只一首,文学史上就不朽。
  艾青站得住,田间到了延安就写不出了,不自觉地站到政治框里,没真情流露。
  巴金,被压迫的青年写‘五四’,所以出名。
  《死水微澜》是四川的《包法利夫人》,可惜没写下去,否则是个完整的人。
  《女神》是史料价值,无非第一个罢了。
  年轻时听人说,买了书没看,甚以为怪,现在才明白,的确没时间看。
  周扬是悲剧人物,一生忙忙碌碌,留下的全是报告,没价值,反对思想改造是对的,但现在不敢承认,被关怕了,想想真可悲!”
  1996年6月
  广州姑姑给爸爸的信中有一首张漱涵寄给她的词:
  长生乐·寂寞长街
  寂寞长街寂寞冬,风厉扫寒空。冻云千里,几重幽恨,都付归鸿。
  星疏月淡关河远,世事若烟冥。飘零亲故,怀人有梦,梦也匆匆。
  张漱涵是爸爸的表姐,桐城张家相府的二小姐,台湾女作家。姑姑和张漱涵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姑姑说:“张漱涵一直很思念家人。”
  我看了词,感觉真好,问爸爸怎么样,爸爸点头说:“ 嗯,还是不错的。”
  张漱涵有将此作在大陆发表的意思,爸爸告诉姑姑,他会向报刊推荐。
  1996年7月6日
  今天,提起1963年去山东“四清”(“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期在城乡中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爸爸说:
  “那地方真穷啊,大家白天干活,晚上没任何地方可去,村里年轻人就都跑到一个女的家,这女的大概是村里的风流人物,每天晚上,她家就成了社交场所,炕上点盏煤油灯,昏黄不清,大家都盘腿坐炕上,你挤我一下,他嬉笑着捏你一把,打来打去,感到很快乐,那女的丈夫老实极了,不声不响在一旁抽旱烟,这就是他们的业余生活。
  孙中山说:中国农民没肉吃身体还那么好,就是因为吃豆腐。其实,那是南方农村,北方农村根本吃不起豆腐。我‘四清’那地方,村里有个豆腐坊,有人买豆腐吃,房东老大娘心疼得不得了,说:‘哎呀,花钱买水吃,啧啧!’她们从不舍得吃豆腐,只有很富的农民才买得起。”
  1996年7月12日
  上午来客人,爸爸从写字桌前起身,寒暄、问候、泡茶,然后聊天,爸爸说:
  “中国现在没有理论家,不过是把别人的意图找些观念拼凑起来。
  ‘右派’扩大化,扩大成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点九九,笑话,不通,可就这么说!
  戈尔巴乔夫有新思维,缓和对话时代开始是由《中导条约》起,撒切尔夫人不轻易称赞人的,都称赞他不朽,撒切尔夫人也是人才。
  北大学生有麻派、托派,麻将、托福。
  文学史没自己观点,算什么文学史?民主就是民主,没什么阶级之分。
  南开提出重写文学史,就是要重新认识周作人,重新审视‘左联’与‘五四’的关系,‘文革’与‘五四’的关系,‘五四’的指导思想是什么?
  我们那时,党说什么就相信,有热情,有追求。现在年轻人没热情,没追求,这个时代,就没热情,但思想开阔。
  现在,上海大学生说我们不要看‘五四’时的封建,看现在的封建,不要甜,要麻辣川味。
  周作人出了七十几种书,‘文革’时被赶到院子里。搭个棚,铺个地铺,病得起不来,红卫兵还挥着皮鞭喊:起来!
  老聂不喜欢我的诗,太正统。他的诗的确好:男儿脸刺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绮丽的诗也好:浅水湾头浪未平,独柯树上鸟嘤嘤。那种欣赏是言语传达不了的。
  钱锺书记忆力好,他的《谈艺录》好,谈李贺没人能比。”
  1996年7月15日
  今天章章两个月零十三天,中午,爸爸从外面回来,进我屋子说:“让章章乐一下。”
  章章果然笑弯了眼睛,她特别爱笑,爸爸说:“笑得真好看,吃饱喝足,现在大概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我笑。
  1996年 8月
  下午四点多,大白天,爸爸破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好奇地看看屏幕,是演唱会,男歌手身着华丽外衣,不停地动,歌词唱得像快板,我笑:
  “阿爸,你怎么下午看电视?”
  爸爸笑眯眯地抬头看着我说:“嗳,休息休息,今天不写了。”
  我也干脆坐在旁边看:“你听得清唱词吗?”
  爸爸摇头:“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他是哪里歌手啊?”
  “香港的,现在挺红的。”
  “噢,就是吐字太快了,不知道唱些什么,他叫周杰伦吧?”
  “啊?你还知道周杰伦?”
  “呵呵,我怎么不知道?”
  我想起去年爸爸看电视,也是听歌曲,歌手叫万山红,爸爸打趣说:可以再起个名叫水汪汪。   我说:
  “阿爸,你还挺喜欢听流行歌曲的。”
  爸爸笑说:“随便看看。”
  我说:“‘文革’时有首黄歌,你听过么:
  ‘香槟酒气满堂辉,灯光底下往来回,夜迟乐声响,嘿,双双对对飞!进进退退,勾肩搭背,我跳得比你更高贵。’”
  爸爸说:
  “这是当年百代唱片公司的歌,底下还有呢:‘你这样乱摆我这样随,你这样美貌我这样醉,对对满场飞,嘿!勾肩搭背进进退退,步也徘徊爱也徘徊,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害我今晚不得安睡,他们跳来我也会。’呵呵,乌烟瘴气的。”
  爸爸又说起革命歌曲:
  “歌曲呀,挺神奇的,你看那首《延安颂》, ‘滚滚延河水,巍巍宝塔山’,用‘滚滚、巍巍’一修辞,气势就来了,觉得美得很!”
  1997年2月
  今天爸爸说:
  “写文章,先要谋篇,是油画式的详写还是中国画大写意式的略写,还是剪影式的点几下,要先立意 ,后写。
  文章还要有远有近,有陪衬,有重点,虚虚实实,像风景画,远山近景,开门见山,见的是远山,青山隐隐水迢迢才美,要是一开门,一座山堵在门口,那就是面山造屋了,像一本《诗话》所说:开门突兀一山,成何体统?
  但是,文章既要开门见山,又不能平铺直叙,像这首诗:‘风劲鸟弓鸣,将军猎渭城。’先是箭一响,然后将军出场,就有意思,若换成‘将军猎渭城,风劲鸟弓鸣。’意味就全没了。
  回忆文章呢,不能单纯为回忆而回忆,要有人文景观、风俗文化。譬如回忆桐城,就要有当地的风俗文化,大家气氛,让人从中得到知识,看到那个时代的气氛,这才有意思。”
  1997年3月
  今天下午,爸爸意味悠长地笑着说:
  “国外有幅油画,柔和的夕阳照在草坪上,一个老妇人坐在草坪的圈手椅里织毛线,脚边卧一只猫,画下一行字:一切都过去了。”
  我吸了一口气,也意味深长地笑着望着爸爸。
  深深的惆怅,荡漾在空气中。
  1997年8月
  今天爸爸感慨地说:
  “鲁迅的文章《女吊》里形容女吊死鬼出场:‘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已经让读者对恐怖有预感了,然后是:‘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形象极了,真有些毛骨悚然,接下来是呼天抢地的一声:‘呵呀,苦啊,天呐!’这种民间表现形式太震撼了,一辈子的苦,都含在这一声喊里了,这个女吊生前是童养媳,不堪虐待而死,可见旧社会的童养媳多么可怕!”
  1997年10月
  爸爸说:
  “李白的这句诗真好:‘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美人的具体面貌一个字没写,但用青冥之高天、绿水之波澜一衬,美就出来了,真是飘飘欲仙。李白的诗大都豪壮、奔腾,这首诗呢,却是非常动感情了:‘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李白这样的诗是很少的。”
  1997年 12月29日
  今天,爸爸给姚锡佩打电话,赞扬她写八道湾的那篇文章写得好,爸爸说:
  “这个事既有现实问题又有历史问题,既有思想问题又有个人恩怨问题,这么复杂的事用很平和的态度写出,很有分寸。”
  1998年
  印尼发生严重排华事件,中午吃完饭,爸爸把碗筷放下,靠在椅背上说:
  “今天,《人民日报》有篇文章,算是中国政府对印尼排华暴行的表态,当然是强烈谴责了,但无意中一句话,流露出那种大男子主义呦!”
  我问:“什么话?”
  爸爸:“就是‘奸人妻女,抢人钱财’,你看出没有?这里有什么问题?”
  我奋力思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嗫嚅着:“什么问题呢?”
  爸爸用手敲着桌子说:“这么一排比,妻女也成为私有财产,这么明显的大男子主义你都没看出来?”
  我说:“没看出来,我还觉得这几个词义正词严、铿锵有力呢!”
  爸爸摇头,遗憾地笑笑说:“那可真是!”
  我认真想了一下,说:“阿爸,大概你这方面意识特别强,弦崩得紧紧的,稍一碰上就有反应。”
  爸爸点头,随后感叹:“怎么男权思想这么根深蒂固,处处都能流露出来,这还是来自正义之声,想想也可悲,我们这么认真地写尊重女性的文章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看。”
  1998年9月
  爸爸针对《人民日报》那篇文章,在《文汇报》发表文章,说:
  “为什么女人首先不是她自己,而第一反应就是别人的妻子或别人的女儿?这一措辞反映了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尤其与抢人钱财并列,女人就成了别人的物品。”
  1998年11月
  今天,我和爸爸谈俄国文学,我赞美高尔基的三部曲写得太好了,在那么贫穷的环境长大,那么乌七八糟的家庭成员,还能成为作家,真不容易!
  爸爸笑说:“所以托尔斯泰对高尔基说:‘你没变成一个流氓,真是奇迹。’”
  1999年2月
  今天,爸爸说:
  “翻开世界文学史,就是由一连串典型人物构成的:葛朗台、高老头、堂·吉诃德、于连、奥勃洛摩夫、安娜、聂赫留朵夫、奥涅金、包法利夫人、娜塔莎、安德烈、皮却林等等,他们永远活着,人们拿他们分析、解说、联想、思考。没有典型人物,文学史就空了;同样,短篇也创造典型,鲁迅的阿Q,契诃夫的变色龙、套中人,生活中屡屡碰到,你就永远不会忘记。
  越是典型,人们就越记得!要从这个角度说,《红楼梦》就太了不起了,创造了那么多典型:林黛玉、薛宝钗、凤姐、贾宝玉,把丫鬟写得这么丰富、传神成为典型的也唯有《红楼梦》,鸳鸯、袭人、平儿、晴雯。我们在生活中说:她就是黛玉,她就是平儿,她简直是宝钗,这名字后面的大量信息人人皆知,大家会心一笑,这就是典型的力量。   新写实就是反典型,写你们不写的一切。”
  2001年9月10日
  今天下午,爸爸畅谈家事,说起他的叔爷爷方守彝爸爸叫他三爹爹:
  “他的特点就是豪迈,气魄大。当年他住在上海,上海有些清朝遗老——原总督、巡抚等,文化上都是不错的,彼此诗词唱和,是个社交圈,三爹爹什么官也不是,功名都没有,好像只是秀才,却和他们平等往来。他回安庆后,家中三个客厅,最大的客厅只有前总督一级的客人能坐,不是空设客厅,的确不断有这些要人来访,车水马龙。他风韵好,翟兑之是宰相之子,是爷爷(方孝岳)最好的朋友,那年三爹爹来看爷爷,他最喜欢这个侄子,恰翟兑之也在爷爷那,他也是文人学者,三爹爹走后,这个见过大世面、见过名人的人居然说:‘你三伯伯气派真好,令人吃惊!’
  柏堂公去世后,三爹爹主持分家产把小弟弟方守敦就是我们老爷爷分到桐城勺园,他们一房留在安庆小南门,另一份房产家业分给大哥留下的寡嫂,三爹爹把大儿子过继给寡嫂,实际上他一家分得两份家业。
  三爹爹在方家,数他的儿子们参加革命最早、最多,其他方家子弟都追随这几个大哥哥走上革命道路。”
  爸爸又笑说:
  “方孝远是三爹爹的弟弟,大排行老四,你叫四爹爹,老四老五是双胞胎,常闹出好多笑话。四爹爹本来就架子大,他的夫人是马家三姨马君干,就是广州姑姑的妈妈,你奶奶的姐姐,北洋女师校长,很能干的。冯国璋夫人是女师的学生,大约是靠了夫人活动,四爹爹荣升安徽实业厅厅长,当了厅长,架子更大了。中间也有许多误会,因为和老五是双胞胎,在街上,同乡碰见老五,把他当老四打招呼,老五不认识,就没理人,于是更加说了:那个四太爷,架子真大!呵呵!
  那时女子师范学院很多,可能与陈立夫有关,他手下CC派文化方面的人学教育的较多,可当这些女师大的校长。
  国民党时期,国立大学以城市命名,省立大学以省冠名。”
  2001年11月12日
  中午,爸爸说:“不要浪费光阴去和根本不可理喻的人争辩。”
  2001年11月
  今天下午,父亲睡醒起来,坐在桌前,泡一杯热茶,和我聊天:
  “来,我们随便聊聊……
  过去呀,秀才见官不用跪,犯了事不能打屁股,必须先革除功名才能打,革除也不是县官说了算的,如不经此手续就打,可了不得。秀才是县试,举人是省试,做了举人,可以和官场往来,钱财自然就有了。进士,中央考试通过,本身也不是官,去翰林院学习后可当大官,进士再通过殿试,皇帝考,分成一甲、二甲、三甲,皇帝并不真的露面,委派大官监考,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左宗棠是举人,李鸿章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就有个趣闻:一次李鸿章去看左宗棠,左正张罗他最宠爱的一个姨太太洗脚,李鸿章出对联:看如夫人洗脚。左宗棠一笑说:我对一个你别生气——赐同进士出身。李鸿章气得不得了。
  左宗棠镇守新疆,会考时他要回京参加,这是要挟。
  县府师爷分三种:刑名——管刑法;钱谷——负责财务;文案——起草文书。
  过去对先人的尊称——有谥号称谥号,没谥号称官名,无官名称室名,无室名可称号,无号可称字,就是不能称名。
  谥号,清朝以前不固定,后开始制度化,均由皇帝封,最高为‘正’,是全才,以下为‘忠’,忠心;‘襄’,以功名为主,均是内容,‘文’为级别,翰林并二品官以上方可封‘文’。
  比如曾国荃,虽然官至两江总督,但不是翰林,所以只封‘忠襄’,后人称他忠襄公。又如周馥,周绍良的祖父,两广总督,死后封‘恪慎’,曾国藩为‘文正’,是全才,但曾纪泽在慈禧面前只能称‘先臣国藩’,不能说‘先臣曾文正公’。”
  2001年12月5日
  今天中午吃完饭,坐在餐桌前,爸爸又聊起天,刚说了几句,我说:“阿爸,你等会儿啊。”我冲进屋子找出一个本子,出来端坐在爸爸面前,兴致勃勃的爸爸立刻愁眉苦脸地垂下头:“你这样子我就不想说了,随便聊聊么,哪有拿着本子记的,你看叶至善与叶圣陶聊天,不就是闲谈么,也没见叶至善拿个本子记。闲谈就要有个闲谈的气氛,我讲的哪有那么重要,何至于记?不想说了!”
  我笑:“阿爸,不记了,不记了。”
  爸爸摆摆手,怏怏不乐地说:“我都忘记想说什么了,不说了。”
  我说:“哎呀,你不是想讲讲官名么?”
  爸爸停了一会,这才喘口气说:“家里闲谈谈嘛,想到哪说哪,我随便说说,也不能据此定论,真要写文章,还要查。”
  爸爸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重新开讲,我心里笑:也是的,家里人说话,拿个本子多别扭,我用心记住,晚上再记在本子上吧。
  这天爸爸接着谥号,说起“名、号、字”等等:
  官名——一般省一级的才称,县一级的就不称了。
  室名——可有两个以上,特点:有时成了号。三太爷号贲初,不过老爷爷的凌寒亭没成号,家乡人称老爷爷凌寒公,称室名是尊称,出文集用室名如凌寒亭诗。
  名——分小名、大名,小名是乳名,学前用,爷爷小名小柿子,他那一辈都是木字边,爷爷大名方时乔,是族谱上的名。宋以前单名多,宋以后双名多。
  字——二十岁后,父母赐字,没有单字,都是两个以上,通过字体现长幼,比如伯仲叔季。有了字外人都得称字,不能再叫名,以后只有父母皇帝可叫名,还有自己称自己,可以称名。比如李白是名,不能出李白诗选,不敬,要出李太白诗选。
  号——一个人可有多个号,号是二十岁有了字后自己起的,有了号。字又不用了,别人都称你号,以示尊敬。
  最后要说到笔名,笔名和本姓无关,只能说鲁迅本名周树人,不能说鲁迅姓周,但偶有例外,冰心本名谢婉莹,后来可叫谢冰心。笔名的第一个字一般不当作姓。   以字行的名字可看出来,只要名字里有伯仲叔季或好字眼的字就是以字行,名字一般不用这种尊称,如:孙少侯、俞平伯都是以字行。
  2002年2月
  今天,爸爸叹息一声说:“唉,我们这些人没办法,看别人文章总看出些错来,这篇文章:‘张中行与启功神交已久’,一面没见过,才能用神交,张中行常拜访启功,怎么能说神交?像这些,都是硬伤。”
  2002年3月
  下午,我问爸爸:
  ”阿爸,文章如果拿腔拿调,老想显得有学问,你说好么?”
  爸爸笑着一挥手:
  “不去管他,无聊得很,来,说点好玩的。我这两天又在想刘师培,这个人很有意思,我总想,他哪那么多精力?先干革命入同盟会,后又干反革命,做端方的密探,继而当北大名教授,后又劝袁世凯做皇帝,筹安会六君子之一,还抽鸦片,玩麻将,一生革命、反革命,波澜壮阔的,结果现在仅刘申叔遗书就是这么高一摞,还都是硬性的学术著作,死时才三十六岁,我真纳闷,字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写的呀,他哪有时间写这么多书?他当端方密探被抓起来,章太炎保了他,要他以后只治学,不论政,后终不甘寂寞,劝袁世凯做皇帝,听说后来架子很大,要应酬,车马往来,排场大得很。
  他妻子何震,写书提倡无政府主义,他也跟着提倡。”
  2002年4月
  今天,爸爸谈到王世鼐:
  “二姨奶奶的二女儿张婉秋,是王世鼐的夫人,和奶奶最好,张漱涵对这个二姐夫简直有点崇拜,他是个才子,诗做得好,有首诗挺有名:
  笛怨箫清听未真,江湖旧雨散成尘。
  平生唯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王世鼐字调甫,1924年二十岁留美回国,在许世英手下做参事,许世英是北洋政府总长,代理过总理,后来是国民党赈济委员会的委员长,空职务,地位相当于部长之上,五院院长之下,后来还当过驻日大使。
  王世鼐后在国民党财政部工作,任直接税特派大员。
  王世鼐从小由父母做主与张婉秋订婚,张婉秋是桐城张家相府的二小姐,王世鼐从美回国后,执意要到张家先看看,那天张婉秋隔帘隐约一闪,美貌如花,他才下决心娶过来。张婉秋是个美人,她们姊妹几个都美,张婉秋和奶奶同年,两人极好,在京时一起去六国饭店跳舞,王世鼐不修边幅,守门不让他进,他说一通英语,非常流利,就让进了。但张婉秋后来被他传染上病而死,他自己倒好了。
  当年我和奶奶逃难时两度遇见他,一次在宿松,一次在桂林,都是在街上看见布告,下署:国民政府直接税特派员王世鼐。我们去找他,他还回访到旅馆看奶奶,奶奶炒了几个小菜,他边喝酒边聊,说张家岳母的事,说到张婉秋还抹眼泪,那时他已再婚,妻子也是美人,大家闺秀。第二次在桂林遇上他,我还带吴孟复去看他,替吴孟复找个事。那天他在办公室,办公时不停地拿瓶酒对着喝,吴孟复毕恭毕敬称他前辈,把写的诗呈给他看。王世鼐才学极高,有诗集《猛悔楼》,可他那天喝得晕乎乎的,虽嘴里答应着,但似乎没搞明白我们找他干什么,后来自然没了下文。”
  2002年4月
  爸爸看着我的女儿章章,笑着说:
  “这个小人,跑来跑去的。你注意到没有,她还挺注意人的脸色哦,你对她笑,她就特高兴,你要‘嗯’对她板着脸,她就非常敏感!”
  有一次,孩子歇斯底里地闹,我要打她屁股,她顽强地坐在那不让打,又不能打别的地方,气得我没法,爸爸看见了,晚上背着孩子和我说:
  “这孩子有时的确很不听话,我都气得想揍她两下,但是想想,小孩子么,就是瞎闹么,又那么小,就像弱小民族,什么叫弱小民族?就是又弱又小么!我们不是讲,要扶持弱小民族么?”
  我笑。
  2002年5月5日
  (此段根据录音整理。)
  今天上午大姑姑(新华社高级记者)和七叔(国家一级演员,河北省话剧院副院长)高高兴兴地来看爸爸,大家坐在沙发上,大姑姑说:
  “三哥,想想我们小时候好多好玩的事嗳!”
  爸爸坐下来,端起茶杯,这就是要开怀畅谈了:
  “是啊,有许多家庭仪式很有意思,春节最隆重,端午腊八也很热闹,再有就是清明、冬至扫墓了,实际上冬至也简略了,就是清明,(笑)带有游山春游性质,要讲这是哪一代祖宗,家族有几个祖先,这是谁,那是谁,有序排列,不断加深对祖宗的记忆,你属于哪个谱系,就很清楚了。
  有一次,葛崇娴演一个什么话剧(葛崇娴是方竹的表婶,人艺演员),六姑特别请娘教葛崇娴怎么穿裙子,怎么叩头,她不会这些呀,这是家里一套训练。再加上爹爹经常讲柏堂公怎么了不起,怎么圣贤,经常讲,他自己呢,文化生活方面,爹爹是个榜样,他一生什么官也没做过,从小跟着柏堂公,三四十岁时积极主张维新,办学校,废科举。当时安徽以吴汝纶为首,爹爹是吴手下的比较积极推动办学的年轻人,推动办学最大的成就是桐城中学,桐中资格很老,是安徽第一个中学。”
  大姑:“桐中今年是百年吧?”
  爸爸:“对,它和北大同年的吧,因为吴汝纶受命为北大总教习,当时叫京师大学堂么,总教习就等于教务长吧,他没就任,先到日本考察学制。”
  大姑插话:“爹爹跟着去了?”
  爸爸:“后来我知道,也不是跟着去,当时爹爹正好在日本,就跟着考察学制,而不是跟着去,他们回来后,先到桐城办了中学,吴汝纶没等到去北京,就去世了。所以爹爹中年就是帮助吴汝纶推动兴办学校,后来始终在家乡,照过去说法就是隐士吧,什么官也没做过,就是做诗写字,主要就是这两样,这两样我印象深得很,爹爹念诗声音好听你们都知道的。”
  大姑对七叔说:“你没听过,你那时小。”
  七叔望着爸爸笑说:“我有印象,我听过的。”
  爸爸:“你们大概都听过的,七伯伯也会吟诗,都会,就我吟得不像,连敏子(方敏——《安徽日报》记者)都听过么。敏子吟诗也很像爹爹,就我不像。”   七叔坐在那若有所思,小声自语:“我有印象,我还是听过的。”
  爸爸:“爹爹还练习书法,那时也很老了,六十多岁了,夏天脱个大赤膊,那真是挥汗苦练啊,桐城的夏天多热,写几个字就拿个大蒲扇扇两下,还是每天练,从来不停的。”
  大姑姑:“我还给爹爹拉过纸的,给他磨墨,我会卷那个纸。”
  爸爸:“那是给人正式写字的,我说的是平时练习啊,冬天也天天练,练字的功夫真是刻苦!他后来呢,在桐城属于清流领袖这么个地位。(大姑插:“对,对,对。”)桐城县长一到任,就要拜会地方绅士,县政府都有个名单的,先拜谁,后拜谁,爹爹大概都属先拜之列,但公事并不问他的,县政府要办什么事,也先请绅士开会,那都是些当权的绅士,像我三舅舅那些人。爹爹就不在内了,他一辈子没做过官。”
  谈话停止了一会,爸爸又笑着说:
  “在桐城几大家族中间,我有比较的,这些亲戚家我都去过,张姚马左方,这些大家中我们是最穷的,从吃的伙食就能看出,我家伙食最差,其他家都比较好,我都吃过。”
  大姑:“只是比大家差吧,我小时觉得我们的伙食还是不错的。”
  爸爸:“你没比较,我比较过的。”
  大姑:“对了,没比较。我只记得我们在前面大厅开饭。”
  爸爸:“没分家前,男的在前面开一桌,女的在里面开一桌,就开两桌,那时你们都出去了,人没那么多。(那时大姑、五叔都出去参加新四军了。)”
  大姑:“对,对。”
  爸爸:“勺园方家,邮政局知道,外面汇钱回来,方家最多,别的人家,是从桐城汇钱出去,靠地租吃饭么,只有我们方家,是汇钱进来,不靠地租吃饭。”
  大姑问:“哦,谁汇来的呢?”
  爸爸:“八叔、九叔、十爹爹呀,都是教授啊、律师啊、工程师啊,都是挣工资的,要是用马克思主义说法,就是封建知识分子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转化,我们上一辈人最多。”
  大姑恍然大悟:“噢?!是这样!对,对,那是,那是,这和爹爹的维新思想教育思想有关。”
  爸爸:“这又要说到了,爹爹在桐城是以善于教子著名的,桐城中学每年考试,那时和现在不一样,要公布名次的,除非方家没人考,有人考,总是第一。”
  大姑转头对七叔说:“三哥、五哥都是第一。”
  爸爸:“玮德大哥也是第一,再早,我父亲(方孝岳)也是第一。人家就说:你们方家,要么没人考,要考总是第一名。”
  大姑:“我们以后就抗战了,我和敏子都没进过桐中,我在藤溪小学考过第一名。”
  爸爸:“马家就不同,马家照说也是文化世家呀,马茂元好像就不是第一名,我那些舅舅更不是,他们都靠地租生活,因为马通老我外祖父那些人好像不大重视教育的,他自己念书,但不大注意教育子弟,马通老的思想比爹爹旧一些,所以他的教育成绩只有一个马茂元出来了,别人好像成就平常。我的舅舅好几个抽大烟的。”
  大姑笑说:“所以我说柏堂公的后代名人多啊:三哥,九姑(方令儒——方孝岳的姐姐),八叔(方孝岳)。”
  爸爸笑,说:“我和祚德实际本来可以同时进去(祚德——爸爸的五弟,大姑的五哥,新华社新闻研究所所长),——爹爹要把稳,一定要让祚德比我晚一年,其实同年可以考的,(大姑:“哎,可以考的。”)当然可以,我们先进小学,不是直接考中学。(大姑:“你小学也是第一名啊。”)小学无所谓,记不清了。那么,爹爹一定让我插六年级下学期,让祚德插五年级下学期,爹爹是有序思想(笑),所以,如果我们同时考中学,谁是第一名呢?可能是第一第二了,所以我头一年考是第一,祚德第二年考是第一。”
  大姑:“三哥,我为什么那时上小学也是从四年级开始啊?”
  爸爸:“也是要有序么。”
  大姑:“不是,那我四年级以前呢,我作为女孩辈,还是受益的,因为就我读了个私塾的尾巴,下面小襚保她们都没读了,我跟着你们屁股后面读书,大概四五年级才上藤溪小学,可见爹爹像我这样的孙女还是培养的,所以我受点益。”
  爸爸:“对,对,有个场面我就记得很清楚,那时桐城中学是发榜的,严重得很呢,天不亮就发,家里先派一个佣人去看,看有没有,回来汇报,然后才去看,一报有了,而且还是第一,爹爹高兴得很,就带我跑去看,一站那,旁边就有人来了,说:‘啊,恭喜恭喜啊,你们方家又是第一啊!’爹爹谦虚:‘啊呀,人情吧?’人家就说:‘哎呀,哪里是人情啊!’那时确实不讲人情的,阅卷非常严格,密封的,看卷时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官宦之家没人托人情,我们家没人做官,更不会托人情了,但是爹爹就是要谦虚一下啊!(笑)”
  大姑:“哎哟,你们考第一还挨过打的,是你还是五哥啊?”
  爸爸:“就是我,就是我。”
  大姑:“啊?你真挨过打啊?”
  爸爸:“也没挨过打,反正被各种开玩笑,恶搞,在我背心上写:‘我是考第一的’,我不知道,还走来走去的。”
  大家笑。
  爸爸:“中午我还走回家哟,街上人都掩嘴笑,我还奇怪。回家家里人发现,赶快擦了,滑稽得很。”
  大姑笑完肯定地说:“五哥挨过打,我听妈妈说,还把他打得很厉害。”
  爸爸笑:“可能的,因为不一样啊,我是规规矩矩与人无争啊,他可能调皮一点,就挨打了,我就很孤立啊,就我一个人坐在一个位子上,别人不和我来往的。”
  大姑和七叔笑:“为什么呢?”
  爸爸:“因为人家对你另眼相看么,你是考第一的,各种复杂的想法都有。”
  大姑又哈哈笑:“噢,嫉妒你,太拔尖了,好玩!”
  爸爸:“小姑也是第一吧?”
  大姑问:“三哥,我们方家是小方,对吧?”
  爸爸:“黄苗子有首词:‘搜尽奇峰入画囊,龙眠归去有山庄,款题鸿寿初疑曼,话到桐城必数方。千万意,两三行,神交千里奉佳章。酬君一句金人瑞,祝汝千秋万岁长。’这是送给方鸿寿的。   桐城有三个方,不一样的,这种情况常常有,比如绩溪三胡,胡适、老胡是一个胡(老胡指大姑的丈夫),像胡锦涛是另外一个胡,还有一个胡,清朝几个大学者是另外一个胡,不是胡适这一家的,可是那时,一提胡适,也是说世家,世家之学,其实不是的。
  我们也是,桐城三方,最大的是桂林方,方苞就是这个方,但和地名无关,不是从桂林来的,桐城出名人从明朝末年开始,大概一直到乾隆、嘉庆年代大约一两百年吧,有名的姓方的都是桂林方。我们这个方比较小的,叫做鲁谼(hóng)方,谼是很奇怪的一个字,山谷的‘谷’字加一个共产的‘共’字。”
  大姑:“谷字边?不是斜纹边啊?”
  爸爸:“不是,是谷字边,现在改成三点水边加一个共,成了洪水的洪。鲁谼是山,桐城最有名的是龙眠山,然后是鲁谼山。第三个方是会宫方,会宫倒是个地名,我们祖先是在鲁谼山上打猎的,从鲁谼山上下来,算劳动人民出身(笑),过去人家背后管我们叫猎户方,是个轻蔑的叫法(笑),当面不说,我们这个方是小方,出名人较迟,大概清道光年间,第一个名人是方东树,是道光年间出名的,他辈分离我们不远,是我们曾祖辈,只比爹爹高一辈,但年纪大得多,他是姚鼐姚惜抱的学生,文学理论家,特别是桐城诗歌理论,他的书叫《昭昧詹言》,这本书在中国批评史上有点地位的,但不很高,这是我家第一个有名的。我们曾祖父方宗诚和他是一辈的,但年龄差得很远,他是方东树的学生,是方家第二个有名的人。”
  大姑:“哦,我们家的名人。”
  爸爸:“我们家名人比起桂林方,差得很远了。”
  大姑:“我们家后代名人多。”
  爸爸:“过去桐城五大家族:张、姚、马、左、方,姓和宗是有区别的,很简单,同宗才真正是一家,同宗就是辈分一起排,虽然隔得很远,但知道谁是叔祖辈,谁是一辈,不同宗就没这个关系,所以同一宗就真正是一族,不同宗就不算。比如我们都是鲁谼方,即使隔得很远很远,也可以称为族兄,但桂林方就不可称族兄了,就可笑了。”
  大姑:“不是一族了。”
  爸爸:“比如方伯休,是我们这一辈的老哥哥,爹爹在诗里称:族子伯休,这是对本家子孙的称呼,对桂林方就不能这么称呼了。所以族和姓的区别就在这里,同一宗才算真正同一家。过去讲同姓不通婚,不管你哪一宗,同姓都不能结婚,后来松一点了,同姓不同宗可以结,比如方农声不是和方鸿寿的妹妹结婚了么?这是两个方,不同的方,桐城还能容忍,但要是同族就不能容忍了。最早同姓结婚都不行,桂林方和鲁谼方不能结婚。”
  大姑和七叔午饭后走。
  2002年5月18日
  傍晚,下午的两位客人走了,父亲就着刚才的话题 ,接着聊大藏书家、版本学家叶德辉:
  “他的代表作《书林清话》是一部系统地讲版本学的书,他同时是湖南守旧派领袖,大土豪劣绅,大淫棍,名言为:‘除了生我的和我生的,我都搞。’
  据说有本他手批的《金瓶梅》,工楷小字,以他的性经验,一一批驳纠正,哪些对,哪些不对。
  北伐军到南方,湖南新旧势力矛盾最激烈,他是旧派领袖人物,在大门口贴出对联挑战:“ 农运兴张 稻粱菽 麦黍稷 一帮杂种 会场扩大 马牛羊 鸡犬彘 都是畜生。”
  被抓后,章太炎通电保他,还是被枪决了。后来王国维的死可能和此事有关。
  随后父亲又说起陈寅恪:
  “他是江西义宁人,其祖父陈宝箴做湖南巡抚时,提倡新学,推行新政,请梁启超去办时务学堂,由此湖南新旧两派激烈斗争,蔡锷是时务学堂的学生,湖南人。戊戌以来最先进的省份是广州、湖南,戊戌失败后,慈禧赐陈宝箴自尽,陈三立对其父的死特别哀痛,说得闪闪烁烁,说是‘以微疾而死’。”
  2002年6月5日
  近来,章章弹钢琴不许人说,总少音,一指出就歇斯底里,恨不得口吐白沫,真受不了,这怎么进步?岂有此理!
  晚上,爸爸和我语重心长地谈心:
  “你整天盯着她,会产生逆反心理,萨特不是写过一篇小说么,客厅里有几个人,出不去,要永远互相面对,谁也走不开,天天如此,最后彼此极其厌烦,不能忍受。就是阐述这个真理:他人即地狱。所以,你每天要有张有弛。”
  我说:“阿爸,你不了解情况,其实她一上午只弹一个多小时,我就是这一个多小时盯着她,弹错了要告诉她啊,不然净是错音,她就是不许我说一句,我有时气得都不说话,她还乱喊,你听见了,就以为我管她多了,天下少见这种孩子!”
  爸爸说:“你不能要求人人一样,‘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是用最高标准要求人。周作人说:‘不彻底也是一条标准。’(爸爸笑)你这样要求她,做不到就指责,也是不对的。”
  2002年6月21日
  今天中饭前,父亲放下笔,在室内活动活动,看完《文汇报》,又讲起一段孙家鼐的趣事:
  “他的侄孙孙毓筠年轻时参加革命党被端方抓住,端方为清政府时两江总督,端方通知孙家鼐,孙回信:‘此子顽劣异常,请严加管教。’
  端方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好,就把孙毓筠在总督府里优待起来。
  孙堤是孙毓筠之子,汪伪时期的驻日大使,大才子,九姑奶奶钦佩他的才学,对这个姐夫简直有点爱慕。”
  爸爸又说到书法家邓散木,字粪翁,取古意扫除之意,但商家忌讳“粪”字,渐渐没人请他题字,遂不再用。
  2002年8月
  前些天,爸爸接到艾晓明老师从广东中山大学来的信,信从手写变成电子版。爸爸拿着它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回信说:“看打印的信就像和蒙面人说话一样,真别扭。”
  艾晓明的回信立刻变成手写,爸爸打开一看,有些调皮地笑着说:“嗳,还是看手写的舒服,电脑打印的硬是觉得死板板冷冰冰的。”
  2002年8月18日   今天爸爸和我聊天:
  “民初的黄楚九最懂广告的力量,他姓黄,英文yellow,他搞个外国名耶娄,在报上给他的爱萝补脑汤做广告,一天两千元,那时的两千元呀,不得了,结果这补脑汤风靡全国,其实就是糖水。还有当时的美丽牌香烟,封面是他小姨太,事先和厂家讲好价钱,做了封面后黄楚九去打官司,告厂家侵权,报上天天报道官司进展如何,最后厂方败诉,赔钱给黄家,数额就是早讲好的,如此一来,美丽牌烟名声大振。”
  2002年8 月 22日
  今天和爸爸聊天,爸爸说:“陈寅恪晚年两句诗:‘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我现在也可借用这两句。”
  我说:“不过,你是怜红妆。”
  爸爸点头。
  2002年8月26日
  今天下午,爸爸午睡起来聊天,先念了唐朝杜荀鹤的诗: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问我:
  “你说,忽然在第五、六句插两句写景是什么意思?”
  我说:“写宫殿内寂寞的风景?”
  “不是的,春暖,鸟就多了,都叽叽喳喳叫,争宠;日一高,花影就重重叠叠,鸟和花都向来暗寓女人,所以明写景,暗还是写人。”
  我:“噢!”
  爸爸说:“晏子有句话可能说他妻子的,真好:‘今虽老而丑,我固反见其姣且好也。’”
  2002年10月25日
  爸爸说:“写诗讲究排除下笔即来的句子,可有可无的句子绝对删掉,要洗练。”
  2002年10月28日
  爸爸最喜欢看天坛的祈年殿,他说:祈年殿背衬蓝天,圆润沉静,美学上与哥特式教堂正相反。哥特式教堂本不太高,但越往上越尖,看着高耸入云;祈年殿非常高,但一层层被圆屋顶隔开,显得高而不危。
  2002年11月
  爸爸非常喜欢清代龚自珍的《世上光阴好》一诗,他说:
  “这首诗很长:‘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阁中。静原生智慧,愁亦破鸿蒙。 万绪含淳待,三生设想工。’后面还有很多句,最后两句是‘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后人把诗简化成四句:
  万绪含淳待,三生设想工。
  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
  真是一个慈祥的老祖父在说自己的小孙女,充满疼爱的口气。”
  爸爸说到这儿,朝我女儿的背影点点头笑说:“她将来也是‘万绪含淳待,三生设想工。’不知她将来想嫁个什么样的英雄?”
  2003年2月
  今天,我说:“阿爸,有你的文章在,我都不敢写文章。”
  爸爸立刻笑着说:“嗳,那还是要写,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嘛!”
  我笑了。
  2003年2月16日
  今天侯艺兵来,谈及口述自传,爸爸说:
  “袁世凯称帝,迫害国民党,二次革命失败,孙中山改组中华革命党,也是独断专制,要人打手印,服从他个人。他说:中国革命以俄为师,学布尔什维克,从上到下,军政、训政、宪政。但是,写传时都淡化这一面,强调民主反帝一面。所以传说宋朝有个几百岁的老神仙陈抟老祖有首降坛诗:青史古人多故友,传中事迹半非真。”
  爸爸边笑边说:
  “‘以俄为师’即国民党布尔什维克化,孙中山认为今后革命胜利后分三步走:第一步,全国军事管制;第二步,由国民党教会老百姓民主,即以党治国;第三步,彻底实现民主。”
  2003年
  爸爸终于装了电脑,高兴极了,白天全部时间端坐在电脑前,练习拼音输入法,从此开始电脑写作。他还配备了打印机。
  用上电脑爸爸才发现,电脑的世界太广阔了,他就像喜爱嬉水的孩子一样终日挂在网上,爸爸的眼睛1.5,好极了,他写文章,看新闻,建邮箱,热火朝天的。
  2003年
  社会上到处都在传“加西亚将军”一词,网络上,有关文章铺天盖地,全社会都在为穿过密林、把信送给加西亚将军的罗文中尉而激动,公司老总们更是希望自己的职员个个是罗文中尉。爸爸写作之余,密切关注网上各种消息。今天下午,爸爸好玩地点着头笑说:
  “我就有点把信送给加西亚将军的精神,干工作就要这样,全力以赴!”
  2003年6月2日
  晚上聊天,爸爸说:“周实总在《万象》上发中国酷刑的文章,我想建议他索性写部《中国酷刑史》,再扩大写中国女性受辱的小说。”
  我说:“千万别建议,现在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有部酷刑史可查,更不知会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爸爸点头说:“哦,是不太好,是吧!”
  我说:“当然了,多可怕呀!”
  爸爸又说起别的:“有件事想想最可怜,清朝乾隆时大搞文字狱,男人被斩首,女人发配宁夏等地。有一家人,女人被发配,家人特地搞了一艘高高的船,搭一条又细又窄的船板到岸上,就是暗示这个女子掉下水死掉算了,因为发配去不会有好结果,结果这个女子手脚并用颤颤巍巍拼命爬过船板,想想真可怜!”
  2003年6月25日
  昨晚谈阿垅的诗,爸爸都能背,爸爸说:
  “胡风派的人总和二泉社的人有关系,抗战时重庆的文学青年常在二泉茶馆聚会,都是中学生,曾方、张瑞都是从那儿出来的。我曾和聂老讲这些事,先说曾方被人抢走了,又说你表伯伯孙威廉,我的表哥,他的老婆也被人抢走了,聂公冲口而出:‘嗳,怎么你们方家这些人,老婆都被人抢走了?’”
  爸爸说完,我俩都忍俊不禁。
  爸爸说,他当年来北京时,真是:浓绿深藏旧帝京,绿树深如海啊!
  2003年 6月26日
  女作家柳溪的小说《我的爱情故事》中有这样的描写:   云鹏:“金燕,让我们团结战斗吧,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建设咱这美好的故乡!爱祖国的观念不是空的,党已经为我们制定了宏伟的目标,咱们携起手来大干社会主义吧,有你这样的伴侣,我多幸福。”
  “我(金燕)紧紧握住他那发烫的大手,我钦敬和爱慕地喃喃地说:‘二哥,你可真是一个铁打铜铸的人啊!’”
  看完这段,我和爸爸都止不住笑,爸爸说起清朝名人的两句话:“三十年前之庄严傥论,皆三十年后之梦呓笑谈。”
  爸爸说:
  “抗战时在重庆和路翎一起看话剧:东王杨秀清向女状元傅善祥求婚,慷慨激昂地大声表态:‘我在艰难困苦中度过了我的青春,在烽火连天中度过了我的壮岁。’路翎小声说:‘有这么求婚的么?’
  周作人反复讲过一个观点,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人,但是,是不同的人。乔以钢认为是舒婷第一个真正以作品表明了这个观点,她的《致橡树》,具有时代女性宣言的性质。”
  2003年7月
  蓝英年、朱正先生总是同来,在客厅聊天,笑语喧哗,蓝英年说他正在翻译《塞纳河畔》:
  “十月革命后,一些有名的文化人从彼得格勒到柏林、布拉格,最后集中到巴黎,他们的生活、写作活动很有意思,我翻得很慢,翻好了一个星期就要发排,要我写篇译后记,因为很多读者不了解这些人物。可这时文学出版社要再版《日瓦戈医生》,出精版插图版,当时印得较匆忙,给我两个月时间,我说两个月不够。”
  2003年秋
  爸爸现在天天学习拼音打字, 已经能在电脑上写文章了,每天十一点半停止写作,开始浏览网上新闻,看到好的文章,立刻打印出来,寄给大姑姑。我的眼睛不能多看电脑,爸爸就为我打印很多网上资料,用订书器订好,拿给我看时,还调侃地说:“嗨,人家都说你们可以做我的秘书,其实,是我做你们的秘书!”
  爸爸身体已经很不好,打印机卡纸了,他站起调试,坐下重试,反复起坐,直到打印成功,已气喘吁吁。但他做得快乐,确实有把信送给加西亚将军的精神。
  一个月前,我女儿的钢琴老师和她先生一起来,临走路过爸爸的房间, 看见爸爸正在电脑前忙得不亦乐乎,她惊呼:“八十几岁的老人还操作电脑,真没见过!”
  她先生是搜狐的电脑工程师,感叹:“这么大年纪还像年轻人一样有干劲!”
  2003年8月30日
  今天下午我们一家人聊天,聊起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姐姐说起插队时的趣事,那是插队后期,知青农闲,实在无聊,就坐在大树底下给房东大娘讲安娜,大娘听完说:
  “哎哟,我们农村可不兴这个,一个小媳妇,嫁了人就好好跟着人过,再说还有一个大白胖小子,哪能就和人跑了呢?我们农村可不兴这个。”
  其实,知青讲故事时也没说安娜的儿子是白是胖,大娘却立刻断定是个大白胖小子,小媳妇、大白胖小子,在农村分别都是固定词组。
  我们和爸爸都笑起来,又说起安娜的丈夫卡列宁,我说:
  “卡列宁其实是个真正的绅士。”
  爸爸说:“啊?你们现在是这样看法啊?”
  我说:“我甚至觉得,安娜放弃他太可惜,仔细看原著,卡列宁道德高尚,对安娜和渥伦斯基都仁至义尽,安娜对他够欺负了,却非要说卡列宁虚伪冷酷,他哪里冷酷了?你看‘赛马’一章,卡列宁多维护她的形象。我一直困惑,渥伦斯基也并没始乱终弃啊,安娜似乎神经过敏,捕风捉影地要给渥伦斯基安上不爱她的罪名,渥伦斯基也不过就是回归婚姻的常态,总不能老像恋爱那么颠倒啊。其实托尔斯泰写每个人都是既有人性的高尚也有阴暗。”
  爸爸笑:“这倒是的,托尔斯泰的小说突出的特点就是灵魂的辩证法。托尔斯泰本来想把安娜写成一个堕落的女人,但写着写着又不由得很欣赏她。”
  2003年10月
  网上有韩国著名变性人河莉秀许多照片,最近韩国已正式批准他的身份由男变女,她网上征夫,列七个条件。然而,我们网上的评论极其下流,爸爸再次感叹:素质太低了。他说:
  “要理解他们,这是病啊,他们心里多痛苦!”
  爸爸一直关注这些变性人,对中国的变性人也很关注,同时关注同性恋问题。
  爸爸说:“要理解他们,这是心理问题,他们自己也克制不了,很难受的。”
  我想了想,嘻嘻笑着说:“阿爸,要是我带一个女的回来,说是恋人,你愿意么?”
  爸爸笑,不接茬,我又问,爸爸呵呵笑着说:“哦,那不太好吧?”
  我说:“你瞧,再理解,轮到自己的孩子还是接受不了吧?”
  爸爸笑着点头:“是啊,那要很坚强才行,不然,恐怕是接受不了。”
  2003年11月6日
  爸爸看网上一篇文章《二战时期禽兽不如的苏联红军》,爸爸说:
  “这一点毛泽东厉害,当年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起了极大作用,很多人相信共产党,就是看这个,现在这么揭露,也没有这方面的黑幕。”
  2003年11月
  今天爸爸感叹:
  “孔子的话真好:‘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把人生三个大阶段都说到了。”
  2003年12月22日
  网上有一文章:说他与朋友谈到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旁边一个女孩说:叔叔,这是说一夜情的诗。
  作者说:真惭愧,我念这诗这么多年,都想不到是一夜情的诗。
  爸爸呵呵笑着说:
  “真是,观念已经这么隔膜了,我倒想起类似的事,以前有人写书房:‘每日事忙须一到,夜深还自点灯来。’被人说成写厕所。另一诗写‘觅句’的:‘镇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被人说成写‘猫’。如果说睡觉诗,当属诸葛亮的:‘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2004年2月
  周绍良先生打电话给爸爸,聊完天,然后说很不习惯爸爸写信用电脑打印,想看到爸爸手写的信。挂完电话,爸爸笑着说:“周伯伯表示过多次了,不喜欢我给他电子信,但是没办法,已经不想拿笔了。”
  我说:“阿爸,当初艾晓明第一个给你电子信,你还说像和蒙面人说话。”
  爸爸笑:“是啊,我当时很不习惯,现在我也加入了。”
  2005年2月16日
  中国社科院的周林先生和《中华读书报》的祝晓风先生一起来看爸爸,谈话涉及日本,爸爸说:
  “日本当初军国主义政府没被推翻,所以和军国主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现在比较民主,但太阳旗一直下来,网上我也看到有解释,有一定道理。说德国民族太伟大,它否定了希特勒,民族性还有很多好的,哲学、音乐、科学、文学、工业都是第一流的,他们第一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否定希特勒不影响他们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而日本没什么东西,文化、科学、哲学都没什么,全世界第一流的他们几乎都没有,所以,否定那段历史,他们的民族自信心就没有了。”
  2005年8月
  每天上午,都是爸爸雷打不动的写作时间,一上午都很安静。以前,爸爸坐在客厅的书桌前,阳光静静穿过阳台,洒满书桌,照着爸爸微驼的身影,窗台上盆花的斜影点染在稿纸上,他手中的钢笔不时与阳光碰撞出闪光。
  现在,爸爸用电脑了,上午在里屋写作。
  如果来客人,爸爸就端着茶杯坐在客厅沙发上。客人们带来一些消息,还知道爸爸这儿能听到新消息,各种社会动态尤其学界的思想动态文学动态纠缠在一起,应怎么看?来客想听爸爸的看法,爸爸便分析局势,碧空楼里要么是爸爸说话,要么笑语喧哗。
  今天,余世存来了,沉稳地坐在沙发上,神态安详地聊天。
  爸爸谈到对胡适的看法,查封《自由中国》等,然后说:
  “我有一个理论,钟摆论,二十世纪,历史钟摆拼命向左摆,不断地左、左,摆到头,二十一世纪开始向右摆,向右。”
  余世存:“那很可怕。”
  爸爸笑:“恐怕就是这样,不是人力可挽回的,现在确实在向右摆。”
  “那您预计向右摆到头了么?”
  爸爸笑说:“我看还没有,二十一世纪刚开始啊,不摆到头大概不会回来。”
  余世存:“那就要一百年。”
  爸爸:“恐怕是的,有的摆得有价值,有的没价值,比如重新发现沈从文、张爱玲、周作人,这都有价值,但有的没价值,比如胡兰成,实在无聊,还有,现在吹成大家,他有学问,但不大,浅薄得很。”
  余世存:“年轻一代学人中您认为谁好?”
  爸爸:“葛剑雄。”
  2006年10月15日
  今天下午,和爸爸聊天,爸爸说:
  “当年,从西宁到新疆,左宗棠率军一路行军,一路种柳,三千多里,人称左公柳。现已毁灭殆尽,唐朝王之涣的《出塞》: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有人仿照改写:
  大将西征尚未还,
  湖湘子弟遍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
  直送春风度玉关。
  2007年9月
  下午,爸爸午睡起来,我坐到他旁边聊天,说:
  “阿爸,我忽然明白一件事,老爷爷的教育方针就是精英教育,‘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出人才的方针。”
  爸爸笑:“老爷爷在桐城以会教子出名么。”
  我感慨:“私塾打的是学术底子,都是学问,咱家的姑爷爷姑奶奶还有你们这一辈各个都出色,老爷爷真是方家的功臣。”
  爸爸笑:“那几年底子打得是比较扎实,我们那时除了过年放几天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天天学习,吃完晚饭还有夜学,就是背,说我记性好,恐怕和小时的背诵也有关系,我们当时那个羡慕洋学堂的学生啊,每周有星期天,可以玩,我们可没有星期天。但是花了五年时间死记硬背,代价也太大了。”
  我说:“哎哟,不能这么说啊,明明这么受益,还说代价大,再说代价大吗?没私塾,你能二十二岁当教授么?”
  爸爸笑:“那倒是的,古籍里的许多篇,前前后后背了十几遍,刻在记忆里了。不过那么多接受私塾教育的,也不是个个都当大学教授,如果后来不搞古典文学,有多大用呢?”
  我:“提高社会整体素质啊,小时瞎玩有什么意思?整个社会没文化,可不是小事。鲁迅诅咒反对白话文的人,他的文字可是深受古文熏陶啊!不然能那么精粹么?”
  爸爸不以为然地笑着摇头:“不要把过去想那么好,民国我也经历过,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什么时代都有谋财害命杀人越货。”
  我:“阿爸,你十九岁能写出《释无久》,我都不知说什么了!白话文运动,否定文言文太过了,现在看,凡是好的文字,都深受古典文学熏陶,当然,矫枉过正,但也别全盘否定啊,现在的学校,古文教育太少了!最好就是老爷爷的方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学习各种文明的精华。”
  爸爸说:“说起读书,我最系统的大量读书,就是在中央政校和在白沙。那时,给黄淬伯当助教,要编大一国文教材,整天钻在图书馆里,什么书都看,那真看了不少,读遍了图书馆的藏书,最喜欢哲学、史学,像康德、黑格尔的书,都是那几年读的,看得津津有味,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么!文学、美术、音乐也看,几年下来,对世界先进的政治、历史、思想、文化都有个大致的了解。没有那几年的读书,现在做这点学问是做不了的,顶多写几篇杂文,一般写写文章而已。”
  我颇惊讶:“啊?是吗?”   爸爸笑:“当然,我深有体会!”
  我沉思,以后几天都在想这件事。
  2008年2月
  近半年,爸爸两三次笑着说:“孔子的话:‘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其中的委婉、期待、欲言又止,是爸爸一贯的风格,多严重的问题,他也只是轻点一下,要你自己领悟,绝不强求。
  我暗自心惊。
  2009年5月
  爸爸昨晚洗澡时摔倒在卫生间,我们听到声音忙跑去把爸爸扶起来,吓死了,可是爸爸一边走一边笑说:“没事,没事,我这不是走得好好的?”
  我问:“真的没事么?”
  爸爸躺到床上后,笑着说:“你看,没事了,哪有那么娇气?!”
  我狐疑地看着爸爸,心想:“但愿没事,但愿没事!”
  但是,这半年来爸爸明显没有食欲,人眼看着瘦下来,到处询问医生,也打不开爸爸的胃口,十分忧心。
  2009年5月
  爸爸半夜又一次晕倒在地,我和姐姐打电话叫了急救车,把爸爸送到北医三院急诊室?抢救后,早上爸爸醒来,诧异地看看四周,笑问:“我在哪?”
  姐姐说:“阿爸,你昨晚又晕倒了。”
  爸爸笑着说:“哦,是么?我都不知道。”
  他又握握空空的手说:“没带一本书来。”
  我说:“阿爸,今天我回去,给你拿书来。”
  爸爸忙点头说:“好,好!”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爸爸的病其实已经很重很重了。
  2009年6月
  我给爸爸拿了比较轻松的书《狼图腾》,没想到爸爸看了很兴奋:“哎呀,这个《狼图腾》真好看啊!”
  我高兴地说:“好看吧?你以前都不看这种书。”
  爸爸兴致勃勃地点头:“嗯,好看,真有趣!”
  2009年7月
  这两个月,爸爸几进几出医院,身体越来越瘦。
  2009年7月16日
  爸爸终于从医院重症监护室回来,但骨瘦如柴。因为呼吸困难,插着氧气管,命若游丝,可是手里还顽强地拿本书。
  几十年来,爸爸晚上睡觉都是手里攥着书睡着,书一掉地下,立刻就醒,醒了立刻又捡起书,可以说一天二十四小时手不释卷。
  今天我坐在爸爸床边,爸爸朝我笑笑,虚弱地说:“现在说话之前要想一下,把句子在头脑里先组织好,不然容易啰嗦,你们听不明白。”
  都这样了,还考虑别人,我阵阵心酸,一眼看见爸爸手里的书拿倒了,可见他根本没力气看书,并不知道拿倒了,我佯装笑脸说:
  “阿爸,书拿倒了。”
  爸爸笑笑说:“我知道。”
  “那还不倒过来?”
  爸爸:“就这样,这是艺术!”
  我跑出去,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2009年8月19日
  昨天晚上12点,爸爸去世,凌晨两点半,我从复兴医院太平间出来,机械地抬头瞟一眼两房檐之间的夜空,深蓝夜色、白云、月光,无边的清冷凄凉。
  我恍恍惚惚走在街上,我那永远兴致勃勃、谈笑风生的父亲怎么和那三个可怕的字连在一起?怎么可能?可是就是刚才,就是在那里,他已经冷冰冰独自躺在冰冷的铁柜里,带着丰富的学识、思想,带着他对生命对亲人的无限留恋!
  未来的日子没有了爸爸。
  2016年
  责任编辑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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